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
吃饭的地方是陈江的院子,院子里有个四角棚子,陈江的屋里都是住户,说话不方便,在室外,雨水可以把说话声压低,压得沉重。
几盅之后,陈江荡着绯红的脸。
开旅馆,让小孩难堪。他说。
黄枪掀起面罩,喝一口。
我才难堪。
黄枪,想要女人吗?
黄枪笑着说,想啊。他本来还想说:你不也是光棍。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看,这楼上就咱俩老光棍。
黄枪笑了。
你是不是笑了?你天天戴块儿布,其实把布摘了也没事,跟你讲,别人都看不透你。
摘了更没人愿意搭理了。
我老婆,孩子六岁就回娘家了,说我对她不好,不好就回娘家吗?孩子怎么办?孩子我自己也能带。
是。
院子里都铺了水泥,隔壁的葡萄藤传来一阵植物的气味,黄枪听到隔壁王老头的咳嗽声。想到王老头年纪这么大,也不是一个人,还有个老伴,满院子的老葡萄,有些心酸。
你也不说,就是应付我,真看不透你,谁也看不透你,也不知道你干吗的。
我原来也看车棚,年轻在厂子里修机器。
陈江眯着眼睛看黄枪。
又喝了几杯,陈江终于开始说了此次喝酒的缘由。他的杯子磕了桌子。
他们在查我。
黄枪一下子就清醒了。
杀人案,整个楼的人都查,她又没亲戚,都得查街坊邻居。黄枪说。
她又没亲戚?陈江又猛地抬起头,接近质问地,你跟赵湘熟?他不断搓动着左手手指。
黄枪慌张地摇头。
不怎么认识,见过。
陈江又低下头。
查整个楼没错,怎么查,就查我们这种光棍!
听到“我们”,黄枪身体僵了下。
你没问题,他们不会弄你的。
为什么?
陈江似乎有些尴尬。
你肯定没事儿。我直接跟你说吧,我们没怎么喝过酒,这次我是有难事儿。
黄枪给陈江斟酒,陈江也没扶杯子,看来是上了酒劲。
赵湘死的那天,我其实打听过她。
这句话让黄枪清醒了,赵湘跟陈江能有什么关系?
早晚给问出来,我想请你帮我做个证,她死的时候,咱俩还像今天这样喝酒,咱俩在一块儿。
黄枪恍然大悟。他仔细观察着陈江,这个中年男人身体上有些赘肉,脸上最明显的是垂下来的双腮。陈江开旅馆,杀赵湘是不可能的事。有旅馆,又像陈江活得这么油滑,不会这么杀个女人。
赵湘不是疯子吗? 黄枪淡幽幽地说。
陈江笑眯眯看着黄枪,看得黄枪冷意直冒。
家里女人疯了,就没有用了?
葡萄藤有几根分支趴在陈江家院子的墙上,院子里没有树,没有泥土,那一小片绿色显得生机勃勃。黄枪心里咯噔一下。然后他继续想着,家里女人疯了,就没用了。
陈江回屋,拿出一小纸包,塞进黄枪口袋。黄枪立即掏出来,死命地推。陈江的手越推越软,小包落到地上,一片烟灰里。
这事儿,我不能答应。
你不信我。
信,也不能。
还是不信?
信不信都没关系,我没什么可赌的,我就一个孩子。”
陈江沉思一会。
那好,今天当我什么都没说,咱继续喝酒。
你请我喝酒,很荣幸,我没被人瞧得起过,但这事儿,我真不能做,我也做不了,如果给你捅了篓子被查出来,估计还害了你。
不提了。
他们喝完杯里的酒,黄枪起身要走,陈江带着歉意送黄枪到门口。陈江给黄枪撑伞,黄枪推了,说就几步路。他注意到,墙角的葡萄藤上,已经结了青涩的果粒。出了门,他看到陈沉在楼口,陈沉朝黄枪注视的眼神埋在他的眉骨阴影下,又倏尔不见。
黄枪的屋子里,房梁有四米高,顶梁上悬下一截油黑的电线,吊四十瓦灯泡,小峰睡房西,黄枪睡房东。
黄枪开始注意小区里的人,小区里没有了以前那种安静祥和的沉浸在潮湿和臭气里的氛围,因为片警肯定调查过整座楼的人,找凶手成了一个枯燥的游戏。但黄枪还是很在乎凶手是谁,按陈江的话说,最有几率被怀疑的人,就是他俩,而陈江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一个即使杀人也这么明目张胆的人。他想到陈江形容他“谁也看不透”,就有些害怕。
直到有一天,二狗出现在车棚里。二狗不到五十岁,个子不高。
黄枪见到二狗时,二狗黝黑圆滚的脸上已经有些憔悴,二狗把自行车推出来,路过黄枪时,黄枪给他递了根烟,他接过来,对黄枪硬挤一丝笑。
二狗家住在三单元二楼,他的妻子跟二狗一样体形彪悍,但他们的女儿却没遗传到两人的特点,女儿长得天生秀丽,属于那种让人看一眼就能印象深刻的小姑娘。
去买菜?
二狗叼着烟,没用手夹,老婆病了。
二狗平时跟女人吵架,声音震慑全楼。黄枪有些日子每天都能听到二狗和老婆吵架的声音,两人对着飙音调,高到二狗上不去的时候,开始比试声音的粗硕,粗到二狗老婆粗不下去时,会听到他们女儿玲珑温润的劝架声,小女孩有着二狗家女人的豪放性格,配在绮丽的外表下,让人深刻体会到生错家庭的不协调感。但二狗也不像表面那样野蛮。
黄枪听到夫妻吵架,他们会彼此分析,然后总结到最能戳中对方的点,而又轻轻绕过去,让人猜不到,只是彼此生活长久便明白。靠孩子维系的家庭,孩子便承受了双方的伤害。黄枪从二狗身上看到一种屈辱,他似乎并不想管那个女人。
二狗夹起烟,听到一阵摩托车声,一辆侉子从拐角过来,嫚哥下班来存车。二狗见到嫚哥表情不自然,有些凝滞,烟屁股从手里掉落下来,似乎要掉落到鞋子上。
黄枪在想烟掉下的位置会不会烫脚,他看着烟蒂从鞋子一侧弹了下地。弹了下地,烟蒂的后面,是一双白色的非化纤袜子。
白棉袜子,黄枪立即抬头看三单元二楼的阳台,房间似乎被清空了,阳台上晾着的衣服都被收走。
二狗握着车把,说,买菜去了。
黄枪应了一声。嫚哥没有向两人打招呼,直接进了车棚。
嫚哥出来时,二狗已经消失在七号楼的另一个街角。嫚哥一出来就问,最近见过他吗?
头一次,都是他老婆来存车。
他怎么躲我。
他怎么躲你?
是他报的案。
花
王天一的“你看”里,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校门口望着整个操场,好像之前的一切都尽收眼底,我辨认出那是车棚的小峰。他又要去河边看龙了。
其实王天一要我看的是,无聊的何铁三个人,已经朝着小峰走了过去。在他们走到跑道的时候,小峰跑开了。如果小峰被追到,后果就更会严重。
小峰看什么呢。
不知道。
王天一从球案子上跳下来。
你不走吗?
你不跟我去看看小峰?我说。
你不走吗?他又重复了遍。
那你先走吧。
王天一就拖着那个书包,向学校大门走去。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对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很明白。至少比我清晰多了。
出了校门,我向河岸的两边张望,没有小峰和那四个人,他们会不会跟到车棚了,意识到这一点,我就加快脚步朝七号楼走去。
小峰大约有二年级的年纪,他不上学,这个小孩喜欢站在河边。他捡到那个龟壳的时候我亲眼见到,小峰抱着湿淋淋的龟壳,上面还缠绕着水草,水草淋湿了他的衣服,裤子上全是水的印记,他抱着龟壳兴冲冲地朝他家跑去。其实一个龟壳就已经够让人高兴的了。小峰比较瘦弱,头发颜色也浅,也许是营养不好。他站在河岸上,朝水面遥望,也许是谁踢了他一脚,才让他从河底摸到龟壳。
在小区楼群的一个拐角处,我看到何铁三个人,见到我,冯涛和方弘毅朝我深深鞠了一躬,方弘毅那张熏得黑黑的嘴像只大苍蝇一样从空中滑落下去。他们笑得非常灿烂,并说,沉儿大哥!
顿时我心中有热浪翻涌上来,何铁已经开始传播,他首先告诉了这两个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就能感觉到。我看到站在两人后面的何铁,他仍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有我知道,在他羞愧的裤裆面前,他选择了不让他们嘲讽他的方式就是说出了关于我的事情。这个心理令我无地自容,因为我就是在相同的状况里出卖了猛子。我甚至无法愤怒地看何铁一眼,他洞悉了我们之间相同卑劣的地方,他软化了我唯一一个可以从制高点蔑视他的台阶。
两人弯着腰,我看到没有小峰,就疾步走开了。我想,也许我躲避的方式是错误的,但这件事终究无法使我理直气壮地去面对这些人,羞耻的不只是一些不可改变的事实,还有我那邪恶的第一反应,那个决定几乎让我散失掉所有能够对峙何铁的勇气。
在我背后的三个人,一定又在商讨着什么,在他们眼中,我是作为什么呢?一个皮条客的儿子?一个卑鄙的小人?或者一个平时装作清高而强势其实虚弱得很的家伙。当我有了想不让任何人知道的一层东西,虚弱就已经开始从身体由内而外地泛滥了。这给了他们一个打压我的机会,而对于我,这甚至剥夺了一份存在感。
我慌张地绕过这个路口,从另一个路口来到七号楼,车棚的门口站着小峰,我心里有一丝欣慰,关于我的话题也许救了小峰一次。
我想自己在平时还有能阻止一些人压制一些弱势的人,出于一种恐惧感,我怕自己成为被压制的一方,阻止本身能将我与被欺辱的人分离开。这个过程里我同时告诉了两边的人,虽然我不参与欺压,但我也不会被欺压。直到后来我理解到,去保护一些人与反抗一些人是同一个道理,都源于自身存在的恐惧和欺骗。
小峰被欺辱是由于他的父亲,黄枪每日戴一个面罩,他矮小,面罩让他人看不顺眼,面罩遮住了黄枪的伤疤,使他看起来能同别人平起平坐。而他们不希望跟黄枪平起平坐,他们希望看到黄枪的伤疤全写在脸上,就有一种过分的优越感,知道在这个屎尿纵横的小区里,在臭气的包裹之下,自己还有隐藏自身生存伤疤的资格。
我走到家门口,在开门的时候,回头看着小峰,他们没抓着你?
小峰摸着自己的断掌,没有。
我想,他们已经抓到我了,我也基本没有再帮你解围的资格了。
小峰又说,他们在楼后面吧。
我笑了下,表示刚才遇到了。这时小峰郑重其事地看着我。
你别怕他们。他说。
我转过身去,装做开锁。我一点都不疑惑小峰的话,虽然我帮过他几次,但我一点也不疑惑。
走到家,穿过客厅,走廊,走廊里黑洞洞,我伸手,手掌触摸到石灰的墙,陈江在厨房里做饭,我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坐在床上,把书包扔到桌子上。我躺下来,想着一天又过去了。眼睛里颤抖着滚出泪水。听着陈江炒菜的声音,我头一次被自己深深的怯懦侵蚀得千疮百孔。而我在哭泣的时候,脑海里却重复着:你别怕他们。小峰瘦瘦小小,抚摸着断指,脸上带着不符合年纪的刚毅。他的话让我感到沉重的无力感,对自己和周围都无力改变,对轨迹的无力改变,就像永远阴暗潮湿的挂着乌云的小区。
之后我拿着万能钥匙出了门。我对七号楼住户的作息规律比较熟悉,但我始终不敢进任何一家。在陌生的房间里呆着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可以从陈江的旅馆里出来,没有学校,可以当何铁已经在另一个世界。每次偷偷摸摸地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没人之后就开门出去。从不熟悉的单元里走出来,就会有头顶上这片乌云什么时候盖过来的疑问。
而我究竟发现了多少秘密,我逐渐感到如果对此完全不熟悉,就不存在秘密可言,如果想知道那些隐秘的地方,只能去七号楼的住户里探索。
过了一天,我在清晨醒来,想到还要去学校就有些头痛。我在楼口等着王天一一起去上学,王天一在路上朝我兴致勃勃地讲着他昨天看的关于食蚁兽的书。有些人有对知识的傲慢,就是刚刚了解到什么,就一定要告诉周围人。我知道事情讲一遍后会强化记忆,所以每当听着王天一讲着各种事情的时候,都在想他的脑袋一定已经坚固得像个大铁砣,强化得什么都忘不了了。听着他的絮絮叨叨,不知道何铁的传播网到达他的时候,他还会跟我说什么,是不是就对着自己的手掌强化记忆了。这也非常符合他的性格,他会在每天放学后,都把手掌举到自己的面前,对着手掌讲他探索大宇宙的进程,走到自己家后面的时候,一脚踩到大粪里,但是他对强化记忆这件事太专注了,就一直踩着,又走到自己家门口,楼洞里已经有了好多烂兮兮的大脚印。他母亲开门,闻到了他,就叫他在楼洞里把裤子脱掉。
于是王天一穿着小三角底裤站在楼洞里,提着自己的脏裤子,对着自己另一个手掌说,我一直认为火星上是存在水的。
想到这我就高兴坏了,心情轻松了一下,就打断王天一。
你觉得火星上有水吗?
王天一被打断显然不太高兴,他推了推眼镜。
没有水,已经被分析过了。
可惜了。
一进教室我便紧张起来。那是种好像被捆着的感觉。
我一直猜想猛子的立场在哪,他虽然住在河西,但是心却是河东的,他有一颗大萝卜的心,他可能觉得我跟王天一没有意思,事实上我听王天一聊两天关于食蚁兽的事情,也会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后来知道王天一这种人身上没有青春感,青春感,就是动物的野性,没有青春感的人才能理性地在少年时期研究各种动物,探索宇宙奥秘,对世界未解之谜有强烈的兴趣,比如食蚁兽。冯涛看到我进门后朝我打招呼,那份笑容依然是昨日的那声,沉儿哥。这些人总能知道最能羞辱人又不动声色的办法。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对学校感到极度压抑的同时,他们也开始对裘子怡进行骚扰,这两件事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加深了我自己被侵犯的感觉。
他们开始聚集到裘子怡周围讲三流笑话,这些笑话肯定源自河东一些成年人的口中,那些成年人平日里没什么事,就聚集起来研究黄色笑话,他们分别讲给十岁的和八十岁的人听,街头巷尾的老妪,垂髫,如果他们能听明白,就列为经典的笑话。裘子怡自然听不懂,假如她听懂了,脸上一定会晕出粉色。
大约在上午的大课间,笑话就讲干净了。假如他们也可以召唤遥远海边的钟声,最好也是放在此刻吧,每个人闭上眼睛,所有言语都飞舞消尽。
放学后我在心里盘算着还有多久,猛子就会知道传他话的人是我,到时候也会不会像今天一样,猛子的爸来学校。猛子的爸自然不会像李鹏的爸去找教师理论,他爸会拿着砸破了的啤酒瓶子来。我真想让陈江替我挡几下,他不能有怨言,这是他应得的。
沿着河边,过了桥,看到闹哄哄的菜市场,淤泥的气味散播开来。过了菜市场,就是一座桥了,上面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铁路。
在小区的童年里,火车驶过的声音会忽然使周围都变得美好。等我小学毕业时才明白,原来那份美好对于自己有着一个很残酷的意义。
在教室里,或者在卧室里,火车鸣笛声好像无法被阻隔,远远地飘过来,每次听到,仿佛周围都停滞了,看到周围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动,仰起头,看着一个莫名的方向。因为火车声告诉人们,还有这个小区之外的地方,鸣笛声就带着此时流向外面,美好得让所有人都不想打破那短暂的停滞。
从石子路上爬上去,铁轨上传来震动,我闭上眼睛,坐在斜坡上。这条铁路轧死过几个河东的小孩。他们来到铁路是为了做工具,从工厂里顺来一些大螺丝和钉子,放在铁轨上,火车驶过之后,就变成薄片,在磨刀石上磨,就成了小匕首。这种小匕首何铁方弘毅他们每人都有几把,被大演草的纸张包着,藏在口袋里。人们告诫小学生,不要靠近铁轨,小学生告诉人们,可以靠近铁轨,只要在火车跑过去的时候趴在地上。即使这样,也有几个孩子为了这种小匕首奉献出了生命。
在这一大片居民区里,有小孩破碎的尸体稀释地撒在铁轨周围,还有一部分被火车头和车轮带走,去那个火车鸣笛声带来的美好地方。生命换来的匕首会被其他小孩捡走,这里面有了血气,这种匕首价格昂贵,它杀过人。
火车跑过去,我得以看到对面,在沿着铁轨大约二百多米的桥上,居然站着裘子怡。
我继续坐在地上,心却跳得厉害了,是不是该走呢。我朝周围巡视,很担心何铁他们今天也来火车道这儿。
我下意识的反应是,想捅捅身边的王天一,说一声,你也看。我终于能提醒到你想看的东西了,把你那张骄傲的脸按到牛粪里。但我身边空荡荡的,裘子怡如同笛声的余韵朝着远处走。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裘子怡扔过去,她听到,回过头,笑着。
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