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第二章:失忆


文/张寒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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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了吗?”

“到了,凌晨到的。”李声讯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衣柜。

“说了一到就回个电话的。”母亲在电话那边明显不太高兴。

“太困,到家就睡着了。”李声讯拨开那一排长款大衣——都是唐心酒为他选的,颜色相近,因为她喜欢看他穿成这个色调——最后,他取了一件棉夹克穿在身上。

“好好工作,这也不是谁的错,事情发生这么久了,你也该放下了。”

李声讯看着衣柜另一侧的女装,伸手摸了一下——也许还残留着她身上的香味,“妈,我去上班了。”

“行,多往家里打电话,两周回来一次,听到没有?”

“知道了。”他关上衣柜门——不该看的,找个时间,把那些女装都扔了吧。

 

国家记忆管理局只有一栋建筑,灰色外墙,白色大门,密密麻麻的玻璃窗,从还是秘密部门的时候起,它就是这个不讨人喜欢的样子,但这样也合理,对于曾经东躲西藏的记忆贩子来说,地狱原本就不应该长得好看。

 

门口的守卫朝李声讯点点头,两个月不见,双方都多打量了对方几眼,以传达一种好久不见的友好。沿着木质楼梯往上走——这栋老楼是唯一没有安装电梯的政府部门,经过“历史问题处理科”的时候,李声讯朝里面望了一下,还是那几个愁眉不展的老油条,他们永远都在处理那些难缠的老问题,得抑郁症似乎是迟早的事情。

 

顶层和平常一样安静,会议室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在李声讯的印象里,部门内部从没开过会,大家更习惯三三两两地在走廊上小声讨论。走廊尽头就是局长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显示出他内心的坦荡,门缝里透出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必须跟他摊牌了,李声讯想。

 

他敲了下门,得到回应之后才走进办公室,局长站在窗户边,手里握着一只酒杯——他不常喝酒,他曾经说,酒是一种控制愤怒的措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需要下肚。外界的人一般只知道局长姓欧阳,不知道他的全名——欧阳昭震,即便如此,当他们说到“欧阳”的时候,并不需要解释是哪个欧阳,从他们谨慎的语气里就听得出来,就是这个“欧阳”。

 

“局长,我回来了。”李声讯站得笔直,这让他回想起半个月前,也是在同样的位置,他申请这个长假的时候,精神萎靡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局长转过身,将音乐的声音关小一点,正眼看了自己的下属半晌,淡淡一笑,“你果然瘦了。”

“是的,都这么说。”

“怎么样,好些了吗?”

李声讯琢磨着要不要说个无关痛痒的谎,以便让关心自己的人放心,“好多了。”

“那就行。刚好有个事情要你去办,”局长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放到桌上,“没什么难度,就当给你恢复。”

 

李声讯没有看,直直地望着局长,“心酒的事,我查出眉目了。”

局长皱了皱眉,“这事半年前就结案了,你就不要再纠缠了。”

“我找到一些新的线索,幕后还有一个指使的人。”

“这是机械事故,负责任的是当值的机械师,都要宣判了,你还在这闹?”

李声讯的手指用力按着桌面,“没那么简单!当值机械师是被人为支开的,他服罪是因为被收买了!”

“被谁?”

“黄言邦。”

 

局长摇摇头,叹了口气,“声讯,我且不问你这些阴谋论的东西是怎么查出来的。你好好想一想,黄言邦是忆联科的老大,行业里唯他马首是瞻,而且他那一身病,天天躺床上,随时可能咽气,你说他有什么理由去害死你的未婚妻?”

 

“机械师的线索指向黄言邦,旅行社幕后的公司也指向黄言邦,我现在只差动机,动机就在他脑子里,只要申请到搜查令,强制检查黄言邦的记忆,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你不要那么幼稚好不好?强制检查记忆这种核武器,拿出来晃两下还可以,你还真以为可以动用?而且,黄言邦是可以随便强制检查的人吗?万一加剧他的病情,他一下归西了怎么办?万一你的推论是错的,最后什么都没捞着怎么办?国忆局丢脸也就算了,人伦督导会追究起来,是你去扛还是我去扛?”

 

李声讯两手握拳,关节发白,重重地按在桌子上,“又是人伦督导会,什么事都要被他们压着,掌权的到底是我们还是他们?”

 

局长失去了耐性,“李声讯,你不要忘了,国忆局的职责是维护平衡,防止行业垄断,不是惯着你去查这个查那个!唐心酒都死这么久了,犯罪的人也受到惩罚了,你也该消停了。这个世界上天天都有意外,不能因为它落到你头上,你就非得找个垫背的,我们都很同情你——”

“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我只需要搜查令。”

 

局长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光,“好,既然不需要同情,那就该干嘛干嘛去,”他把信封又往前推了一点,“我提拔你当科长是因为你做事果断,脑子好使,要是你还拿女人的事来烦我,还陷在回忆里出不来,我也可以换人。”

 

27岁的科长,这个晋升速度难免惹来怀疑的目光,并且被虚构出暧昧不明的人际关系,李声讯深知局长对自己的器重,也一直对此心存感激。所以在听到如此严厉的口气之后,他咽下嘴边的牢骚和埋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拿起桌上的信封,拆开,深吸一口气,视线落在信纸上:

 

欧阳局长,你好,去年底相思岭发生的泥石流相信你是知道的,没想到记忆公司跟进得这么快,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来信附上这份作品,请你欣赏。

 

李声讯把信封倒过来,一张记忆软体掉了出来,“这是哪个公司的?”

“忆联科,没想到吧?”

“嗯,我以为只有藏年才会收购真实记忆来卖。这个软体有问题?”

欧阳昭震从架子上取来一只杯子,“忆联科拆拆竞争对手的台也是可能的,按照新闻里的说法,这场泥石流死了好几十个人,都是一个村子的,只有一个幸存者。”

“所以这里面是幸存者的记忆。”

局长又往杯子里倒了一些酒——暗红色,如血,“幸存者只有八岁。”

未成年人的记忆从来都是麻烦的源泉,“明白了,有点麻烦。”

“虽然不犯法,但肯定会惹毛人伦督导会,我的意思是,在他们察觉之前,把这事摆平。”

 

人伦督导会总是在暗处活动,养着一群来历不明的怪人,明面上,他们说自己存在的目的是“维护记忆时代在道德领域的尽可能纯洁”,但事实上,从他们干的事来看,李声讯猜他们的宗旨是“搞垮所有记忆公司”。

 

“什么时候要结果?”李声讯说着就要离开。

“明天下班前。来,跟我喝一杯,朋友送的,味道不错。”

李声讯挤出一个笑容——自那之后,他似乎就没有笑过,勉为其难的笑容总是更让人感到心痛,“办完事再喝。”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李声讯听到走廊尽头传过来一个声音:“回来了?”

 

对方正抽着烟,走到近处,李声讯才认出是王荣,行动科科长,局里年纪最大的科长,退伍老兵,络腮胡,一双三角眼,右边耳朵缺了一块,据说是被枪打的。

 

“嗯,回来了。”

“局长找你有事?”

李声讯点点头,扬了扬手里的信封。

王荣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寒意,他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却惟独对李声讯格外关心,“那些线索,你跟局长提了吗?“

“提了,他不信。“

 

王荣沉默了一会儿,“兄弟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要实在不行,我的经验是,会过去的,该忘的就忘了吧。”

“我试过了,我怀疑可能永远也忘不掉。”

王荣掐灭手里的香烟,“哪儿的话,我跟你说,这世上就没有不能忘记的事,没有不能忘记的人。要实在不行,”他压低了声音,“我找人帮你忘。”

李声讯挑高眉毛,“你找到那个人了?”

“哈哈,说说而已,哪那么容易找到,这么多年了,毛都没见着。”

“天选者嘛,这么唬人的名号,肯定不会满大街乱跑。”

 

“天选者”其实是一个戏谑的称呼,从什么时候起用它代指那个异能者的,谁也想不起来,局里的人都知道,王荣领导的行动科集中全部力量在追踪他,据说他可以潜入人的记忆,精准地消除记忆,不留任何痕迹,也正因为不留痕迹,才让寻找他的过程艰难无比,这么多年了,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局长催得越来越紧了,我估计他都想把我开了。”

李声讯看了看表,“要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我已经找到天选者了,但他切除了我的这段记忆,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找着。”

李声讯撇撇嘴,“我看你也需要休个假了。记忆里最重要的事是无论如何也消除不了的。”

“你是这么认为的?”

“对,我是这么认为的。”

王荣拍拍手,掸掉粘在袖子上的烟灰,“年轻人,我真的很担心你呀。”

李声讯苦笑,朝王荣挥挥手,沿着楼梯往下走去。

 

 

 

冬生起床之后似乎有些不对劲,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周宁估计是连续睡了一星期实验室的缘故,那张行军床实在是太硬了。

 

“冬生,今天吃芝麻糊还是馄饨?”周宁把头伸到水龙头下,草草冲了两下。

“叔叔,”冬生的声音有些低沉,“头好疼。”

周宁摸摸孩子的额头,“不烫,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他取下架子上的外套,“你的观察期也结束了,今天晚上就去我那睡,不用窝在这了。我出去买早饭,别到处跑啊。”

 

开发部的办公区在七楼,实验室在东侧,距离电梯最远,一路碰到来上班的同事,周宁总觉得他们在笑自己的发型——刚刚冲了也没照照镜子,多半是很可笑的样子。无所谓了,反正对他们来说,自己是个喜欢宅在公司捣鼓记忆软体的宅男,没有感情生活,没有业余喜好,总之是最没有雄性魅力的那一款。

 

电梯间永远是八卦的集散地,靠近门口的两个女人窃窃私语着公司这几天最惊人的小道消息:董事长黄言邦死了。

 

死了?周宁将后脑勺在电梯墙壁上轻轻磕了一下,他只见过黄言邦一次,还是上大学的时候,黄言邦站在礼堂舞台上,讲的是什么,他已经忘光了,但那种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的姿态却深深地印在了他心里——这和他平生的处事原则完全不符,他认为人首先应该敬畏科技,控制科技的人更是如此。

 

所以,从那时候起,周宁就决定,要证明黄言邦是错的,而讽刺的是,他最后却又加入了黄言邦的公司,更讽刺的是——他入职的时候,实际管理公司的就已经是现在的申东年了,连和黄言邦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一楼大厅,装修工人正在组装新的公司标识,换了主题颜色,换了造型设计,毫无征兆,不知道是谁的审美,这种事情,反正也不需要集体投票。周宁瞥了那几个大字一眼:忆能联合科技。肉粉色,据说是大脑皮层的颜色,真难看。

 

大厅东侧的附楼就是食堂了,除自己的实验室之外,这里是周宁最熟悉的地方,进门正对的炒菜区,难吃,左手边的西餐区,难吃,右手边的面食区,难吃,新开的日料区,还是难吃。世界上最悲伤的长寿,就是食堂厨师的长寿,周宁一直这么认为。

 

他走到第三个窗口,“芝麻糊两碗,带走。”

“稍等。”

 

周宁看着对方拿出两只一次性小碗,从桌上那一桶黑漆漆的粘稠物体里盛了两大勺,装得满满当当,必须反复自我暗示那是食物,才不会觉得恶心。

 

“两碗芝麻糊。”

 

周宁接过来,这才发现站在窗口里的是张生面孔,单眼皮,透明口罩下,一眼就能看到他下巴上的疤痕,“你新来的?”

 

对方点点头,没有说话,朝周宁身后指了指,示意他不要挡住别人。

 

周宁知趣地让开,拎着两碗芝麻糊朝电梯走去。

 

上行的电梯很挤,赶着来上班的同事恨不得把自己像沙丁鱼一样往电梯里塞,女同事们都穿得花枝招展,时尚品味明显比同龄异性高出好几个段位,在这所科技公司里,绝大部分男性都和周宁一样,格子衫,牛仔裤,双肩包,很可能还有一副丑陋的黑框眼镜,基于这样的事实,公司从来不担心办公室恋情,毕竟她们几乎不会正眼瞧这些男同事,不同的时代在科技的怂恿下来了又去,看重外表的时代却从未终结。

 

回到实验室,推门进去,屋里除了冬生,还坐着一个陌生人。

 

“你好,开发部的周宁,对吧?”

周宁注意到陌生人脸上有没刮干净的胡子,这和长期泡在实验室的自己一样,“对,我是。”

“国忆局商业调查科,李声讯。”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估计是长期睡眠不足。

名片中规中矩,政府部门的名片都长一个样,和他们的行为模式保持一致:死板,刻意,不招人喜欢。

 

“我们好像有个什么政府关系部,你是不是应该去那边看看?”

“不,我就找你。这个东西,是你设计的吧?”

 

李声讯手心里放着一片记忆软体,墨绿色,拦腰标签上蚀刻着忆联科的标志,而在标志右下角,用更小的字体标注了编号:UMT171802。

 

那是冬生的记忆,周宁当然认得,是他帮冬生筹钱的唯一办法,“有什么问题吗?”他回答得很模糊,并没有直接承认,毕竟对方的来头是商业调查科,说不定他腰上就有为自己准备的手铐。

 

“叔叔,我头疼。”冬生喊了一声。

“先把芝麻糊吃了,一会儿带你去看医生。”周宁把芝麻糊放在实验台上,搬过一把椅子,让冬生可以坐着吃,安顿好后,他转身发现李声讯正盯着冬生打量,“说啊,这个东西有什么问题?”

“是这个小孩儿的记忆,对不对?”

 

冬生是三个月前被送到孤儿院的,作为孤儿院志愿者的周宁第一眼看到他,就发现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孤儿院的孩子都很可怜,但绝大部分并不会觉得自己可怜,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比较幸福的阶段,对他们来说,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无父无母,上下床,大食堂,相同姓氏的兄弟姐妹,脾气各异的老师护工,冬生不是,他是一场天灾的唯一幸存者,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家人惨死在自己眼前的全过程,那些原本可以用十几年几十年慢慢消化的天伦之乐,在一瞬间都被彻底淹没。

 

周宁放心不下这个孩子,即使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也不见得能挺过这一关,他花了很多时间跟冬生在一起,跟他讲孤儿院的每一个老师,哪个温柔,哪个刻板,也介绍一些适合儿童的电视节目,搞笑的动画片,吵闹的团队游戏,当然,也把他介绍给院里的其他孩子。

 

花了两个月时间,竭尽全力地走进冬生心里之后,孩子终于开始跟周宁讲自己的事情,他向这个说话小声语速很快的叔叔提的第一个问题是:“叔叔,70万很多吗?”

 

70万,这是冬生家人留给他的遗产,一笔高利贷,还别人的。能用这种方式往外借钱的都不是善茬,他们来孤儿院找过冬生一次,自称也是通情达理的守法公民,不会着急要他还钱,父债子还,爷爷债孙子还,总之是他还,他们可以耐心等他成年,也就是十二年后,连本带利,掐零取整,一共70万。

 

成年礼竟然是一张欠条,周宁冥思苦想了一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孤儿,怎么才能在成年的那一天凑出70万?卖火柴,不行,卖器官,也不行。

 

只有卖记忆了。

 

虽然只在忆联科工作了三年,和那些创始员工没法比,但周宁还是弄明白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无法经历的记忆最值钱。

 

那些处在城市阴暗角落里苟活的人,那些揣着大把钞票,搂着漂亮女人的人,那些在厨房忙活,在客厅消遣的人,那些三点一线用最无聊的事情消磨生命的人,他们心里最渴求的是什么呢?

 

“他脑子里的那场灾难,是他身上最值钱的部分,”周宁望着李声讯的眼睛,倒不是指望感化这个看起来有点郁郁寡欢的男人,让他对自己网开一面,而是——“这是我个人的主意,和孩子无关。”

 

耐心听完周宁讲的故事,李声讯坐在椅子里,两手插兜,低着头,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你知不知道有个东西叫政府赔偿?”

“什么赔偿?”

“就是说,他家虽然没买保险,但这种天灾,政府也是会提供一笔赔偿款的,他家死了那么多人,肯定不会少于70万。”

 

这种时候,周宁就会怨恨自己作为技术宅男的属性,记忆开发之外的事情,人情,事故,国内政策,国际关系,他统统不关心,但他并不想表现出来,“那为什么现在还没有?”

“这种事情总是很慢的,起码没有你的动作快。”李声讯摊开手,记忆体滚落在桌子上,像活物一样吸附在桌子表面。

 

“你抓我吧。”

“你误会了,制作未成年人的记忆并不违法,我不会抓你,我只是来建议你召回,并且停止销售。”

 

周宁长出一口气,俄而又觉得这样很幼稚,没能跟政府人员说几句讥讽的话,总会显得没面子,他两只手在膝盖上搓了搓,“好吧,反正你们是管得很宽的,跟人伦督导会也没什么分别。”

李声讯一笑——他的笑容看起来很勉强,是那种为了避免伤痛而刻意伪装出的笑,“其实我来,就是为了预防人伦督导会找你麻烦,所以我还需要跟这个小朋友谈一谈。”

“他什么都不知道。”

“放心,我不会为难他。”

 

透过厚厚的镜片,周宁并不擅长看人,尤其是成年人,在孤儿院,跟那些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有找到同类的感觉,但一回到成年人的世界,他又会觉得自己像掉进盐池的章鱼,虽然难受得浑身抽搐,也逃不出去。

 

“冬生,你头还疼吗?”

芝麻糊已经吃掉了一半,冬生抬起头,“现在不疼了。”

“这位叔叔有问题要问你,你过来。”

冬生的嘴边乌黑,手搭在周宁大腿上,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冬生,我只是想问你有关那场泥石流的事情,你不用害怕。”

“什么泥石流啊?”

李声讯转头看着周宁,“你教他的?”

周宁按住冬生的手,语气变得柔和,“冬生,可以说的,没事。”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说什么,叔叔,什么是泥石流?”

“就是去年底发生的那场灾难,你爷爷,你爸爸,你妈妈,还有两个哥哥,都死了。”

冬生张大了嘴巴,眼珠转了几圈,“叔叔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是生下来就是孤儿吗?”

 

 

 

郁慕龙从来没有在记忆里杀过这么多人。

 

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额前头发潮湿,水滴顺着眉毛往两边滑落,没有血,低头看两只手,也没有血,但还是克制不住地伸到水龙头下,哗啦啦冲个不停。

 

记忆里造成的创伤都不会对现实有任何实际影响,郁慕龙很清楚这一点,可这种类似幻肢痛的症状,最近已经越来越严重,记忆里的场景和自己的现实混淆在一起,幻听,幻视,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越发虚弱的意识。

 

要不要改用枪呢,匕首刺入肉体的声音虽然刺激,总是能激发肾上腺素,但用得多了,刀尖折断,刀刃磨损,在所难免,以至于最后不得不跟那帮粗壮的农民肉搏,手指插进眼窝,手肘击碎肋骨,手臂勒断脖子,不亲身实战,郁慕龙不会知道自己能用手干出这么多恶心的事情。

 

印象里,第一次与别人的记忆连通是在十五年前,那是第一次吗?不确定,毕竟孤儿院之前的记忆,他都不记得了。

 

总之,在孤儿院度过的第三年,生活与过去相比并没有太大变化,依然被欺凌和孤立充斥,涂满墨汁的背心,装着可怕爬虫的铅笔盒,永远比别人少的早餐盘,这样的事情已经成了划分阵营的某种标准,一些小孩负责伤害他,另一些负责冷眼旁观。

 

在那个时候,郁慕龙的唯一依靠是院里的一个老师,她圆圆的鼻头看起来充满善意,她会坐在沙发里,瞪着一双大眼睛,安静地倾听孩子们的烦恼,时不时发出代表关心和疼惜的叹气声,她握着对方的手,虽然可能有点汗湿,但还是让孩子们感到安心。

 

这个老师有一些特别的爱好,比如从黑市买一些那时候还算违禁品的记忆存储软体,把她自己的美好记忆存下来,无非是些短暂却没有满意结局的恋情,这大概和别的女人回味情侣照片没什么分别。

 

在撞见老师使用这些记忆软体之后,出于好奇,郁慕龙学着老师的样子,偷偷把接驳吸盘贴到太阳穴上,以前的读忆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软体内的记忆汹涌而至,如同把一个人不由分说地按到海里。

 

透过这些没有经过设计,很难说有什么美感的记忆,郁慕龙无意中接通了老师的世界,而在那里,他终于发现,这个以安慰者出现的老师其实才是真正的猎人,当她被男人们一次次辜负之后,心底的怨恨和委屈无处宣泄,于是她在孤儿院里挑选值得欺负的对象,授意别的小孩去伤害他们,她奖励这些野蛮行径,得到的,是一颗颗伤痕累累的心灵,而像郁慕龙这样的弱者,不过是老师汲取变态营养的猎物。

 

人不仅可以伪善,甚至可以在不能伪善的时候亲自编织邪恶。

 

从那个时候起,郁慕龙终于明白,所谓的记忆,并不值得回味,它只是痛苦的源泉。

 

他开始沉迷于此,在那个变态老师的回忆里游荡,看她漫长而无聊的人生经历,看着她被那些她爱的男人欺骗,玩弄,然后又对下一个同样的人死心塌地,循环往复,与大部分凡人一样,重复着同样的错误而不自知。

 

直到她终于等到了愿意和她结婚的男人,外貌中规中矩,家财中规中矩,性格也中规中矩,好歹人生有了归宿,就是他了吧。

 

老师向全院宣布了此事,志得意满,收到很多祝福,也收到一些嫉妒,或许后者更让她感到欢心,甚至胜过婚姻本身。

 

结婚前一夜,郁慕龙潜入老师的记忆,杀死了她的未婚夫,再进入未婚夫的记忆,杀死了老师,这对已经安排好一切的人从此互忘彼此,形同陌路。

 

干完第一票之后,郁慕龙离开了孤儿院,再也没有回去。

 

面对那个失去所有亲人的小孩子,郁慕龙怀疑自己是动了同情心,也许是因为他和自己有相似的经历,那些在孤儿院被欺负,被无视的日子,都在时空里重叠。他知道被这些回忆折磨的痛苦,知道希望自己不是自己的矛盾,算是意气用事吧,说不定将来会为此感到后悔,即便只是在记忆里屠杀他的全部亲人,也显得过于残忍。

 

他仿佛看见,小孩子伏在父母尸体身畔,用泣血的双眼望着自己,郁慕龙蹲在他面前,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按在他的头发上,血顺着他的脸流下去,“没必要记着这些。”

 

而在他们的不远处,一个穿着暗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这个小女孩是谁?郁慕龙一直想找到答案,每次意识不清的时候,他总能看见她,苍白的皮肤仿佛已经流干了血液,和她的红色裙子两相比照,更让人觉得形如鬼魅,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想不起来这个小女孩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是孤儿院的某个朋友吗?还是说,所有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痛苦回忆凝聚在一起,具象成了这个永不退散的幽灵?

 

郁慕龙关上水龙头,两手按在水池边沿,还是止不住地颤抖,痛苦回忆从别人的脑子切除掉之后,最后全都堆积在他的心里,没有任何办法消去。

 

 

 

“怎么样?”检测仪器上的灯熄灭之后,李声讯问。

“我看看。”屏幕上是两条相叠的波状线,一深一浅,深色的那条剧烈波动,到最末端跌到谷底,“这里,”周宁指着谷底,“对比冬生之前的记忆,很明显,他的记忆被切掉了一部分,而且是散布在不同的区域。”

虽然不常见这种对比图,但李声讯也能意识到其中的异常,“会不会是失忆?”

“失忆的波动表现比这个要缓和得多,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也就是横向的这条轴,记忆丢失要么趋于加剧,要么趋于恢复,都不会像这样出现大面积的断裂。”

 

李声讯看着眼前摆弄记忆软体的小孩,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个狭小宇宙里存储着的是他已经失去的一段宝贵记忆,“也就是说,这是人为的?”

“对,人为的,而且手法非常老练,切除的都是他的家人。”

“这几天有人接触过他吗?”

“没有,他一直在我实验室里,唯一来过的陌生人是你。”

 

李声讯一笑,“你总不会怀疑我吧。”

“从你调查的事情来看,你确实有这么做的动机,消除冬生的记忆,让人伦督导会找不到证据,帮助忆联科避开一次公关危机,但是,冬生作为泥石流的唯一幸存者,这是公开的新闻事实,消除他的记忆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复杂,更惹人怀疑,而且,我猜你们也不愿意过早暴露吧。”

“暴露什么?”

 

“这种可以超视距精准切除记忆的技术,据我所知,还没有人掌握。如果被人知道,作为政府部门的你们,居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会引起多大的恐慌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声讯没有正面回应,“换句话说,掌握这种技术的人至少的确存在。”

 

周宁敲了一下键盘,屏幕上出现一副大脑图样,“按照我的理解,对大脑皮层进行记忆切除,不管使用什么方法,都会导致长时间的颅内压增高,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冬生早上会说他头痛,而他现在症状大幅缓解,只有一个可能——”周宁拿起冬生吃剩下的芝麻糊,里面还有小半碗,那个下巴上有伤疤的陌生人,“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至少良心还不坏,为了送药来,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

 

天选者,李声讯全然没有料到,这个他们苦苦寻觅的人,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这是他的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空白的存储软体,“而你刚好还记得他的样子。”

 

周宁指着自己的脑门,“我提取出来,你可以去找他,但你保证不再找我和冬生的麻烦。”

 

 

 

桌上放着一份报告,字数很少,这不像是商业调查科这位年轻科长的风格,未婚妻意外身亡之后,原本情绪激烈的他突然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欧阳昭震看了三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任何一个措词,不会因此而作出什么冲动的决定。

 

窗外,从两个不同的方向看过去,可以看到忆联科和藏年科技的大楼,它们像是蹲坐在钢铁森林里的两只巨兽,而今天日落之后,两者将会露出尖牙和利齿,朝对方的弱点扑过去,或许有人会被撕咬得体无完肤,连肮脏的灵魂都没有地方埋葬。

 

那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是罪孽,就迟早有报应的这一天。

 

欧阳昭震拿出手机,打开联系人,他要打好几个电话,有国内的,有国外的,但首先,他要打给一个老朋友,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老朋友:“找到他了。计划可以开始了。”

 

欧阳停了一下,把面前的红酒杯子推到一旁,他知道对方不会回答,但还是说:“珍重,朋友。”



《昨日重现》于每周二、四、六晚更新。

(责任编辑:卫天成)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作者


张寒寺
张寒寺  @张寒寺
小说作者,编剧。新书《我们这个世界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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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张寒寺

评论内容


villing
万一周宁今早不想吃芝麻糊呢。。
小瘫
都要不记得之前讲的啥了……
*** **** 0661
看得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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