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回顾:借助情绪投射,李声讯战胜了郁慕龙,将他困在了机场分别的记忆片段里,并将唐心酒带去了相遇的记忆。而在被记忆信息吞没的瞬间,郁慕龙也终于见到了母亲,想起了自己不敢面对的过往。
黄昏的时候,看着一只瓢虫爬过空白的课表,李声讯决定还是去毕业晚会转一圈,虽然最后这段时间在学校过得并不怎么愉快,也谈不上充实,但毕竟是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不管是遇到的正面角色多,还是反面角色多,终归是要谢幕,而谢幕的时候,所有演职人员都理应到场,并且伪装出一笑泯恩仇的样子来。
所谓的大学生活,不就应该是这样吗?
李声讯沿着湖边的路往图书馆的方向走,湖水“咕嘟咕嘟”沸腾着,密密麻麻的鱼骨漂浮在水面,道路右侧是连片的梧桐树,血红树荫下躲着一对对情侣,他们面目模糊,有的甚至不成人形,像是从玻璃鱼缸里折射出的水藻。
湖边是五年前才投入使用的第二主教学楼,深灰色外墙,铝合金玻璃窗,大量的镂空设计,看起来颇具现代气息,和那些用了上百年的学院办公楼大不一样,在它对面,一栋低矮的平房是校医院所在,李声讯看了一眼医院门口的牌子,他从来没进去过,所以还保留着一点好奇心——
郁郁葱葱福利院。
什么时候换的名字?学校还开了一所福利院?奇怪。李声讯没有多想,毕业晚会照例在七点半开始,去得晚了只有爬到树上才能勉强看清台上的人影,虽然没什么期待,但也不想搞得那么狼狈,所以他继续朝前走。
道路尽头是一片沼泽,深陷其中的人互相拉着手,企图从淤泥中爬起来,却只是越陷越深,他们像长在泥中的莲藕,又像搁浅的金鱼,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发出求救的信号,但李声讯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穿过沼泽,带着脚上的淤泥,李声讯终于走到了图书馆前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根旗杆,顶上没有旗帜,而是挂着一个人的尸体,他头顶的白发反射着夕阳的光芒,看起来年纪很大了,旗杆从他的后腰刺入,胸前刺出,他四肢垂下,头偏在一侧,鼻梁上歪戴的眼镜摇摇欲坠。
李声讯认不出那是谁,也不打算细想,他汇入人群中,等着晚会开始。
晚会的观众越聚越多,李声讯感到有些百无聊赖,他朝远处看去,天地相接,建筑正在融化,慢慢萎缩坍塌,流淌出黑色的泥浆。
毕业晚会之后就要离开学校了,未来要去哪里,他心里全无头绪,其他人呢,将来要去哪儿,他们好像之前提起过,现在不仅想不起来,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李声讯收回视线,注意到身边的同学都穿着黑色的斗篷,还有黑色的兜帽,一副参加化妆舞会的架势。
“今年的主题是这样的?”李声讯问。
“你不知道吗?所有人都要打扮,连待会儿唱歌的人都要扮成别人。”
“扮成谁?”
“Karen Carpenters,Carpenters里的主唱,听说过吧?”
李声讯朝舞台上望去,灯光昏暗,看不见人影,不知道还有多久才会开始,“有点印象,唱过什么歌?”
“《Yesterday Once More》,很老的歌了。”
对于老歌,李声讯总是记不住名字,他扫视四周,目力所及都是黑色的斗篷,难道今年是魔法主题?不合群,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都是被孤立的那一个,想到此,他不禁有些悻悻然起来。
“哥哥。”
耳边响起一声童音,李声讯一低头,看到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小女孩站在自己跟前,两只小辫子随着她的说话声来回晃动,“哥哥,你来啦?”
李声讯感到意外,“你叫我?”
“哥哥,你是故意把他们引到这来的吗?”
“他们?哪个他们?”
小女孩完全不理会李声讯的提问,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可这样真行吗?他们那么多人,我怕你打不过。”
李声讯俯下身去,平视着小女孩的眼睛,试图从中读出开玩笑的意味来,“小妹妹,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哥哥。”
“可是,你的口袋里有这个呀。”
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李声讯看到自己裤兜里露出一把匕首的刀柄。
出于积累了三十年的敬重,姚驰没有把朱教授赶出实验室,而是让他坐在自己身旁,一起注视着李声讯周围的仪器读数。
“等黄言邦变年轻之后,你们两个是不是也要去找年轻的躯体来一遍?”
姚驰皱皱眉,“老师你认为我也会做这种事?我虽然不年轻了,但还是有很多女人喜欢的哟。”
朱教授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从学生时代起,姚驰就是最受女生喜欢的那一个,与其说是他的智商或者长相吸引了异性,倒不如说是因为他的自负,在其他竞争对手面前,他总是表现出压倒性的优势,并且刻意将这一点放大,从而让那些女孩子为他着迷,“黄言邦不也有很多女人喜欢吗,还不是想着延长寿命,我不相信仅仅是因为他那一身病,你们不是这样庸俗的人。”
姚驰摸出了一支烟,正准备点,见朱教授指了指墙上的禁烟标志,只好又收起来,“老师你说,人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你这么问一定是因为你有答案。”
“我听某个生物学家说,人活着的目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繁衍后代,一个是变得伟大。对凡人来说,伟大只是一个用来幻想的概念,他们想做一些伟大的事,却没有足够的能力或者耐心,所以只能繁衍后代,并且本能地把自己对伟大的理解传达给后人,要不然为什么家长总喜欢给孩子规划人生路线呢?但是也有另外一种人,他们生来就要改变世界,伟大是他们生存的意义,只要他们还能继续用伟大的光芒照亮这个时代,我们就有义务延续他们的生命。我相信黄言邦就是这样的人。”
朱教授第一次听说这个理论,也懒得追究那个生物学家到底是谁,姚驰已经是年过五十的人了,想要扭转他对世界的理解恐怕比登天还难,“那欧阳昭震呢,他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才参与这个计划的?”
“当然不是,我跟他聊不到一起。”姚驰冷笑了一声,“他是出于个人感情。”
李声讯看着手里的匕首,似乎有点眼熟,再一抬眼,红裙小女孩已经躲进了人群。
舞台方向传来了前奏的音乐,同时灯光也照亮了全场,一个人影走到了舞台中央。
李声讯踮起脚,想看清那个打扮成Karen Carpenters的人是谁,光芒耀眼,烟雾缭绕,他怎么也看不清楚,他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朝前挤,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上面那个人的身份很重要。
歌手唱出了第一句歌词: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李声讯意识到自己的确听过这首歌,在很远很远的某一天,有一个女孩,带着嘲笑的语气跟他说——
“你连这首歌都没听过?每年毕业晚会都会唱,你到底是不是我们学校的?”
突然,他听到一种整齐划一的声音,像是衣服与头发的摩擦,他举目四望,其他人都已经脱下了兜帽,络腮胡,三角眼,每个人都长了一张王荣的面孔。
歌声还在继续,每一个词都拨弄着李声讯的心弦,每一个音符都要划开他的伤口——
混乱的记忆,错位的角色,真实与虚构在扭曲世界里交织盘旋,无法分辨彼此。
李声讯想起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也明白校园里的异象到底代表了什么,他知道台上的人是谁,他推开身边拥挤的人潮,虽然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都像是在逆流而上,但他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知道自己还记得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所有能证明他存在过的记忆都将烟消云散,能剩下的,只有空空如也的躯壳。
王荣按住了他,他们按住他的手,按住他的脚,他们面无表情,行如机械,脑中都是别人描绘的美好记忆,就像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
“你比我想象的厉害,干掉了郁慕龙。”
郁慕龙,李声讯心中一凛,似乎听到某种飘渺的声音,“下一步还要干掉你。”
“还好生命维持设备发生了波动,我就知道可能出事了。我记得你说过,无法消除记忆里最重要的事,你真的相信这个?“
“你大可以试试。“
“那就对不起了,兄弟。”王荣说。
“那就对不起了,兄弟。”另一个王荣又说。
“那就对不起了,兄弟。”
“那就对不起了,兄弟。”
同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李声讯奋力挣扎,他用头撞,用嘴咬,却无济于事,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已经解体,人生正在退行,那些珍惜的,迷恋的,都将从记忆里消失。郁慕龙说得对,他没有胜算,当他选择拯救唐心酒的时候,就知道世界将弃他而去,而现在,这些从漏斗里倾泻下来的恶魔,又要蜂拥而上,把唐心酒从他心里抹去。残存的记忆片段,在魔鬼的火舌炙烤下,迅速地蒸发着。
“记忆里最重要的事是无论如何也消除不了的。”听见李声讯这句话,王荣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
“这条项链有点土哦。”
“我以前是不是给你送过一模一样的?”
“没有啊。”唐心酒一边说一边把项链戴上。
……
“李声讯,做个普通人没什么不好,只要你还是你自己。”
……
“姐姐,你叫什么?”女孩望着他,流下了眼泪,没有回答。
……
记忆的边缘是一间只有一米见方的小屋子,李声讯被人掐着脖子,后背紧贴墙壁,浑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下巴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你放弃了?”
“我……”李声讯感觉舌头往里收缩,说不出话来。
“你就剩这一个记忆片段了,已经全乱了,只需要一点点扭曲力,就可以任意改变,迸发出强大的能量,为什么不拼一次?”郁慕龙松开手,让李声讯跌倒在地上。
李声讯剧烈地咳嗽着,“扭曲……扭曲什么?”
“看来你的援军也已经被切除了。”郁慕龙抓起李声讯的头发,让他看着自己,“用你的情绪去牵引这里的一切,记忆可以扭曲,他们人再多也没用,像你说的,这是你的记忆,你说了算。“
“我集中不了注意力……“
“你是说一直在挨打?”
李声讯喘着气,没有回答。
郁慕龙把匕首从李声讯口袋里抽出来,放进他的手里,“打架的事交给我,你只需要放松身体,全力控制你的情绪。”
“为什么要帮我?”
郁慕龙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现在只是你记忆里的一个游魂,好在最后一刻见到了母亲,见到了妹妹,我知道那是你扭曲给我的幻象,我又不傻。”
李声讯瞪着眼前这个傲气十足的人,还没来得及嘴硬两句,幽闭空间的墙壁上伸出好多只手,透过郁慕龙空洞的身体,将李声讯按倒在地上,就像一群饿疯的豺狼,终于围住了无法反抗的腐尸。
郁慕龙的身影渐渐消失,但他自负的眼神却映入了李声讯的双眸。
李声讯握紧匕首,力量从心脏流遍全身,他震开按住他手的人,右手高举用力一划,银光闪过,王荣的脖子像是脆弱的纸片一样裂开,鲜血崩流,他捂着脖子向后退去,撞开好几个自己,最终倒在了地上。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数,王荣并未退缩,他很快再次集结好队伍,朝李声讯围拢过来,豺狼不仅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利齿,嘴里还要发出恐吓的咆哮声。
“你用这首歌来保护她,很聪明。”
音乐没有停止,唱词尚未断绝。
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
Where he's breaking her heart
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
Just like before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舞台外围形成一道屏障,密密麻麻的王荣拥挤在那里,张牙舞爪地试图闯进去。
“不过呢,这首歌只有不到四分钟,音乐一停,你确定你还能集中注意力吗?”
准确地说是3分58秒,《Yesterday Once More》,李声讯唯一用过的记忆软体,他毕生记忆里唯一的外来片段,足以形成一个断层,将他最重要最珍惜的部分包裹在其中,不容许任何外界的打扰和干涉。
而他,则会成为3分58秒的神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残余的记忆里闪光。
Every shalala every wo'wo still shines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So fine
匕首如剑,剑气破空,李声讯朝成群结队的王荣冲去,他扭曲着记忆,地面消融,泥沙化沼,牢牢地束缚住敌人的双脚,把他们变成任由宰割的鱼肉,他不需要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知道是谁的意识在帮助自己,行云流水的身法,嗜血无情的凶器。
他需要提供的,只是永不放弃的勇气。
“然后呢,你认为他能让我们这个时代变得更好?”想到自己也是时日无多的人,朱教授突然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多余,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姚驰注意到仪器上的数字起了变化,“至少不会变得更坏,教授,我这么说吧,如果黄言邦死了,掌控忆联科的人一定是我,你觉得那样的时代怎么样?”
朱教授默然,这个问题他心里自有评判,却又不能说出口,如果说出来,就等同于认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犹豫了一会儿,他说:“看来你们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是啊,这件事,我们都琢磨三十年了。”姚驰准备拔掉连接在李声讯身上的软管,“那么现在,你准备好迎接你的学生了吗?”
刺死一个王荣又会分裂出更多,他们就像在沙地上挣扎的蚯蚓。
李声讯已经满脸血污,随着记忆进一步丧失,他饥饿的意识无法再提供更多的力气,耳边的音乐逐渐要到尾声,再有不到一分钟,远处的舞台就会卸去防御,让所保护的人完全暴露在恶魔面前。
“你为什么不屈服呢?你知道在我们这个时代,有多少人想成为黄言邦那样的人?”王荣再次围拢过来,每一张相同的脸,说着相同的话,“而在历史上,为了伟大时代的延续,有多少人愿意无上限地付出,不要说健康,财富,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李声讯握紧匕首,手指间全是血液,黏稠滑腻,“一个要用阴谋续命的时代,并不值得留念。”
潮水般的王荣涌了过来,他们对李声讯手里的凶器毫无惧色,匕首翻飞,鲜血四溢,但行将枯竭的井水,毕竟经不起群兽的渴饮。
王荣将匕首卡在自己的肋骨之中,口中涌出的血流在李声讯的脸上,其余几个人按住他的四肢,尸骸遍野之后,终于换得这个困死的结局,“结束了。”
李声讯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匕首向前捅出,手心手背都能感受到王荣滚烫的内脏,前臂穿透对方的身体,匕首从后背刺出,如同海面一只扬起孤帆的船。
越来越多的王荣压在他身上,彻底将这只船淹没。
而其余人终于盼来了音乐的停止,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消散,他们迫不及待地扒开屏障冲进了舞台,在听到身后屏障再次闭合的同时,他们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郁慕龙把匕首架在歌手的脖子上,“你总算进来了。”
王荣意识到不对劲,“这是Karen Carpenter?”
“严格地说,只是她的幻影,不过也够了。”
“唐心酒呢?”
“谁告诉你唐心酒在这里了?你们不是说把李声讯研究透了吗,竟然忘了他的记忆里有一段导入的记忆?”
王荣琢磨着怎么快速接近郁慕龙,夺下他手里的匕首,因为他已经猜到对方要干什么了。
“《Yesterday Once More》,你跳进了另一个记忆片段,这里解体的速度可是非常快的,你可以赌一次,在解体之前离开李声讯的记忆,那应该比你传送到安全的记忆片段快很多,或者,被记忆洪流吞没,也就是,死。”
“你想清楚,你也——”
郁慕龙没有理会王荣说的什么,轻巧地切开了歌手的脖子,“再见了,同类。”
从国忆局的方向看过去,欧阳昭震很难说清楚,夕阳照在忆联科和藏年两栋大楼上的光芒,哪一个更强烈一些。
王荣汇报之后离开了,他已经竭尽全力,身为上司,也不方便再指责什么,看起来,计划成功了99%,剩下的那1%只能靠药物治疗和保守秘密来控制了。
酒杯里盛了浅浅一层红色的酒,欧阳昭震喜欢这个颜色,甚至比三十年前更加喜欢,他记得那个时候,他和黄言邦在宿舍私自调酒,互相承诺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结果酒香飘出的一瞬间,黄言邦就因为酒精过敏晕倒了,最后闹得送医院收场。
他怀念那段时光,怀念那段可以与黄言邦分享秘密的时光,尽管如此短暂——即便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达,毕竟有些事不会有结果,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心里藏了太多秘密,每一个都不敢出口,因为一说出去,就会引来误解,引来指责,引来四面八方的中伤。
没关系,罪孽和仇恨我都可以承受,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多承受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更何况,我喜欢和你一起保守秘密。
爆炸声持续了好一会儿,耳鸣慢慢消失,李声讯扒开一个口子,从死人堆里爬了起来。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唐心酒面前,眼睛上的伤口让他看不太清身前的人,但他知道,这就是她——扭曲力已经消失,她褪去了血裙小女孩的伪装。
唐心酒扶着他坐在舞台边的石阶上,天上不见半点星光,只有一弯黯淡的残月,四野无声,校园里的建筑全都沉入了泥沼之中,沼泽像一个张开血口的巨兽,缓慢而坚决地吞噬着这个世界。
“声讯,你还记得多少?”
李声讯苦笑,他没有答案,消散的记忆不会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他也不知道记忆里到底剩下几分真实,几分虚妄。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李声讯一直都是两个人里更善于打破沉默的那一个,他讲点笑话,提些奇怪的问题,总能勾起唐心酒的兴趣。
“我考考你吧,我提问,你回答,要很快地回答哟。”这一次先开口的却是唐心酒。
“你问吧。”
唐心酒竖起一根手指,“要在一秒之内说出答案,我开始了。提问,孔子姓什么?”
“姓孔。”
“荀子姓什么?”
“姓荀。”
“孟子姓什么?”
“姓孟。”
唐心酒忍住笑,“老子姓什么?”
“姓李,你别想骗我。”
唐心酒大笑起来,“错啦,老子姓唐,我姓唐你不知道吗?哈哈哈,这个笑话好不好笑?”
李声讯握住唐心酒的手,“可是,我是真的希望有一天,人家叫你李太太。”
唐心酒眼眶一红,靠向他的肩膀,“声讯你看,是月食呢,天上连月亮都没有了,也没有星星。”
天空了无一物,因为从银河到大地,他都已经忘记了。
“可是有魔鬼鱼。”李声讯抬手一指——
一只巨大的魔鬼鱼,泛着淡淡的微光,从天空掠过,两翼挥动,细长的尾巴在云层间若隐若现,仿佛来自宇宙的壮丽投影。
唐心酒欢呼起来,“你还记得,在海边的那次,我说要看天上的魔鬼鱼,你还记得!”
“也就这么多了,我的记忆里也就这么多了。”
沼泽渐渐蔓延过来,广场中央的旗杆陷了进去,只有顶部的尸体还能看到一点。
“反复回忆呢?反复回忆不能阻止记忆消失吗?”唐心酒睁大了眼睛。
“我一直都在反复回忆。”他知道,唐心酒已经死了,记忆里的她不过是个幻影,她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更不会对自己的出现有任何反应,眼前这个活蹦乱跳,妙语连珠的人其实只是被扭曲的记忆而已,都是他竭尽全力的自言自语,“从现实到记忆,从你不在之后,我一直都在反复回忆你。”
他望着她,她还是和过去一样,和每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
这个世界没有城市,
天上也没有星辰,
海里不再有鱼,
每个故事都无法成篇,
书里找不到任何诗句,
万物都失去了所指,
唯独你在我心里还有意义。
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明知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没有什么记忆可以独立于世界存在,只剩下废墟的记忆里,即便是她也逃不过被埋葬的命运。
也许是因为太过想念,又或者,经历了死亡和失去之后,他想保护她一次,哪怕最终只是徒劳。
他把她揽入怀中,感受她在自己身边一点一点地消失。
至少这一次,我们可以好好道别。
“心酒,对不起,我就要忘记你了。”
机器停止运转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响。
实验台上的人慢慢坐了起来,检查了几项生理指标之后,姚驰知趣地让开,让朱教授看到他。
他取下嘴上的呼吸器,扔掉缠在手上的红白玛瑙项链,然后抬起头,与老师对视。
透过老花镜片,朱教授认出了那双眼睛,眼睛里射出的光和当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不太一样,曾经的深情果敢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贪婪,和无情。
他知道那是谁,他也知道,这个所谓的伟大时代,还将继续。
《昨日重现》连载完结。感谢支持。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