小区·四


文/胡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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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头

傍晚,嫚哥骑着他那辆风尘仆仆的侉子回来,存了车后,在车棚门口站一会,给黄枪口袋里塞了包烟。黄枪摸着烟,嫚哥把手按了上去。黄枪摇摇头。

局里知道我住这片儿,所以他们想让我多走动走动。嫚哥说。

黄枪看着赵湘家的阳台,他之前没有仔细观察过,玻璃擦得很干净,有一个衣服架子,里面在天花板下面拉了根晾衣线。黄枪把头转向嫚哥,视线一扫的时候,他看到阳台晾的袜子,其中一双是白色的袜子,明显比其他的大一号,应该是某个男性的。

赵湘家啊,进门就是回事,门锁不是撬的,走的时候还锁上了。

他并不知道嫚哥告诉他这个要做什么。此时他又想起小峰所说:他肯定会来查你的。结果没查就已经关了三天。

黄枪想,为什么要查自己,怎么被怀疑上的,是不是注意到自己晚上在门口多站了会儿,黄枪脸突然就发热了。面罩的好处是他隐藏了自身的反应,嫚哥根本看不到。

而事实上,被毁容的光棍黄枪,奸杀一个寡妇,这是合情的,如果想合理,只需要给一个契机。黄枪想,人群里最特殊的人,也最好放在特殊的位置,这样就显得极其合适。所以倘若凶手找不到,或者需要费很多周折才找得到,他至少可以作为一个稳定的可以终结这件事的存在。想到这儿,他感到极其堵塞。

嫚哥走后,小峰从河边回来。小峰见黄枪垂着头,就问,怎么了?

没事,可能还得查我,过不了几天还得进去。

你想多了,现在还不是查你的时候。

你知道什么?

你又知道什么?

在同龄当中,小峰与其他小孩有些不一样,他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在黄枪捡到他时就是这样了。小峰是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在还没学会走路的年纪,小峰从下水道口爬出来,周围就聚满了人,周围一地秽物,他爬过的地面上也黏糊糊,居委会用塑料袋包起了小峰,洗了洗。黄枪听说了,就把小峰抱回家。回家的路上,黄枪看着只有三根手指的小手掌紧紧抓着还围在身上的塑料布,他觉得抓得太用力,就坐在路边歇了会。人从幼年时,就惧怕着异类,所有与大部分人不同的人,都是异类。惧怕异类,又如惧怕自己成为异类,每个人都要融入一个群体里才可以生存。当小峰缺了两根手指,而且没有母亲,只有一个别人也怀疑是不是生父的父亲,他已经成为异类。成为异类后会面临两种进化方向,一种是,用其他更为平庸的地方来填补那些不一样的地方,一种是,异类得更彻底些。

当小峰决定要融入大群体之中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一个光棍中年男人,没有特殊技能。小峰努力克服了父亲身为光棍的障碍。

当小峰决定要融入大群体之中,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他常年戴着面罩,后面是一张被烫伤的不成模样的脸,这是不可能融入群体的。但是小峰觉得人们会包容这些,可以同大家融为一体。

当小峰决定要融入大群体,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他戴着一顶可笑的棉线帽,没有任何颜色的衣服,他顿时觉得自己永远不能融入那个群体,那个群体永远不会接纳他。他感到自己就是父亲那头发稀疏又生长不规律的头顶上那顶可笑的棉线帽。


在小区里,王家老夫妻的院子里种了葡萄藤,主干已经长到小树苗粗,顺着院子里搭的棚架,探出来,茂盛地匍匐在围墙上,围墙上又插了木头架子。秋天,上面悬满了硕大的葡萄,从还小如石榴籽开始,小区里所有的小孩都盯上了这满架的葡萄。初秋时有一串早熟的葡萄,染了紫色,小峰从家里搬来椅子,垫在脚下,用手勾下来,含在嘴里。此时七号楼和六号楼上的几只眼睛已经把小峰的身影放大到一座楼房一样。七号楼,是大粪的楼,在小峰眼里,七号楼的人沾着臭气,在终年没有丝毫光照的小区里,上班,下班,走,来车棚里存车,臭气不是透明的,在身后渐渐消隐。八号楼,正面,对着宽阔马路,马路全是躁动的声音,八号楼的人全身覆盖着烟尘,像一团松动的煤渣。

当天下午七八号楼便下来几个小孩,和几个大孩。

把小峰叫到七号楼后面。在那,天地间都像一块油腻的抹布,地上粪水流淌,人在这潮湿的空间里,像被那块抹布浑身抹了一遍。

六七个人处在这块被脏水环绕的地方,如同一个孤岛,几个孩子贴在墙上,小峰脚后跟距离粪水还有几公分。

一个脸上飞舞满麻子的青少年,瞄着小峰的脚底。

知道为什么把你叫来?

小峰朝脚后跟看了一眼,面前是簇拥在一起的一群小孩,有人贴在墙上,麻子少年则逼近他。小峰没吭声。

小峰认识其中一个人,是猛子,他在其中是个头小的,他住在四单元的一楼。他家的左边便是开旅馆的陈家。小峰想,陈沉去哪了?

吱声啊。

麻脸少年觉得很没面子,提高了嗓门。

吱声!

小峰看着面前的人,缄默着。

一个胖少年掴了小峰一巴掌,小峰菜色的脸上有了红印,在灰暗的小区下午,红印好像被遮盖了的一小片夕阳。胖少年用更大的声音喊着。

谁你妈让你吃的?

小峰心里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但脸上烫,烫得灼心,也说不出话来。

麻脸见胖少年动了手,心中一阵热血,揪过小峰的稀疏的头发,小峰的腰被压得弯下,他看着地上的污水,一块秽物在水底摇晃,浸泡得要溃烂掉,还有车轮子压过的地方已经把稀软的黑泥拱起来。

麻脸侧着身飞出一巴掌。

小峰闭上了眼睛。他心里默数着,二十。

二十,二十下之后,还需要多少下,才能从异类中得到进化,进化到有一种智慧,让其他人无法靠近。

麻脸少年回头朝后面的小孩看一眼。

让你他妈吃,让你他妈吃。巴掌晃过来。

让你他妈吃。

小区里静悄悄的,小峰想,若有落叶,又地面干燥,是否也是这巴掌和肉的击打声。

胖少年腾出一脚,踹到小峰肘部,小峰身子一斜,脚踏进粪水,拱起的黑泥被踩得凹进去。

他用力挣扎开,浸了粪水的脚踏进孤岛中,他扶着墙,呕吐,刺耳的声音让周围的小孩少年都后退几步。

他跑回家,推开门。墙上挂着那个龟壳,小峰想,这也许可以做一个龙鳞盾。黄枪看到地上的脚印,操起一扫帚,出了门。

此时楼上已经又有了几双眼睛。

在街口,柳树下,几个少年见到黄枪和那僵直的面罩,心里有些怵。胖少年喝一声,喊,你他妈敢动我!

棉线帽下黄枪的眼睛已经腥红。

你他妈敢动我!瘪三!

黄枪手里攥紧了笤帚,捏出了声音,落叶缤纷,树叶徐徐擦过树皮,该是这种音色。

黄枪帽檐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听到背后有沉重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到麻脸的爹和另一个中年男人。

一个浑身肉乎乎的男人走到麻脸身边,摸了一下麻脸的头,说,回家。

男人朝黄枪看去。黄枪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小峰在房间里喃喃自语:你听,落叶的声音。

回到家,小峰在房间里研究龟壳,回头看到肢体不协调的黄枪,黄枪靠着门框坐了下来。

小峰走到黄枪身边。

爸,想要智慧吗?


嫚哥在跟黄枪聊天的时候,小峰在七号楼的三单元里。他小碎步走在楼梯上,朝着二楼走,传来防盗门关闭的声音,小峰迅速跑出了三单元。

之前他站在河边,看着清澈的河水,河水上偶尔漂来一个塑料袋,一个罐子。

黄枪想到,自己应该不是最被怀疑的,假如这些片警注意到阳台上挂着的袜子,他们肯定会注意到。那些衣服,和死去的赵湘呆了一夜,夜里凉,尸体更凉,衣服肯定吸收了再也消散不去的冰冷。袜子虽然说明不了问题,但肯定会有一个方向。

之后黄枪撑着伞去菜市场买菜,交代小峰看着车棚。

黄枪提着菜回车棚,路过陈家的宾馆。陈江好像等了很久,从屋里就叫了黄枪,陈江出了屋子,乐呵呵地对黄枪说,买菜啊。

黄枪看着好像搓没了一大块发蜡的油油面孔,轻声说,诶,买菜。

晚上有空吗,咱哥俩喝一个。

黄枪棉线帽下的眼神肯定在斜视着陈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即使有人用得着黄枪,修个院子房顶,帮忙通个厕所,也不会这般热情。黄枪琢磨自己有什么让他用得着的地方,他仰起头,看到了二楼阳台。三楼的模特只有模糊的一团影子。

陈江伸出手,勾过黄枪的菜。

这菜我也一起做了吧。

我得给孩子做饭。

叫小峰一块来。

陈江摸了摸大油头。说完,他提着黄枪的那两颗小白菜进屋,然后黄枪听到屋里传来陈江的声音,早点给你煸个面,晚上出去玩吧。那是对陈沉说的。

赵湘死后,街口的麻将桌再也不会聊起她。而黄枪支起板凳坐在家门口听她们聊天,老太太甚至回避起了黄枪。麻将摊不如往常热闹,在那一小片土地上支起油布篷子,收得也早。天一黑,便都回了家。黄枪就在家门口空落落地琢磨。赵湘不像一个人死了,而像死了很多人。

晚上,黄枪没有带小峰去,陈江的话是实际意思是别带小峰来。黄枪给小峰煮了鸡蛋面,嘱咐他看好车棚,不是熟人别开门。

小峰在黄枪临走时说,爸,别人的事情,不要管。

陈江做了两菜一汤,荤菜小鸡蘑菇,素菜就是那俩小白菜加粉条,汤,是鸡提前煮的汤加小白菜。他不知道陈江想做什么。

我对天意的理解是,有一次何铁的盟友,方弘毅,放学之后沿着学校的围墙朝着连接河东的桥走,半路上有个被人掏了井盖的下水道。这个下水道连通学校的厕所,实际上厕所就在围墙的后面。我看到方弘毅头顶上有一小块又青又黄的气,就预感到他今天一定会有事情发生,并且把这个猜测告诉了王天一。当方弘毅离着下水道还十米的时候,他转过身子跟何铁三人闲聊。天意就恰如其分地出现了。其实我不觉得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所有倒霉事都是天意,但有一些的确是,那些本可以错过的,而又发生了的。拿到那个小东西的时候,我心中狂喜,又迅速平和了情绪,却又抑制不住欣喜,在安抚与狂喜的交替中,我知道这是天意,天意如此,那就不该过于兴奋。

走出学校大门后,我在十三号楼的墙角下发现了一束花。花瓣娇小,整个花的面积只有成熟的瓢虫大,我凑近了闻,发现也没有任何香气。这束花唯一的特点就是它花茎颀长。野草也很瘦,只是野草没有这束花的瘦弱。长在这个楼口,不知道哪天就会被踩折了,我从地上捡了根冰糕棍,开始刨地。刨了两公分,见花根处竟是一个洋葱般的东西,这个圆滚滚的根没有根须,只是从中间生出细细的花茎。我觉得这很不寻常,就小心地把周围一大块土都挖开,用手握住洋葱根举起来看。看的时候,见土坑的底部露出一小截金属,我用冰糕棍把它铲了出来,是一把模样有些奇怪的钥匙。

这把钥匙的出现,使我对这次的天意感到很意外。但我并没有把洋葱根扔回去,而是埋在了车棚的墙根下,那个地方是没人会去踩几脚的。

我经常收集各种瓶盖,用锤子砸开锯齿状的盖沿,再敲平,叠到抽屉里。这种圆形铁片上面漆了各种图案,容易生锈。后来我又开始收集各种钥匙,很多也都被腐蚀得没了形状,这些钥匙非常脆,用中指一弹就断掉。在我的钥匙图库里,从没有见过这种形状的钥匙,我便拿着它去两条街外配钥匙的摊子。

配钥匙的老爷子姓马,他还修鞋,书包。他连钢笔也能修,但是很讨厌小孩。我经常会在捡到钥匙的时候,找他不打牌的间隙,问他,马大爷,你看这钥匙能开谁家的锁?于是他认为我心术不正,很少搭理我。我频频扰他,是因为我要给班主任跑腿,配学校设施的各种钥匙。如果我不依靠捡钥匙来排解跑腿的抑郁,那我就会想把一堆钥匙都插到班主任的身上。

到摊子前,见马大爷又在跟李二士几个人打牌,就在他身后站着。我对着他的耳朵说,我有一把不太一样的钥匙。

起开起开。马大爷手一挥。

我就只能站着等,牌局迟早会结束的。马大爷穿长袖,他胳膊上有白癜风,平时都遮着,那是我头一次认真看马大爷打牌,我认真看,就看到他的手不太规矩,他的左手袖口比右手的稍微大些,里面藏了牌。我觉得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摸油,也许每隔几天就换个招,但那个招为什么没被发现,我就抬头看了眼牌局上的李二士。我想是李二士的大脑门挡住了视线吧。

等了一会我有些不耐烦,就催了马大爷,他干脆不搭理我了。我只好用手拍了拍他的左胳膊,对着他的左胳膊笑。马大爷抬头环顾一圈。

那边等着。

马大爷打完这圈就过来了,对我怒目而视。我从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上面的泥被我搓得干干净净。这把钥匙齿口都不是尖的,钥匙柄还略长些,在金属杆下还有个弹簧装置。

马大爷拿过钥匙在手里瞄了瞄。

哪捡的?

挖的。

钥匙就从马大爷的粗糙手掌滑溜到他衣服口袋了。我有些急,伸手去抓。马大爷用手捂住口袋。

你一小孩,拿这个不好,我给你收着。回头给陈江。

不行。

马大爷就没什么反应,摆弄他的工具。我就伸手弹了弹他的袖口,说,我去那边喊两嗓子。

拿回钥匙后,我继续问马大爷这是什么钥匙。我知道他袖子里还有牌,想去掏,他就声音很轻地说,这是万能钥匙。你心术不正,最好放我这里,要不有你后悔的时候。

你也心术不正!

我按捺住欢喜,转身跑了。

回家后,我把家里的四个大门的锁全开了个遍。这把钥匙,并不是伸进锁里就能开,我在开到第三个锁就总结出了窍门。要搓动,搓的时候找个点,一拧,锁就开了。

我选择第一个进入的地方,是主任办公室,他手里有没收的很多东西,我想看看他藏着什么。在大约夜里九点的时候,我就扯谎出了门,从学校的大铁门里钻进去。贴着墙向教学楼跑。我贴着墙,是想显得专业点,夜晚的学校,荒凉得像片墓地,根本不会有人来。

也许是我自己以为不会遇到人,但还是碰到了。

学校另一面围墙隔开了学前班,在我刚走进教学楼的时候,就听到了铝合金撞击砖墙的声音,我在花坛的冬青树下猫了腰。

从墙上跳下一个人,举着手,接下来铝合金的门框。铝合金在夜里也有着荧光的白色,尽管非常暗淡。那个人影把铝合金都很轻地搁到地上,从一个角开始往下放,几个门框就平铺开来。之后又跳下一个较矮的身影。

我判断他们身份,是因为猛子用气声喊了一句话,他说,别舔嘴了,接人操你妈。

于是我知道对面可能就是何铁他们四个人。

他们不会到教学楼来,更不会发现我,当何铁跳下来时,我就觉得这件事不太那么有趣了。只要他一出现,我会瞬间感到沮丧。

看着他们鬼鬼祟祟地钻出学校大门,我迈着步子上了楼。见到何铁,总能让我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做着同他一样龌龊的事情。不论我如何狡辩,都不得不承认,虽然没有拿任何东西,这行为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开主任的门时,我没有特别心虚和紧张,这个学校已经彻底荒凉了,会一直持续到黎明。主任的抽屉里只有些教案,和表格。柜子里也没什么东西。主任曾经从冯涛书包里搜出几张三级片,那是很难搞到的。想到三级片,我脸颊发烫。我是不是也有想看看是什么的冲动。三级片三个字被下了什么样的定义。

坐在主任的椅子上,我想起自己在这间屋里不知道站过多少次。一站几个钟头,课也不上,之后就在那张全是茶水渍迹的小课桌上补作业。

我抚摸着桌子上的一个茶杯,桌面上铺着硬币厚的大玻璃,我好像能看到自己站在墙边,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整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我立即回过头想撇开他,看向窗外。

只是,我看到了另一个无比巨大的自己坐在教学楼上,他双腿盘着,腿从楼顶伸到了地面,在荒凉的操场里,他悲伤地,静静地坐着。

他过于静寂,以至于我不能再多看一眼。

五岁的时候,我还住在八号楼,陈江跟人换了房子。陈江换房子,是为了方便他管理那个旅馆,他把原来的房子又添了钱,买到了七号楼两间连在一起的房子。只是他没有把搬家的具体日期告诉我。那天下着小雨,我的衣服湿透,走到院子的铁门前,敲着门,门上那个小圆洞的铁片打开,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不是陈江,他说,你家搬走了。迅速合上了那个铁片。我感到困惑,并且第一次知道,原来所居住的家,也可以在某一天给人如此强烈的陌生,只要它拒绝。我不能干站在雨里,就去了楼口的柳树下。柳树的后面是楼的侧面,那有一个屋檐。这个屋檐,是原来的住户在院子侧面开了一个门,后来又不知道什么原因给封了起来。屋檐下的那个台阶就是原来能进入房间的门槛,我站在屋檐下面,冻得发抖,好像看到连柳树也在发抖。我知道柳树是不会感到冷的。我在想自己该怎么办,陈江也许会找我。我用手拧着衣角,滴答下一小串水。屋檐上也向下滴着水,台阶下的水洼有着连续不断的涟漪。为了让自己暖和些,我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个塑料袋包裹的红糖粽子。


第二天上课,我趴在桌子上,鼻子有点堵塞,头也稍微有些晕,我想是课堂的缘故。突然一个纸团扔过来,在铅笔盒上弹一下,我迟缓地用手打开:对你还不错吧。没有署名。

我抬头环顾了一下教室,都是脑袋,想回头看又有些发怵,这些脑袋幸好没有转过来看着我,何铁托着腮对着黑板。他一定在心里算计好这张纸条经过哪几个人的手中,这个人也许会看,也许就顺手递过去,虽然他们即使打开瞄一眼也不会明白是什么,但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一定打开过,然后推测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像何铁一样若无其事。

在教室的时候,我盯着黑板,教语文的老师以为自己很会画画,就画了个小房子。我便预感到,在五十年之后,他还是只会画那个三角和正方形组合的小房子,当他认为添一个圆和一圈波浪线的太阳很无聊的时候,他就画一个螺旋形,两条曲线,兴奋地对教室里的人说,看,我画出了蜗牛。如果那么想画画,为什么不能抱着画板去画画石膏像。

我在似睡非醒之间,听到一阵钟声,那也许是来自遥远海边的钟声,意味着,时间停止了。是除了自己的时间,都停止了,在下一次钟声敲响之前。

这段时间可以做什么呢,我会跑到何铁面前,把他的裤子褪下来,露出那个像被涂了墨汁的屁股,事实上,我会扒下很多人的裤子。在平时,扒一个人的裤子会很困难,而此时,我可以以一人之力,让很多人都凝固在那,这一瞬间,长久地停留在他裤子被褪下来的羞愤中。做完这件事,我觉得这种举动很无聊。就穿梭在人群中,看他们被定格的姿态。

方弘毅伸着舌头,舌头贴在下嘴唇上,他每时每刻都要舔自己的嘴唇,好像嘴唇周围会分泌蜂蜜一样,结果就是那一圈都被舔得又焦又黑。之前有个数学老师非常反感他舔嘴唇,就教育他舔嘴唇不好,也不雅观,让他保证再也不舔嘴唇。

于是方弘毅舔了一圈嘴唇说,我再也不会舔了。

我还看到了好友王天一,他在课本上画画,铅笔停留在一个鼻子上。他画得可真无聊,无非添油加醋而已,他此时如此热爱绘画,利用课余时间临摹很多画册,他已经可以涂画四格漫画了。

猛子和冯涛正在盯着某个人。猛子长得肥头大耳,脸上有零星的几颗麻子。冯涛像个怪胎一样,面部似乎会突然张牙舞爪。他们都偷偷瞄着裘子怡。

走到裘子怡的身边,她真的一动不动了,她像一层玉。为了让裘子怡更漂亮些,我在她旁边的同桌脸上涂了一个大黑圈。但我没想到这支钢笔的墨汁带着臭味,我觉得做得很过分,但就这样吧。

可惜的是,裘子怡鼻子下面垂了一滴晶莹的鼻涕。我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卫生纸,在她鼻子下面擦了一下。我收回卫生纸,突然感到很伤感。

我看着阴暗的窗外,想到又一声遥远海边的钟声就要传来了,就落寞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我在座位上等着一切恢复。静静坐着。垂头盯着桌面,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天一继续在课本上画着愚蠢的漫画,我在课间去他桌子上看了一眼,页面的边角空白处都涂上了各种动物。当前后有女生来问他画什么时,他头也不抬地说,画画。她们自然会看到他画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女生问话不过是想聊几句。王天一会在心里算,我要跟你聊几句,这几句又会耽误我多画几笔。为了防止我在心里不断地想何铁,我也开始在课本上涂鸦,这是一件很容易让人注意力集中的事情。铅笔在课本上刷刷的声音让人进入到一种节奏里,在那个节奏的空白处,我脑子里没有陈江和何铁走来走去的影子。

猛子跟何铁三人在一起的时间较多,他明显的抑郁,对于猛子,我反而有些释然,虽然他现在的苦恼是我造成的,但我自身的苦恼却比他严重得多,这份处境让我顾不得对他有自责。

就在那段时间,何铁三人跟裘子怡的接触开始密切起来。我一直觉得是从那个下午才给了他们胆量。


小区每年秋天会有秋高气爽的几天,天上湿布般的云散去,露出灰头土脸的天空,阳光里也掺入着浑浊。放学之后,猛子邀请我和王天一去打乒乓球,到了操场的乒乓球区域,我看到何铁也在其中,这是从我家中那次分别之后我们第一次有接触机会的碰面,我心里还惦记着他在课上传的纸条。

那张纸条被我团起来,本想扔到垃圾桶里,但是我又展开,叠好,放到书包的内兜里。我感觉扔出去,会泄露自己的一部分,看到何铁时,我摸了摸书包,又装作自然的样子。他也装作自然的样子。

有了光线的小区,使每个人都展现了最初的肤色,而我发现那其中的主色调是偏灰的。我观察了下王天一和猛子,心里想灰得不算厉害,因为我们是河西的人。河东的淤泥地被推掉之后,河东人脸上有了一层土色。

大家聚在这打球,其实也只是为了晒太阳而已,打了一会儿球之后,就开始闲聊起来,几个人坐在乒乓球台子上,何铁躺了下来,我和王天一坐在另一张案子上。

这时候,教学楼下的演讲台下开始聚集人,抱着小号和军鼓,他们在排练升旗仪式。每周的这一天,他们都会排演升旗仪式,举着肮脏的小号,小号口上是一股唾沫的腥气。还有一个中间被敲得发黑的军鼓,这种军鼓的声音很嘈杂,里面好像填满了沙子。在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这些人就吹起号子,双手挥舞着小鼓槌,一面缩成一团的红旗从操场一端移动到旗杆下,它缓慢升起的时候,这一片杂乱的声音使我晕眩。

听到他们排练的声音,我脑袋里又开始嗡嗡叫,就低下头看着地面,王天一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小声说:“你看。”

我抬起头,眼前这群人都注视着远方。

裘子怡从教学楼的影子下走入光线里,夕阳西下,她手中的青铜指挥棒摇摇晃晃。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裘子怡的面孔却没有那一层灰色,她在光线里移动,肩部保持着平衡,如同一朵莲花。

我突然想起之前在这个距离看到她款款走来的场景,是我因为参加升旗仪式迟到而被罚站在这里,我正对着几百个脑袋,几百个灰溜溜的脑袋形成一片乌云,让我以为是上空倒映下来,这几百个脑袋让我面红耳赤。在大家眼中,一个人的尴尬是很好看的,一个人的尴尬让人想到自己没有处在尴尬中,就如同一个观赏者。我更关心的是我的早饭,因为睡过头我吃着肉夹馍进入校园,主任罚我站立在所有人的对立面的时候,那个肉夹馍还没有吃完。在裘子怡走来的时候,她的眼睛微微向天空倾斜,她看不到地面上浮着的乌云脑袋,她的腿灵动地一提一放。我看了裘子怡一眼,知道了那么个意思,我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看裘子怡呢。这时一只苍蝇在我面前飞舞,我的余光看到它朝着我手中的肉夹馍飞去,我晃了下肉夹馍,但那只苍蝇还是灵巧地落了上去。

我又轻轻晃了一下肉夹馍,它没有飞走。在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吃这个肉夹馍的时候,裘子怡从面前五米的地方走过去,她踩踏得好像清淡无声,我注视着她小巧的手,顺着她的路线,我看到了臭烘烘的鼓号队。

在我恍忽忽地看着裘子怡的时候,王天一又轻声冲着我说,你看。沿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何铁脖子努力地抬起来看裘子怡,身体直直地躺着,只是他的裆部被顶了起来。我看到冯涛碰碰方弘毅和猛子,并指着何铁的腰。大家的视线从裘子怡的身影转移到了何铁竖起来的裤裆,并且脸上都含着笑意。等何铁反应过来,也仰起脑袋看自己的裆部,他立马坐了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而我知道他是感到羞耻的。

巨大的笑声似乎惊扰了裘子怡,她回眸看了我们一眼,那一眼相当短,基本就是辨认出是我们之后,回眸就戛然而止了。

在十岁左右的年纪,即使看到接吻,裆部也会莫名其妙地顶起,它像一个从出生起就带着的烙印,只是这个烙印是私密的,隐藏得恰到好处。而我觉得,当何铁把他对裘子怡的烙印暴露给我们看时,他对裘子怡的态度就已经发生了转变,而我们这群人表面是嘲笑他,其实暗地里也都有一丝愤怒在,那是种被侵犯的愤怒。所以当这个事情嘲笑完之后,大家重新去看暖光下的裘子怡,眼神中已经带着些许落寞了。何铁以一种自损的方式侵犯到了所有人的裘子怡,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赢了,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所以之后他对裘子怡做的所有轻浮举动,他首先自我认可,而且觉得理所当然。

而我有一段关于夕阳的美好记忆,一个暖洋洋的操场上,一朵莲花使世界浸透在湖水里,莲花衍生出一个无垠的水平面,收场在何铁那险恶的裤裆中。

大家都散去的时候,王天一突然用力地撞了我一下,他再次说,你看。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胡迁
胡迁  @Hoo9o
作家,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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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张秀生℡₁₈₇₈₇₇₄₈₃₈₂
越看越带劲儿了,只是这到底写的啥?
丫丫
不知所云🤕
八米蔚蓝
看不懂 是我修仙不到境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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