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
雨水以一个稳定的状态持续着,黄枪看到楼宇的表面,那些碎石头的装饰物开始剥落下来,露出里面水泥和石灰的混合颜色。
雨季到来后,黄枪还是可以看到几个老太太夹着伞聚集在楼道口的篷子下面,大部分时刻她们不再打麻将。李二士夜间也频繁出来,黄枪想不透李二士如此关注这件事是做什么,他站在楼下,朝着二狗的家探望。也许所有人都知道了是二狗最初发现了赵湘的尸体。
黄枪决定跟踪二狗。事实上即使凶手确定了,他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呆在这个车棚。那个危机感就像那天突如其来的,被人顶着背,进了水泥房。在水泥房里,他有种要呆到几十年之后的错觉。几十年之后,小峰的断指是否能再生长出来。他只是想知道,如果自己要背黑锅,那人又是谁。
二狗在报社上班,基本是步行,进了办公楼之后,黄枪就在单位门口的一个水果摊附近蹲着。他戴着面罩,一蹲就缩下去。
大约在五点,二狗从一群人里出了单位口,黄枪在距离他二百米左右,跟在后面。从单位到小区途经一个公园,沿着护城河建造,其中有几片树林和小竹林。从公园出来后,需要绕一个大弯过桥到小区。河岸下方一米多的地方有根黑色水管从空中贯穿,到河对面,许多学生去公园都是走这条水管。
二狗一般都会在公园里滞留半小时,公园里有练武术和跳舞的。二狗先在一个树林中的空地上看一群小孩练武术,一个年轻教练训大约十几个孩子。公园中间还有一个小广场,吃过晚饭的老年人会在此跳舞,或者做一种古怪的操。在公园有很多障碍物,黄枪就隔着树站着,装作在压腿,一边看着二狗。
二狗木然地看着一群小孩打拳,叼着烟,二狗从来都是叼着烟,眯着眼睛。无论是看武术还是看跳舞,他都离着人群有一定距离。实际上二狗跟树没什么区别,因为对面都在活动着,他也不参与,也不跟人聊天。黄枪想,如果二狗是在两点这么溜溜达达,其实也是个疯子。
到了小区,二狗直接上楼,黄枪就没法再跟上去,他在楼口盯着满地的粪水看,耳朵寻觅着二狗关门的声音。这样三天,黄枪发现二狗是个作息规律,没什么爱好的人。
在二狗被扣到派出所之前,黄枪已经和水果摊老板混熟。
是在二狗被抓的那天中午,黄枪像前几天一样蹲在水果摊老板身后的一个花坛边上,中午没什么生意,老板扔过来一个梨,黄枪接过来,在袖子上擦了,放到口袋里。
水果摊老板年纪很大,汗巾衫子,戴着一顶草帽。
你天天在这里蹲着做什么?
你看我像做什么?
你像个贼。
我是个贼。
但你没有偷到过东西。
对,没有。
所以你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想我很快就知道了。
黄枪盯着地面。
那天下午,黄枪跟着二狗到了公园,二狗没看练武术,也没看跳舞,就一路走到拐弯的地方。二狗站在河边望着对岸,叼着烟。黄枪在松树后面看到他头顶飘起的烟缕,突然想到二狗和自己年纪相仿。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深刻意识到,眼前这个跟自己年纪相仿,有家室,工作正常的男人似乎过得不好。
二狗踩了烟后,没有绕道去过桥,他扶着河岸,下去了。黄枪急忙跑近一点,看到二狗把自己顺到了管子上,那根黑管子有二十公分直径。二狗扶着河岸,腿还有些抖,镇定一下之后,他张开双臂,谨慎地朝前走。二狗有大肚腩,他微微晃动着前行,极其认真,身体都绷着。这一举动让黄枪倍感困惑,中年人平衡感不比年龄小的,从这管子上,一不留神就会栽河里。
二狗走了三分钟,黄枪难以想象三分钟都在高度紧张的神经里走这根管子,没有回头,盯着脚面一寸寸地移动。
在半途中,二狗突然说,能去哪呢。黄枪感觉好像是在问隐藏在背后的他。他觉得二狗不该问,问了就会思考,一思考就乱了,乱了会掉到河里。
年轻时,黄枪问自己能去哪呢。最后哪也没去,还是留在这里。冬天,松树上全是积雪,站在下面,一抖,雪全落下来,砸进衣领里。
走到对岸,二狗攀着石头沿子,他笨拙得像个老年人,腿费力地勾上去,身体擦着地面上去了。他是否想双手一撑灵巧地跳上去。
然后二狗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原地。透过那个臃肿的后背,黄枪看到一个挤满了悲伤的面孔。
他跟着这个后背来到了小区,二狗上了楼,这个后背又跟着几个公安进了停在粪水池子中的警车。
黄枪觉得,他可能认为自己无处可去了。
二狗被关进号子的五天,小区似乎变得极其热闹,除了二狗家。
黄枪不知道怎么通过报案就能确定是二狗,也许有其他的证据。二狗被送走的当夜,黄枪听到二狗老婆压抑的哭泣声,整整一夜。
麻将摊在当天聚集起来,黄枪也不太想听她们讨论了什么,在九点多散去的时候,赵大妈拎着马扎没有走。赵大妈是麻脸的奶奶,从麻脸打了小峰后,一直对黄枪有歉意,平常会给小峰分点零食。她走过来,黄枪觉得未必单纯是打招呼。
赵大妈站在街口,看着麻将摊的人都回到各自的单元了,就叹口气,二狗媳妇不好过了。
跟他老婆有什么关系?
赵大妈盯着黄枪看了好一会。
你老光棍,不明白也对,她连门都出不了。
不都认识?能怎么着。
刚打麻将你没听她们念叨什么,说这知识分子连疯子都敢上,他媳妇还怎么挂脸。
黄枪闭上了眼睛,回想起昨夜的哭声,那哭声绝望得好像撕裂了夜空。
这时小峰从屋里走出来,赵大妈从怀里摸出一把花生递过去,小峰双手捧着。赵大妈就回去了。
小峰把花生倒进口袋里。在嘴里嚼了一个。
她们都说什么了?
小孩别管。
你看,她每次见我都塞我一把花生。
黄枪回头看着小峰。
你告诉我,否则我不会给你吃。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第二天,黄枪特意等到了嫚哥,拦住了他。嫚哥见黄枪认真了,就说,这案子跟你没关系。
黄枪冷静想了想。
都是街坊邻居,平时见面的,我就是想知道。
嫚哥迟疑着。
我们在赵湘阳台上找出一双洗了的袜子,也是他的。
他怎么报案的?
他平时也人五人六,报社大编辑,自己玩死自己了。现在还没断案是他,是不是,他都有得受。
黄枪抬头看着高大的七号楼,脖子仰过了,背后是八号楼,黄枪看到一条被堵住的大缝。
黄枪瞪着嫚哥说,你怎么就这么高兴呢?
嫚哥脸色青了,转身就走。
二狗被关的五天里,他的妻子没有去上班。黄枪不知道一切是如何下的定论,事情朝向的既不是真相,也不是最省事的办法,朝向一个莫名的东西。
此时小区里那些暗淡的植物开始泛黄,种了树的院子外,会有一片片落叶堆在地上,没有人清扫。这些落叶会一直存到第二年春天,一整棵树的叶子都烂在地上,最初蓬松着,还能堆成小丘,雨水一泡就都平了。到了冬季下雪,都压下去,叶子就沤在里面,像一大块破布,沤成一大块。
黄枪在车棚门口看着二狗家,里面很少有动静,也听不到两人吵架的大嗓门,其实在赵湘死了之后,吵架声就很少了。如果二狗跟赵湘是相好,那杀人动机又在哪?黄枪想到那个在黑色的管道上寸步前移的背影,对于这么一个臃肿的后背,他活到那个瞬间,矗立在管道上,但没有什么事情停止。小区的人们一起猜测二狗为什么会杀人,形成一个罩子,把一家人都罩在里面,罩子里都是冰窖里的气温。如同他在若干年前追随着背乌龟的男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回来。
一天中午,二狗家的窗户里突然站了个人,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楼,黄枪细看,才看出是蓬头垢面的二狗老婆。二狗老婆双手交叉在身前,目视着对面,更像是什么都看不到,她端庄得如同一个瓷器。
黄枪坐在车棚门口等下班的人,小峰从远处蹓蹓跶跶过来,抬头瞄。阳台上的二狗老婆是灰蒙蒙的一团。
她在看什么?
黄枪没搭理小峰,他觉得不上学的小峰过得太无聊了,而且提前有了份工作,看车棚的助手,长此以往,小峰以后不知道能会什么。最初别人还对他天天看河觉得奇怪,后来就再也看不到小峰。在黄枪眼中,小峰可能是想引起其他人的关注。
小峰在地上小步挪了挪。
这么挪,就出不去。玻璃这么脏,玻璃也透不过去。
黄枪有些气愤。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说了。
你天天多管闲事。会惹麻烦。
黄枪愣了一会。
人们都有想了解清楚的,像你吧,你就想知道这个破地方有没有龙。你这个德行,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跟你对话,你还是当自己是个八岁小孩比较好,这样二十年后你还能觉得自己过得不错。
小峰又用脚在地上慢慢搓着朝家走去。背影一颠一颠。
下午,黄枪听到楼后面传来咒骂声。他到了那,看到粪水的孤岛中,二狗老婆坐在板凳上,朝着楼群喊着什么。黄枪问站在一旁的赵大妈怎么了。
黄枪抬头看,几个单元的窗户里还有探出的脑袋看,看一会就缩回去。四单元的李二士从楼洞里出来,拎着一个菜篮子。黄枪看着那个蹩脚的行为,为二狗老婆感到难受。
跟李二士一样想下来看看,听一听的,还有几个人,都是装作做什么事,下了楼,停一停,走几步,过不了一会,就再走回来,再停一停,上楼。也许还会从窗户后面的阴影里朝下看。
二狗老婆双手撑着膝盖,脚旁有个大茶杯。她就朝着楼上方的天空咒骂,时不时喝口水。
骂什么其实大家都听不懂,二狗老婆是苏南人,她操起了家乡话。苏南的语调都软,绵连着,非要喊得喉咙撕血才能出个大调子。
赵大妈说,听不懂。
那她怎么就骂上了?
赵大妈摇摇头,提着手里的马扎上了楼。
黄枪就立在原地,远远望着二狗老婆。这个女人找了一片直径有一两米的小空地,周围的污水有点要涨潮的意思,黄枪看到她好像已经被覆盖了。
等李二士又拎着个扳手装作去修东西路过黄枪时,黄枪喊住了他。李二士头发卷,有点秃顶,身上全是骨头,胳膊肘处像个尖头锤从肉里扎出来。黄枪就问,她怎么了?
李二士嘴角张了张,没言语。朝黄枪靠了靠。
她家门口给贴条了。
黄枪瞧见对面的楼口也已经站了三两人,一直看着二狗老婆。
什么条?
李二士用手掩嘴,还是没说。黄枪心想,抻你妈。
这时有雨点开始落下来。水面上漾着小圈圈,眼前的池子都开了花。
以前也有住户给贴条,是过年的时候,被人在门口挂了张大白纸。白纸上什么都没写,如果写了还好。被骂的一户家里有老人,老爷子就端了个茶壶,马扎子一放,在楼底下从早上骂到晚上,老爷子就骂一句话,大过年咒人的我操你妈。一喊喊了一天。黄枪知道那个老头平时喜欢喝胖大海,嗓子亮,但一天下来声音也沾了血。那个放在马扎旁的胖大海肯定换了有几壶。
看着池子里的水密集了些,黄枪身旁的李二士突然撑出来一把伞。伞面积小,正好把李二士围住,黄枪如果想避雨,得贴李二士很近。
从伞下荡过来的苏南话里夹了水汽,加上雨水淡化了小区的臭气,黄枪就觉得二狗老婆彪悍的身体下面其实如此的女人。她想把自己当跟针一样矗在这,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脆弱得比雨水还无力了。
在裘子怡下来请她母亲回家之前,对面的单元里聚集了几个小孩,几个小孩带了许多白纸,折了小白船。
纸船从单元口的阶梯下放到水上,从下水道鼓出的水使周围流动起来,白船就从六单元荡悠悠地飘过来。几个小孩叠得还算快,隔一米就放来一个,有的在路上被雨水浇湿了沉下去,大部分都成一列,黄枪看到一长串的白点点从六单元游向二狗老婆。
过了二狗老婆,纸船就冲着一单元漂过来。纸船让小区的气温降低,随着它们的移动,周围都逐渐湿冷起来。
李二士装模作样地说,这帮小孩!
黄枪继续认真听着二狗老婆的喃喃腔调,她跟二狗的臃肿背影异常相似。二狗老婆把头转下来,低头看着水面上漂过的纸船,眼睛里满是灰尘。
裘子怡从三单元忽然冲出来,马尾辫在脑后荡起来,她奔跑着,没有踩水中的空地或垫着的砖头,直直地向二狗老婆跑去。
纸船在女孩脚下断开了,一列白点晃动着,有几艘被水波掀翻,黄枪看着女孩腿上被溅了污迹,觉得看不下去,扭头走了。转过楼口,看到了车棚。他又回过头,撑着伞的李二士,在雨中瑟瑟发抖,两根胳膊紧紧缠在胸前。他在看什么呢?
花
脚下的石子松松垮垮,我双手垂在身旁,看了看灰蒙蒙的上空。我不知道把视线搁在哪,如果能闭上眼睛也好,可闭上眼睛又看不到她了。我不自然地朝裘子怡笑了笑。
她挥了挥手,喊,河里有东西。
有什么?
裘子怡没说话,转过身看向河里。我朝她走去,走着走着,就无意识地跑起来。在跟她隔了两米的地方站定了,朝河中看,是一个龟壳,比小峰的小一些。
你知道这河里有龙吗?
我知道龙的主人被吊起来的事。我挠着头。
裘子怡吃惊地看着我,我能感到脸上似乎烫手了,我装作挠痒痒用手指按了按腮,果然是烫手的,尴尬得不行。
我吞吞吐吐地跟她讲了小峰的事。同住一座楼,她居然不知道。她说那时候她和父母可能在亲戚家。
既然如此,我想该顺便讲一下我拯救小峰的几次。
小峰平时总受欺负,一次被我们对面楼上的麻脸堵住,麻脸想把小峰的鞋子扔到房顶上,我从家里拿了几个香蕉,跟麻脸分着吃了,他就没动小峰,小峰就跑了。
还一次小峰在河边上,何铁他们想把他扔下去,我跟他们吵了起来。
她听到何铁的名字皱了皱眉。我顿时也感觉很沮丧,发现自己的事情讲出来,其实根本看不到英勇救人的意思,就不讲了。
龟壳有一半在河底,露出的一半上拦了几条水草,绿油油的,在水里缓慢地摇摆,似乎能让人触到那种柔软。我朝远处看,铁轨消失在远处的几座楼之后,火车站已经不远了。这一小片空旷里,可以看到比平时要低很多的云层。
我从柱子下面拔了根草含在嘴里。我们都不再说话。
虽然跟裘子怡住同一个楼,但平时也没有一点接触的机会,上学放学的人多,有时候也不会打招呼。楼层把人分离得很远,所有路线都交错开,时间也交错开。
裘子怡好像根本不在这里,我突然就觉得很低落,又看向河底的水草,长长的,像是水滴也有着风。
这个年纪,让人模模糊糊啊。她盯着河面说。
我装作很明白地点了点头。
你明白?
明白,模模糊糊么。乱七八糟的。我说。
裘子怡不置可否地笑了。
家里事情也很多,我父母经常吵架,你在楼下能听到的吧?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每个人的家里都有很多事情。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在教室里的压抑感从河水里腾了上来。想说什么,又说不清楚。
你在这儿干什么?
其实也不想来的。
我等着她继续说,想也不该再问了。
裘子怡突然说,你以前是不是给我写了封信?
我立即否认了。这个谎撒得我非常后悔。事实上我在四年级给裘子怡写过一封信,信里乱七八糟写了些我自己也似懂非懂的句子,我觉得很好,就写下来,放到裘子怡的邮箱里,我之所以要写这封信的原因是,当时刚学会了书信格式,作为应用文体,我只想把第一封信写给她,写什么也是无所谓的。此刻否认更好一些。
又空了很久。裘子怡可能受不了这种谈话间隙的尴尬。我想找点什么告诉她。
我的邻居院子里有一把春秋大刀,你记得几年前在护城河那个十字路口坐了好几天的老头么,就是他。那大刀我见过,底部钝了都,全是锈迹。
她听了,思索了一会。
你以后想做什么?
这次就轮到我感到窘迫了。
开火车。
开火车?
是啊,到处跑,不能在这里呆着。
裘子怡咧着嘴笑,那也不用开火车啊。
想跑得远一点吧。
远一点,远一点。
她精神抖擞了,说,女生能开火车么?
能吧,火车又不分男女。
这时起风了,有些冷,她双手抱在了胸前。其实起风后,把双手从袖子里伸进去最暖和了,插进口袋或者环抱胸前都不太有用。
在冷风里的裘子怡像个蝌蚪,看着她,我只想静静地呆在这,并且焦急地呼唤遥远海边的钟声,敲响一次之后我就把它打碎。
我想起那次错觉中给她擦了鼻尖上的那滴水,当时为什么会非常沮丧呢,现在终于明白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面纸递给裘子怡。
谢谢。
她好像猜到我知道她患有鼻炎似的。
她用面纸抹了抹鼻子,鼻尖就通红了,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有一天啊,一声火车喇叭声后,你们所有人都动不了,只有我能动。
啊?
所有人都不能动,只有我能走,我看到你坐在座位上,就给你擦了鼻涕。
瞎说吧。
然后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就坐着,又等了很久,才恢复好。大家又能动了。
说着说着,我心里又涌起一阵伤感,坐在窗前静静等待时间再次流动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好像被封闭起来。我低下了头,尽量不暴露自己。
侧过头,我看到西边出现了四个高矮不同的影子,我的胸腔似乎被硬塞进一个暖水瓶。裘子怡也霎时紧张起来,她的手僵在半空中。
那四个人就像四把刀子,缓慢地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