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飞机上，大家看上去都很轻松，或者努力表现出轻松的样子。至少孙局长给我的感觉是后者。张小飞讲个不停。他说我们这次行动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一个行动代号。我问如果有的话，他想叫什么。他想了想说，就叫捕鲸行动，因为任务是在海岛上，超级人工智能，给人的感觉很大，就像一头鲸。周东生纠正他说，没错，超级人工智能是很大，但同时也可以很小，如果把它比作一头鲸，也是由无数条极小极小的小鱼组成的鲸，关键时刻，它还可以变成无数的小鱼，隐遁到茫茫大海之中，根本无迹可寻。张小飞问，也就是说，如果它没有被制住，也不再主动出现，我们就找不到它了？周东生回答：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张小飞转头对我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岂不是成了你的终身保镖了。你要付我和关助理薪水了。我说，不用担心，等我丈夫醒了，你们就可以撤了，他会保护我。一提到他，我就心潮澎湃。已经有30个小时没见面了，几乎是近三年来我们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说不定他已经醒了呢。我的手机不在身边，所以没法通知我。

飞机落地，我迫不及待地取回手机。开机之后，各种信息的提示音足足响了十几秒，最后显示有55个未接来电，其中，28个来自吉吉，21个来自我婆婆“王后”，另外6个则无关紧要。吉吉是很有主见的人，不是大事，不会给我打这么多电话。“王后”嘛，给我打电话永远是她的最后选择，即使是为了她大孙子的生日礼物，她也不会屈尊给我打第二个电话。现在这两个人同时疯狂地给我打电话，莫非，他真的醒了？因为医院联系不到我，只好联系了其他家属和公司。

想到这里，我赶紧给吉吉打过去。

“是不是他醒了？”

“你回来啦？”

我和吉吉抢着说完了第一句话。

接着，她沉默了。

“那什么……”我用力咽了咽唾沫，掩饰自己的失落，“我回来了，看你给我打了那么多电话，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老板的爸妈来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们现在在哪呢？”

“医院，病房，他们都知道了。”

“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你在哪呢？”

“我在这陪着呢。”

“你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回去。然后，你就不用陪了，去帮我买几双篮球鞋，要最新款，41码。”

“什么牌子？”

“大牌子的，挨个买一双。”

“好，我知道了。”

“还有，你老板怎么样了？”

“暂时还没醒，其他都很好。”

“那就好。”

挂断电话，我的情绪也恢复了平和。对于我公婆的到来，以及我和“王后”之间即将发生的不愉快的对话，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切。与过去一天里发生的事情相比，再糟糕的婆媳关系、婆媳斗争都让人觉得可爱。可以预见的是，见面之后，这种感觉可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眼下，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期待见到她。

张小飞和关助理送我回医院，跟着我来到病房门口，与守在那里的警员做了简单的对接。

我从门上的窗口向病房里张望，我公婆就坐在病床前，像两只麻雀依偎在一起，静静地看着我丈夫。我公公眼圈微红，神情恍惚而悲伤。“王后”的脸上则带着怒气，紧紧抿着嘴，好像时刻准备着咬谁一口，而那个谁十有八九是我。我深吸一口气，做好被咬的准备，敲了敲门，推门进入病房。

“爸，妈，你们来啦。”

我公公抬起头，想挤出一点笑容，却没有成功。

“你回来啦。”

“嗯，出去办了点事儿。”

她一动不动，也不看我。

我公公用肩头碰了碰她，她才不情愿地转动眼珠，看向我的双脚。

“我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事情有点复杂，我不想让你们着急上火。医生说了，他现在情况很稳定，醒过来只是早晚的事儿。”

“你不在这守着他，去哪啦？有什么急事，必须你去办啊？”

“和他有关，涉及到人工智能的一些事儿。”我故意说得很笼统，既挑不出毛病，也不会吓到她。

她瞥了我一眼，转头对我公公说：你出去一下，我要和她单独谈谈。

“什么事，我还不能听了？”我公公坐着不动。

“女人之间的事儿，你有什么好听的？”

见我公公还是犹豫，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动作就像是撒娇。他们的恩爱劲儿，一直是我们的榜样。

“爸，要不你出去走走吧？”我也劝了一句。

我公公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她好好说，不要着急。出门之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暗示我要让着他老婆。我微微点头。

“坐吧。”我公公出去之后，她吩咐我。

我想坐到床上。她又说：坐到我旁边来，我又不会咬你。我只得坐到刚才我公公的位置。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丈夫。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好也借机仔细看看他。他的气色不错，皮肤有了光泽，头发有些长，下午要请个理发师过来了。

“他该理发了。”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让我有些不适应。偷偷看她，发现她脸上已经没有了怒气。

“小时候，都是我给他理发。在网上买了一把电动理发器，调到3毫米，随便推一推，就很好看。后来，那把电动理发器坏了。他用他爸的工具捣鼓了一会竟然给修好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他五岁半。”

“他给我讲过这个故事，那把理发器他一直留着呢。”我不知道她说这些有什么用意，只好顺着她说。

“他不知道，我当时吓坏了。”

“为什么？”

我看她，她也看我，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这就是原因。”她转过头去，看向病床上的他。

我有点明白，又不完全明白。

她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我就是一个普通女人，一个普通的母亲。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在改变世界的天才和整天看电视呵呵乐的笨蛋之间，我宁愿选择后者。”

“可是天才也可以很快乐啊？”

“所以，我很感谢你。”

她看着我，目光坦然真诚。我受宠若惊。

“感谢我什么？”

“他和你在一起很幸福，也很快乐。”

“你这么认为？”

“事实如此。”

“可是……”

她摆摆手打断我。

“我是一特别自私的人，又软弱。所以我才会故意对你们不好，故意表现出很偏心的样子。”

“为什么？”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

“因为我了解你，我对他不好，你就会加倍对他好。我无法永远陪在他身边，你却可以一直陪着他。”

她说得不准确，但也不错。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无所谓加倍与否，但每次我们在她那里受到了冷落，我都会补偿他，帮他实现一个小愿望。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对他好，我也对他好，岂不是更好？”

“所以我才会说我自私又软弱。”她双臂抱在胸前，“我害怕，我想把他推远一点，失去他的时候，可能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你能理解吗？”

“你是不想成为一个天才的拖累。”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我肯定不会理解她，但是现在，坐在病床边，看着他躺在床上，浑无知觉，只有胸脯在轻微地上下起伏，我才体会到她的难言之痛。虽然有我陪在他身边，但他的研究事业仍旧是一条孤独充满未知甚至凶险的道路，她的作为只不过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说：儿子，你放心去干吧，不用担心我。

“随便怎么说吧，我就是一个偏心眼的妈妈和婆婆，我并不想否认这一点。”她用双手捂住眼睛，长出一口气。

“你不会失去他。等他醒过来，我希望你能把这些话再亲口对他说一遍。”

“不用了，我和他说过了。”

“什么时候？他怎么没和我说过？”

“去年的9月16号。”

我糊涂了，看着她，希望她能给我一个解释。

她从地上拿起自己的挎包，取出一个很厚的纸袋。

“去年的9月16号，老二过生日，他去了，你没去。临走他给了我这个，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他出了什么事儿，就把这个交给你。那天和你打完电话，我就觉得不对劲，就一起带来了。”

“里面是什么？”我接过纸袋。

“我没看过。”

“他当时还说什么了吗？”

“没了。”

我想打开纸袋，被她制止了。

“等我们走了再看吧。另外，我大孙子的篮球鞋买了吧？”

我给吉吉打电话询问情况，她说已买好，在回来的路上。

拿到球鞋，他们便急着要走。张小飞、关助理和吉吉一起陪着我送他们到停车场。上车前，我和她拥抱，在她耳边叮嘱她保重自己。她没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我公公对于我和她关系的变化略感惊讶，但在上车前还是不忘低声对我说，如果在病房里她说了什么过分的话，请我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关照他开车小心。

吉吉也直接取车回了公司。

我带着一丝伤感回到病房，向张小飞和关助理说明纸袋的来历，然后将其打开。里面有一本《英汉技术词典》和一册小学三年级的英语教材，书皮上写着他的名字：陈榆。

《英汉技术词典》的封面是暗橙色，很旧，四角都有破损。我、张小飞和关助理分别翻查了三遍，确认里面没有夹带任何东西，就是一本普通的老词典。那本写着他名字的英语教科书也是一样。

看到词典和英语书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照片上的那串字母，现在更加确信它们之间必有关联。

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得到他俩的一致认同。

“照片呢？”张小飞问。

“不用照片，我已经记住了。算上正面的字母V，是REYKJAVIK。”

我翻开词典，在792页找到了RE开头的单词。张小飞眼睛尖，一下子就找见了，在793页的右下角，Reykjavik，一字不差，汉语解释是：雷克雅未克，冰岛首都。

“我想起来了，在水母岛的时候，我问那个服务员喷泉的水为什么是热的，他提到了冰岛，说什么设计师是冰岛的。”张小飞看看我，又看看关助理。“这算不算是暗示？”

关助理顿了一下。

“我给局长打个电话。”说着拿出手机，走到窗边。

虽然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但我大概猜到他是怎么想的。如果我们在上岛之前就拿到词典呢？那样的话我们很可能错过了重要的信息，也就意味着我们在岛上可能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

“局长一会就到。”打完电话，他走回来。“我们继续。”

“你不用担心，根据我对我丈夫的了解，这本字典和书就是应该现在才拿到。”

“为什么？”

“不然为什么不和那个蓝色的盒子放在一起呢？”张小飞替我回答。他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为了降低风险。不要把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

“也有道理。”

张小飞看向我。

“因为我丈夫知道，我一定不会马上就告诉我婆婆他出事了，所以，他才会把东西放在她那，为的就是将我们拿到这两样东西的时间拖后。在他的计划里，时间应该没有现实中这么紧密，但我相信，他的初衷是这样的。”

“难道不是因为信任自己的妈妈才放在她那吗？”张小飞问。

“那也是一方面原因，但不是最根本的原因。这其中还关系到我们家人的性格和感情关系等方面，你们不能完全理解也很正常。”

“但你知道……”关助理看着我，停顿了几秒钟，好像在考虑如何措辞。　　　　

“现实中会有很多意外情况，我有责任必须保持怀疑的态度。”

“当然，我也是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供大家参考。”

“好啦，我们继续吧，接下来要怎么办？”张小飞拿起字典，左看右看。“雷克雅未克，冰岛首都。这能说明什么呢？要我们去冰岛吗？”

我拿起那本三年级的英语课本，翻到目录页，逐条查看，并没有任何与冰岛或者雷克雅未克相关的信息。

“既然已经翻译过来了，现在要注意的是不是汉字啊？”关助理问。

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件日常小事。我丈夫说英语，总是会把[e]和[æ]的音发成[ai]，我常常帮他纠音，但基本没用。我笑话他笨，他却说，是因为他太聪明了才会这样。小时候学英语，他嫌学校里教得慢，就自己学，为了方便，他会把所有的单词都用汉字来标音，而汉字里只有一个[ai]的音，这么一来，他的英语发音里也只有一个[ai ]。他还不忘撒娇说，只有一个[爱]的音，恰恰也说明了他是一个专一的人。

我把英语书翻到最后的单词汇总页，果然，每一个单词的后面都用汉字标出了相应的发音。一个一个找下来，最后在wake的后面发现了“未克”。

“雷克雅未克，未克。难道是要把原来单词里面发未克的字母换成wake？”张小飞拿起字典，翻到REYKJAIK的后面。我们也跟着看，可是并没有reykjawake这个单词。

“有笔和纸吗？”关助理问。“也许写出来逻辑更清晰。”

我从包里找出笔和记事本递给他。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REYKJAIK——雷克雅未克——未克——wake。最后在wake上画了一个圈。

“我觉得顺序应该是这样的，最后的指向是wake。”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张小飞问。

“醒来。”我看向床上的他。难道这条线索会提供唤醒他的方法？这么一想，心里一阵悸动，手心全是汗。

“那前半部分呢？雷克雅又是什么意思？”张小飞又问。

关助理在wake后面写下醒来，又写下雷克雅，标上问号。

我在心里默默尝试了雷克雅、雷克和克雅的英文发音，其中只有雷克和lake的发音比较接近。刚刚在书上也看到了lake这个单词，但他标出的汉字是累克，在读音上也确实更相似。

如果说“未克”指向“wake”最后的含义是“醒来”，那么基本可以推断，前面的部分也应该是汉语，应该可以和“醒来”组成一个短语或者一句话。从目前掌握的信息分析，“雷克雅”并不能拆解成更多的短语，也不能替代为一个或者多个英文单词再翻译成汉语。如果“雷克雅”只能是一个整体，作为汉语词汇能有什么意义呢？“雷克雅醒来”又是什么意思呢？

“雷克雅醒来。”我念出声。“假设……”有人敲门，我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请进。”张小飞应了一句。

孙局长推门进来。

看见他，灵光一闪，我突然有个想法，不如问问他，他还什么也不知道，兴许能提供不一样的思路

“你来得正好，问你一个问题，雷克雅醒来，这句话能让你想到什么？”

“雷克雅醒来？”他一脸诧异，仿佛走错了房间。“什么意思？”

“不要多想，凭直觉回答。”

他还是犹豫了，摸了摸头顶，看了看关助理和张小飞。他们也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就是想换换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鼓励他。

“雷克雅醒来，是吧？”

“对。”

“雷克雅是谁？”

雷克雅是一个人？

我感觉豁然开朗，新思路像一幅水墨画在脑海中延展。

“假设雷克雅就是一个人，他会是什么人呢？现在已知的限定条件只有一个，醒来。醒来可以粗略地分为两种，一种是睡觉醒来，一种是像我丈夫这样从昏迷中醒来。睡觉醒来没有特指属性，所以，肯定是像他这样醒来。而这条信息又是他留下的，他是盲神的创造者，盲神是专门用于唤醒植物人的人工智能。最后的答案就是，雷克雅是被盲神唤醒的植物人，也正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正确答案。

“小关，给我讲讲整条线索的来龙去脉。”孙局长看上去更蒙了。

关助理拿着笔记本，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

“刚才的结论说得通。”孙局长又想了想。“也很好验证，不用联网，直接进入盲神系统的病人数据库就可以查验。”

其实，我有更简单的办法，只要启动盲神二代，问问它就知道了。可惜他们并不会认同。

他们也没有给我单独使用盲神二代的机会。因为不能在电话里透露这条信息，还会有后续行动，又要保护我， 我只好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人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