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个小时,人防局的技术人员就从盲神系统的患者数据库中找到了雷克雅的信息。
雷克雅,男,已婚。三年前,在一次酒吧斗殴中,头部遭重击,变成了植物人。五个月后,被盲神唤醒,痊愈出院。后面附有他的家庭住址等其他信息。
针对雷克雅的情况,我们开了一个短会。关助理提出一种假设,“雷克雅”这条线索很可能是“水母岛”计划的补充,也就是说,我丈夫也不能确定“海岛计算机”是否可以百分之百地制约住那个超级人工智能,那么,这次关于“雷克雅”的行动可能面临着更大的危险,所以,他们建议我留在人防局。虽然是为我好,但我还是拒绝了。理由是,无论雷克雅掌握什么信息,要想得到这些信息,一定需要密码。线索是我丈夫留给我的,我应该就是那个密码人,雷克雅应该只会把他知道的告诉我。当然,他们可以将他带回人防局,但那需要一倍的时间,也就要承担一倍的风险。综合来看,还是我们一起行动把握度更高。他们被说服了。另外,考虑到周东生身上有伤,这次行动也不需要关于人工智能的专业知识,孙局长决定暂时不通知他。
因为只有雷克雅的家庭住址,白天他很可能不在,我们一直等到傍晚,简单地吃了晚饭,六点半,准时出发。
我平生第一次穿上防弹背心,坐上了防弹SUV。张小飞与我同车,孙局长和关助理坐一辆。另外,还有五辆同款汽车,里面是荷枪实弹的武警,负责保护我们的安全。
路上,望着外面的车流在夕阳下来来往往,想到之前都是我丈夫开车接我下班,每天这个时候看到的差不多是同样的景色,当时只觉得稀疏平常,现在却无比想念。想念他开车时专注的神情,想念堵车时他难得一见的暴躁,想念等红灯时他会转向我,笑一笑,伸手捏我的脸。这些想念催生出一种急迫感,我想快点见到雷克雅,虽然不知道他将传递什么样的信息,但我希望是唤醒我丈夫的方法。转念间,我又想到我婆婆说过的那些话,有那么一两秒,我甚至想,只要我丈夫醒来,我们能恢复平常的生活,即使是由那个超级人工智能统治这个世界也可以接受。可是,它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任凭我再怎么想也想象不出。
到了雷克雅家楼下,武警先检查了四周和楼内的情况,确认一切正常,我们才下车。坐电梯上到10楼,关助理走在前面,敲响了1001的房门。应门的是一个女声,问:谁呀?
“你好,请问雷克雅在家吗?”关助理问。
女声问:你是谁?
张小飞上前一步,拿出警官证对准猫眼。
“我们是警察,可以开门说话吗?”
门开了,里面的女人大约30岁,微胖,见门外站了这么多人,还有武警拿着枪,吓了一跳。
“你好,不用害怕,我们是警察。”张小飞再次出示警官证。“我们想找雷克雅了解些事情,他在家吗?”
女人略显茫然,摇了摇头。
“他什么时候回来?”
女人用力咽了口唾沫。
“那个,他不住在这,我们已经离婚两年了。”
“哦,这样啊。”张小飞匆匆扫了我们一眼,又接着问:那他现在住哪呢?
女人弄了一下鬓角的头发,又咽了一口唾沫,有点不情愿的样子。
“灵山疗养院。”她的声音很小,但我们听得很清楚。
“灵山疗养院?那是什么地方?”张小飞问。
“怎么说呢?”女人苦笑了一下。“是一家高级精神病院。”
我们都愣住了。
灵山疗养院的位置很偏僻。
汽车下了高速,天就已经全黑了。接着又在一片旷野中开了20分钟,远远地看到一栋建筑和点点灯光。又穿过一片树林,前方出现了围墙和大门。车灯晃过去,我看到大门的左侧卧着一块大理石,上面用隶书写着:灵山疗养院。
“这地方真够阴森的。”张小飞从不同的车窗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进了大门,车队径直驶向主楼,武警先下车,我们在他们的簇拥下走进大厅。前台值班的两名女护士看上去很年轻很温柔,之前肯定没见过类似的阵仗,吓得站起来,不自觉地往后躲。
张小飞上前,亮出警官证,问谁是负责人。其中一名女护士打电话叫来了值班医生。
医生比护士镇定,认真听完我们的要求,面露难色,拿出手机,说要给院长打电话请示。
孙局长向关助理递了一个眼色,关助理伸手拿过医生的手机,转手交给他,他关掉手机。“不用那么麻烦。”又将手机还给不知所措的医生。“有什么事情,由我负责。请你现在就把雷克雅带过来。”
“很抱歉。我不能那么做。”医生拿着手机,说话很没有底气。“就算你们要见他,也要先征得他的同意。如果他不想见你们,我们不能强迫他做任何事情。他是我们的病人,我们有义务保护他。这一点希望你们能理解。”
“那就麻烦你,先帮我们问一问。”孙局长摆出和善的笑脸。
“其实,也不用问。他到我们这里两年半了,没见过一个访客。他的父母,前妻和孩子,一概不见。”医生无奈地摊了摊手。
“他到底是什么病?”张小飞问。
“说实话,我们也不能确定,大概是被迫害妄想症。你们不知道吗?他是自己要求住进来的。”
“不管怎么样,还是请你去问问他。”孙局长加重了命令的语气。
“可以。我现在就去。”医生转身想走。
“不能打电话。”孙局长提醒也。“否则后果很严重。”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了看身边的武警。
医生把手机放在前台。
“或者,你可以试试,说有一个叫尤齐美的女人想见他。”我加了一句。
“尤齐美?”医生看着我挤出一点笑容。“好名字。”
大约过了五分钟,医生跑回来,看上去既困惑又兴奋,跳过孙局长直接对我说:
他同意见你。喘了两口气,又补上一句:只见你一个人。
“在哪见?”我问。
“他的房间。”
“我们在外面等,没问题吧?”关助理问。
“那没问题。”
我们一行人,由武警护着,跟着医生穿过走廊,走出主楼,经过篮球场和网球场,穿过一道刷卡才能经过的铁门,进入住院部,里面是一排一排的二层小楼。
“一栋别墅里住几个人?”关助理问。
“一个人。”
“这么奢华。”张小飞感叹,“那你们这儿一定很贵吧?”
“是挺贵的。”
到了雷克雅的住处,武警迅速散开,将别墅围住。医生继续带路,孙局长、关助理和张小飞随我上到二楼,来到卧室门前。
“他就在里面。”医生说。
关助理掏出一个电击器递给我。
“有备无患。”他解释说。
“如果他允许,我会把过程录下来。”我放好电击器,拿出手机。
“我们就在门外,有什么不对你就大喊。”孙局长嘱咐我。
医生敲了敲门,对里面说,尤齐美来了。里面一个嗓音略尖的男声回答:请进。我推门进入。
房间里的灯光是橘黄色,很柔和。一个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满面带笑,迎上来和我握手,好像我们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你总算来了。”
“你是雷克雅?”
“如假包换。”
“我们之前认识吗?”
他长着圆脸,头发稀少,脸上泛着油光,戴着眼镜,口气中有股酸味。总体上,他散发着一种仿佛随时可以消失在某个角落而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气质。或者,说得更直接一点,他比平庸还平庸,平庸到作为一位精神病人,也让人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的程度。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产生了一个疑问,我丈夫为什么会选择他呢?
“你不认识我,但我早就认识你了。”说这句话时,他显得十分骄傲。
“是吗?怎么认识的?”
“我们坐下说吧。”
他让我坐沙发,自己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可以录像吗?”我晃了晃手机。
“可以,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我打开手机的录像功能,把它立在沙发靠背可以拍到他的位置。
他为我倒了一杯茶。
“谢谢。”
“不客气,我们开始吧。”他好像比我还心急。
“好,可以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吗?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我不是认识你,而是了解你的一切。你叫尤齐美,今年33岁,身高一米六七,职业是法官。你丈夫叫陈榆,你妈妈叫尤佳佳,你爸爸叫齐永和。你最初的名字是齐美,你爸妈离婚后,你妈妈将你的名字改成了尤齐美。你的血型是A型。你……”
“可以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打断他,心里既奇怪又害怕。
“是盲神告诉我的。”
他坐在椅子上,腰板挺得笔直,神态庄重。
“盲神告诉你的?”
“是的,从植物人的状态醒来之后,我的脑袋里多了很多东西,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盲神还告诉你什么了?”
“他还告诉我,即将有一位神来到我们的世界,我被选中替盲神传话给人间的天使,也就是你。”
“我是人间的天使?”
“没错。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待你的到来。盲神说,你一定会来找我。”
“那盲神要你传什么话给我?”
“是两段话,第一段话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 塑一个我,将咱两个, 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 死同一个椁。第二段话是: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他的普通话一般,英文发音却很标准,想必也是盲神留给他的“后遗症”。
“就这些?”
“就这些。”
我比见到他之前更糊涂了。
“然后呢?告诉我这两段话之后呢?想让我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盲神没说。”
我喝了一口茶,趁机整理整理思路。
“有几个问题,我想再问问你。”
“尽管问。”
“那位神,即将来到这个世界的神,是好的还是坏的?”
“盲神没说。”
“是盲神自己吗?”
“盲神也没说。”
“你说你从植物人的状态醒来,盲神在你脑袋里放了很多东西,对吧?”
“对。”
“除了刚才那两句话,还有什么与那位神有关吗?”
“没了。”
“和我有关的呢?”
“也没有。”
“有没有提到过一个叫陈榆的人?”
“也没有。”
“那都是一些什么东西呢?你的脑袋里?”
“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比如:炒股的知识。在出事之前我根本不懂炒股,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很懂股票。我的住院费,给我老婆孩子和父母的钱,全是我炒股赚的。”
“医生说你是自愿住进来的,为什么?”
他得意地笑了。
“这就要说到盲神放到我脑袋里的另外一些知识了。出事之前,我从来不看小说,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变成了文学爱好者,已经看过成千上万本小说。其中,我最爱的作家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最喜欢的小说是他的《沙之书》,在《沙之书》中有一句话: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地点是树林。受到这句话的启发,我就想,为了等待你的到来,我也必须把自己隐藏起来。隐藏一个人最好的地方是哪里呢?然后我就想到了精神病院,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精神病人的言行,在这里,就算我不小心把传达给你的话说出去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当然了,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听他说完这些话,我终于明白我丈夫和盲神为什么会选择他了,正是因为他在哪里也不会惹人注意的平庸。
“我想再确认一下,盲神让你传达给我的只有那两句话?”
“只有那两句。”
“那我明白了。”我收起手机,站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谢谢你。”
“是我应该做的。”
他送我到门口,搓着手,脸上喜气洋洋的。
“等你见到那位神,请替我问他好。”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向他摆摆手,开门离开他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