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八


文/胡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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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头

二狗女儿遥望着对面的楼房,只不过四周全是黑暗,除了二狗家,还零星有几家亮着灯火。

黄枪的脑袋没有被窗户里的光照到,他还是极其微弱地移动着自己的身体,朝着墙根处移动。他又怕自己身下的木板发出任何一丝声音,他控制着全身的重量,压在木板上使木板不晃动,身体细微地一点点缩动。二狗女儿没有低下头来看黄枪,她的身高没有到能完全盖过水泥墙靠余光就察觉到下面有人的高度。周围都一片黑暗,即使这样,黄枪也感觉到自己像是停止了呼吸,他为雨水提供的遮掩感到庆幸。这几天雨水使他关节酸痛,但此时已经掩盖了他不至于被发现。黄枪想象自己是一片影子,贴着木板,贴着墙角。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隐藏了,才用余光去看二狗的女儿。

她在哭,面孔如月亮一般。

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一个面孔如月光的女人向黄枪走近一步,清淡地说,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每当想到那个一生只见过几面的女人,他都觉得心脏被拧毛巾一样挤得生疼。他看着二狗女儿哭泣的样子,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在半空中的一个水泥台上。

也许会有泪水沿着水泥墙流下来,流到苔藓里,渗透进去。

接着一声开门声,黄枪听到二狗呼唤他女儿的声音。女孩跨了几步台阶,回到房间里。二狗能感觉到一个人逐渐远去,也许是温度的逐渐稀冷。关门声响过之后,黄枪听到二狗的脚步声,沉重而滞缓。

二狗走向这个台子,刚才的紧张感又贯通上来,只是他没有停留,他朝楼下走去,走了十几个台阶就停了。黄枪意识到,二狗停在赵湘的门前。

黄枪惊魂未定地把耳朵贴在墙上,事实上他早该做好被人发觉的准备,即使是安抚自己心理的,当有人在半夜朝着这堵矮墙靠近时,黄枪仍会为自己无法正常呼吸感到胸闷,脑袋里有蜂鸣声。

黄枪在脑海里思索着这块空间的位置,二狗面朝着赵湘的门,他是看不到自己这个方向的,想到这,黄枪扶着墙,胶鞋一点点灌力,直到蹲了起来。他把双手从湿漉漉的矮墙上抚摸上去,头也向上移动,他看到了站在赵湘门口的二狗。

刚才的争吵,是二狗无法反驳的一次交锋,他对一切都无法反驳,所以他走出了门,他也许没想到自己会停在这个被封死的门前。黄枪看到二狗矗立在快要结束的楼梯上,低垂着头。两个人之间大约有五米,黄枪想,也许他离真相也只有五米。五米,已经非常接近。

二狗站立了一会之后,他朝下迈了几步,忽然又转过身子,伸出手,触碰着那两条交叉的封条。他如同在抚摸某种东西,抚摸女儿的头发,抚摸一块沙发的皮。他朝前跨了一步,从口袋里摸出东西,送进赵湘的门锁里。

黄枪闭上了眼睛,身体松弛,大口喘着气。二狗家的灯已经灭了,小区里的灯都灭了,周围一切又都埋入了黑暗。他听着二狗小心翼翼地开关门声,把后背完全靠在了墙上。雨衣是冰凉的,质感发硬,雨衣的折痕会挤压皮肤,告诉穿着的人,你被包裹在另一个世界里,你在隐蔽着。

黄枪膝盖着地,朝下看向赵湘家的窗户,这个角度有些偏斜,黄枪向这块水泥板的边缘挪动。挪动的距离越大,黄枪的悬空感就越强,也越有这块水泥板会断裂的危机。黄枪还是一寸寸挪动,到了一个他可以看到赵湘家大部分客厅的地方。

屋里燃起了烛光,显然是二狗在赵湘家里找到的蜡烛,黄枪还可以看到火柴未燃尽的星火在地板上,二狗不怕别人发觉他进来过吗?也许他从撕破封条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惧怕任何东西了。二狗老婆并没有说她的境遇,但二狗想得也许还更多,还要压抑,压抑到他要分裂出另一个自己。

烛光下,二狗脱了鞋,躺在沙发上,蜷缩着。他双手握紧靠在嘴唇上。

在二狗的时间里,他也许已经躺了一个世纪。在黄枪的双手撑得酸痛时,二狗从沙发上坐起来,穿上了鞋子。黄枪疑惑他之后会做什么,在这个充斥着尸体气味的房间里。黄枪似乎看到了还在膨胀的赵湘尸体,迅速吞噬了烛光,二狗,蜡烛,将窗户挤压得变形。黄枪为了看得更清楚,身体的一半都探了出来,伸到半空中,如果他重心前倾,就会一头栽下来,地面上流淌着粪水和雨水。地面有常年喷涌的下水道口,一个破裂的石头井盖。

在烛光下,二狗双腿跪了下来,黄枪看到那个臃肿的侧影,二狗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眼睛闭着。

黄枪眼前一阵晕眩,他马上缩回身体,把头枕在木板上,冰凉的雨水溅到嘴唇之间。

他看到二狗有些肥胖的身体坚硬地跪在地上,一个信徒的祈祷姿态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下,二狗的脸全部埋没在阴影中,他一动不动的躯体仿佛已经在此长跪了一百年,整个房间沉积着厚重的尘埃,浓重的灰色被吸入到身体的各个角落。黄枪感觉到七号楼的震动,楼层的那道伤口砰然裂开,鲜血喷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如同被铲破的石油管道。液体的震动令他战栗,一根血柱从溃烂的钢筋与水泥中直贯夜空。他想要躲闪汹涌而来的血流,他全身的肌肉都瞬间清醒,他跳过那堵矮墙,朝楼下冲去。墙壁两边的泛黄纸张纷纷摩擦作响,他再也不管谁会听到他的脚步声,他飞速地跑,地板震得脚踝生疼。血水沿着楼宇破损的四壁流淌下来,覆盖小区地面上所有的污水。他看到小区的四周一圈高大挺拔的围墙,砖头之间紧密成一体,他奔跑着,朝着围墙的一个缺口。黄枪的身体全部贴了上去。他用手抓着碎裂的石头,指甲被翻起劈裂,掌心被尖锐的碎砖刮开,刺骨的疼痛令他衍生出巨大的绝望。他痛苦地想要扯开这一身的潮湿黏腻。

当黄枪终于把两根血淋淋的手臂撑在围墙的顶部,视线可以探出,他将面罩扯下来,朝远处望去,在乌云密布黑压压的小区之外,另一座几十层的楼体中间也撕裂开一个伤口,楼顶碎石飞离,那伤口带了皮肉的质感,他看到满世界的鲜血都在大地上翻涌滚动,在一片深红色的反光中,彻底晕眩过去。

我沿着楼道向上走。

两面墙上的报纸已经发了霉,霉味抵抗了从楼洞里冲进来的粪臭,我很难过裘子怡生活在这里。我知道这个时候楼层里的人基本都不在家。除了陈江,他在院子里坐着吧。到了二楼,我仔细听着整座楼的动静,确定没有任何人活动的声音,就掏出万能钥匙,伸进锁孔里。门开了。我闻到人住过的空间的气味,有淡淡的香气。

那股淡淡的香气,让我想起了在铁道上裘子怡,她看着水底的龟壳,上面漂动着水草。她极不情愿地看着远处走来的四个身影。

我轻轻关上了门。我不想知道她的事情,那些事情让她在何铁面前难堪。知道她的事情其实并不好。我退了两步,想真的装作肚子痛回家。

可是又闻到了那阵霉味。它好像沾着蓝色。

我朝三楼走去。敲了门,又迅速跑下半层楼梯。里面没有声音,我又敲了门。伏在门上听,里面的空气似乎都不动。就开门进去了。

我原以为,一个疯子的家该是又脏又乱,还会有各种混合的臭味。我看过小区武疯子住的地方,是各种生活的废弃物堆砌出来的一个家,给人的印象是,这些东西再也不会被丢出去,它们在此扎根生长,永远不会移动。赵湘家里简单得异常。我朝卧室的方向看去,半个床,上面没有人。

正对门,有一个沙发,左手边是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楼,窗下是一张细长的桌子。在沙发的另一侧也是一张细长的桌子,上面堆了好几层书,却没有书架。夹在沙发和桌子的两个角落里,有同我一样高的报纸,报纸最下面是一层塑料布。即使有了塑料布,下层的报纸也潮湿发黑了。屋子里最凌乱的就是靠窗的这张桌子,上面摆了各种细碎的东西。杯子里都是浆糊,还有大小不同的两把剪刀,捆着刀片的纸,报纸的碎片从桌子上铺到地面。

我走几步,小心地不踩到那些碎片。在厨房里,看到许多瓶瓶罐罐,这个疯子也有跟我一样的收集癖吗,她的收集品体积大了些,数量上没有我的瓶盖多。

我进了卧室,这里有一个书柜,里面塞了衣服,都叠得很整齐,看着也好像洗过。只是卧室的床,这张床很硬,床单白得过分,比我的床单还要白。在床单之下好像垫了很薄一层垫子。这样睡起来会不会酸痛。

我从这间屋里能看到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看到的都是已经知道的,赵湘剪报纸,很多时候不正常,她会在深夜走在街头巷尾,捡一些东西回来。

在沙发腿下,还有一个茶缸,里面沾满烟灰。我了解了赵湘的一件事,她抽烟。我失望地坐在沙发上,躺下时,这个清洁又有一点油墨味道的房间给了我异常舒服的感觉。我全身都舒展开,沙发比我长许多,我可以躺在中间。

真的没有一点可探索的?我去翻了翻衣服,那些衣服很多也都是白或灰的颜色。其实我并不怎么相信赵湘爱干净,我一直都很理智,但我的房间又很凌乱,而陈江也不会收拾,他也是个理智的人。他自己的房间除了用的东西不是捡来的,跟武疯子也差不太多。

这房间看起来太安静了,安静得好像不会有人打扰一样,令人极其平和。谁又能想到这个房间的主人是一个疯子。后来我想起一件事就毛骨悚然。

赵湘就坐在那个靠窗的桌子,剪报纸,一整天,挥舞着剪刀,然后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贴满整个楼道。她剪了多久?

一个人重复着一个活动,所有时间都耗在上面。我仿佛看到赵湘惨白的背影,手臂和肩膀一动一动,那把黑色的大剪刀在报纸上切来切去,切了若干年。整个房间都是报纸。

我背上渗出冷汗来,就没再躺得住,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开门出去了。

回到自己的卧室,我觉得有点惨不忍睹,为什么她就有那么大的空间,而且又干净。我盯着床头柜下的袜子,像虫子一样伏在地面上,非常气愤。这一切都太糟了。


我分析过自己为什么不去二狗家,是我觉得自己身上都会有那么多不想面对的事情,作为其他人,了解这些真的好吗。何况我不想以裘子怡的某一部分来填充自己的羞耻感。我再次去敲赵湘家门的时候,在一楼听到她推开了门,就走掉了。我想赵湘一定在废寝忘食地剪报纸吧,她剪那些报纸,张贴出来,做这种无意义的举动。人都需要一个长期的行为来支撑自己不去考虑当下,跟我用万能钥匙开了很多人家想的是一样的。从其中,获得了自己想要的,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是目的不在这。

在一个下午,我又跑去了赵湘家,这次是没有人的,我有种想去收拾下那一地碎报纸的想法。当我清扫完那一爿屋子,有些疲乏,再躺倒在沙发上,一定轻松得不想再出来。

我想得非常好,但进了赵湘家里,就直接去了沙发,直接到了轻松得不想再回来的状态里。事实上我连自己的屋子都只是想过打扫,想到深入到了每一个细节,又怎么会给一个不熟悉的人打扫房间。

在那张靠窗的桌子上,我搅了搅杯子里的糨糊,已经不太湿润了,就加了些自来水进去。窗帘是淡黄色的一层薄布,用手拨开,隔着清澈的玻璃,是楼后的大粪池。赵湘大概每天就坐在这里,看一会书,开始剪报纸,看一下窗外,她不会看地面,尽量控制自己的余光也不去扫视到地面。即便这样,天空也还是乌云当道,对面的楼顶也没有袒露出多少天空。我用手翻着桌子上还没被切开的报纸,有时政报,当地的晚报,甚至还有外地的报纸。看着报纸上刊登的那些奇闻怪谈,我的心情格外好。赵湘看这些报纸,在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也会有不错的心情吧。如果不是她忍受不了什么事情,又怎么会疯。这些报纸也许能缓和她的心绪,不被束缚住。

因为太专注,我直接听到了家门钥匙伸进锁孔的声音。

我想跑去卧室,但看到还有几米的距离,就放弃了。在那一大摞比我略高的报纸后面,有一层空隙,大概为了防止墙壁上的湿气侵蚀报纸,我把身体塞进去。那股沉重而久远的霉味和油墨气让我感到自己已经被土埋了很久,我不能深呼吸,那样鼻子就会有点痒。

脚步声,放篮子的声音。脚步声。脚步声。

报纸堆贴着我的前胸,折叠报纸已经相当坚硬,即使坚硬,我也担心里面会钻出几只虫子。我的脑袋还能转动,可以看到沙发的靠背,还有对面的另一叠报纸。

赵湘回来之后,我听到她走去了卧室,那张木板床咯吱了一下,四周便都安静了。

她睡了。

我试探着把脑袋伸出报纸堆,里面的空气沉得胸闷。视角又开阔了些。我看到赵湘的一双脚,脚和脚踝的弧度是一个极其放松的角度。在洁白的床单下,那双脚像是隐形了一半,只有淡淡的阴影。床脚下有一双圆口布鞋。卧室里的一切,包括阳台上透进来暗调的光线,都像静物一般。

在我的身体尤其是脖子到了快要崩掉的时候,我再也忍受不了被夹在墙和报纸之间,我以厘米为单位,用手扶着沙发,沙发在着力点下陷,也是以厘米为单位,这些细碎的声响也让我非常紧张。我的身体终于从墙和报纸的缝隙,挪动到沙发和报纸之间的空间里。

我矗在那,已经可以看到赵湘纤细的小腿。裤脚不规律地翻卷,压在小腿下。整个房间像一片松林,所有事物都各司其位,不忍打破赵湘的睡眠,或者这份静寂。

我又想起五岁时搬家的那次,我站在街口的屋檐下,怀揣着红糖粽子。

红糖粽子只有早上有得卖,是一种可以一天都沉浸在其中的美味食物,只是我会存到下午才吃,美味自己半天。我一贯有把好东西留着,再留一留的习惯,这样,就不至于感觉自己身上什么都荡然无存。其实所谓童年,就是一个很轻易就可以让自己什么都荡然无存的时期。在我认真剥粽子皮的时候,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我看着她的脚,趾间有沙粒,会硌吧,她小腿上也沾着泥点,被水冲得散开。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年纪应该比母亲小一些的女人。她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看着前方。我想,也是来避雨,但是她作为一个成年人,怎么会有找不到自己所住地方的时候。我在粽子上咬了一口,浓浓的红糖味道,嘴里一下子就暖了。

我能吃吗?她对我说。

我舔着嘴唇外的糖汁,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心里想这么大的人可真好意思。转念,觉得在这里避雨,是很容易感到寒冷饥饿的。我只好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今天最后的存货,递给她。假如她吃了,那么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她开始轻轻剥着苇子叶。于是我持着滴血的心,几乎一粒一粒地吃着手里的粽子。

污水好像渗进了她的皮肤里,我看到云朵一样的形状嵌在她的小腿上。

看着她用杏口啄食了一半的粽子,嘴唇还是干净的,我便问,好吃吗?

她冲我笑笑。

好吃啊。

我想好吃你还不感动得热泪盈眶些。

我住在二楼,你可以来找我玩。

她是如此自然真诚地跟我说的,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回家听人说了她是个疯子之后一次都没有找过她。我至今也不明白,她是个疯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找她。为什么会有一群人在我还充满困惑的时候,教给我无数个至今都认为十分愚蠢的观念。而又是谁告诉他们的?

我把吃得还剩一个大角的粽子重新包裹进塑料袋里,放进口袋。想着万万不能再动了。

她已经吃完了,苇子叶在地上的水流里漂着,两个边角翘起来。

你可以问我些事情,我基本都知道。她说。

你知道红糖是什么?

甘蔗汁煮得时间长了就红了。

糯米为什么黏呢?

她有些为难。

这个跟你解释你可能明白不了啊,你就当做天生就黏。

我看着她脚趾尖的沙子,想她为什么不用雨水冲掉。

搬家了,不知道搬哪。

父母没告诉你?

没有。

她又露出为难的神色,之后又笑了。

等等就好了。

等等?

不用急,等等会好的。

等长大就没这些问题了?

她苦笑着。

是你现在的事情,等等就会好,长大之后。她迟疑着。

等也不会好的吧。

苇子叶已经飘离了这个台阶,到了柳树下面,被阻拦住。

我听到陈江叫我的名字,他在不远处推着自行车。我感觉到周围消失了一些东西,我回头,那个女人已经不见,地上只留下一摊水,向下流淌,冲到苇子叶上,苇子叶勾开了柳树,又漂走了。

陈江带着我回家的时候,我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我尝试着躺在沙发上,把脑袋放在能看到赵湘的一端。心里涌出困意,却也不太想离开这间屋子。这个女人大概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凌波微步,我来到她的家里,见到她,而动机却带着邪恶。

敲门声传过来,是那种两下空一下的。赵湘的木板床又嘎吱,伴随着那声嘎吱,我弹到了那个报纸和墙的缝隙里。睡眼惺忪的她也许根本没听到。

进门的人喘着粗气,一个敦实的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我又往墙角缩了缩,我看到那个后脑勺,应该是二狗。

这个点,你不怕别人看见你?

我来他们就不会来了。

你就别自以为是了。

二狗支支吾吾。

没有办法。

赵湘去厨房倒了杯水,二狗大喝了两口。

去卧室吧。二狗说。

我又感觉到非常不妙,他们去卧室是要干吗。只是我想不到的,是棋盘的声音。

二狗在和赵湘下象棋。

我脑子里好像听到了那天中午的呻吟声,隔着家里的两个房门,何铁在门缝外侧耳倾听。

这两个人,下了好久的象棋,我觉得自己身体已经要溃裂开。

其间我听到两人说了几句话。

搬走吧。二狗说。

大约在五六步棋之后,我才听到赵湘的声音。

我吧,去哪都一样。

比这里能好点。

又是五六步棋。

都差不多,你和这里没什么不一样,不要说得自己多出离似的。

二狗也学会了空当五六步棋。只是他没在说话。

就在错落的棋子落地的声音中,我居然被夹到了傍晚,屋内都漂浮起一片幽蓝色。

棋盘突然被扔到了地上。棋子散落。

二狗站了起来。

你干吗?

我先走,你晚上别出去了。

听着二狗的语气,跟之前完全不同,跟哄孩子似的。

你干吗?

二狗出了房门。赵湘走到沙发前,喝干了刚才倒给二狗的水。

我真想知道,二狗来这里跟赵湘下象棋做什么,菜市场那明明有好多个老头,还有李二士。

二狗走后,我听到赵湘喃喃语:

车前子,小通草,白芷,紫苑,崖香。

掌苏,象贝,金樱子,寒水,蒲黄,茯苓皮。

长春花,郁李仁,风茄花,步渣叶。

水半夏,生查子,生查子,生查子。

我听到茯苓皮,知道她念的是草药名字。她念得非常动听,不是疯子是念不到这分寸的,我猜想她可能每天看到这小区里晃晃荡荡的一池粪水,有了药池的错觉。

赵湘开门,关门。天黑了。

我钻出来,瘫在沙发上,脑子里还回响着那些药名。又如看到她已经缩身潜入另一侧报纸与水泥墙的缝隙,对我说,你是,红糖粽子的小孩吧。

是。

糯米之所以黏,是因为比普通大米多胶质,混合于淀粉,遇水而黏。现在可以懂了吧。

懂了。

你知道家搬去哪了?

还不知道。

那就好。

然后地上又只剩下一摊清水,气若游丝地流淌,地板被染成了深色。


即便很多年后我想起她的喃喃自语,那种逝去的,也许是因世上最美好之物毁灭的失落都会在胸口迅速积聚,以至于让我坚信绝望再也无法从身上剥离。这残忍的世界。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胡迁
胡迁  @Hoo9o
作家,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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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才知道美好是因为它本身就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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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rry,若真想来,若真想去,也便极近。日后你来看我,或我来看你,或他日云雾之中再见,都是人生欢愉事。经历诸多事,我眼中河山,已有新意。重逢那日,所书,所写,定然较今日,更加壮阔。
一只喷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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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啊 每开一次都闪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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