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急速拉升,呼啸着飞向高速公路尽头黑夜中最亮的那片光海。幸福却不自知的人群被甩在后面,淹没在堵车大军的洪流中。
“我们现在去哪?”张小飞问。
“送你去医院。”孙局长答。
“真要研究我啊?”
“当然。”
“我可以回去陪我丈夫吗?”我心怀侥幸。
“我们现在必须加强对你的保护,希望你能理解。”孙局长的语气中多了一丝客气。我意识到之前的争吵还在影响着我们的关系。也许他已经不再把我看作是自己人了。意外的是,这让我有种解脱感。
直升机飞越市中心,降落在一座操场中央,早已有六辆汽车等在跑道上。孙局长扶着张小飞上了一辆,我和关助理坐上另一辆。出了操场,他们向右转,我们向左。走了不到五分钟,汽车停在一处好像仓库的房子前面。我随着关助理下车,由五名士兵保护着走到门前,关助理拿出钥匙打开房门。“你暂时就住在这。”他匆匆向里面扫了一眼。“有什么要求就跟他们说,他们会尽力满足你。”
“我想要一本《哈姆雷特》。”
“马上给你送来。”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从右边的路上开过来十多辆黑色SUV,围住仓库,每辆车里下来四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在汽车的四角朝四个方向站好。虽然孙局长说了要加强对我的保护,可如此兴师动众,着实令人不安。
“感觉我好像成了大人物。”我装模作样地向士兵们挥挥手。
“他们只是负责保护你,并不会听从你的命令。”关助理似乎并没有看出我是在自嘲。
“好吧。”我装作很失望,撇撇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进去了。”
“你知道。”他看了看我,又微微仰头瞄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又看回我。
“我们的工作要求我们不能感情用事,可能很多人认为是感情让人类与众不同,可是对于超级人工智能来说,人类的感情可能根本不值一提。”他的语速很快,好像每一个字都很烫嘴。
“我明白。”有些人表面热情,但内心冷酷;有些人总是面无表情,心里却火热温暖。“不管怎么样,我希望我们是朋友。”
他眼睛里亮晶晶的,点点头,抿了抿嘴,好像想笑,但没笑。
我进到房内,开了灯,关上门。
看了里面,我更加确信这所房子原来是仓库。四四方方一个大房间,没有任何隔墙,只在右侧底角用毛玻璃造出一个浴室和卫生间。但现在作为居住的安全屋,功能区划分也很明显。右边是休息区,有床和衣柜。中间是休闲区,摆着沙发、电视和书架,还有跑步机。左边是饮食区,有小吧台、灶台、冰箱、酒柜、胶囊咖啡机、餐桌等。总之,日常生活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我打开电视,调到新闻台,一边看一边冲咖啡。新闻中正在报道堵车的情况,但对“咳嗽”的爆发只字未提。
咖啡刚冲好,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位士兵,递给我一本精装英汉双语版的《哈姆雷特》,外加一部《中国古诗词大全》。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看《中国古诗词大全》,找到那首《我侬词》,逐字逐句地“检查”作者介绍和背景故事,又看了注释,并没有启发新想法。之后,又冲了一杯咖啡,开始看《哈姆雷特》。初中的时候就读过,高中时又读过一遍,两次的观感都是不喜欢,感觉哈姆雷特有点娘娘腔,太优柔寡断。上大学,被我丈夫带着,看了英文原版,更不喜欢了,哈姆雷特的复仇根本不符合程序正义嘛。我丈夫说,这么评价一部文学作品是荒谬的。我反驳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以,无论我怎么想,哈姆雷特不在意,莎士比亚也不在意。作为普通读者,我只要坚持自己的观感就是对的。如此想来,我丈夫会不会也记着这些事情呢?那样的话,选择哈姆雷特的名言作为留言是不是也隐藏着这样一种暗示,要我坚持自己对两条留言的解读?我又想到,之前盲神曾转达过我丈夫对我的提示,要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可是,如果像孙局长说的那样,盲神一直在利用我呢?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如果盲神让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是利用我,是想让我坚持现在对于这两条留言的解读,那么,它就必须提前知道我会如何解读这两条留言,它又是怎么做到的呢?它能做到吗?我认为不能,但更需要专家的意见。
我放下书,打给吉吉,却被告知对方已关机。我又想到张小飞关于咳嗽与吸烟有必然联系的猜测,吉吉吸烟很凶的,不会也出现了咳嗽的症状晕倒了吧?
我赶紧写下吉吉的地址和手机号码,交给门口的警卫,请他们找人帮我去吉吉家查看情况。
我想继续看书,但根本静不下心,又想到了周东生,顾及到他可能在和孙局长开会,便给他发了条信息,告诉他如果可能的话抽时间过来看我。然后到跑步机上跑了四十分钟。查看手机,周东生并没有回复我。洗完澡,看了一会儿电视,找遍了所有新闻频道,还是没有关于“咳嗽”的报道。关掉电视,尝试看书,仍旧无法集中精神。粗略算了一下,已经过去两个半小时了,为什么吉吉那边还没有消息?周东生也没有回信?问门外的警卫,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态度诚恳地告诉我请耐心等待。可是,我已经没有耐心了,又给吉吉打过去,还是关机。我拿着手机,犹豫着是继续给周东生发信息,还是直接打电话,手机突然响了,显示是孙局长。
“喂,孙局长。”
他并没有立刻说话,短暂的沉默给我一种他打错电话的感觉。
“吉吉和我们在一起,你放心吧。”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就像用了变声器。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呢?”我颇为惊讶。
“周东生死了。”
“周东生死了?”
“我现在就过去找你。我要求你在我到达之前调整好情绪,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浪费在个人感情上了。”
他挂了电话。
想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可是,我为什么要调整情绪呢?我又不难过。我只是感觉累了,想安静地坐一会儿。
我坐到沙发上,翻开《哈姆雷特》,看了几行,眼前变得模糊,有水珠滴在书页上。我真的不难过。只是失望,对我自己。下午我们在机场,分别的时候,因为着急去医院见“王后”,我甚至没来得及和周东生道别。坐进车里,我才注意到,他正面带微笑,站在旁边向我挥手。
孙局长到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干了。
只有他一个人,进来之后直奔冰箱,拿了瓶水,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然后坐到我对面,拿出他的平板电脑,放到一边。又拿出一把手枪,放到另一边。
“我们开始吧。 ”几个小时不见,他好像瘦了,眼窝也深了。双眸不停地微微闪动,仿佛是大脑极速运转的警示灯。
“好。”我心若止水。
“我先说一下现在的情况。”他又喝了一口水。“为了节省时间,我就直接说结论了。在张小飞的体内发现了纳米机器人。随机检查了其他咳嗽病例,结果一样。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都吸烟。又检查了几个不吸烟的人,包括我,体内是干净的。空气中暂时还没有发现纳米机器人,但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香烟呢?”
“我正要说,香烟里有。但还不能确定是唯一的源头。还有,咳嗽的爆发是全球性的。初步统计,目前全世界有八百万人感染,人数还在飞速增加。如果按照现在这个速度,大约24小时之后,感染的人数将达到12亿,差不多是所有的烟民。但前提是,只感染烟民。总之,最终的结论是,超级人工智能已经突破限制,正在以它的标准修正人类的行为,重新定义世界。”
“你的意思是,它正在帮助人类戒烟?”
“不排除这种可能。可怕吧,别的不说,12亿人同时咳嗽,那得吵成什么样?”他居然还保有幽默感,让人意外。
“我们有什么对策吗?”
“只能戴耳塞了,还能怎么样?”他笑着摆摆手。“开玩笑的。如果你是想问,有没有办法把纳米机器人从他们的体内弄出来,我的回答是几个人,可以。12亿?不可能。而且,就算几个人,现在也有难度,纳米机器人是全新的类型。”
“关于超级人工智能呢?有什么进展?”
“在周东生的体内发现了同类型的纳米机器人。”
“是杀人灭口?他发现了什么线索?”我的心里一阵绞痛。
“开始的时候,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开始的时候?现在呢?”
“因为盲神二代的关系,我们也检查了你丈夫体内的纳米机器人……”他看着我,期待我替他说下去。
“也是一样的?”
他点头。
“所以,你们认为盲神就是那个超级人工智能?”
他摇头。
“给你看一段录像。”
他打开平板电脑,推给我。
屏幕上显示的是吉吉的上半身。她低着头,脸色青紫,眼睛红肿,头发乱蓬蓬的。就算隔着屏幕,我也能感觉到她身上绝望的气息。
“她这是怎么了?”
“看了就知道了。”
我点下播放键。前十秒钟,她一动不动。孙局长的声音从画面外传进来:说吧,不要浪费时间了。又过了两秒钟,吉吉抹了抹脸,弄了弄头发,抬起头。她狠命地咬着下嘴唇,眼睛里波光流动,又僵持了几秒钟,等眼中的泪光消退,她才开口说话。
“老板娘,我要告诉你几件事情。第一件事,我爱上了周东生。我一直在帮他监视老板的一举一动,包括,但不限于老板的研究。第二件事,根本没有盲神二代。所谓的盲神二代,是周东生交给我的。他说他不想让你放弃唤醒老板的希望。第三件,下午,我一直联系不上周东生,下班之后,便去他家找他。我到的时候,他坐在电脑前,已经陷入了昏迷,但还活着。他面前的计算机正在运行一种诡异又熟悉的算法,并上传了庞大的数据。我试图阻止它,但是我做不到。我甚至无法切断它的电源。”她低下头,额头上的血管渐渐爆起来。过了半分钟,她抬起头,一滴眼泪从脸颊上滑过。“我不敢肯定,那个算法与周东生的死有关。但我看见了,也感觉到,计算和上传完成的那一刻,周东生停止了心跳。我想复制那个算法和数据,但对方比我快太多,瞬间便烧毁了计算机。我有记住算法的零星片段,后来稍微冷静,才反应过来,那个算法与黑洞算法极其相似。第四件事……”她吞了一口唾沫,眼中水雾荡漾。“承认这一点真的很难,但我心里一直都明白,周东生并不爱我。最可悲的是,我竟然为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欺骗了最爱我的两个人,对不起。”终于,她咧开嘴,不管不顾地哭出来。
视频结束。
我并不怪她,我丈夫知道了,也不会怪她。就在那次我们去法国接她的路上,他曾经对我说:为了爱情的欺骗不算欺骗。
但我也确实感到难过,一种由死亡和失恋激发的,驱使人一心想要逃离的难过。我所知道的,对付这种难过的最好办法就是搂着我丈夫睡一大觉,而这种办法,现在只会让我更加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