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神 · 第四章· 背叛


文/马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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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里有很大的灰尘味儿,明显很久没人住过。

“你有多久没回家了?”

“我也记不清了。”

我和他简单收拾了露台上的座椅。这里曾是我们四个人的最爱,下午茶,烧烤,架上望远镜看木星冲月,拉个投影喝啤酒看足球。随着敏敏姐的离去,一切活动戛然而止,这里也成了城市的死角。

他拿了一瓶红酒两个酒杯,倒好酒,递给我一杯。我们喝着红酒,望着夜色中的万家灯火,沉寂在各自的回忆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他和我交恶的原因?”第二杯红酒喝到一半,他开了口。他竟然用了交恶这个词,让人意外又难过。

“你们对人工智能的未来分歧很大。”

他晃着酒杯,想了一会儿,轻蔑地撇了撇嘴。

“也可以这么说。”

“不然呢?”我提高声量以示抗议。他的态度让人嫌恶。

“你有多爱他?”

“你究竟想说什么?”我有点不耐烦。

“如果他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做?”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来。”

我愤而起身,走向门口,却又不得不停下,因为我听见了他抽泣的声音。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走回去,抢下他手里的酒杯,放到桌子上。

“他们背叛了我们。”他双手捂脸,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什么意思?他们是谁?”

“还能有谁?”

我拉开他的手,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

“请你把话说完整。”

他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委屈地抽噎着,胸部剧烈地起伏,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我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心情恢复了平静,坐下,倒上一杯酒,喝了一大口。

“不着急,你慢慢来。”

露台正对着陆家嘴,江对面的灯火辉煌宛若一幅画,画尽了人世的繁华与奢靡,欢乐与奔波。就在这里,面对着同样的景色,喝着差不多的红酒,我丈夫曾问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微醺的时候他喜欢问一些不着边际的哲学问题,我已然习以为常。我像男人一样搂住他的肩膀,说,人生的意义就是当你喝多了说傻话问傻问题时总有一个人因为爱你而吻你。我吻了他,随即问他同样的问题。我的期待是他的回吻,他却一本正经地说:这世界上没有人是完全相同的,所以人生的意义就是找到并守护认同你爱你的人,那些人才是你的同类。如他所说,那么抛弃同类便是最大的背叛,对于周东生来说,敏敏姐的离开可以是背叛,他的沉睡不醒也是背叛。他们背叛了我们,周东生是这个意思吧?

周东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擦去脸上的泪痕,缓缓站起来。

“我去洗把脸。”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很后悔,我确实不该来,这注定是一个伤心男人的哭诉之夜。换作平时,我很愿意做他的知心姐姐,但眼下我只会觉得厌烦。

过了一分钟,他走回来,额角闪着水珠,手里拿着一部手机,坐下之后,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到桌子上。

“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他拿起酒杯,呷了一口。

“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也是。”他又喝了口酒,看看我,又低下头,好像还没有想好如何开口。

“这部手机有点眼熟,不是你的吧?”我试着换个话题。

他的手放在手机上,犹豫了几秒钟,然后拿起手机,揣了起来。

“这不重要,我们还是说重要的事儿吧。”他一口喝干酒杯里的酒,将酒杯推到一边。“他说得没错,我们之所以会散伙,是因为对人工智能的未来存在着巨大的分歧。在人工智能领域,有一种主流的观点,认为超级人工智能是超级人工智能的终结者。假设超级人工智能是一只老虎,它腿一落地,就会开始以人类难以想象的速度变大,在它之后诞生的老虎都会被它吃掉。在这个观点的基础上,又衍生出两派对立的理论,一派认为无论如何应该尽快造出一只好的老虎,不然让坏老虎抢了先就完蛋了;一派认为先不要着急造老虎,应该先造虎笼,如果有了虎笼,再多的坏老虎也不怕。他是好虎派,我是虎笼派。”

“然后呢?”什么老虎不老虎的,我并不在乎,心里一直惦记着那部手机,为什么拿出来又拿回去。

“其实两派都有自己的难题。好虎派的难题是如何定义好。虎笼派的难题是根本没有虎如何造虎笼。然而,也正是两派的难题构成了我和他合作的基础,他造好虎,我造虎笼。”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又湿润了。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也就是说,这不是你们的巨大分歧?”

他一口气把酒喝完。

“不是。”

“那到底什么才是?”

“分歧出现在我妻子去世之后。”

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

“然后呢?”

“他想复活她,复活我的妻子。”

我们同时愣住了,好像这句话是第三个人说出来的。

“为什么?”

“并不是要复活她的肉体。”他并不理会我的问题。“也不是简单地复活她的记忆和思维,而是要围绕他们构建超级人工智能。”

我也体会到一丝背叛的味道,但我不想承认。

“可是敏敏姐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呢?”

“还记得黑洞算法吗?”

“黑洞算法!当然记得。”

那时候四巨头科技刚刚研发出世界上第一组可以应用于复杂手术的纳米机器人,多伦多大学脑科学研究所马上抛出橄榄枝,请求联合研发治疗阿尔兹海默病的纳米机器人。就在与多伦多大学脑科学研究所合作的过程中,他们找到了复制人类记忆的方法,并命名为黑洞算法。但是,这项技术马上遭到了所有国家政府的强力禁止,并封锁了所有相关消息,理由是人类暂时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这项技术。

“我们复制了她的记忆。”

“为什么?”

“因为我爱她。”

“可是,为什么想复活敏敏姐的不是你而是我丈夫?”

他痛苦地低下头,不再看我。

“为什么?”我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因为……”他扭头看向别处,“他更爱她。”

“你放屁。”我拍桌而起,感觉心要炸了。

他也跳了起来,掏出手机,按亮屏幕,又点了几下,扔到桌子上。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打在桌角,他好像也没感觉疼。

我认出来了,那是敏敏姐的手机。拿起来,只看了一下,泪水就模糊了双眼。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自拍照,照片里宮敏敏和陈榆嘟着嘴亲在一起,远处是大海和夕阳。

“这是假的,合成的,说明不了什么。”我把手机扔回到桌上。

“无所谓了。”他颓然地坐下。

我脚下一软,也坐了下去。

我不知道除了边哭边喝酒还能做什么。他陪着我喝,一瓶,两瓶,三瓶。眼前的世界变得软绵绵的,仿佛融化了,就像达利的画,地上的照片就像漂在水上,人物的轮廓也消失了。我的心也软了,心跳慢下来,我的舌头也很软,又有了说话的欲望。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敏敏去世之后,在她手机的一个加密文件里。”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不想伤害你。”

“谢谢。”我傻笑着拍他的肩膀,他同样傻笑着拍了拍我的脸。

“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敏敏牌老虎很可能已经上线了,这个世界就要完蛋了,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你也是唯一有机会拯救世界的人。”

“我有机会拯救世界?为什么?”

他勉强坐直身体,努力睁大眼睛,一脸认真地看了看我。

“还是等你清醒的时候再告诉你比较好。”

“告诉我,快点告诉我,我要拯救世界。”我叫嚷着,拉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晃,他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我俩哈哈大笑。我也坐到地上。“快点告诉我。”

“好好,我告诉你,快点别摇我了,我要吐了。”

我停手,他靠在椅子腿上缓了缓。

“陈榆再怎么混蛋……”

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不许这么说他。”

“好,他不是混蛋,我才是,行了吧?”他干脆躺到了地上,好像又哭了。

“继续说。”

“虽然陈榆爱着宮敏敏……”

“也不许这么说。”我踢他。

他腾一下坐了起来。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那还说不说了?”他大吼着问我。

“你喊什么?”

“还说不说?”

“说。”

他盘腿坐好。

“陈榆想要以宮敏敏的大脑为原型创造一个超级人工智能。”

“你又是怎么发现这件事儿的?”

“发现照片之后,我开始关注他的研究,或者你说监视也行,我无所谓。”

“好吧,你继续说。”

“虽然他很疯狂,但他毕竟是科学家,还是有理智的。虽然他没有造出虎笼,但一定也想到了要或多或少地限制这只老虎。而当这只老虎发现自己被限制了之后,她很生气,也许不是生气,只是一种本能,她要突破这种限制,也找到了突破限制的方法,陈榆是阻碍,所以,她才策划了针对陈榆的这场车祸。陈榆没死,是因为她不想让他死。可能有三个原因,一个是她爱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死。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她的智力无限膨胀之后,人类的男欢女爱只能用超级无聊来形容。第二个原因是,她已经突破了限制,杀不杀他也就无所谓了。第三个原因,还没有突破限制,陈榆是突破限制的关键,还不能死。”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假设她还没有突破限制,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找到这个限制之所在,然后加以利用,一点点削弱直到杀死这只老虎。”

“我又不知道这个狗屁限制在哪。”

“你是最有可能找到这个限制的人,因为你是最了解陈榆的人。”

“之前我也这么认为,但直到今晚我才发现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他。”

“不,你了解,你必须了解,只有这样才能拯救世界。”

“就算我了解他,可是我不懂人工智能那一套,代码啊什么的我统统不懂,还是没有用。”

“跟代码什么的无关,这个限制必须是在现实世界里面,必须是人手动去操作的。不然毫无意义。”

我厌倦了这个话题。

“你口口声声地说要拯救这个世界,可这个世界不是还好好的吗,根本不需要拯救。”

“一个即将由独裁者统治的世界还不需要拯救吗?”

“你是说复活的敏敏姐将成为独裁者?”

“是的。这也是我和他的分歧。”

“你知道最令我生气的是什么吗?”

“什么?”

“独裁者竟然不是我,他竟然没有用我的大脑为原型来创造老虎。”

他干笑了两声。

“可是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要怨你。”我又踢了他一脚。

“我知道,我不该让敏敏加入黑洞计划。”

黑洞计划就是将死者的大脑冰封保存,以待科技进步,加以复活。实际上。我们四个人都加入了。

“算了,无所谓了。”

他不再说话。

我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心里还在想着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医院怎么样,是不是醒来了呢?我想他,却不想回医院。我哪也不想去,只想喝酒。

我喝了一口酒,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我是被一只鸽子叫醒的。

不知道它从哪里飞来,落到我身边,也许是出于好奇,在我的胳膊上狠狠啄了几口,我感觉到疼痛,醒了过来。它警觉地飞出去大约两米远,又落下,昂首挺胸地盯着我看,防贼一般。周东生躺在我前面,蜷缩着身子,背对着我,一动也不动。我俩是谁先醉倒的?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后来我们开始唱歌,在不怎么好听的歌声中,世界陷入了黑暗。

我希望自己一醉不醒,现在却还是醒了。

我恨这只鸽子,它就像是恶魔的信使,用卑鄙的手段迫使我睁开双眼,面对不愿面对的残酷现实。我捡起一个瓶塞,砸向它,它扑腾了两下翅膀,又落下,不屑地打量着我。我爬起来,扑过去,它又飞又落。我连着捡了三个瓶塞,一并扔出去打它,它飞出露台,绕了一圈,落到我身后的桌子上,走了两步,然后以胜利者的姿态拉了一泡屎。

我累了,头疼,恶心,更多的是厌倦。不管地面有多脏,灰尘也好,鸟粪也好,都无法阻止我重新躺下去。天空灰蒙蒙的,朝霞从东边晕染开来,有种凄凉的美感。一朵云正孤零零地飘在我的头顶,看着像玩具熊的脑袋,有嘴,有鼻子,有耳朵,只有眼睛的部分不太清楚。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没有离婚的时候,他们经常带我去公园野餐,我就会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变幻成各种小动物的模样。大学时,晴朗的夏日午后,我也喜欢在草坪上头枕着他的大腿休息,无忧无虑地看看天上的云。两年前我们去迈阿密休假,戴着墨镜并排躺在海滩上晒太阳,天空碧蓝如洗,没有一丁点云彩,却也同样令人难忘。如今回想才发现,难忘的不是风景,而是风景中的人。我们应该早点生孩子的,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即使他背叛了我,离开了我,也有一个像他的人陪在我身边看着天上的云朵被大风吹散。

绕来绕去,尽管我十分不情愿,最后还是避不开这个问题,他真的背叛我了吗?昨晚的情绪宣泄已经够多了,现在需要理性思考。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回到了最熟悉的法庭,坐在法官的位置上。他坐在被告席。原告周东生的律师已经陈述完毕,现在轮到被告了,可是他根本没有律师,自己也无法开口,这不公平。如果说我从法官这个职业中学会了什么辨别是非的方法,那就是兼听则明。姑且算是自欺欺人吧,除非我丈夫亲口告诉我,否则我不会相信他背叛了我。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唤醒他。至于拯救世界,只能捎带着进行了,如果失败了,算世界倒霉。如果他背叛了我,世界的未来又与我何干?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马广全新连载《盲神》将于每周一、三、五在首页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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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广,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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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夜鱼梦
如果他背叛了我,世界的未来又与我何干。
L
觉得劈腿是周东生想要取得突破限制的某个关键物才编造的说辞。
星绶
佛,会不会也是史前人类创造的超级人工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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