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

街道的地面上已经透出秋天的阴凉，外面的人也都换上了长衫长袖，走在路上，很容易听到打喷嚏的声音。几天以后，嫚哥又出现在车棚里。

二狗明天就放回来了，还有些没查清楚，他自己也不认。

那是不是他？

嫚哥回头看着黄枪，黄枪被看得迷惑。嫚哥慢悠悠地说，现在谁也不知道，反正还要继续。

从黄枪跟踪二狗，看了几天二狗的背影，黄枪就觉得二狗是个挺可怜的人，可怜的人，杀了人，还是可怜的人。

嫚哥吐出一口烟。

黄叔啊，你怎么就这么较真这事儿？以前也死过不少人，谁管谁了。死个女人你就天天站这个门口等着我，问我。我有几次都想躲着你，大家虽然住得很近，但我又能告诉你什么呢？

黄枪盯着路面，好像真做错了什么事。

你真想知道，可以自己打听打听。在这里，案子都太好办了。想都不用想。

二狗被放回来那天，先站在黄枪车棚前，朝自己家看了好一会。黄枪从屋里打量着二狗，这个疲惫不堪男人身上的衣服似乎已经粘在身上，头发打了结。看到二狗，黄枪便觉得注意力再也转移不开。他有一股冲动，就是一定要知道是不是二狗杀的赵湘，无论这个家庭因此被磨成怎样的破碎，他也要知道。他想着嫚哥和小峰的话，他感到所有人都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都可以把它当做与己无关。他们关注的是支离出自己生活之外的一场演出，好像在端午节的湖边观赏皮影戏，所有的结局最终都沉到湖底，夜里人们回到家，上床睡觉。他戴着面罩，每日都戴着面罩，他去买菜，帮人推车，住在车棚里，当他在一个夜晚遇到一个疯掉的女人，女人告诉他，我跑得快，然后就死掉了。黄枪觉得不对，这些都不对，人都不对，他自己也不对，只是他又找不到别的办法。

天黑下来，黄枪就跟着二狗，走到了七号楼后，他循着二狗慢吞吞的脚步，二狗老婆和女儿估计已经被提前通知，在三单元的楼口等着他。此时小区的楼上似乎又探出几十双眼睛，看着二狗一步步走向三单元，他步履缓慢。黄枪真想二狗能张开双臂，张开双臂就好，就盯着眼前的路线，风从胳膊下面灌过去，脚步坚定又没有退路。

二狗在三单元那停住脚步，然后径直走过去，二狗老婆和女儿跟在后面。三人的脚步声一点都不凌乱，甚至刻意放轻了脚步，安静地上了楼。黄枪躲在拐角口，他四处寻摸了几下，就轻手轻脚地跟进了三单元。

楼洞里黑，外面光线阴暗，楼洞里着上一层冷冰冰的墨蓝色，都染上墨水一般。

楼层里的墙壁上浮现出一些小气泡，石灰的墙皮鼓胀起来，好像楼宇内部的墙面患上了皮肤病。

两边的墙壁上贴满了剪报，杂志上的，报纸上的，密密麻麻地浮在墙上，已经是墙壁本身的纹理。黄枪压低自己的脚步，他每过一个拐角就觉得更冰冷一层。到了二楼，赵湘的家门贴了封条，一片静寂，那扇门好像百年里未曾开过，一股压抑的寒冷就被挡在门口。二楼周围的墙壁上碎剪报更加密集，黄枪能闻到纸张发霉的味道，只是这霉味坚固得像铁。这些细密的文字都出自一个死人之手，意识到这一点，黄枪就快速地走到三楼。

小区的楼房建筑，在二楼有个台子，台子就是楼洞入口的顶棚，台子上方有块从三楼延伸出来的水泥板，给二楼的台子挡风遮雨用，黄枪在三楼一半的拐角处，翻身到了那块水泥板的顶棚上。从这里，可以看到三楼左右两户的客厅窗户。两边漾出灯泡的光，水泥板上生出青苔，有些破木板和罐子，他把靠在墙上的木板横铺在上面，身体伏上去。一股浓重的潮湿气扑鼻而来，混合着苔藓和木头的腐烂味道，黄枪把下巴仰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二狗家的窗户。他企图听到一点声响，但里面连走动声都没有。

黄枪所在的位置，从地面上看不到，站在下面抬头只能看到水泥板的底面，从对面的楼看又是一片黑色，加上这个顶棚上铺了一层黑色沥青，黄枪趴在上面跟木板没什么区别。黄枪移动了下手掌，沾了一手泥，他正面都湿透，凉意过了一层薄衣服直侵脏器。

这一夜没有任何发现，黄枪等着屋里的人都睡去了，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他挣扎着撑起来，深吸一口气，翻进了楼洞的楼梯，拖着潮湿的躯体下了楼。他一路都感到心虚，体腔好像被抽空了一般，任何一个人影的闪过似乎都能让他崩溃掉。回到家，黄枪把一套衣服都挂起来，栽在床上睡去。他在梦里都在想，为什么二狗家的人一句话也不说，什么反应都没有。小峰的呼吸声非常柔软，小峰对着一堵墙，身体有些卷曲，好像维护着正面的狭小空间。

第二天，黄枪醒得异常早，他在路口等着二狗，二狗并没有上班，黄枪就呼出一口气。他断定二狗最近会一直在家里，一夜的观察让他坚信，这个压抑的家庭根本无心工作。这样他就能从正面的阳台，和楼后的厨房客厅窥探二狗家。

夜晚，黄枪穿了雨衣，在怀里藏了一块垫子，他还犹豫要不要带个暖水袋，想到水袋会使行动不便就放弃了。黄枪进入三单元，为了让自己不关注墙壁两边咒语一般的剪报，他直奔二三楼之间的拐角口，翻身越到那个水泥顶棚上。黄枪把雨衣在身上裹紧，只有小腿露出来。这块水泥板的四周有十公分高的沿子，整体像个很浅的水池，在两个角上有通水管，一截短管子通向下面，雨水就不会堆积，会径直流下去。

黄枪听到电视的声音，电视的声音让他焦躁，电视声会掩盖里面的人声。但黄枪还是朦朦胧胧听到了交谈声，二狗一家三口平静的谈话。而对于这对常年争吵的夫妻，如此平静的对话并且三人都郑重其事地聊生活琐事，是极不正常的。

你想读四中还是二十三中。这是二狗老婆对女儿说的话。

先考考，学校说考得不错可以去别的区上学。女儿说。

考得不错，是按名次？

是啊，排一下名次，前多少名可以让我们选一下学校。

你别太大压力，你想读的学校可以先告诉我们。

黄枪听到学校想到了小峰，想着小峰如果到了小学毕业的年纪能去哪，是不是还是应该找个小学读。去学校，小峰想必要受气，虽然不会告诉自己，但是告诉自己也不能做什么。黄枪一直都为借读费的一大笔钱感到头疼，为什么读个小学也要如此多的借读费。在黄枪走神想学校的事情时，黄枪突然听到了二狗的声音，那声音粗哑，比电视的沙沙声还嘶哑，摩擦过电视声传出来。

不行我找找关系。这声调又气若游丝，听着让黄枪的手一抖，擦到一片苔藓，手指间有些粘。

你找找关系。

学校主任每年还送点东西过去，会帮忙。

你，找找关系。二狗老婆一字一顿地说。

然后是万籁俱寂。

睡觉吧，明天还得上学。二狗女儿说。

又过了几分钟，黄枪听不到里面的走动声，只是窗户的灯关了。黄枪想，怎么都没有什么关系。他想听到一点关于赵湘的谈话，对于二狗这也许难以启齿，但二狗老婆也很想知道应该，想知道为什么不问。也许问了就会使这座楼裂开，裂成两半，裂出一个喷着鲜血的伤口。

黄枪翻过身来望着夜空，一片漆黑，小区永远看不到月光，灯火灭了就是一片漆黑。他翻过矮墙，路过赵湘的家门，心里腾起一阵巨大的恐惧，那扇有封条的门里面不知道什么样。黄枪还感觉到尸体是不是还在里面，尸体被运走，但尸体也许还躺在客厅里。以前的工厂宿舍里死过人，宿舍里搬走了几个人，只留下一人，死后过了几天被人发现，已经是巨人观，满地都延伸出血管，那个身体紫黑色，撑起的皮肤上全是青花瓷一样的花纹。黄枪想赵湘的尸体是不是也膨大到充满整个屋子，把家具都挤碎，整个房间都是死去的赵湘尸体。黄枪全身有些痉挛，奔跑着回了家。他在床上瑟瑟发抖，想着自己再也不要去了，他想一直裹在被子里。

也许就这样等待一个月，就可以知道所有事情。

睡到第二天中午，他醒来，就想着如何度过那难熬的半夜，恐惧感都被遗忘掉了。他带了把细铁棍，又带了少许干粮。

从车棚里，黄枪看到了陈江。

陈江在做什么？那夜之后，陈江没有再找过他，他也基本见不到陈江出现在家门口。陈江看看二狗家，就回屋，然后又打开门，再抬起脑袋看上去。陈江是不是也注意到赵湘刚死时没被收走的袜子。那陈江现在想确定的是什么。黄枪定了定神，让自己先不去关注陈江，那个油腔滑调的旅馆老板，在得知跟自己有关系的疯子是二狗的相好的时候，心里想什么。陈江不像小区的其他人一样冷嘲热讽，抱着一个观看的姿态等着再次听到二狗夫妻的争吵，陈江和二狗一样焦虑。

在傍晚的麻将摊上，从二狗被抓之后，这些人又神奇地恢复了精力。一个人被杀，凶手未知的时候，是不是对周围人会产生影响。那种影响是显而不露的，它使人在天黑之后会有一丝提心吊胆，只是这种提心吊胆非常莫名。所以当二狗落魄地回到小区，小区的人又可以轻松地回归到生活里，并且带着对端午节皮影戏的期待。麻将摊的议论话题已经从赵湘转到了二狗身上。

在黄枪的理解中，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是一个混沌的东西，它如同一小块浓雾，浓雾有气场，人们路过它，或从中穿过的时候，会感觉得到。那时人体就像一个河底吸纳水流的洞穴，有关与无关都吸纳过来，成为敏感的关联。当二狗从警局出来，他从几公里外就察觉到小区街口的麻将摊，麻将摊上有火山爆发时的火柱直冲云霄，二狗进入小区时，被炙烤得难受。而麻将摊也会因为二狗的出现，暂时转变成另一个姿态，所有人挥舞着手臂搓动桌面上的牌，二狗的头顶上飞溅下岩浆沫，在皮肤上灼出疤。他又走得极慢，他感受着那份滚烫感，如果没有，他觉得自己甚至不如一直浸泡在护城河里，水草缠身，血液通畅。

麻将摊散去的时候，黄枪留住了赵大妈。黄枪想知道那天在二狗家贴条的人是谁，条上又写了什么。

赵大妈一脸的难堪，说她不清楚。

写什么不重要，写什么都一样。

那写了什么？

你看二狗老婆，她不出门，她不出门不是因为我们在议论她，是她觉得我们议论她。

你们确实议论他们家。

赵大妈扭了扭腰。

你才来了半年，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我们，议论谁都一样，也不知道哪天轮到谁，到谁了，谁会当回事儿，我们就是议论议论，我这么大年纪，还能天天在家里等死。

黄枪就不说话了，他抬起头，看到楼层的正面，在四单元和三单元之间出现一条若隐若现的裂缝，像根电线挂在上面。黄枪想说，我见过赵湘，你不知道一个跑得很快的人为什么要跑得快，也许跑得快陈江二狗就追不上她了，她就是疯的时候都得跑得快，这么轻浮地看她不好。黄枪看着眼前的老太太，头顶上的头发像银耳一般，她微微驼背，双腿也僵硬了，黄枪就说不出口了。

当夜，黄枪穿着雨衣和胶鞋出门。他的面罩一直是湿的，鼻腔里呼出的气让面罩的一小块暖烘烘的。他在楼洞里就听到了争吵声，争吵声似乎惊扰了墙壁两边的报纸，卷起的边缘刷刷震动。黄枪矫健地翻过矮墙，趴在木板上。每次黄枪离开，木板都会被黄枪的体温熏得干燥些，经过一天的雨水浸泡，木板又会陷入那个潮湿腐烂的状态。争吵很激烈，但是时断时续，房间里的电视声也开得大了些，黄枪基本听不清楚。黄枪屏气敛息，听到的都只是雨水打在木板上的声音。从屋里投出来的光线点燃了水滴，水滴又飞快地扎下去。

黄枪听到的意思是，二狗不承认自己杀了赵湘，也不承认跟赵湘有关系，他说自己是去赵湘屋里送报纸，平时都会把家里买的报纸送给赵湘。二狗说的话像是在警局里说的，是一个对于自己的说法，而且想了很久没有破绽，没有破绽的话对亲近的人是没有用的。亲近的人本就知道对方的破绽。

争吵声断断续续，让室外的黄枪听得更连贯不起来，黄枪就把身体试探地探出了那个水泥顶棚。他看到四周都没了人，就壮起胆子伸头朝那窗户里看。客厅里两个人横着坐，雨水从玻璃上滚下来，黄枪还闻到从地面上飘上来的粪臭气。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委屈。他为什么没觉得自己阴暗，而是委屈，他想是因为这样跪在一个楼的半空中太难过。

从吵架声中，黄枪忽然辨认出一阵哭泣声，而那哭泣声又似乎离着自己非常近。

黄枪循着哭泣声扭过头，见二狗女儿双手扒在那面矮墙上。

二狗女儿把双臂搁在冰凉凉的水泥矮墙上，目视着前方。

黄枪全身都绷得像个无数根拉长的弓弦，他看到二狗女儿的瞬间，如同被巨石砸了一下，身体受了沉重的一击。为了让木板不发出声音，他从口袋里摸出橡皮泥，垫在木板下面。只是他掏出来的时候，触碰到那个形状，赵湘在昏黄灯光下的影子又浮现出来。他记得她说，跑吧，不对，是我跑得快，是吗？

花

四个人走得不紧不慢，我对裘子怡说，你先走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被自己感动得像水草一样摇了起来。而我让裘子怡走，也只是因为自己。

她摇了摇头。

对面的逼近压迫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想走掉的，如果能拉着裘子怡一起走的话就更好了。同时我又希望那四个人影是四个铁路工人。

我总是有很多希望。

裘子怡不能走，是因为她跟那四个人约好？她能因为什么事被他们强迫到这里，看着裘子怡，她就像以前楼根底下的那棵洋葱花，太过于纤细了。

等他们又走近些，我关于铁路工人的希望彻底幻灭了。猛子见到我，很吃惊。何铁则好像预料到，他怎么会预料到，他依旧那副死鱼一样的表情。接着，可怕的事情来了。冯涛和方弘毅毕恭毕敬地朝我鞠了一躬，说：沉儿哥。我在一瞬间蒙了，裘子怡站在我身后，好像有一张薄得吹弹可破的纸在我们之间，我深深恐惧那张纸是不是要破掉。隔着纸，还可以看着河底浓绿的颜色。

这两个人直起腰冲我笑。猛子靠在了栏杆上，他现在还不知道是我让他每天都和这几个人纠缠一起的吗？至少是他必须和他们纠缠的一个原因。他朝河里看，一定也看到了那半个在水面之上的龟壳。

如果没有裘子怡，估计我会默默走掉吧。但现在却有种要鱼死网破的冲动，而我又能做什么。我看着何铁那张紫红色的嘴，像来自深渊的丑陋不堪的动物。为什么要到如此难堪的境地。

何铁开口了，冯涛和方弘毅看着我背后的裘子怡，我想转过头去看一眼裘子怡的反应，身体又动不了。他说，沉儿你走吧。有点事儿。

如果我不走，他会怎么样？他会像一只袋鼠一样砰砰跳跳到猛子身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再跳到裘子怡面前，咧开嘴笑，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你面前这个人的。

我所站着的桥好像出现了裂缝，我颤巍巍地站在这里，不知所措。我把他推到河里是不是会管用些，大家都掉进河里，桥断了，全都被河水冲走，冲到太平洋，冲到飓风里。

冯涛摇着手说，沉儿哥走吧，现在没你的事儿。

我想回头看一眼裘子怡，一眼就好，那就能猜出她来这做什么。而此时我必须得走了。桥又不会断，大家还是站在这。

我把脚移了一下，又停住。我鼓起勇气转过身，看着裘子怡，她低垂着眼睛，一脸尴尬，又抬头看我。

回家吧。她说。

我擦过裘子怡的肩膀。感觉到裘子怡从那张纸中穿了过去，之后便距离很远。

一路上，我都翻江倒海地想着他们会对裘子怡做什么。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脑，发现自己原来有那么多本该的美好被何铁破坏掉，即使他与我毫无瓜葛，当他那张鳄鱼一样脸出现在裘子怡周围，一切就都会回到原样。他如同小区的一个标记，总是恰如其分地从后颈上插进去。我想着在他来之前我与裘子怡单独相处的时光，接着何铁那鼓起的裤裆就充斥满了校园。我的羞耻感让我退缩和回避。

我开始怀疑，羞耻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即使大家知道了又如何。只是想到裘子怡，王天一，还有整个学校，我又好像被数百个毛线球捆住，皮肤勒得皱裂。我第一次坚定不移地觉得，要把何铁杀掉，只有他消失，一切才能结束。

这个想法明确地萌生出来后，我便有了释然感，浑身轻松无比，好像已经完成这件事一般。我看着天花板上的管道，上面沾着水珠，地板上有几块湿润的地方，问题是，我该怎样才能不被人发觉地杀了他。

跟猛子崩裂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但猛子的反应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个下午之后，所有人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包括裘子怡。我知道裘子怡肯定被何铁攥着什么把柄，以此来威胁她做什么。就像对我一样，何铁对我的威胁，不是让我做什么，而是我什么都不能做。他享受那种控制，一切都在他控制中，就像当时对李鹏一样，他知道，李鹏还会洗干净腿回来，然后他再来一次，他可能感觉，整个教室都会属于他。也许他暴露自己这种强烈的欲望时候过早，让他可能永远都不明白，他连自己都掌控不了。

放学后，猛子加入了我和王天一回家的队伍，到了七号楼，王天一也没回家，三人闲聊了一会。我没有想过还可以跟猛子闲聊，他也许不知道自己的立场，我也一直在心里提防他，我避免跟他过多地接触。

前几天，河东有人结婚了，晚上，何铁带着我们几个上了人家的房顶。猛子说。

王天一看起来很关注他说的话。

上房顶干吗？”

扒了瓦，看。猛子说。

他们轻轻挪开瓦片，透过几平方厘米的小孔，看着新婚的夫妻。

好看吗？我说。

猛子在地上捡了根树杈画圈圈。说，好看。

看见什么了？ 王天一追问。

猛子看看王天一，又瞧瞧我。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在主任从他们手里摸出那几张黄碟我就知道了。他们看的，就是何铁在那天中午一直好奇的，因为他们想看，所以我因此被窥视到那份羞耻。只是那天中午何铁没有看到，他对世界抱有巨大的好奇心，却不知所有事物都可以从自身挖掘出来。

你知道你爷爷喜欢穿花裤头么？猛子对王天一说。

王天一感到莫名其妙。

就是大的，平角的裤衩。上面全是各种花。

怎么了？

王天一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这时我笑出声来。王天一很窘迫。猛子说的是我和他在找王天一时，从楼下敲他卧室的窗户，但看到他爷爷穿了一条五颜六色的花裤衩。他爷爷是个白白胖胖的小老头，在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那么好笑，笑得肺都疼了。

我们在房顶看到的，和那差不多。

猛子的玩笑没有让王天一觉得有趣。我猜想王天一也在为他爷爷的花裤衩害臊。

没从房顶上掉下去吗？我说。

没有，后来底下的人好像听到动静了，我们就溜了。

该摔下去的。王天一轻描淡写地说。

你是不是也想看那？我说。

王天一摆摆手。

看了又有什么用。

看是没什么用。猛子说。

这样的聊天，其实让我并不感到轻松。我跟猛子都在回避那天下午在铁道上遇见，他知道我有很多想了解的。王天一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

你们还记得何铁在乒乓球台子上的那事吗？

我和猛子都笑了，只是都笑得不自然，就看着王天一继续兴冲冲地说。

太好玩了，何铁想什么呢。

我也想知道。猛子说。

这时谈话的氛围好像就变了，因为王天一眼中的何铁，对于我们意味着不一样的东西。

我对猛子说，你们最近是不是很有钱。

猛子突然变得很谨慎，说，没啊。

猛子和何铁在一起，很有可能是和他们能搞到一些钱有关。他们从学前班里拉出很多金属，工地上的钢筋条，这些拿去废品收购站上卖了会换来不少钱。

就是挺有钱的，小卖部快给你们给包了。王天一嘲讽地说。

就站那儿玩玩。

玩什么那？

猛子把冰糕棍一扔。

这里什么时候有人管管呢，年年臭烘烘的。

王天一也不再惦记他想问的，皱了皱鼻子。

我环绕四周，看到青靛色覆盖满整个地面，当楼上传来冲水声，下水道口就开始上涌。十公分厚的石头井盖断裂成几截，已经不是水泥的灰色，被浸泡得乌黑。

修了也不好，地面都烂兮兮的。我说。

那也不能天天这么臭吧。王天一说。

我看看他们俩，说，我闻不到。

猛子舔了下嘴唇，说，你闻不到。”

我说，对，闻不到。

我当然要闻不到，事实上我嗅觉极其敏锐，所以一定要闻不到这些味道才好。把下水道都通开的时候，地面上被蒸发，水分逐渐丧失，会呈现一幅更加险恶的地貌。

里面掏出过奶罩子，西瓜皮，缺德的人太多了。猛子说。

王天一又惊讶了，说，那玩意儿都有？

有，什么都有，上次有个花裤头还漂出来了。猛子一脸严肃。

我就乐了。

谁的花裤头啊？王天一说。

我跟猛子都没说话。听到王天一的爷爷喊吃饭。

王天一冲我们摆摆手，跳着进了单元。

王天一走后，只剩下了我跟猛子。我发现猛子的面孔还是很严肃，就感到气氛不太对。

怎么能扒人房顶看呢，过分了点吧。

猛子没说话。他就看着王天一进去的楼洞，眼睛一动也不懂。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上次在铁轨那跟她干吗呢？

我知道他所说的她，是裘子怡。

碰上的。

猛子向后退了两步，蹲了下来，又拿起了那根冰糕棍。

你们呢？

猛子在地上画圈，很用力，土壤被刻出很深的印记。

沉儿，快毕业了，以后就装不认识吧。

怎么了？

猛子还是低着头。

我了解你，也知道你家的事，你做得还是太过分。

瞬间，我觉得身体要炸开了，面前全是无迹可寻的东西，无法面对的时候终于来了。而这也许只是开始，我不清楚猛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猛子突然跃起来，伸出脚朝我肚子踹去。我用手抱住。猛子挥舞着拳头朝我打过来，我什么都没想，抱着他的腿就冲着墙去了。猛子没站稳，我顺着他的动作摔倒。在这一小片没被水覆住的地上，我跟猛子扭打起来。

猛子双眼血红，不断用膝盖顶，但是因为躺着，力量并不大。最让我奇怪的是，猛子的这顿打，本该是我要承受的，而我似乎比猛子的冲动还强烈，还要暴躁。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对抗猛子，而是何铁三人，在肉体的对抗中几乎忘记了为什么要这样做。

很快就见了血，先是鼻子，再是眼角嘴角。我们唯一的理性就是不能拿石头。

在猛子把我按在地上的时候，我看到王天一的爷爷从单元里出来，提着一个篮子，他看也没看我们，就朝楼口走去。

猛子也看到了，他目视着王天一的爷爷消失在楼口，动作停住了，我的手脚也僵在空中。我们是否都想到那个穿着花裤头的白胖老头。没有，他走过去的时候，我有一种失落感。想必猛子也是有的。

我跟猛子都坐在地上，背贴墙。

你少跟她接触吧，何铁他们三个中间也挺乱的，现在筹钱给她买东西。天天在桥上堵人劫钱。

我用手背蹭着鼻子的血。我的鼻子很容易出血，出了也不容易止住，我把脑袋仰起来，手指间的血液已经发黏了。

他们想太多了。猛子说。

是啊，都爬房顶了。

猛子的鼻血早就止住了。

你不要这么小心，没什么的。你别怕他们。他说。

猛子最后一句话说到一半给咽了回去。我还是听到了。那是小峰说过的吧，他们究竟怎么看出来我怕他们，我写在脸上了么，我做了什么？

猛子站起来，腿还有些疼，就揉了揉，拍拍土，走了。

从那之后猛子便没有再跟我讲一句话，我也不能再跟他聊什么。猛子大概是我第一个感觉到形同陌路关系的人。形同陌路是有无法解决的东西，也意味着，是无法真正陌生得起来。猛子走后，我很后悔当时会还手，而且把心里全部的愤怒都倾倒了出来。他打我的用意，我也是过了很久才明白，那时我已经搬走。大约是几年之后的某天，我回到小区，看到风干的地面，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楼也被刷了石灰粉，小区都被干干净净地遮掩了。我站在楼口，是以前大家踢足球的楼口，此时还有一群小孩在踢球的记忆。感觉空间居然变得那么小了。我弯下腰，好像看到一个足球滚过来，前面摆了两块砖头的球门。我接过滚到脚下的足球，所有人的影子都消失掉，只剩下从斜坡流下的水。当我知道真正的陌生时，突然体会到猛子当时行为的意义。他既无法原谅我，也可怜我，他与我住得近，了解得也多。他打我，是想让我觉得在他那边，那件事已经解决。但没想到我还了手。他也许知道，我对他没有什么念想，只是因为自己被占据的被侮辱的存在感。我把足球从地面上抛了过去。

我回家清洗了脸上的血迹。伴随着身体的疼痛感，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了拿着万能钥匙打开这个小区住户门的勇气。我的秘密已经到了猛子这里，我需要了解其他人的，才能使我减少些羞耻感。但如果那么做，是不是会感到罪恶。何铁几个人爬在瓦房上揭瓦偷窥的画面映出来，何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裤裆又膨大起，瓦片被挤压得撞击出声音。我一直轻视和鄙夷的何铁，再一次嘲讽了我，我们又在做着相同的事情。相同的事情相同的事情。我无法抹去自己身上的羞耻感，他们说得太轻松了。

去谁的房间，第一个刺激我的，就是二狗家，裘子怡和她父母生活的地方，这吊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估算着他们的作息时间，白天上班，傍晚回家，周末全天都会有人，我只有在上课期间找机会潜入裘子怡家。

第二天上课，我装作肚子痛，在第一个课间就请了假。我一路亢奋着，走着回家的路线，到了七号楼，直接走向三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