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
李二士回来时像极一只灰头土脸的老猴子,他不敢看任何人,他的手因为没有带着雨伞不知道放在哪,有时是自己踉跄着走。他甚至不能在众人面前跳起躲避粪水的步伐,黄枪看到李二士,李二士一定是觉得沾一点就沾一点吧,别跳了。
这个凶悍的女人在李二士心目中是否坍塌了呢,失控就不会再强悍。黄枪一直想不明白李二士究竟会对小女孩做什么,他肯定没有做极其过分的事,否则那些学生的家长早就会发现,那他又能做什么。他也许只是像只猴子,扔两根香蕉过去,用糖果引诱一下,也许就没做过什么,只是把校徽收集起来。校徽不过可以再买一个。
她怎么这么恨你?黄枪问李二士。
李二士摸了把脸。
她可能觉得我出来,二狗就有麻烦了。
二狗会没麻烦?
所以她揭发了我。
揭发?
她亮出了两张牌,一张是校徽,一张是赵湘死的那天,二狗和陈江在一起。她不想让二狗进牢子。
二狗和陈江在一起是假的。
是假的。李二士说。
黄枪突然明白一些,陈江在那个酒局上的轻松,想必也是因为跟二狗老婆商量好,陈江只是想要个人帮他,但小区里没人会舍身帮他,深陷困局的二狗也只是为了帮自己。陈江没有告诉黄枪他和二狗老婆定的约定,他势在必得的样子,也源自他坚信不是二狗杀害的赵湘,陈江肯定知道二狗和赵湘之间更多的事情。只是,他一直想找人替他做伪证这件事,估计会害了他吧。他为什么一定要找人替他做伪证,还是他真的杀害了赵湘?
你怎么会被放出来?
李二士面露难色。
很多事,不太好控制。我也控制不了自己,但我真没做什么。最难以启齿的都是面对自己。李二士说。
什么意思?
李二士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黄枪想到二狗老婆崩溃的那天,李二士当时在楼下佯装成看热闹的人,从他家上上下下几番来看二狗老婆,最后选了一个楼口,撑起伞,他在弄堂里。李二士还顾忌黄枪会多想,就指指点点地说道几句。黄枪走后,李二士仍站在楼口,他听着雨中荡过来柔软的苏南语,听不懂,他知道自己在弄堂里,粪水成了清澈的溪流,苏南语将他突出的坚硬骨头软化,让他几乎支撑不起身体。他在去警局审之前是否还带着那把伞呢。伞存了一个下午,打开,也许还会飘出雨声和苏南唱腔。
到了晚上,嫚哥主动来找黄枪。黄枪隐隐地觉得,自己进警局,和嫚哥有很大的关系,他是熟悉这一片地方的,如果在这一片地方找个人背黑锅,应该是嫚哥的提议。那他背后又在调查什么。
本来很清楚的事,就被这些人搞得乱七八糟的。嫚哥说。
二狗在那天究竟干什么了?
其实就在这,我们抓他也很确定。他说他在那天下午一直呆在公园里,看武术,看跳舞,我们去问了公园的那些人,没有人说看到他。他撒这个谎干什么。
你们怎么知道他撒谎?
你听着不像撒谎么?你怎么知道他没撒谎?
黄枪就不能再说了,那听起来,真的像托辞,谎话,而且不经大脑编造出来的。
二狗老婆也混,和陈江串通,他以为我们一直没理陈江,陈江都是暗里查的,为的就是看他干什么。陈江找过你吧,给他做伪证,他找过好几个人。
没找过。
二狗老婆妨碍公务,做假证,这事也不小。都是邻居,还不知道怎么弄,我就说她疯疯癫癫的,也是没招,何况二狗也未必杀了人。
都想干什么呢?
谁知道呢。
二狗老婆知道李二士回来的话,二狗不一定就判刑吧?
她应该知道,这个不清楚,得问问她,不过现在这个样子,没法问。
黄枪舒了口气,摸了摸侉子。
车还好开吧?
好开,上次多亏了你,你也不是白修,是吧?
嫚哥推着侉子进了车棚,出来时,他双手叉在腰上。
我从警校毕业,谈了对象,对象后来去外地了,回来后家里给找了工作,刚上了两天班,局里扫黄,抓了一群小姐回来,在院子里站一排。
我那对象现在结婚了,家里还催我。
你是该结婚了,到年纪了。
以后再跟你说,这也不好提的一事儿。
嫚哥朝远处走着。
黄枪看着嫚哥背影,想到自己还有没问,就小跑追上去,拍了嫚哥的肩膀,喘着气。
李二士怎么就给放回来了?
他那个方面不行。 嫚哥有些自嘲地说
黄枪没听明白,等着嫚哥再讲。
他给我们看了,是不太行。现在搬走了,告诉你也没事儿。
黄枪定在原地,直到嫚哥拐过另一个楼口。
黄枪在床上躺了下来,脑子一片乱糟糟,一群飞虫乱舞,过了一会,都静了,一片虚空。他躺在床上,却感觉飘起来,门框上挂着脏乎乎的竹签帘子,他伸出手想摸一摸。黄枪摇摇晃晃,还控制不好身体,他飘到二层楼那么高,朝赵湘阳台看,里面一片墨水的蓝色,什么也看不到。
楼口那棵柳树,原来柔顺地垂下来,此时已经显得干瘪,地上的小长条叶子没人扫,打麻将的女人把叶子拨到一起。他又飘向七号楼背面的楼口,还没转弯,就看到污水已经沿着这个小斜坡流下来,流得很远,流过好几栋楼。在这片空地上,有几个小孩在踢足球,穿着汗津津的球服,膝盖上挂着紫药水的痕迹。
他强扭过身体,终于能看到七号楼的背面,这个长长的大池子里,飘满了白帆船,有的朝西飘,有的朝东飘,沿着斜坡顺流而下,还有的停在原地。在浅浅的池子底,沉积着沾染了污泥的船,被冲得破烂。黄枪看到李二士搬家时,卡车轧得翻起来的淤泥还留在那,长长的两条,延伸出了小区,在空地上也留下黑色的印迹。
麻将摊的舆论导向了陈江一边,黄枪觉得这几个女人的直觉太滞后了,果然年纪大了的女性直觉就会退化。当他再听他们讨论时,就不太相信这些人的观点。他甚至觉得,谁杀了赵湘都可以,只要真实的情况是那样就可以。
陈江并不知道有人一直在暗中调查他,黄枪偶尔还能听到他在院子里吹的口哨声。每个阶段都有那么多所谓大的冲击,面对这些冲击的瞬间,一定是蜷缩回某个记忆中。所以在他极其窘迫时,小峰会对他说:爸,想要智慧吗。其实小峰说什么都行,只要与此刻的事情无关,能让他考虑就好,即使小峰说:爸,想去亚利桑那吗。也可以,只要让他跳出此时的桎梏。
黄枪头一次去参与了麻将摊,其他几个老太太也没有异议,赵大妈站起来让了位置,他还向赵大妈讨了一把花生,他嚼着花生打着毛票的麻将,小峰就鬼鬼祟祟地走到他身边,抓了几颗他放在口袋里的花生,说:爸,你也有花生吃了。小峰高兴地吹了花生皮,送进嘴里。
黄枪双臂撑起,摸了张牌,他看着小峰,面罩后的眼睛忍不住流出水,他说,是啊,有了。
两个摊子偶尔聊几句别的,还都是以打麻将为主,算钱算得极为精细。谁也看不到黄枪面罩后的表情,他眼睛下的面罩已经湿了一块,天黑之后,湿了的布也看不出来。如同地平线上的一层浅云。
李二士很快就搬走了。
人头
从楼后看,三单元和四单元之间的那条裂缝又好像已经在生长了,可以填充进一个核桃。如果房屋漏水的话,家里的墙壁上一定生满了霉菌。
二狗老婆在阳台上方的模特变得干干净净,身子被正了起来,没了泥巴,剥落的油漆就显得刺眼。
清晨,二狗老婆推着车子去上班,停在黄枪身旁。黄枪抬头,看她脸色还蛮好,头发也梳理得整齐了。
气色不错。黄枪说。
二狗老婆抬起头看着她家阳台上的模特。
我每天擦一遍,心情就好一些。
那改天我也买一个。
对你未必有用。
黄枪憨厚地笑了。
二狗老婆推着自行车轻快地走了。她又转头对黄枪说,你跟李二士熟吗?
也不太熟,怎么了?
二狗老婆低了低头。又抬起头说,我觉得,我成熟了。她溜着小步伐上车。
二狗老婆看起来很滑稽,她四十岁的臃肿臀部压在自行车座上,她像被时间挤得松软的麻袋。
在当天下午,黄枪在棚子门口看小孩团着泥巴扔二狗阳台上的模特,是麻脸与其他几个孩子,黄枪没吱声。不知道哪个孩子扔的泥巴里混了石头,模特的一只手掉了下来,掉到了陈江家的院子里,小孩们便鸟兽散。
大概是二狗老婆从客厅里看到没了手的模特,来到阳台上,摸着模特空落落的肩膀,回了屋。
黄枪想,二狗应该是极不情愿下来的,但他也不太想老婆去楼下捡。二狗老婆的性子是说出想要什么,就怎么都得到手。黄枪就看到二狗来敲陈江家的院子,在门口站了一会。
陈江开了门,二狗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陈江不知说了什么,二狗就犹豫地进了院子。
黄枪从棚子的镂空窗户看着,他也想知道两人见面能说什么,什么样。这两人的关系太复杂,也讲不清楚。不过黄枪认为最不想接触对方的,还是二狗。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黄枪听到二狗的大喊,我操你妈陈江!
那声音是喊,但是压低了,又低又厚。黄枪就从车棚里钻出来,站到离着陈江院子比较近的地方,仔细地听着。
你和我一样。陈江说。
跟你这种货色我说不着。
你先骂,但你一定得知道,你和我,是一样一样的。
我去你妈的。你是个瘪三,你是驴养的。
黄枪听着二狗好像憋不住要动手,但年龄碍在那,这个年纪怎么都不会动手,但如此冲动也是极少见的。
现在大家都没事了。陈江说。
我就操你妈。
你跟我急什么眼。
二狗抱着一个模特手踹开了铁门,他踹得估计腿都会断掉,铁门上浮出一个脚印,像钻天雷一样的巨大震动声,二狗气冲冲地走出来。
我们都一样。陈江说。
二狗头也没回,全身都紫胀起来,那张国字脸全是紫红色,像个大葡萄。黄枪知道,二狗跟老婆吵架,从不带脏字,他们一定说了什么对两人都很重要的事情。只是现在这个状况,二狗已经被查过,又放了出来,他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
模特的手很快就给补上了。黄枪很难想象二狗还能记着给他老婆捡个模特的木头胳膊回去。
模特手臂上的裂缝里灌进许多水,也许内部中空的地方已经沁满了雨水。
二狗和陈江的争吵让黄枪感到困惑,他想再多知道一些,多知道一些。李二士走的时候,卡车的轮胎带着稀释的大粪在地面留了长长的胎印,延伸出了小区。
陈江是在当天夜里被默默带走的。小区的人大都以为像二狗和李二士一样,会再放出来。大家对陈江都比较熟络,他好事,什么事都会掺和一下,逢人也都笑面相迎。在小区里,人和人就该是这种关系,笑面相迎,小事帮一把,大事两不相及。如果当时大家知道陈江会再也回不来,也许会去送行一下,这个送行也不只是看热闹。甚至看热闹的成分很少,就是单纯地见一面。陈江也还是会笑面相迎,即使他心中有多少不平,在人群里也不会失控。人们不关注是谁杀了赵湘,只关注谁杀了人。但无论结果是谁,都会感到惊讶,心里琢磨着,不太像。这个不像,那个不像,全都不太像,就像想不到自己会杀人一样。其实都像。在黄枪眼里,日常的伤害积累起来,和杀人没什么区别。小区,就是个日常中的伤害连接成一片的地方。
那天嫚哥回来之前,黄枪做了一桌子菜,请了嫚哥,嫚哥没推脱,就跟着黄枪进了屋子。
黄枪也学着陈江,把小峰支走了。
黄叔,你以前到底是干吗的?
我以前在工厂里修机器,纺织厂。
这都知道,不然你不会修这些东西,手巧。
后来厂里把我调去了西北,我在那呆了十年,西北不好,吃的全是面食,风沙也大。
让你去你就去了?
我去哪都一样,爹妈过世得早,你离不开,死的也是家里人,家里人没了,就呆哪都一样了。
是啊,我毕业也还得回来。外面呆得比这里舒服。
西北那时候还不算太沙,现在不行了,挑一人翻开眼皮子,里面都有疙瘩。都吹的。
你说的是砂眼。
这边是砂眼,传染病,那边不是病,就是咯出来的。
然后你就回来了?
我在西北还去过新疆。
新疆我一直想去,不过太远了,远的不想去了。又火车又长途车,把人弄死。
新疆是该去。
该去的地方也挺多,我上学的时候就该多去点地方,现在哪都不想去。
新疆的人鞋子好玩,蜜瓜晒的,在那穿着舒服,到这里就烂掉了。
哈密瓜啊?
哈密瓜,掏空了,大小合适,底子上扎葡萄藤,太舒服了。
那边的羊肉不膻。
肉也膻,比这边好一点,天天吃也吃不出来了。
我这就快结婚了。
那你还不高兴?
高兴什么?对象是副局长的闺女。
好看?
挺好看。
过日子长了,就都差不多了。你不知足,是岁数小。
也没办法,都这么弄的,再找都不愿意。
与别人生活,我就总结出来,脾气好就是好了,其他的不要紧。
我也想来着,不过还是想大学的那个,天各一方。想也白想。
想也好。你今天没事吧?
没事。
我总觉得机会不多了。
你要走?
不是走,就觉得。
嫚哥停了下。
陈江在那天中午去了赵湘家,这就是他一直找人做伪证的原因。
他去干什么了?
赵湘下午被奸杀,我也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草率。
草率不草率,都跟我们没关系,定下来就这样了。
太草率。
那你信什么?
嫚哥的话让黄枪想起了二狗,跪在赵湘家的地板上,信什么。信什么都好,但是没有信。
是这样吧,喝酒吧。
黄叔,我一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我就是怕吓着别人。
我不是想看,我就想知道你原来长什么样,你说说就行。
比你的眉毛浅点,我鼻梁还蛮高,就是板牙有点大。
其实无所谓了。
是无所谓了。我就问你,是不是你一直调查,才让我能从里面出来。
嫚哥郑重地看着黄枪。
我想了很久,是谁杀人都不重要,但那一定是个特殊的人。黄枪说。
嫚哥陷入回忆。
黄叔,你记得有一年,老王家的葡萄藤一夜都给虫子啃光了。
嗯。
我从楼上看到你打药,用簸箕把虫子铲走了。
嗯。
为什么?
因为,我离着葡萄藤最近。
不对。
什么不对。
你离得近,但最早看到的不是你,你为了不被人说。
是吗?
有些事,必须要你做,就是异常的事,都得你做。
黄枪盯着桌面。
但你为什么要表现出自己也想呢?
陈江走后,赵大妈的儿子和黄枪,帮着把他家的旅馆招牌拆下来,里面的旅客也请走了。陈沉站在一边看着,也没说什么。黄枪告诉陈沉,可以先在他家吃饭,白天上学就行。估计过不了多久,会来亲戚接走陈沉。黄枪第一次进了那家旅馆,里面没开灯,黑黝黝的,全是各种人味。各色人来这里住,第二天走,人杂的地方就浑浊,这里已经浑浊不堪了。想必以后会清爽些。陈沉对他父亲的事情看起来也不太关心,让黄枪疑惑不解。招牌放下来的时候,他看也没看一眼。
二狗老婆上下班的时候非常高兴,她有一次看到小孩砸模特,在七号楼前堵了一次,抓着麻脸去找了赵大妈。自那以后,那模特上就只剩下灰尘了。
黄枪就在楼下看那模特,模特浑身光溜溜,是长发,一张脸万年不动,没什么表情,平视着对面。他就想到了赵湘,在夜晚的赵湘,应该也是这种眼神。
他点了根烟,用烟在空中画了圈,模特好像隔着云雾,随时都要飘起来。
隔着云雾,一个人的身体从楼上坠落下来,砸到陈江的院子里。那声音厚重,又像一个瓜摔开的撕裂声。还有瓜瓤飞溅到墙壁的,霹霹声。
陈江家的铁门砰然开了,陈沉目瞪口呆地站出来,他鞋底上沾了血,他走出门口几步,几个鲜艳的夺目的红色脚印刻在地上。
陈沉看到了黄枪,一脸惊恐,他颤颤地说,黄叔,二狗。
黄枪的身体飘乎乎地走到陈沉院子前,地面上,有一摊白色和红色的像肉馅的东西。一个笨重的身体死死地钉在地上,像一件家具。他双臂撑开,是一个十字。
楼上的人很快就聚集下来,来了警车和救护车,停在黄枪的车棚前。二狗老婆下来时,人群中分开一个伤口,二狗老婆从伤口走进陈沉家的院子里,嫚哥在警察堆里拦住了二狗老婆。
二狗老婆顺势倒在地上,她用手摸了地面,一手红色,又捂住了自己的脸。
八号楼的窗户里探出许多脑袋,七号楼的阳台上也都站着人。
黄枪让陈沉先呆在他屋里。他站在车棚的门口,看着从地面到空中各个位置撒过来的视线。这些视线似乎使地面泛起了光,黄枪看着陈沉家的院子和门口都明显比周围亮一些。
黄枪想,这些人又想看什么呢,想看到红色,可是院子的围墙隔住了。王老头家的院子里似乎也站着人扒着两家中的围墙。
对二狗的死最耿耿于怀的是嫚哥,他一直念叨:怎么这样,不是已经没关系了。不是已经没关系了啊。
黄枪一直没有看到二狗女儿。
二狗的尸体被拉走,嫚哥和几个警察清扫的陈江的院子,水柱子喷上去,都流到下水道里,院子里通了下水道。黄枪看着他们清扫,疯了一样跑到七号楼后。他在楼口焦虑地抽烟,他等了半小时,红色开始从下水道井口泛上来,淡淡的,又越来越明晰的鲜红色。直至红色覆盖了东边的一片粪池。他突然想到,也许二狗在赵湘屋里祈祷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让他看到喷血的楼房,即便是不真实的。当真的有一大片红色在眼前蔓延,他还是想不通,二狗跟赵湘是什么样的关系,二狗的失衡,可能不是因为他对妻子背叛的羞耻感。他的失衡是因为赵湘的死。确定了这一点,黄枪不忍再看这一片红色。
一个下午,嫚哥打着伞,急匆匆地来找黄枪,说陈江想让他带着儿子见一面。
他知道陈沉受你照顾很感动。
嗯。
陈江刚关起来的时候,天天哭,后来不哭了,开始说自己的简史,牛群油纸什么的,同事听了也都笑话他。
嗯。
他说自己在东北卖了朋友老婆,又对自己老婆不好。
嗯。
他还是挺想他老婆的,说要是不跑的话,陈沉还有个着落。
嗯。
陈江怎么不承认都没用,他中午确实去过赵湘家,三楼对面起先怎么不肯说,因为李二士实在太冤枉,又搬走了,就告诉我们了。”
嗯。
中午去,什么时候出来这谁知道。他现在也不太折腾了。
嗯。
他听说二狗跳楼了才不再折腾的,什么都认了。人他妈有时候就想不通啊。
我去叫陈沉。
好。我先去了,路你认识吧?
认识。
黄枪从屋里找了把大点的黄伞,带着陈沉,去关押陈江的警局。陈江要先在拘留所,断案之后就押到市级的警局。
路上,两人静静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你准备点跟你爸要说的。以后见的机会少了。
陈沉点了点头。
你想什么呢?有你后悔的时候。
陈沉没吱声。
他会,关几年?
黄枪面罩后面一脸为难。
五六年吧。
陈沉笑了。
怎么可能。
你就当五六年吧。
黄叔,我能去哪呢?
应该会有亲戚接你,你不是有姑姑吗?
会过得不好吧。
你现在过得好吗?
不太好。
离开这儿,应该会好些。
我还有很多事没做。陈沉吐出一口气。
什么事?
陈江没有杀人,所有人都不会信。
我也不觉得是陈江。
其实,没人会信,我也去过派出所说过,把我轰出来了。
你是他儿子,当然没人信。
我不是说这个,算了。我一会跟他说什么呢?
黄枪想了想。
你就叫他一声吧。
陈沉吐出一口气。
好。
黄枪坐在警局的板凳上,陈沉已经进去了。黄枪点烟,被一片警呵斥了,他连忙把烟掐了。他觉得陈江一会会告诉他点事情,应该是和二狗有关。如果他不告诉自己,也就不要再问了,在这个时候,问什么似乎都不太好。
陈沉出来后一脸木然,坐在板凳的另一端。
他说,实在受不住了,可以抽根烟,你给我一根吧。陈沉说。
黄枪踟蹰着,想陈江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他还是递给了陈沉,就进去了。
这是一张木桌,上面有些香烟烙印,陈江还穿着来之前的衣服,几乎能拧出油来。陈江的眼睛周围,有一圈密密麻麻的细纹,黑得像墨水,头发耷拉下来。他像个小学生一样把双手规矩地摆放在桌子上。看着桌面。
陈江沙哑地说,二狗,之前说什么了吗?
没有。
陈江心有愧疚,他也许觉得二狗的行为跟他有关。黄枪想知道那天他跟二狗说了什么。
他去找你的那次,怎么了?
你还看到了。
离得太近。
我也没说什么,就说了,你和这个楼的人,都一样。
怎么一样了?
陈江抬起头,满眼的红丝,像是生出鱼虫团在眼睛里。
你跟赵湘什么关系?
黄枪摇摇头。
没关系。
我也不猜你了,你就当做没关系吧。
不想说?
你可以自己查查,没准能查出来。我开不了口了。再说,二狗得缠上我。
是你杀的?
是,都是。
黄枪注意到陈江的双手开始缠在一起。
我对陈沉有愧。
黄枪想,也许跟个亲戚更好吧。
跟你说,小区的人,操过赵湘的太多了。
黄枪怔住了,面罩如同变成了钢片,他的脸在抽搐。
总得有个人,填这条裂缝。
黄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径直走出去。陈江冲着他的背影说,我可能猜出你是谁来了,你还是都别惦记着好。
黄枪路过门口,没有管陈沉,就在雨里走。他疾步走回小区,从家里摸出一个螺丝刀和一把铁锤,走到了七号楼,他径直进了三单元,
黄枪把螺丝刀伸进门缝里,用锤子砸上去,脚飞起来,踹开了锁。
屋子里全部空荡荡,灰茫茫一片,他走进卧室,又走到厨房,只有些变形的罐子和破杯子,角落里还有报纸的碎渣。他在几乎辨认不出的血迹上踱步,他不停地走,走得极快,后来就跑起来。屋子的各个角落都回荡起他沉重的脚步声。他想要把自己跑成一块水泥,一个能死在地上的东西。
在跑动中,黄枪感到一阵恶心,就窜出屋门,对面的人本已打开门,立马把门合上。黄枪扶着墙壁,吐出浓烈的胃酸,那胃酸冒着泡,好像好腐蚀穿地面。
他用袖子去擦嘴,一侧目,他看到手扶着的地方那片黄橙的报纸上,他瞳孔一下子扩大了。
崎岖不平的墙壁上,他用手触碰着那些又膨大了一圈的气泡和上面翘起的报纸,一碰,竟然胀开了,里面是粗糙的水泥和沙子的混合质感。
随着气泡的膨胀,那些贴在墙上的剪报都翘起了边角,有的中间破裂开,有的几乎要掉落下来。
黄枪奔回家,抱着一桶水和几块布,还有抹泥铲,回到三单元。他从一楼开始,用布沾了水,湿了整面墙壁。水渍在纸层中蔓延,渗透,一片片云朵飘在墙上,缓缓扩散。
黄枪小心谨慎地用指甲撕着报纸,不让其破裂,一毫毫地扯下来。他扯下一张就铺在地上,继续撕另一张。他的指甲缝里全是纸浆,地上的小纸块,有的破裂开,有的缺了边角。
楼上下来的人在黄枪身后说了什么,黄枪没有听见,他们便从纸张中间走过去,在楼洞口看着黄枪。黄枪像一台纺织机器,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天黑之后,黄枪从家里摸了油灯。小峰看到他,问,怎么了?
黄枪没应,就从雨水里走回三单元。
在地面的报纸逐渐干燥,也还是潮湿柔软的。
在两天两夜之后,黄枪在清晨抱着一个纸箱子回了家。他把潮湿的报纸片重新摆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地面,桌子,杯口,椅子,全是泛黄发灰的报纸。做完这些,他把纸箱子搁在床头,用手围起来,睡过去。
在他昏沉睡去的时候,小峰就坐在家门口,看着街上流淌的雨水,越来越凉了似乎。小峰小心翼翼地在不踩破报纸的脚步里,给黄枪盖了薄被子,然后跑到一单元赵大妈家里吃饭。
小峰站在赵家的阳台上,看着车棚,整个车棚有二百米长,清一色红瓦,只是红色消褪了。王老头家的院子,已经全是黄掉一半的葡萄叶子。连着每个院子口的是一条二十公分长的溪流。小峰朝对面的楼顶看去,铺得草率的沥青沿着楼边淌下来一片,维持着流淌的态势固定不动。
黄枪在下午就从床上坐起来,他走到门口,在水流里喝了几口水,回到屋里开始看那些报纸片。小峰从阳台看到了他,只知道他把三单元赵湘贴在墙上的所有报纸都揭了下来,他想要看什么。
傍晚时,小峰关上了屋门,帮人存车。嫚哥骑着侉子来。
你爸呢?
屋里呢。
他撕报纸干吗?
不知道。
过了下班的点,小峰锁上了车棚大门,在嫚哥侉子的副座里躺下来。屋子里的灯泡一直亮着。小峰听着瓦片的屋檐滴下雨水的声音。
天还没亮的时候,小峰听到了黄枪嘶哑的哽咽声。一直到天明,天明后,小区依然阴霾。
小峰开了屋子的门,报纸都被收进箱子里,黄枪坐在地上。地面上是条纹的水迹。黄枪对着在两脚间不成形的橡皮泥说,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他重复着。
只是黄枪的面罩不见了,是小峰熟悉的,那张有三分之二都扭曲的面孔,因为烧掉了眼皮而永远闭不上的左眼。
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黄枪说。
小峰听得周身寒冷,说,爸。
黄枪回头看着小峰。
小峰慢慢走到黄枪身后,从墙上举下龟壳,压在橡皮泥上。
黄枪伸手触摸着龟壳,那一刻,他看到龟壳之下衍生出一条巨龙,这条灰色的龙蠕动起来,龟壳向前移动,巨龙的身体在黄枪屋外的门口钻出了地面,泥土在它身体上抖落,石子和沥青混合的街道震荡,地面如同莲花一样绽开。楼宇的裂缝撕裂开,这个伤口因为积蓄了很久,温润的血液流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