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神 · 第十六章 · 实验


文/马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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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局长走后,我的心绪出奇的平静,想到可以使用真正的盲神系统唤醒我丈夫,感觉像是吞下了一粒微小的幸福。虽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却也不困,便接着读《哈姆雷特》。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次竟然有了代入感,读到奥菲莉亚死去,鼻子忍不住发酸,后背泛起凉意,仿佛我的指尖触碰到了她冰冷潮湿的身体。紧随其后,是一股强烈的厌恶感,和毫无来由的恐惧。我受够了,无论是现实中,还是书里的死亡。我合上书,找来找去,最后把它放在微波炉里,才稍微安心。

为了消除心底苔藓一样的恐惧感,我又看了一会儿电视,那里仿佛另外一个世界,没有超级人工智能,没有真情实感,也没有死亡,只有无聊的广告、购物节目和电视剧,相比之下,体育频道最贴近现实,看了一会儿足球赛,睡意终于降临,我赶紧抓住它的后腿,爬上床,睡了过去。

关助理来得很早,我迷迷糊糊地起来接待他。他带了两名工作人员,在电视旁边又装了一块屏幕,从墙上的转接盒连了数据线。他解释说,我和我丈夫房间的信号传输是单独的一条线,而且是有线传送,可以有效地防止监视和篡改数据。简单调试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和我这边一模一样的房间,我丈夫躺在房间中央的床上。看到他的睡相,我才完全清醒。

工作人员干完活就离开了。我冲了咖啡,给关助理也倒上一杯。他一边喝咖啡,一边教我用遥控器操控我丈夫房间里的摄像头。

“这个红键是报警键,如果你发现有异常,按下这个键,外面的警卫就会进来查看情况。”

“可以试试吗?”

“可以。”

我按下红键,房间里响起“嘟——嘟——嘟”的警报声,马上,六名警卫冲进房间。遥控器上有麦克风,我打开开关,告诉他们是演习。他们又退了出去。

“基本就是这些,还有什么要求吗?”他一副急于要走的样子。

“盲神系统怎么样了?”我更关心这件事。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喝了一口咖啡。

我意识到情况不妙。

“盲神系统崩溃了。技术人员正在抢修。”

“什么时候能修好?”

“不确定。”

我略感失望,但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盲神系统的崩溃说明它害怕我丈夫醒来。

“如果修不好呢?”

“医生建议,给他多听音乐,你最好多多和他说话。也安排了专业按摩师给他按摩。目前能做的只有这些。”

“他最喜欢耶胡迪·梅纽因,我们家里有他的全套专辑,在书房里。”我找出家里的钥匙递给他。“还有,麻烦你派人把书房里的侦探推理小说全部搬过来,我想念给他听。他是推理小说迷。还有,带些我的衣服。”

送走关助理,我洗漱一番,简单吃了早餐,然后便坐到沙发上给他讲我们在水母岛的经历。说到我们离开水母岛的时候,一个护士走进他的房间。很快,他的房间里响起了小提琴婉转悠扬的旋律。我也说累了,静静地陪着他听音乐。

过了一会儿,警卫送来了他的小说,一共四箱,外加我的一箱衣服。

我挑了一本《伺机下手的贼》,从头念给他听。

十点整,两位按摩师走进他的房间,开始给他按摩。我打开电视。因为没有网络,已经被时代遗弃一半的电视竟然成了我接收外界信息的唯一窗口。这一次,所有的电视台都在播放关于“咳嗽”的新闻。据不完全统计,全世界有6亿8千万人感染了“咳嗽”,患者人数还在增长,各国的医院均已瘫痪;目前引起“咳嗽”的原因还不明确;全球股市停盘,航班停飞,企业停工,学校停课;俄罗斯有关方面认为“咳嗽”是由美国释放的新型病毒所引起,总统宣布全国进入战备状态;美国方面予以否认,并调动航空母舰,以应对俄方可能做出的不冷静行为;中方呼吁美俄要克制,称已发现引发“咳嗽”爆发的重要线索,将适时公布;世界各地均发生暴乱,欧洲最为严重;日本科学家宣称“咳嗽”很可能是由超级人工智能所引起;多个恐怖组织发表声明,因为主要领导人一夜之间相继暴毙,成员多染抽搐怪病,故此向联合国请求人道主义救援;科学真理教宣称他们的真神已降临,世界正进入新纪元……

按摩结束,我关了电视,继续给他念小说。

我也是看新闻的时候才明白,混乱只是暂时的,它终究会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那时候世界将恢复绝对的秩序,人类别无选择,只能以自由为代价换取未来。

“我给你念小说,竟然是为了人类的自由和未来,有点伟大哈?”也许是习惯了使用盲神,我忍不住在脑袋里和他对话。“你饿了吗?我有点饿了。”

我懒得自己做,叫警卫帮我准备午饭。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送餐来了,开门一看,竟然是张小飞。

“你怎么来了?”

“怎么啦?不欢迎?”他好像完全恢复了健康,嘴角挂着不耐烦的微笑。

“欢迎,当然欢迎,快请进。”虽然才十几个小时不见,却感觉像是久别重逢。

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士兵,拎着一个大保温箱。我接过来,拿到餐桌旁。

“你怎么过来的?”

“坐车。”

“我的意思是,我这个地方不是应该保密吗?”

“我是自己人,保什么密啊。”

他和我一起把饭菜拿出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这也太多了吧。有没有你不爱吃的?放冰箱里,留着我晚上吃。”

“没有,都是我爱吃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浪费不浪费。”他白了我一眼,递给我一个纸袋。“正宗保定驴肉火烧。我的最爱。”

我咬了一口,确实很香。

“你的咳嗽怎么样了?”我边吃边问。

“要拿我做实验嘛,就先把我体内的纳米机器人取出去了。暂时只要不吸烟,应该就不会咳嗽了。”他放下火烧,从兜里掏出一包软中华和一个旧的zippo打火机递给我。“先给你,我怕一会儿忘了。”

“给我这些干吗?”

“先替我保管,弄不好以后会是稀有物品。”

“为什么让我替你保管?”

“也许以后会有大禁烟运动呢?你这里是秘密基地,没人会搜查。”

“你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要告诉我?”我感觉他话里有话。

“怎么可能?我知道得还没你多。”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藏这包烟和打火机?”

“还有这顿饭。”

“没了?”

“有,吃完再说。”

他一直吃个不停,嘴里塞满了食物,说话也含糊不清。我也就不问了。

吃完饭,在他的要求下,我又泡了茶。

“现在可以说了吧?”我倒好茶,也坐到沙发上。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有几件事一直想不明白,想和你聊聊。”他端起茶,试了试,嫌热,又放下。

“说吧,我听着呢。”

他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

“金源,还记得吧?开车撞陈榆的司机。”他直呼我丈夫的名字,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在觊觎我丈夫的什么东西,但我又不好纠正他,显得我太矫情。

“他怎么了?”

“你说他开车撞陈榆的目的是什么?”

“这还有什么疑问吗?”

“或者,这么问吧。背后指使他的人是这个超级人工智能,对吧?”

“对。”

“那么,它给他下达的任务是什么呢?”他一直盯着屏幕上的我丈夫。

“你直接说吧。”我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所以有点不耐烦。

“我也是上午才想到,它下达的任务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撞死陈榆。第二种,撞陈榆的车,找到那把蓝色的钥匙。第三种,按照它的要求开车。”他瞟了我一眼,见我没有说话的意愿,继续说。“监控录像显示,撞车之后,他有去陈榆的车上查看,好像是在找东西。可是鉴于蓝色钥匙还在,基本排除了第二种可能,找东西只是做样子。那么,就还剩下第一种和第三种可能。”

“第三种可能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你给我解释解释。”

“简单说,就是它想把陈榆撞成植物人。”

“为什么?”我更不懂了。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找你聊嘛。”他好像做了亏心事,只敢偷看我。

我感觉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别的事吗?”

“有。”他赶紧接话,生怕我不让他说了。“我和你说过吧,我对人工智能没兴趣,只对人有兴趣。”

“说过。”

“陈榆很爱你,对不对?”

“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别急嘛。就是瞎聊天嘛。”他笑嘻嘻地看我。

“没错,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我们感情很好。”我用生硬的语气暗示他我并不想聊这些私人话题。

“我和我前妻的感情就不大好。”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把话题转到自己的感情问题,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默默地喝了口茶。他并不在意我的尴尬,继续说。“我们离婚两年了,有一个女儿,小名叫小山竹,她妈爱吃山竹,今年七岁,和我也算不上亲密。我猜她可能更喜欢她的后爸。当然了,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身上。一定程度上,我是挺失败的一个人。”

“你能这么想,说明你还有救。”我说的是真心话。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假设,现在,我能发明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它能保护两个人,我会让它保护他们娘俩。”

他突然又说回超级人工智能,这引起了我警觉。从他进门,我就感觉有点怪,现在更加怀疑,他并不是来和我吃饭的,也是不藏烟,而是另有目的。孙局长说过,要对我和我丈夫进行研究和测试,也许,这就是他来的目的。有些话不能直说,所以他一直在试探我,暗示我?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你干吗这么紧张?”他的惊讶在我看来有很大的表演成分。

“是孙局长派你来的,对不对?”我站起来,走到电视旁边,面对着他,以便更好地观察他的反应。

“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来看看朋友,不行吗?”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不要绕来绕去的,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是你想太多了,也怪我表达得不好,我就是想说,对于前妻和我女儿,我感觉很愧疚。”虽然他的态度很诚恳,手上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不像是在说谎,但这些并不足打消我的疑虑。

“不是,你是想说,我丈夫创造的超级人工智能在保护我?为什么这么说?”

“随便你怎么想吧。”他站起来。“我要走了。”他的脸很红,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我又动摇了,真是我想多了?

“如果我错怪你了,请你原谅我。”我倒了杯茶,递给他。

“干吗弄这么正式。”他苦笑着,接过茶,一饮而尽。

“我还没说完呢。如果你知道什么,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绕圈子。现在也不是绕圈子的时候。”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并没有躲闪。

“我确实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那就说吧。”

他好像很紧张,扭头看了看屏幕,抬手摸了摸眉心,又看了看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其实也没什么,我走了。”

他转身大踏步走向门口。

我小跑几步追上去,拉住他。

“算我求你,告诉我吧。”

“我爱你。”他停住脚步,并没有回头。

我感觉手上烫了一下,赶紧松开。。

他打开门,外面的阳光格外刺眼。他走出去,关上门。

我的大脑空白了三四秒,接着开始加速运转。他说谎?也许是真的,但不管怎么样,这三个字都是他隐瞒真相的借口。真相是什么呢?他有暗示我吗?他都说了什么?第三种可能,就是想把陈榆撞成植物人。为什么?To be or not to be? 选择,植物人不能自己做出选择,生则可以选择死,死?它不想让我丈夫死?我丈夫创造的超级人工智能在保护我,他没有任何保护?哈姆雷特最后死了。死亡……昨晚看书时产生的那种厌恶和恐惧再一次笼罩住我的全身。难道,他们认为杀死我丈夫才是结束这一切的方法?这就是张小飞想告诉我的真相?

我踉跄着冲出门外,他已经坐上了汽车,头靠在椅背上,双手捂着眼睛,好像在哭泣。我想追过去。警卫拦住我,向我摇摇头。

汽车疾驰而去。

警卫向我敬礼,回答说,这就去办。



我回到房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张小飞说过的话、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仔仔细细地回想一遍,更加肯定他所有的暗示指向的就是刚才的结论:他们想杀死我丈夫。但我还是怀有一丝侥幸,希望孙局长能给出另外一番解释。

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回信儿,我出去问警卫,警卫回答:已经通知到孙局长,他马上就过来。

我耐着性子,等了半个小时,孙局长还没有出现。我又问警卫,得到了一样的答复。

如果孙局长不来呢,该怎么办?我必须找到我丈夫,才能保护他,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怎么找呢?屏幕上,他一如既往的平静。我的心却犹如越烧越红的铁球。如果孙局长不来,就只能我去找他了。问题是怎么摆脱这些警卫呢?屏幕上,有人进入了我丈夫的房间,打断了我的思路。虽然他低着头,看不见脸,但我还是立刻就认出来,是张小飞。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想干吗?想帮我?一定是想帮我。原来他最后说爱我,是这个意思。

我欣喜若狂,慌手慌脚地找到遥控器,打开麦克风。画面中,张小飞四下张望,最后,仰起头,看向摄像头,看向画面外的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打算怎么办?”我满怀期待地问他。

他咧了咧嘴,不耐烦地假笑,很难看。

“说话,我能听到。”

他并没有说话,回过头,看向我丈夫,接着,他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对准了我丈夫的胸口。

那一瞬间,仿佛有人从身后一刀切断了我的中枢神经,我丧失了所有的知觉,遥控器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发出吧嗒一声,我才回过神来,慌忙跪到地上,扑住遥控器,连着按红键。同时恳求道:不要啊,不要啊,求你啦,不要开枪。每一句话都带着回音,混着嘟——嘟——嘟的警报声,在两个空间里无限循环。偌大的屏幕上,我只注意到他右手的食指,扣着扳机,在微微颤抖。扳机一点点地后移,停住,手枪像几只受惊的鸟,向不同的方向飞散,接着是啪的一声响。我的目光追随着一个黑色的颗粒落到我丈夫的胸前,颗粒跳了两跳,消失了,那里白茫茫一片,像平时一样有节奏地微微起伏。一个黑影,从屏幕上滑过,我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张小飞已然倒在了地上,身体呈反写的S形,一动不动。

不管怎么样,谢天谢地,我丈夫还活着!

我瘫坐在地上,知觉渐渐恢复,这才发现自己脸上黏糊糊的,全是泪水,身上也被汗湿透了,心里说不出的恐惧和悲伤,伴随着一阵阵的恶心。

屏幕上,孙局长和关助理带着警卫,还有一位白大褂进入房间。警卫关掉了警报器。白大褂蹲在张小飞身边,摸了摸他的脉搏,朝孙局长摇了摇头。孙局长向警卫点点头。两名警卫用担架抬上张小飞,一名警卫收集了手枪碎片,和白大褂一起退了出去。

“我们要晚点才能去见你了。”孙局长并没有看摄像头,但确定无疑是在和我说话。

“我等你们。”

在他们到来之前,我必须做好准备,必须找出证据说服他们,放弃杀死我丈夫的想法。有什么证据呢?张小飞死了。对,他死了,说明有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在保护我丈夫。不行,按照张小飞说的逻辑,也可能是那个超级人工智能在维持我丈夫现在的昏迷状态,而不是保护他。张小飞,张小飞,难道这一切都是你的想法?如果他们决定要杀我丈夫,你为什么还要来暗示我呢?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暗示我,我丈夫创造的超级人工智能在保护我,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保护我呢?

好吧,好吧,从头再想,从头再想。我用力拍了拍脑袋。

他们的想法是这样的,周东生创造的超级人工智能想维持我丈夫昏迷的状态,我丈夫创造的超级人工智能保护着我。根据我丈夫留下的线索,我认为应该唤醒我丈夫,他们却认为应该杀死我丈夫。张小飞试过了,失败了。从过程看,有一个超级人工智能阻止了他,并杀了他。关于这个超级人工智能的动机,有两种可能……不,是三种,没错,是三种。

想到这一点,让我兴奋不已。

一种可能,有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在保护我丈夫。一种可能是另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在维持我丈夫的状态。还有一种可能,不管是哪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它只是想阻止一起谋杀,就像当时我们在去往水母岛的飞机上看到的那个视频,那两个恐怖分子在开枪前死掉了。就是这样,张小飞的死,没有任何特殊意义,超级人工智能阻止他的原因是谋杀。

这个理由能说服他们吗?

中午的新闻中说,世界很多地方发生了暴乱,暴乱中有没有人死亡呢?如果有,为什么没有阻止暴乱呢?为什么没有阻止暴乱中的谋杀呢?如果他们拿出这样的证据,我要怎么应对呢?

还有,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是,张小飞为什么要暗示那个超级人工智能在保护我呢?如果仅仅是因为张小飞自己的感受,或者其他男人的心理来衡量我丈夫的选择,那根本算不上是依据。也许他们的依据是,在水母岛上,那些歹徒得到的命令是不能杀死我,而是抓住我,这算是保护吗?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我现在才会被保护起来,我才会被困在这里,才会和我丈夫隔离开,难道它的目的就是隔离我和我丈夫?

我看向屏幕上的他,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明白了张小飞来找我的真正目的。我脑海里的这个想法就像一头怪兽,一口吞掉我的心,又钻进我的胃里,我不可抑制地吐起来。我吐出来的不仅是中午吃下的食物,还有我的灵魂,吐过之后,我感觉自己只是一具徒有人形的空壳。

如果说他们的逻辑是对的,它想维持我丈夫昏迷的状态,它想隔离我和我丈夫,我丈夫创造的超级人工智能在保护我,那么,也就只有我才能杀死我丈夫。所以,张小飞才会来找我。

我是天使,我是被选中的那个人,我是结束超级人工智能统治将自由还给人类的救世主,但我必须亲手杀死我的丈夫,那么我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没有人可以逼迫我,为了什么也不可以。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一旦下定了决心,我的身心反而轻松了,事情好的一面也马上显现出来:如果只有我能杀死我丈夫,也就意味着没人能杀死他,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清空脑袋里所有的想法,清理了呕吐物,打开换气系统,又洗了澡。之后感觉饿了,做了一个简单的三明治。一片面包,一片薄薄的火腿,一片西红柿,挤上一层沙拉酱,再放一片起司,没有生菜,也没有腌黄瓜,只好又放了一片西红柿,又一片面包,大功告成。吃了一半,剩一半放到冰箱里,留着晚上吃。做完这一切,我的内心找到了久违的宁静,仿佛这样的事情已经做过上万次,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一百年,接下来还会重复上万次,重复一百年,而我一点也不会厌烦。我坐到沙发上,打开《伺机下手的贼》,继续念给他听。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屏幕,他静静地躺着,很享受的样子。有那么一两次,我想到了张小飞,他倒在屏幕右下角的影像一闪而过,引人伤感。

后来,我念累了,也有些困倦,便抱着书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睡得很深,好像身处大海,飘飘荡荡地一直往下沉,触底之后又开始上升,最终浮上水面,我也自然而然地醒了。

房间里很黑,只有屏幕是亮的,我丈夫还在睡。我坐起来,伸了伸懒腰,突然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醒啦?我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在餐桌旁边,坐着两个人,影影绰绰的,看不太清。但只是大体轮廓,我也认得出来,矮的是孙局长,高的是关助理。

“你们终于来了。”我转回头,不再看他们。

“敲门没人理,我们害怕出什么事了,才自己开门进来。”这是关助理的声音。

“要开灯吗?”孙局长问。

“不用,这样挺好的。”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站起来,做了几个拉伸动作。

孙局长轻轻叹了口气。

“别唉声叹气的,有什么就直说吧。”我坐回沙发上。

响起脚步声。关助理拎着两把椅子走过来,放到我的斜对面,两人坐下。他们侧对着屏幕的光源,脸上半明半暗,我依旧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你来说吧。”孙局长的嘴微微动了动。

“张小飞死了。”

说完这几句话,关助理沉默了三秒钟,好像在为张小飞默哀。

“最开始,是他提出了两个假设,你丈夫创造的超级人工智能会不会在保护你?你丈夫的植物人状态会不会是另外一个超级人工智能有意为之?”

“是昏迷。”我纠正他。

“对不起。”

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接着说吧。”孙局长低着头,好像睡着了,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抬起来。

“根据张小飞的这两个假设,综合考虑已知的所有信息,包括你丈夫通过盲神在雷克雅那里留下的线索,我们推导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可能。张小飞下午的行动就是为了证明这种可能。”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可能,是因为顾及到我的感受吗?这种表面功夫丝毫也不能打动我。

“证明了吗?”

“还没有。”

“那你们还要努力啊。”我忍不住想讽刺他们。

“但他的死也不是毫无价值。”他的语调并不像是辩解,更像是称颂。让我感到无比厌烦。“在他行动之前,我们已经取出了他体内的纳米机器人。在他死后,我们在他的体内又发现了一样的纳米机器人。也就是说,杀死他的和导致‘咳嗽’爆发的超级人工智能是同一个,它居然在保护你丈夫,为什么?”

我之前漏掉了这个问题,被他一问,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你这种说法很牵强。”不管怎么样,我先否定他,争取思考的时间。

“我也这么认为。”孙局长抬起头。他竟然会帮我说话?令我多少感到意外。转念,我便明白了,他和关助理是在演双簧。

“我们现在的希望在于,虎笼比虎更强大,这样才能杀死老虎,所以,保护你丈夫的虎笼也能操纵老虎控制的纳米机器人,这对于我们来说,其实是好事。”他的语速越来越缓慢。“但,可怕的地方在于,它本来不需要杀死张小飞,因为它已经阻止了子弹的发射,子弹在枪膛里就爆炸了。”

“因为张小飞想谋杀,所以才杀了他。”我给出解释。

“作为法官,你都是这么判案的吗?”

“判案和这是两回事。”我知道自己是在狡辩,但我并不感觉愧疚。

“也有道理。”他又低下头。

“所以,也就是说,关于张小飞的死,现在还是两种可能……”关助理接着说。

“三种。”我打断他。“还有一种可能是因为要阻止他的谋杀行为。”我只是不死心,万一他们拿不出证据呢?

“你的意思是,只是阻止一起普通谋杀?”

“没错。”

“截止到我们来之前,世界上发生暴乱的地方,至少有上千起谋杀,为什么它没有阻止呢?”

上千起谋杀?我的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短暂的沉默,好像在给我思考的时间。

“就算是两种可能,你接着说吧。”惯用反问和沉默,仿佛他们已经掌握了绝对的真理,这一点让我越来越反感。

“一种是,有一个超级人工智能保护着你丈夫,杀了张小飞;第二种可能是,另一个超级人工智能要维持你丈夫的昏迷状态,因此杀了他。然而,关于第一种可能,存在一个重大的疑问,既然有超级人工智能的保护,你丈夫为什么还会发生车祸呢?”

“因为有保护,他才能活着。”

“如果保护他,想唤醒他,为什么盲神系统会崩溃呢?”

“那是另外一个超级人工智能搞的鬼。”

“盲神系统是你丈夫最重要的科研成果……”

“别说啦。”孙局长站起来。“我们要考虑所有可能。虽然第一种可能性也很大,但我们现在主要讨论第二种。”他向前迈了两步,走出阴影,谈话以来,我们第一次看清了彼此的表情。他笑眯眯的,就像晚上邻家出来遛狗的老大爷。关助理也跟过来,挡住了屏幕的光亮,他的脸又暗下去。我注意到关助理的手,背在身后,好像藏着什么东西。他的脸上则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不要挡亮,回去坐下。”孙局长命令他。

他向后退了一步,孙局长的笑脸又变得明亮。

我明白,摊牌的时候到了。我更明白,无论他们接下来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既然如此,就请直说吧。”

“关于第二种可能,结合你丈夫通过盲神留下的线索,to be or not to be,我们认为,应该是后者,哈姆雷特最后也死了,所以,才会有张小飞的行动。他失败了,很大程度上,也在预料之中。于是,又把事情推向了另一种可能,也就是只有特定的一个人,一个由另外一个超级人工智能保护的人,才能完成这次行动。”他说得很慢,仿若作诗一般,斟酌着每一个用词。

“这个人又是谁呢?”我笑着问。

“我刚才说过,张小飞的另一个假设,另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在保护你。”关助理连珠炮似的抢着回答。

“我还是不明白。”

“怎么说呢?”孙局长的脸上堆起不自然的笑容。“你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唯一人选。”

“可是,你们要怎么证明呢?有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在保护我呢?”

孙局长又向前挪了一小步,挡住关助理半个身子。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和你丈夫留下的线索有关。在我看来,他完全可以把线索讲得更明白,更清晰,而是不像现在这么模棱两可……”

在他说话的时候,关助理悄然挪到了右侧,巨大的身躯全部潜入黑暗中,然后,他向前举起双臂,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我的身体。我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终究不是我的朋友。

“我认为这个方法更好。”

我用目光示意孙局长看向身后。他转过身,看看关助理,又看看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把枪收起来。”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像是从嘴角偷偷溜出来的。

“开枪。”我命令关助理。突然之间,我想,就这样死了也好。

“把枪放下。”孙局长猛然提高了音量。他的脸憋得通红。

“开枪。”我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枪口距离我的眉心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

“放下。”孙局长又吼了一声,但他始终没有伸手去阻拦。

“张小飞已经死了。”关助理的声音更大,他的表情异常痛苦。

“所以我才叫你放下。”孙局长的嗓子哑了,声音又低下去。

他们的纠结让我觉得可笑。我又向前迈了一大步,现在,枪口距离我的脑门只有十几公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关助理的手,将枪口压低,对准我的心脏。我也是突然想起来,我丈夫最爱我的脑门,所以不能打在那里。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开枪!”我咬着牙,再次命令他。

他的眼睛里瞬间聚起一层雾气,同时,他扣动了扳机。枪声震耳,我的手随着他的手跳了一下,就像是心跳。我并不感觉疼,和书上说的一样,中枪的瞬间并不会疼。一秒,两秒,还是不疼,我也并没有死。我低头看了看,胸口也没有血。

“为什么?”我问他们。

他们只是呆呆地望着我。关助理也没有死。我明白了,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憎恨。

“你们在枪上做了手脚。”我抓住孙局长的衣领。“你们这群混蛋,想骗我,对不对?”他就像是一个布偶,松垮垮地,低着头,任凭我推来搡去。

“混蛋,看着我。”我揪住他的耳朵,强行抬起他的脸。“告诉我,你们骗我,对不对?”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说话啊。”我打了他一个耳光。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流出。“说话啊。”我又想打他,抬起的手却被人在空中钳住。接着,我被人从后面抱起来,我本能地去抓他的脸,他走了一步,把我扔到沙发上。我的心就像是一座爆发的火山,源源不断地向血管里输送炽热的岩浆。我不想停下来,我不想思考,我只想打人,甚至杀人。我跳起来,冲向关助理。他掏出枪,再次对准我。枪响。我下意识地顿了一下,接着,我看到了子弹,它像一个小陀螺在空气中急速旋转,缓慢地前进,它的前端出现了一个银色的小硬片,两者摩擦,发出嘶嘶的细微声响。硬片越来越大,变成小盾牌,又变成了小雨伞,完全兜住了子弹,子弹停住,掉到地上,吧嗒一声,好像一个终止符。小雨伞随即消失在空气中。

血管里的岩浆瞬间凝固了,我感觉到疼,从心脏向外辐射的剧痛。我跌坐到沙发里,再也不想起来。我累了,我想休息,我闭上眼睛,思绪随之跌入了一片混沌的领域,灰蒙蒙的湿哒哒的,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想不起。好像来了一阵风,又好像没有,我开始移动,也许是走,也许是飘,我不能确定,是在转圈,还是沿着直线?因为没有任何参照物,也全然分辨不清。我在移动,不停的移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移动了多远,我听见了潮水的声音,我感觉到了海的气息,前方不远处好像有光射过来。我向着那个方向继续移动。不自不觉中,有人加入了我,走到了我的身边,离我很近,我看不到他,但闻到了他的气味,那是我丈夫的味道,我张嘴说话,却没有声音。我知道自己只能继续移动。又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我感觉到他的气味在减弱,我想减慢移动的速度,但是不行,我想喊,还是没有声音。他的气味渐渐消失了,我眼前的景物也渐渐清晰起来。

我从未动过,蜷缩在沙发里。

他们坐在之前的椅子上,半明半暗的,雕像一般。

“还在这干什么?赶紧滚蛋啊。”

我就是想口出恶言。我不恨他们,也不讨厌他们,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我不想与他们再有任何瓜葛。我更不想他们可怜我,同情我,更不想他们喜欢我,爱我。他们恨我才好,那样我也好恨他们,我要和他们成为势不两立的敌人,只要那样,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个房子里,守着屏幕,守着我丈夫,过一种有希望的生活。

他们坐着不动。

“还等什么,赶紧滚蛋啊。”我吼他们。

“下午的时候,我抽空去了趟‘懒猫吧’,我女儿问你好。她怀孕了。”孙局长的声音里隐藏着某种诱惑。

“那又怎么样呢?”我回答的对象是那种诱惑。

“没什么。”他率先站起来。“我们走吧。”

他们走向门口,开了门,有风吹进来。

“张小飞让我替他说一声对不起。”关助理的声音被风吹散,灌满了整个房间。

“滚啊。”

门关上,风停了。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马广全新连载《盲神》将于每周一、三、五在首页更新。

作者


马广
马广  @马广
马广,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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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
平时嫌作者更新短,人家更了这么多你们又嫌看不懂了...... 个人觉得,作者偏向于让读者认为的情况是,一个人工智能想要维持陈榆昏迷,另一个人工智能要保护尤其美。所以只有尤其美杀陈榆才能够成功因为她收到了保护哪怕另一个人工智能要阻止她。至于陈榆昏迷还是清醒还是死亡对人工智能有什么影响,期待作者接下来的更新
strawberry
说实话 前面几章还挺好看的 逻辑也还可以 后面怎么越来越乱 没头没脑的 你对别人开完枪之后还能当做没事一样和和气气的走掉? 怎么跟闹着玩一样。。。
不知道该改什么了•﹏•
好想知道结局 作者很有想法,也很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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