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到自己的办公室,处理了几份文件,向领导请了长假。
去医院的路上,接到吉吉的电话,她是我丈夫的助理,和我也是朋友。她哭了,被我粗暴地打断,告诉她哭完再打给我。我是怕自己也被她带哭。过了两分钟,她又打过来,告诉我公司一切正常,去了很多警察,在做例行调查。接着又有三位公司高层打来慰问电话。到了医院,护士直接带我到院长室。院长说不仅爱美科技是他们医院的合作方,我丈夫与他也私交甚笃,我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马上,我们换到了VIP病房,我在我丈夫的身边有了一张舒适的单人床。他还在沉睡中,我不喜欢昏迷不醒和植物人的说法。医生说他身体状况良好,醒来只是时间问题。在护士的帮助下,我给他穿上自己的睡衣。忙完这些,时间已将近中午,在医院的食堂吃了面,又小憩了一会儿,然后迫不及待地坐进“盲神沙发”。
“你好,又见面了。”她说。
“你好,可以开始了吗?”
“随时可以。”
“那就开始吧。”
昨晚躺着睡不着,突然特别想我妈。如果我妈还在,让她来和你说几句或者骂你几句,你会不会立刻就醒过来呢?还记得我们刚交往的时候,我告诉我妈我有男朋友了,我妈第一句话便问,帅吗?我说帅。她说,那就好,玩嘛就要找帅的。后来,研究生马上要毕业了,她紧张兮兮地问我,有男朋友吗?我说有。她一脸诧异,说,那还不带回来让我看看。我说还是原来的那个,还没玩够呢。她板起脸说别废话,赶紧带回来。说好了周末带你回家,她会做好饭等着,结果到家一看,她正打麻将呢。第一句话就问你会不会打麻将。我赶紧拉你的衣襟,示意你说不会,你却坚持说会。她说,那正好,我去做饭,你来替我玩。我悄悄嘱咐你,一定要输。我妈玩麻将就图一个热闹,有人陪,从来不赢,怕牌友输了就不陪她玩了。结果你倒好,我妈那边饭还没做好呢,你这边牌局就结束了,把人家赢个精光。出乎意料的是我妈大喜。把你送走之后,她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你聪明,牌品好,人品肯定也不会差,长得也还行,基本通过了她的测试。我才知道,叫你替她玩麻将是一个局。可是,她话锋一转,又不无担心地说,你有点太聪明了,甚至比我爸还聪明,这也不好,叫我当心。我爸是我妈一生的爱与痛。即使她后来老年痴呆了,经常记不得我是谁,却还记得我爸。动不动就叫我们去看他,可是那时候他已经去世两年多了。算起来,也就是在我爸去世之后,我妈开始相信人有灵魂,说什么一个人死了,只要还有人爱着他,他就有灵魂。还说是张爱玲说的,逼着我们也相信。我当然不信,她就和我吵,转头又去给你洗脑,你却马上就信了,还说得头头是道,居然还扯上了什么宇宙黑洞,说什么黑洞就是存放人类灵魂的地方。我不得不承认,我妈的痴情,人间少见,你哄老年妇女的手段,天下第一。我对你说,我肯定不会像我妈一样,如果你背叛我,我会转眼就把你忘掉。我当然说谎了,我无法想象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你也知道我,在外面也许是一个认真负责公正无私的法官,可是在家里,就像我妈说的,是一个又懒又馋最会无理取闹的小妖精。所以,我也理解你,在公司又要经营又要科研,在家还要对付我,肯定也累坏了。这次呢,就当休假了。如果要我妈说,肯定会说,什么植物人,就是灵魂出窍了,跑出去玩了,野够了,回来了,就好了。好吧,我准了,给你的灵魂放个假,不过要记得早点回来,然后更好地陪我。就这么说定了。
结束之后,我轻轻吻了他。
一切都会好的,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后来,我在他旁边的床上睡着了,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发现手机在响,迷迷糊糊地断定是张小飞打来的,看也没看,接通就问:金源的尸检报告怎么样?对方迟疑片刻,说,是我,周东生。
“是你啊,不好意思,睡得有点蒙,以为是警察呢。”
“你在哪呢?我想过去看他。”
“我就在医院呢,你来吧。”
挂断电话,突然很伤感,直想哭。曾经,敏敏姐和周东生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从我们认识起,他们就陪在我们身边。我们四个人一起看电影,一起旅行,一起坐在咖啡馆消磨雨季的下午时光。我们一起举行了婚礼。两个男人创办了一家科技公司,取名叫四巨头,指的便是我们四个。四巨头科技集团早已闻名世界,四巨头组合却已不复存在。
转折点是敏敏姐去世了,肺癌。她不吸烟,我们四个人没人吸烟,没人能说清楚她为什么会得那种病。更让人难过的是,那时候她刚刚怀孕。她太想要孩子了,不顾周东生及我们的反对坚持先生孩子,再接受治疗。不幸的是两个月后的一天她流产了。她忍着悲痛,积极配合治疗,可是效果并不理想。医生告诉我们,她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有一天傍晚,下班之后,我去看她,她坐在病床上,喝着我给她榨的梨汁,笑着对我说:人生就是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不后悔。我永远记住了她那一刻的笑容。
她去世半年后,我丈夫退出了四巨头科技集团,成立了爱美科技。他说是因为对于人工智能未来的发展方向与周东生分歧太大导致无法再继续合作。我知道肯定还有其他原因,不然他们不会连话也不说了,但我并没有追问。我猜想可能与周东生的私生活有关。敏敏姐的离开对周东生的打击很大,短暂的消沉之后,他过上了声色犬马的生活。我能理解他,放纵也是排遣悲痛的方式。我丈夫好像不能,虽然他从来没有指责过周东生,但每次提到他时忧心忡忡疑虑重重的样子足以表明他的态度。尽管表面上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但彼此的心里还在牵挂对方,我深知这一点,便自愿担起传话筒的重任。时不时地给周东生打个电话问候一番,然后将他的情况转述给我丈夫。周东生也会定期给我打电话嘘寒问暖,我也会讲讲我丈夫的近况。每年敏敏姐生日那天我们三人还会小聚一下,吃个晚饭。饭桌上,他们会相视而笑,但不会直接对话。如果有话说,也是先告诉我,就算在一方告诉我的过程中另一方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他也会装作没听见,等着我再跟他讲一遍。场面相当滑稽,我很累,但他们却不以为然,甚至好像还乐在其中。我罢工过几次,最后还是不得不重新上岗。
此时此刻,我丈夫陷入沉睡之中,也许正是他们两人冰释前嫌的机会。如果多年不曾说话的好朋友能够通过盲神对他“说话”,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也许他一下子就醒了呢。想到这里,我开始热切地期盼着周东生的到来。
四十分钟之后,周东生来了,却不是一个人,张小飞竟然和他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个秃顶的胖老头和一个大个子,两人都穿着黑西装。老头眼睛很小很亮,笑容很有亲和力和迷惑性。大个子表情十分严肃,好像天塌了,他正在替大家撑着。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周东生不仅仅是为了看望我丈夫而来,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目的。
“你还好吗?”周东生和我拥抱。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选择不回答。
他走到床边,摸了摸我丈夫的头发,抬头问我:他怎么样?他的眼圈红了。
“正在恢复中,醒来是早晚的事儿。”
他点点头,用指尖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我看了看张小飞。
他和张小飞对视了一下。
“还是我来说吧。”张小飞依旧是客套又不耐烦的语气。
“这位是人防局的局长孙坚礼孙局长。”他指了指那个老头。
“这位是孙局长的助手关圣山。”他又指了指那个大个子。
“周东生先生是您的朋友,我就不多介绍了,这次来的身份是人防局的首席技术顾问。”
“人防局是?”
“人工智能安全管理防卫局。”老头笑着解释,“简单地说,我们的主要职责是防止人工智能伤害人类。新部门,没听说过,很正常。”
“你们这次来有何贵干呢?”
老头笑了笑,没说话,看向张小飞。
“还是我来说吧。金源的尸检报告出来了。从他的血液里发现了纳米机器人,这些纳米机器人正是导致他心肌梗塞的原因。”
“也就是说他是被谋杀的,是有人想杀人灭口?”
“说对了一半,杀人灭口的有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人工智能。”周东生说。
“到底是人还是人工智能?”
“现在还无法确定,但有一点很可疑,在金源的身体里发现的纳米机器人和盲神系统应用的纳米机器人是一样的。”老头说。
“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们认为那个叫盲神的人工智能是幕后黑手。”张小飞抢着回答。
“是吗?”我转头问孙局长。
老头点头。
“也就是说我丈夫研究出来的人工智能策划了这次犯罪企图杀害它的创造者?”
“有这种可能。”
“为什么?盲神为什么要杀我丈夫?”
“原因需要进一步调查。”老头打起了官腔。
“你觉得呢?”我问周东生。
“理论上,盲神这种级别的人工智能并不具备策划这起案件的能力。我们最担忧的情况是盲神的背后躲藏了一个超级人工智能。你也知道,陈榆是人工智能安全领域的顶级科学家,很可能是他的某个研究对这个超级人工智能的发展造成了阻碍。盲神很可能只是这个超级人工智能的工具。”
“别忘了,幕后黑手也可能是人。”张小飞又插了一句。
老头不以为然地笑笑。
“现在该怎么办?”我问。
“立刻停止使用盲神系统。”老头用命令的口吻回答。
我望向周东生,他微微点头。
“我有个请求,在停止盲神系统之前可以让周东生用一次吗?他是我丈夫最好的朋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老头坚决地摇头。
“您丈夫身体里的纳米机器人随时会攻击他的心脏或者其他的重要器官,那样的话,他就永远也醒不来了。”
“可是,我们使用盲神已经两天了,如果谁想利用它的纳米机器人杀人,应该早就下手了啊?”
“要找的东西还没找到。”张小飞不耐烦地说。
“还有问题吗?”老头问我。
“如果我想继续使用盲神呢?”
“我们是来执行命令的。”老头向大个子做了一个手势,大个子拿出一张公文递给我。我通读一遍,核心内容就是立即停止使用盲神系统。下面盖着人防局、检察院、公安和法院的公章。
“好吧。”直觉告诉我停止盲神的使用是错误的,但我只能妥协。他们之所以和我解释那么多,并不是在和我商量,而是出于对我们的尊重。按照他们的说法,纳米机器人毕竟是隐患。我当然希望他能早点醒来,但在那之前最重要的无疑是他的人身安全。
大个子打开门。早已等在门外的医生和护士推着一个吸尘器模样的设备走进来。他们将设备尾端的注射器插入我丈夫的静脉,启动设备,几秒钟之后,纳米机器人被吸了出来,聚在一起像一滴水银,流进设备的玻璃试管。
周东生最后一个离开,我们再次拥抱,他说会再来看我们。
只剩下我和我丈夫,盲神沙发也被推走了,房间显得有点空旷。我坐在床上,望着他微肿的脸庞,听着各类监视仪器的滴答声,感到一阵阵的恐慌和迷惘。
没有了盲神,我要如何唤醒他呢?
有人敲门,不等我答应,门便开了,张小飞走进来。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没关系。有事儿吗?”
“其实没什么事儿,就是想告诉您,我并不相信那伙人关于人工智能是幕后黑手的推论。我的想法是可能牵涉到人工智能,但也肯定牵涉到人。人工智能我是一窍不通,但只要涉及到人,我就一定会追查到底。您放心吧。”
“谢谢你。”
“我应该做的。”他向我丈夫点点头,开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