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三


文/胡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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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头

半年前,黄枪来到小区看管车棚。居委会中有人知道黄枪之前在别的小区做过,一场火灾之后,那个车棚被拆了,居委会便让黄枪接手了这份工作。火灾的原因,是一个车位,停在门口的摩托车被偷走,车主一气之下烧了车棚。那辆摩托车的车主只报复到了一个跟这件事关系不大的人,至于他为什么会因一辆摩托车就毁掉自己,无从得知。在那个年代,放一把火好像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比如洪亮。

被火灾毁容的黄枪来到小区,带着养子住在了车棚里。

黄枪的面具是一块灰色的方巾,头顶戴一顶灰色的贝雷帽。方巾不那么招人耳目。在人群中,人的视线再也不会集中或回避他的面孔。

之后的几天,黄枪在晚上会在车棚门口多坐一会,铁门上挂锁,里面的灯开着,门底下会亮出一条线。黄枪会坐在家门口麻将摊的附近,他不去打牌,只是为了听老太太们说话。

他年轻时个子矮,在厂里修缝纫机,傍晚下班从大饭堂溜达回集体宿舍,在宿舍大门口的路灯下看书。宿舍里只能烧油灯,看一会儿眼睛前罩一层黑,睫毛向下滴油,第二天醒了,整个世界都是污浊的,所以他去蹭路灯。由于个子矮,草丛里一遮,他像只小动物佝偻在那。青年男女从这里分开,会不忍离开而有的没的聊几句。最初黄枪觉得聊天打扰了自己读书的注意力,但路灯不是黄枪的,是属于集体的,于是在他烦躁的时候,另一只手会捏起橡皮泥,书里的话和周围若隐若现的交流声都进了脑袋。过了二十多年,他蹲在家门口,发现老太太们聊的同当年并无二致,人的面貌在闲言碎语的调味下渐渐老化,生出皮屑,纹路。

这些重复的语句形式和内容,让黄枪重操起旧业,他又开始捏起橡皮泥。他有一团巨大的橡皮泥,可以根据今夜老太太的聊天氛围塑出一个造型。如果今夜的主题是又有谁去世,黄枪手里的橡皮泥会慢慢揉捏成一团悲凄,悲凄的造型是什么样,也许是一张人脸,或者一条腿,捧在手心里看,心里就生出悲凄。

黄枪喜欢听老太太聊起赵湘。事实上他不只喜欢听赵湘。这些胸襟敞开胸前挂着俩水袋的老太太们,她们的想象力能在关于姘头和寡妇的故事中发挥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而赵湘是黄枪第一个亲临的那些神奇故事中的女人。

他见到赵湘时,除了一份惊悚,还有一种与书中人会合的意味。他青年时读《子不语》,对狐怪魍魉生出了好奇,幻想有一日遇到该做些什么,他觉得书中写的全是这些狐怪灵鬼来亲近人,但在人世里活了近二十几年的他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某天一个全身弥漫着哀怨气的狐女路过,肯定不会看他一眼,不看就不会有之后的事,所以他得主动亲近。他苦思良久,认为一定要有不同,要交流对方感兴趣的事。在脑子里重复多遍之后,他终于在某个夜晚遇到一个身上散发出紫气的女人。夜里有微风,月挂中天,黄枪紧张得背心都湿润了。他走近一步。

你认为自己活得有意思吗?

这个在纺织厂染料坊工作的女人见到黄枪的举动身体一抖,额上渗出冷汗。疾走几步躲开了黄枪。

女人的拒绝伤害了黄枪,他所准备的所有之后的对话都顷刻湮灭。

第二日,黄枪又等到女工们下班,但今天她们都褪下了工作服,身上已经没有粉料,也未有紫气。女人路走过黄枪时,黄枪已经满脸悲伤。

女人和两个朋友路过黄枪,走出几步又折转回来。

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女工说。

昨天我以为遇到了狐女,可惜你不是。

女工微微一笑。

纵使我是狐女,你也不是书生,我以为你是个强盗。

黄枪回去思索,觉得《子不语》里记录的不是遇到和之后发生的事,而是遇到之前脑子里幻想的事。黄枪庸俗的二十年多年过去之后,想起那个背心湿润的夜晚,眼眶也湿润了。在这个中年男人的记忆里,再也没有人调侃地询问过他: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

在他遇到赵湘之后,听到老太太们聊起赵湘,手中的橡皮泥塑成一棵树,他捧着这棵枯树,内心一阵悲恸。他把手放在贝雷帽下的额头上,如果不是烧伤的痕迹,上面已经是一个中年男人该有的硬朗的额纹。每一天,最后他都会空洞地走回屋。

之后的夜晚等待赵湘成了黄枪睡前必做的事情,除了等待赵湘,又或者可以等到那本不知遗落到哪的《子不语》。

睡觉的时候,我会看着床对面那层脏乎乎的玻璃,上面的污迹流淌出变幻莫测的线条,线条和线条组合出一些形状,顺着那些形状,我便从中穿透出去,穿过玻璃时会有割裂的痛感。在室外的窗台上,我拍一拍衣服,实际上并没有灰尘,我只是拍掉那些封锁在房间的痛楚。我从那一汪巨大的粪水上飘过,如果可以飘得更高就太好了。对面的楼层里有窗户的光反射到水面,光线遮盖它的时候,它好像羞涩地清澈了,至少是看起来,它已经不像在此沉积多年的腐臭尸体,而是一个可以散发出光的清澈少女。它在黑夜中,可以控制外表,它的形状已经不是一个气息恶劣的诅咒。

我会在二层楼的高度遇到一只被撕开颈部的三角龙,忧伤地对我说,我以后会生出一双沾满花粉的蝴蝶翅膀。我想,你告诉我做什么,我只能在一间小屋里睡觉,上学,还不如每天被饥饿的食肉龙追得到处跑。到了楼房的第三层,一个年迈的原始人坐在一个漂浮的沙发上,他带着倦意,他眼睛里塞满蜘蛛网,他说,我快死了,这沙发真舒服。而我好想在沙发上撒泡尿啊,他似乎还不知道,以后会有个人举着他的头盖骨撒尿的,在最珍贵的骨头里发泄他未完成的想法。到了第四层,温度已经骤降,下起了雪,雪被吹成直线,雪花直冲进耳洞里。我的耳朵里似乎潜伏着一只甲虫,为了让雪花不再融化,它掏空了自己身体,反正它掏空了也会继续活着。

上到第五层,我已经筋疲力尽,也不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这黑暗的无穷尽的地方,我始终突破不出第六层,小区里所有的楼房都只有六层,一层雾气罩连接着楼顶。它把人封锁在小区里,它寒冷,灰蒙。

在将要进入睡眠时,身体又会被拉扯回来,我还是善良地把从四楼接到的积雪都撒落在垂死的三角龙身上,我对它喊,只能维持一会,要抓紧。

我又从脏玻璃中穿透回小屋,天花板上横跨着长满花瓣形状锈迹的管道,遮挡了我的视线,压缩了我的空间,它们真的以为自己生满了花瓣。


我躺在床上,直到走廊里传来女人高跟鞋的声音,陈江的拖鞋声,关门声,开门声,关门声,关门声。何铁扭动着屁股起身,推开房门。

我的父亲就这样给我打开了一个世界的门。

何铁走后,我的危机感开始蔓延,时间凝滞掉,周围变得缓慢。

在我家中的秘密暴露给何铁的第二天,周围没有太大的异常,尽管我回到学校非常紧张和小心翼翼,也没有人好奇地张望我。在人的诸多情感视线中,好奇是最具杀伤力的。好奇,意味着对方知道一点,真真假假,又不知道全部,所以看过来,在猜测。

放学后,我仍旧和王天一搭伴回家。我们会在路上买两个小沙冰,一人捧一个,沙冰最多再卖半个月。王天一面相清秀,手脚修长,他终日带着一副冷漠的表情,他对什么都没有态度。

跟王天一在小区街口分开,王天一在臭水之间蹦蹦跳跳,跳到了四单元,冲我回眸一笑,他觉得自己跳得很好,一脚也没有踩上。其实根本不是他跳得很好,而是我没有把他的鞋带捆到一起。他如此嚣张地看着我,我脸上浮现出讽刺的笑容。等着吧,鞋带。

回家一会,就有个我非常不想见的人来敲门了。

听到敲门声时我以为是找陈江的,就去开门,猛子的大头隔着纱网和防盗门映出来,我顿时紧张了。

猛子一脸的低落,猛子住在四单元,就在隔壁,家靠得比较近,大家很熟。猛子进门后,问一句,你爸呢?

出去了。

猛子直接钻到我的房间。

面对猛子,我非常地提防,不只是因为我说出了他们家的那件事,更多的,是因为说的原因,那令我在面对猛子时有种一眼被洞穿到最里面的惊慌。但看眼前猛子游移不定的神情,估计他不是为了那件事来找我。

猛子坐定之后,拿起我桌子上的书看了看,那是一本童话集。猛子无心看书。

有人说我家坏话了。

我不知道该找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为了不让自己愣住,就把胳膊肘抬起来放到桌子上,这一个动作,似乎掩盖了我的无言以对。

怎么了?

方弘毅他们传的。

听到方弘毅,眼前浮现的是一张焦黑的嘴,我心里安定了一下,因为我确定了何铁目前还没传播关于我家里的事。剩下的就是,猛子到底知不知道是谁说的。

他传了什么?

猛子愤恨地说,还不是方弘毅,是他告诉我的,别让我查出来。他恨得咬牙切齿,说明事情对他还是有伤害,但是有些伤害,是无法让人愤怒得起来的。

我低头想了想,在狭小的空间里,似乎说什么都能扯到各自的秘密上去,看着愤怒又低落的猛子,是有多少人在这个年纪被家里的秘密所连累。

去院子里玩会吧。我说。

猛子抬起头来,突然看着我。

我看着猛子。定了定神。

走啊。

在看到猛子的愤怒时,我还有一个感觉,就是,他看起来非常好笑,他很严肃,严肃得像个板着脸的鸭梨,我从中看到一种好像让他觉得应该愤怒所以严肃的姿态,其实他未必想愤怒。

来到院子里,我们无事可做,为了避免尴尬和缓和气氛,我觉得该讲个笑话。在我苦苦沉浸在恶俗中一点点靠近那个三流笑话时,隔壁的王老头做了一件对于这个下午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我和猛子坐在院子的马扎上,猛子还在愤怒着,而我暂时确定了何铁没有传播更多后,也目光短浅地放松了。这时,隔壁传来水浇灌到泥土上的声音。

是撒尿吗?

我点了点头。我不只一次地听到过这个声音,一般都在晚上,很少出现在下午。陈江对这个声音嫌恶不已,他有神经衰弱,夜晚很容易惊醒,每当他艰难入睡,王老头都恰如其分地慢悠悠地走到自家的葡萄藤下,舒服地滋一泡,然后回屋。

猛子表情松弛了。

这老头行啊。

很吵。我郑重其事地说。

猛子从马扎上起来,用手勾住围墙趴上去看,回头笑嘻嘻地对我说,是撒尿,地上还有呢。

他没有想到一点,就是王老头家的葡萄都是在他每天几次代谢中旺盛地生长,成熟,然后七八号楼的众人都早就分配好了这些葡萄的所有权。猛子也能分到很多,但现在他还没想到。

那个下午,我得到了暂时的放松。猛子为了表达自己的喜悦,还编了顺口溜,而我不明白在自己家院子里撒尿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猛子的反应倒像是找到一个年迈知己,相见恨晚一般。

猛子大唱:

王老太太王老头,

上床睡觉脱裤头。

日本鬼子查户口,

一查两个光腚猴。

后来我也跟着唱,声音传到隔壁,我还看到葡萄藤点头,那一藤子葡萄似乎也很高兴。植物也有缺德,植物比我们还缺德,我和猛子伪装在年龄小的障眼法下,做着其实自己都很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事。我心里还是很惭愧,因为隔壁毕竟是一个老人,他会伤心吧。而当我继续唱的时候,能不能知道自己身上粘液一样的虚伪。

后来下了小雨,此时的小雨会连绵很多天,甚至一个月,气温会一点一点地下降,雨会冲淡小区的臭气,并且使人们都伤感起来。至少王老头已经在伤感了,不论是因为他的春秋大刀,还是他的儿子。

小雨没有阻止我和猛子,猛子还把别的顺口溜也套了进来,我看着猛子浇湿了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与其说兴奋,更像一个饱受痛苦无从表达的婴儿。

最后王老太太牵着王老头站在了院子里。

雨水使天空湿润,楼房四壁都被冲刷着,葡萄叶子在干净的空气中展现了新生一样的绿色。我和猛子停止了说话,我们浑身湿透,好像隔空透视,对面的院子里正站着那两个老人。

这样僵持一会,王老太太终于说话了。

谁家睡觉不脱裤头?

我跟猛子立在原地无法移动。

谁睡觉不脱裤头?脱裤头怎么了?

老太太的声音被雨水润色之后,多了一层沙哑。我们浑身透凉,对面想必也是如此,围墙阻隔了直接的面对,只是好像萌生一种更强硬的东西。我感到身体冷得颤抖,葡萄藤也被雨滴打得颤抖。我摸了下猛子的肩膀,他也在颤抖。我知道,他跟我一样,我们在困惑。

你走过护城河公园的那根油管子么?我悄声说。

没走过,有几个六年级的天天走,能省一段路,少绕一个桥。

我也没走过。

怎么提起这个了?

我就觉得,现在好像站在上面。

猛子这次来找我,看起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但并不代表他会一直不知道。我不清楚猛子会在什么时候癫狂地来找我,而我又该怎么应付。看到猛子,我就会有下意识的惶恐。

从何铁介入到我的生活里开始,我一方面对他还有所期盼,更多的是种恨意,甚至回避,所以当我得到那件东西的时候,了解到除了在自己这个身体里顺着它向前推进之外,还有另一个平行的地方。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胡迁
胡迁  @Hoo9o
作家,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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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徐小爬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抄下来或者打印下来慢慢儿地逐字逐句地去体会这个为了艺术而生而灭亡的家伙儿的文字,毕竟看到现在都还没有理清小说的脉络。。。
*** **** 1331
为什么胡迁的文章今天还会更新???
 
还是那句话 你们阅读理解做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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