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请医生帮忙找了一间空病房做临时会议室,重新看了一遍我和雷克雅对话的视频。
“应该带周顾问一起来。”孙局长懊恼地叹了口气。“大家先说说各自的看法吧。”
“我先说。”早在和雷克雅说话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对于那两段话的一种解读。“先说第一段话,乍听之下,可能会以为是我丈夫通过盲神留给我的情书,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含义,就像那张照片上,他也写了我爱你。更深的一层含义,我想,那段话中的你和我应该是一种泛指,是一种拟人化的东西,联想到我们现在所处的状况,指的应该是两个超级人工智能。”
我看到关助理摇了摇头。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他。
“目前,所有的相关理论都认为,两个超级人工智能是无法并存的。”
“这个我知道,但是,我丈夫曾经向我提起过一个理论,叫等待理论,当时我以为是开玩笑的,现在想想,也许不是。既然他留下这么多线索给我,等待理论可能也是一个提示。”
“那个理论讲的是什么?”孙局长问。
“简单点说,是说食肉动物比食草动物更善于等待。最后的结论是,等待,是智慧进化阶段的一个重要节点。”
“所以,你是想说,很早之前就有一个超级人工智能上线了,只不过他一直在等待,现在又有一个超级人工智能也来了,所以,现在一共有两个?”
“没错。”
“即使是这样,第二个也早已被第一个吃掉了。”关助理说。
孙局长点头。
“周东生跟我说过,理论上有两种超级人工智能,一种可以比喻成老虎,一种可以比喻成虎笼,如果第一个是虎笼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孙局长站起来,来回踱步。“既然第一个能够乖乖地等待,也就是说,它也就能被限制,它的作用是划定了一个超级人工智能的范围,就像是建了一个动物园。然后第二个是老虎,一出生就在动物园里,但它想冲出去。如果我们想杀死老虎,就要通知动物园。这也暗合了‘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的寓意。”孙局长站到我对面,手撑着桌子,看着我。他的脸色发白,嘴唇在微微颤抖。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你现在告诉我,你认为第一个超级人工智能是哪来的?”
“就是盲神。”
孙局长笑了,但笑容很难看,带着愤怒。
“让我大胆地猜测一下,你还在偷偷使用盲神,对不对?”
“具体地说,是盲神二代。”即使他不问,我也打定主意要说出这件事。
孙局长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过身去。
关助理低下头。
张小飞本来也很严肃,注意到我看他,连忙笑了笑,然后悄悄向前探了探身,小声对我说:我支持你的观点。
“支持个屁!”孙局长吼了一声。
他几乎是跳着转过来,用拳头拼命地捶桌子,连捶了六下。因为愤怒,他的五官都扭曲了,眼中充满了血丝。
“蠢啊,愚蠢。”他又捶了两下桌子。
我的脸感觉火辣辣的,像被人打了耳光。我不服气,也想拍桌子,但我忍住了。
“有什么不同的观点,你可以讲出来。拍桌子解决不了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一直以来只有一个超级人工智能,那就是盲神。所有的一切都是它的阴谋,我们去水母岛,是打开了它的限制。今天这两段话根本就是威胁,它已经来到我们身边,和我们融为一体,生存还是毁灭,是它给我们的选择。而你一直在给它提供情报。我们走,现在去找周顾问。”孙局长看也不看我,转身往外走。
我紧跟上去。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
“你还不明白吗?”他站住,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工作并不看重证据,我的工作是把每一种坏的可能扼杀在摇篮里,因为每一种可能都可能导致人类的毁灭。”
“没有证据,说服不了我。”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动摇。他的假设也不是全无道理。
“我没想说服你。”
“我去下卫生间。”张小飞插了一句。
孙局长,关助理和我坐进一辆车里,开着车门等候张小飞。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总是觉得孙局长的假设有漏洞,可是还没理出个逻辑,思维又跳到自己对《我侬词》的解释上,也觉得有牵强的地方。思来想去,越来越乱,身上不禁冒了一层冷汗。如果孙局长的假设是真的,我该怎么办?
张小飞从医院大厅跑过来,出了门,脚步却慢下来,掏出一根烟,点上,一边吸一边走。
“快点。”孙局长不耐烦地催促他。
他小跑了两步,停在车门前,吸了一口,笑着问: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孙局长问。
“我们一路找过来,现在要走了,竟然没有遇到一点阻碍。”他又吸了一口。“或许,那个超级人工智能已经被我们制住了。这条线索根本就没有用。”
“司机,开车。”孙局长不再理他。
他赶紧扔了烟,踩一脚,跳上车,麻利地带上车门。
车里死气沉沉,没有人说话,我望着车窗外的黑暗发呆。既然我和孙局长说服不了彼此,就等周东生的专业意见吧。也许到时候会有新想法。
张小飞咳嗽两声。
“奇怪了,嗓子怎么总感觉痒痒呢。”他拿起一瓶水,喝了两口。结果咳嗽得更厉害了。
“你没事吧?”我问他。
他捂着嘴,脸涨得通红,还在咳嗽。
关助理坐在他身边,伸手帮他拍了拍后背,他的咳嗽止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说了一个操字,马上又开始咳嗽。
孙局长也回头看他。
他用一只手捂住嘴,举起另一只晃了晃,示意自己没事儿。可是咳嗽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他的脖子都红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关助理问孙局长。
孙局长脸色惨白,瞥了我一眼,然后命令司机停车。
汽车停住。
张小飞的咳嗽也停了。他犹豫着把手拿下来,我看见他的鼻子下面,嘴上,全是鲜血。突然,他鼓起了腮帮子,他想用手去挡,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又开始咳嗽,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喷到了我的脸上。我赶紧闭上眼睛。他的血混着口水,热乎乎的,我却感觉到冷,透彻心底的冷。
我听到扑通一声,连忙睁开眼睛。
张小飞已然瘫倒在车座下。
他晕了过去,对他也算是解脱,至少他不再咳嗽了。
关助理把他放躺到后座上。我留在后面照顾他。帮他擦去脸上的血迹,解开胸前的纽扣,保证呼吸顺畅。他浑身发烫,为了给他降温,又在他的脖子两侧放了两瓶矿泉水。
车队加速前进,大家沉默不语。
张小飞的症状让我想到了敏敏姐,可是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如此急速地发作,不可能是癌症。倒是结核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或者,只是因为最近太过劳累吧。我尽量往好的方向想。
走了没多远,对讲机响起来,后面一辆车的司机报告有突发状况,请求停车。车队停入紧急停车道。关助理下车去查看情况,很快跑了回来,脸上疑云密布。
“一个战士也昏倒了,症状和他一样。”
孙局长沉着脸,什么也没说,示意他上车。
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现在有两个人出现了相似的病症,说明不是普通的疾病,很可能是病毒感染,或者是瘟疫爆发。另外,还有一种情况,我想也不愿想,却是直觉的第一反应,他们的症状与那个超级人工智能有关,而且一定还会有更多的受害者。可是,如果真的是它干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如何做到的?受害者的选择是随机的,还是有条件?
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自己的嗓子也有点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孙局长和关助理迅速回头看我,我赶紧咽了口唾沫,把第二声咳嗽压下去,告诉他们我没事儿。
车队再次出发,开出去不到一公里,接连看到六辆汽车停在紧急停车道上,其中一辆车开着后车窗,里面坐着一个小女孩儿正在哇哇大哭,看着让人心疼。尽管无法一一验证,但我猜测,更多的受害者就在那些车里。
人一旦开始往坏处想,就像掉入了沼泽地,只会越陷越深。张小飞时不时会出现肌肉痉挛的情况,我不禁想到丧尸电影中的画面。他的身体突然扭曲到不可思议的程度,骨头咔咔直响,瞬间又恢复常态。过了几秒钟,他坐起来,看上去是正常醒来,可是动作却颇为僵硬。他左右看了看,看到我,表情悲切,抓住我的手,哀求我马上杀了他。不等我回答,他的眼睛变成血红色,他的嘴角浮现出狰狞的笑容,接着,一下子抱住我的头部,将我的脑袋扳向一边,张嘴咬我的脖子。
难道这就是那个超级人工智能的目的?将人变成丧尸,毁灭人类?莫非孙局长的假设才是正确的?
张小飞呻吟了一声。我吓了一跳,慌忙低头看他,他眼睛睁着,也在看我。
“你醒啦?”我强做镇定,仔细观察他。他的眼睛通红,神态疲倦,满脸的不耐烦。
“别害怕。”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不屑地笑了笑。“我还是我。”
“你当然这么说,有证据吗?”孙局长回过头,插了一句,化解了我的尴尬。他表情严肃,看不出是不是开玩笑。“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妈的。”张小飞咧着嘴,骂了一句。“胸闷气短,嗓子疼,浑身酸痛,没劲儿,就像得了重感冒。”
他想翻身,差点又掉下座位。我扶住他,帮他坐起来。
“之前有过这种情况吗?”孙局长又问。
“当然没有。咳血的时候,我差点吓尿了,以为要死了。”他拿起一瓶水,拧了几下,没拧开。“妈的,连个瓶盖儿也拧不开了。”我拿过来,拧开,递给他。他慢慢喝了两小口。“你们都没事儿吧?”
“我们没事。后车的一个战士也倒下了,症状和你一样。”我说。
“这么说是病毒感染?”他往后靠了靠。“你暂时还是离我远点比较好。有口罩吗?”
“不是病毒。”关助理回答。
车速减慢。头车司机在对讲机里通知大家前方堵车了。
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如果某个正在开车的司机出现了咳嗽的症状,很容易发生交通事故,堵车也只是时间问题。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向前移动了五六米的距离。前后左右挤满了大小车辆。左侧反方向的车道上也堵得死死的。孙局长和关助理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接通之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听多说少,只有一次,孙局长详细地描述了我们所在的具体位置。关于电话的内容,他们不说,我也不好问。考虑到只有涉及人工智能才会找他们,事情就已经很明了了。如果之前还仅是我的猜测,现在这些电话就是明证,那个超级人工智能是导致张小飞等人咳嗽的罪魁祸首。张小飞还很虚弱,病恹恹的,双手抱胸,头抵着车窗,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那边的车窗正对着一辆大众轿车。司机是个年轻男人,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白色的T恤,站在车旁吸烟。车载音响播放着流行音乐,他跟着音乐的节拍摇头晃脑,自以为很酷的样子,其实很滑稽。天上传来轰轰轰的声响,他停止摇摆,望向右侧的天空。我也转回头,从车窗向外看,不远处,一架直升机正朝我们飞过来。
“是来接我们的。”孙局长淡淡地说了一句。“准备下车。”
关助理率先下车,站到前车的车顶,挥舞手臂,为直升机指引方位。
轰轰轰的声响到了我们头顶,绳梯从天而降,落到关助理的旁边。
“下车吧。”孙局长回头招呼我们。
“等一下。”张小飞拉住我。“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年轻司机正捂着嘴咳嗽,他的腰越来越弯,突然又挺直,剧烈地咳嗽了几下,接着,身子一软,摔倒在地。
“你们发现规律了吗?”张小飞面露喜色,看看我,又看看孙局长。
“什么规律?”孙局长问。迫于飞机的噪音,他提高了音量。
“我也是刚抽完烟,就开始咳嗽。他也是。”
“也许只是巧合。”我说。
“抽烟,咳嗽,你不觉得有一定的逻辑联系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走吧。飞机不能停太久,容易引起恐慌。”
“我也走吗?”张小飞问。
“当然,你现在很重要,是我们研究的样品。”孙局长瞟了他一样,拉开车门准备下车。
“可是我没劲儿啊,爬不了绳梯。”
“放心吧,有小关呢。”
关助理用保险带把张小飞绑在背上,第一个爬上绳梯,他动作敏捷,就像一只猿猴。我在他后面,显得笨手笨脚。最后是孙局长,负责保护我。等我们都上了绳梯,飞机适当升高,绳梯离开地面,以防有人爬上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登上飞机,我向下看了看,那个晕倒的年轻司机被一群热心人围在当中。很多人在抬头看我们,用手机拍照或录像。有人向我们喊话,声音被飞机的螺旋桨搅碎,消散在夜空中,什么也听不见 。还有一个女青年向我们竖中指。稍远的地方,人们纷纷走出汽车,向这边张望,虽然看不见,但我感受到他们眼中或多或少的焦虑,而我心中的焦虑是他们的成千上万倍。我多希望自己能像他们那样,和爱人一起堵在高速上,消磨无知漫长却幸福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