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第十二章:心酒


文/张寒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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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回顾:得到朱教授支援后,李声讯终于有了基本的反击策略,他们利用周宁为诱饵,误导郁慕龙在李声讯的记忆里杀死了叶见雪,误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任务的郁慕龙还没来得及退出记忆,欧阳昭震立即作出了反制——消灭郁慕龙的肉身,强迫郁慕龙的意识继续留在李声讯的记忆里,直到清空记忆。

 

 

 

李声讯脑中的意识读数下降为4个已经是十五分钟前的事情了,朱教授握着这台有些发热的机器,脑中闪过好几种算得上好消息的怀疑,是显示屏坏了?某只好奇的小虫子爬过了脆弱的集成电路板?或者是,计数的代码我忘了重置?他鼻尖上的一滴汗水落在机器的外壳上——刚刚有汗水渗进去吗?

 

又过了五分钟,数字仍然没有发生变化,朱教授抬起头,望着坐在实验台上的李声讯,“好像没成功。”

“教授你觉得消失的那个意识是谁?”

“叶见雪的可能性最大,你对记忆的扭曲虽然还不够熟练,但应该可以骗过他,杀手肯定区分不出她们的差异。”

“那为什么?”

“一种可能是切断情绪链之后,杀手还要去切除其他的记忆,另一种可能就是他现在出不来,我对记忆和情绪的了解远远多于对他那一套手法的了解,所以我觉得他出不来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李声讯捏着连接在自己头顶的电极,“这个备份还要多久?”

“至少还要一个小时,虽然你的大部分记忆已经被切除了,但记忆区的整体结构没有改变,如果能抢救出来,有多少是多少,也许会有帮助,就像治疗阿尔茨海默病,有一部分记忆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教授,你这应该有记忆映射素吧?”

“有,这东西被禁之后,也只有老牌公司和我们这种科研单位还有了。”

“给我一剂。”

朱教授一边朝角落的保险柜走过去,一边说:“你要映射谁进去呢,目前来看,我的意识还能在你的记忆里找到映射目标,但我没法找到杀手或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且,记忆备份的时候我得在这看着,否则——”

“教授,你也说我的情况和阿尔茨海默病很像,但还是有不同的地方——我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我希望你把我的意识映射进去,我一定能找到他们,”李声讯看着手心里的项链,红白玛瑙,简单又土气,还好,我还记得这是什么,“因为他们要切除的每一个记忆片段里都有我。”

 

 

 

姚驰又迟到了,他走进欧阳昭震的办公室,看见老同学怒视着自己,申东年靠在沙发上,正在闭目养神。

“你让我们等了十分钟,你以为一切都很顺利吗?”

姚驰不以为然,“我对你这个部门没什么好感,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果不是你三十年前搞出的那些事,我们用得着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吗?既然你要赎罪,就必须拿出诚意来。”

“三十年前是我做错了,但后来藏年馆出事,我坐了四年的牢,还是你亲自抓进去的,那么多人审我,我都没把你和黄言邦供出来,那次算不算赎罪?”

欧阳昭震从办公桌后走出来,直视着姚驰,他不喜欢这个人,从在大学里认识的时候起就不太喜欢,但是黄言邦喜欢他,完全找不到符合逻辑的理由,“你身上的罪孽,一辈子都赎不干净。”

“行了,”申东年意识到气氛有点剑拔弩张,“两位还是说正事吧,你们之间的恩怨我没兴趣听。”

姚驰冷笑一声,“是啊,说正事吧,看看人家首席执行官,多识大体。”

 

欧阳昭震拿过桌子上的一份文件,递给姚驰。

“这是什么?”

“郁慕龙的死亡报告,医生写的是意识衰竭致死,反正确实也检测不到意识的痕迹,应该不会有问题。”

“你到底什么意思?他不是给我们干活的吗?怎么突然就死了?”姚驰翻开报告,上面用大量的篇幅解释了郁慕龙的意识衰竭症状。

“他中了李声讯的计,把叶见雪当唐心酒杀了,如果不消灭他的肉体,他就会从李声讯的记忆里退出来,我们的心血就白费了,这么说你明白吗,首席设计师?”

姚驰指着欧阳昭震的鼻子,“你又杀了一个人,这么重要的事,你不跟我们商量就干了?”

“我是昨日重现计划的负责人,我做什么不需要向你们汇报,我叫你们来是要求你们去抓人。”

 

申东年低头看着欧阳昭震的鞋子,鞋子边沿有一圈不太明显的花纹,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国忆局局长应该没有指挥任何一家记忆公司的权力吧?”

“郁慕龙的意识被困在李声讯的记忆里,他不能再靠自杀退出记忆,我相信他没那么蠢,他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继续摧毁李声讯的记忆,等黄言邦的意识接管李声讯的那一刻,利用真空期把自己挤出去,当然,前提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肉体已经死了。所以我们还有一点时间,计划还没有破产,但要是你们继续在这跟我争管辖权限的问题,等着李声讯的狗头军师把他的记忆封死,或者,让他们有机会去通知人伦督导会,那我也可以奉陪。”

 

申东年记得黄言邦自杀前反复强调,计划如果有任何变动,一切以欧阳昭震的意见为准,“好吧,你说,要我们去抓谁。”

“听不出来吗?就是在帮李声讯的人,他们才是关键,李声讯这种愣头青没什么可怕的。”

“周宁已经被我开除了,他们动用不了忆联科的资源,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可以跟我们对抗。”

姚驰看了欧阳昭震一眼,从眼神可以看出,对方和自己想到的是同一个人,“还有一个,我去吧,我也好久没有拜会老师了。”

 

 

 

视线逐渐清晰之后,郁慕龙看见四周的世界正在收缩过来,即将围拢成一个圆球,如果这是记忆解体的现象,那刚才的眩晕是什么?

 

他看着手腕上的伤口,很浅,没流多少血,因为刀口刚切开皮肤他就失去了知觉。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割腕,刺心,断喉,甚至上吊,跳楼,郁慕龙都尝试过,不管哪一种方式,痛苦的程度各不相同,但最终都会让他死去,然后在现实中清醒过来,带着别人的痛苦记忆继续痛苦地活下去。

 

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感觉到。

 

世界还在缩小,郁慕龙注意到不远处躺着一具女人的尸体,满地血红,反倒显得她的红发不那么惹眼,他走过去把她翻过来,腹部被捅烂了,带出了肠道,下手如此凶狠,郁慕龙还是第一次,不管这个人对李声讯有多重要,恐怕都无法在他记忆里掀起波澜了。

 

只是,当郁慕龙的视线扫过女人的脸时,他发现,这并不是唐心酒。

 

回想起当时被鲜血遮蔽的视线,丧失理智的精神状况,对这个结果,郁慕龙没觉得有多意外,他朝李声讯看过去,后者站在车门边,岿然不动,估计没法问出关于这个女人的答案。

 

“叶见雪?”他大声呼叫,不管怎样,先传送到安全的记忆片段再说。

 

除了天地收缩的噪音之外,什么也听不到。

 

他又喊了几次,仍然没有人回答。

 

情况有点不妙,看着光秃秃的左手腕,表带的痕迹还很明显,郁慕龙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了绝境,什么王荣,什么叶见雪,没一个是真靠得住的,欧阳昭震交待过绝对不能杀死情绪链之外的人,那是王荣的工作,但他并没有说乱杀人会有什么后果,难道就是现在这样?

 

路边的栅栏后有一栋房子,红色外墙,看起来不太寻常,周围的世界已经压缩到李声讯的车后了,郁慕龙都听得到汽车外壳被挤压发出的“嘎吱”声,他知道如果再不想点办法出来,自己的下场就和那东西一样。他翻过栅栏,朝房子大门跑过去,不由分说地踹开门,一个中年男人倒在地上,应该是被门撞倒的。房子里的装修非常豪华,每一件家具看起来都价格不菲,空气里有淡淡的药味,在阳光照射下,李声讯的幻影若隐若现,这是记忆解体前留下的残像,说明李声讯来过这个地方,郁慕龙跟着这道影子走上楼,进入西侧的房间,看到一个老人躺在床上。

 

他知道那是谁,很多地方都有这个人的大幅照片,很多人都认识他,是黄言邦,看样子他已经死了。

 

这是黄言邦的家,李声讯是来确认死讯的?黄言邦的家在李声讯的记忆里,这栋房子上下四层,郁慕龙猜测至少有二十个房间,黄言邦是这个时代的主宰,李声讯只是个国忆局职员,他们的身份很悬殊,交集应该很少,欧阳昭震也不会允许他们两个太熟,他来这一定只是公务行为,所以,他不可能每个房间都去过。

 

整栋房子只有一部分在记忆里是存在的,其他的地方呢?

 

郁慕龙往外跑去,飞奔着拉开楼道里的窗帘,让房子里尽量亮堂起来,东侧的墙面已经开始崩塌了,他一边跑一边继续自己的思路,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记忆的属性决定了,我只能去宿主去过的地方,那记忆解体的时候,也只会毁灭宿主去过的地方。

 

解体的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也不是这栋房子,而是李声讯的记忆片段,所以必须是他有记忆的部分才会崩溃,那他没有记忆的地方呢,如果我进入那些地方,会发生什么情况?

李声讯的残像从黄言邦尸体所在的房间一直延伸到隔壁的书房,记忆裂隙吞噬掉了房子的大部分,碎裂的砖瓦墙面冒起浓烈的烟尘,没有时间犹豫了,郁慕龙穿过李声讯身旁,朝远处一个紧闭的房间狂奔而去。

 

他撞开了门,跌了进去,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进去之后,只能靠你自己了,但同时也可以说,”朱教授一边编译着记忆映射素的辨识序列,一边对李声讯说:“所有人都是你的援军,因为那是你的记忆,一切都会听从你的命令。”

“怎么做?”

“情绪,你外露的情绪是一种弱点,可以被他们利用,但也是你的武器,因为记忆受情绪牵引,把你的情绪投射出去,投射到任何你想控制的记忆元素上去,让他们帮助你,保护你。”

李声讯一笑,“听起来像是魔法。”

“你可以这么理解,记忆世界是个幻象,它遵循的法则是由宿主决定的,理论上,如果经过训练,你可以任意改造里面的元素,可惜你没有时间了,你可以利用的元素会越来越少,但是你记住,恣意投射你的情绪,不要拘泥于任何物理法则和道德界限,那是你的世界,你说了算。”

“好,我记住了。”

 

计算机弹出了一个提示。

“辨识序列编译好了,我现在给你注射。”朱教授握了握拳,他很久没用过这个东西了,但愿不会出什么差错,“因为不知道他们把你的记忆切除到了什么地步,无法确定哪里是安全的,所以,你现在开始回忆一个印象最强烈的记忆片段,越靠近最强的情绪链越好。”

“嗯,我会直接去找她。”机场分别的那天,对李声讯来说是永远无法忘记却又害怕它再现的记忆,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开始吧,教授,我准备好了。”

 

看着这种神奇的液体被注射进自己的身体,李声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平躺在实验台上,感觉周身的力气都在散去,视线也变得模糊,他闭上眼睛,头皮隐隐作痛,意识正在抽身而去,也许,这和死亡的状态并没有什么分别。

 

眼前只有黑暗,忽明忽暗的光点,光点越来越亮,耳边也有了微弱的声响。

 

突然,李声讯觉得自己站在了地上,人声鼎沸,眼前明亮起来,身边来来往往的是熙熙攘攘的人潮。

 

“你不是号称可以从人群里一眼看到我吗?”唐心酒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

 

如果有足够的勇气,李声讯可以在记忆里无数次地再现这个声音,用足够慢的语速,把每一个音节都把握得足够精确。但是,当意识到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调笑已经变成了一句久别的问候,他还是哽住了喉头。

 

“心酒……”

“找不到吧?快承认你说谎了。”

 

此时正是航班出港的高峰期,候机大厅里人潮如织,迎来送往的人并不会在意对面走过来的是谁,要去什么地方,对他们来说,那些都只是相同肤色不同服饰的色块,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含义。而当他们全部混在一起,从二楼李声讯所处的这个位置看过去,似乎就更加不可能区分出相互间的区别。

 

Yesterday Once More,却没有时间回味了。

 

李声讯将手里装蓝莓蛋糕的纸袋子捏紧,飞奔起来,“在电话亭旁边等我。”

唐心酒的声音又惊又喜,“哇,你真的能看见我!”

“我从来不说谎。”

 

挂在头顶的航班信息屏幕足有十米宽,站在很远的地方也能看清上面不断变化的地名,东京,首尔,夏威夷,基督城,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有……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新翻出来的地名,旧金山,那是哪里?大阪是在哪个国家?华盛顿,那不是人名吗?

 

种种疑问充斥着他的大脑,他停下脚步,扫视四周的路人,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边站着一个男人,他的脚边有一个红色的拉杆箱,箱子上贴了一个黑人的大头贴,那是谁?左边跑过去一个小孩儿,一边跑一边唱着什么儿歌,下一句歌词是什么?远处柱子下坐了四个女学生,她们吃的那个东西叫什么?

 

“喂,要是没买到蛋糕就算啦,你先过来吧。”唐心酒在电话里说。

 

蛋糕?李声讯低头看着手里的纸袋子,就是里面这个东西吗?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男人,只隔一尺,他下巴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脸上还有没洗去的血迹。

 

没来得及问出一个字,对方就一拳打在了李声讯的鼻子上。

 

 

 

皮肤上有水流过的感觉,耳边却又有呼呼的风声,郁慕龙转过身,强烈的失重感,上下左右都失去了意义,他努力睁大眼睛想找到任何发光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冲击在身上的水流似乎越来越大,将他朝后推去,他徒劳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东西来固定自己,但什么也没有,他像激流中的一具死尸,等着在冲刷中慢慢腐烂。

 

不知道漂流了多久,隔着眼皮,郁慕龙感觉到了光,他睁开眼,白色墙壁,粉色标识,还有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响声,震得他耳膜生疼,他站起来,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正从他眼前走过。

 

当看清墙上的粉色标识是一个女人头部剪影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是被女卫生间“冲”出来了。

 

虽然难看了点,但至少证明自己的赌博是对的,这些不处于李声讯记忆里的空间可以相互连通。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呢?

 

偏过头,郁慕龙看到了答案,李声讯站在航班信息显示屏下面,眼神困惑而迷惘。

 

凭借这么多次在记忆里穿梭杀戮的经验,郁慕龙一眼就看出,那不是记忆里的元素,而是一个真正的意识。

 

他进入了自己的记忆,很明显,他想阻止我。

 

郁慕龙不动声色地走到李声讯面前,没给他反应时间,一拳就打出了他的鼻血。

“我们终于见面了。”

李声讯后退两步站定,血滴在灰白色的地板上,格外显眼,“你就是那个杀手?”

郁慕龙亮出自己的匕首,“再说一遍,我是个刺客。”

“浑身是血的刺客。”

郁慕龙看了看自己胸前,红里透黑,倒和妹妹的血裙很配,“这是你朋友的血。”

李声讯没有回应。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现在已经不记得他了。”

 

李声讯聚拢眼神,望着郁慕龙,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对方脸上带着一丝死气,杀死他是没有用的,也许可以再把情绪投射到其他人身上,他知道心酒长什么样子吗?

 

僵持的空隙没能持续多久,手机里传出唐心酒的声音:“再不安检就赶不上飞机啦!”

“这应该不难找。”郁慕龙说着朝四周看过去,试图找到正在接电话的女性。

 

所有人都是我的援军,李声讯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心脏收缩,像是张开所有毛孔一样把情绪朝四面八方投射出去。

 

在郁慕龙视线改变的那一瞬间,周围的所有人,男男女女,原地不动的,步履缓慢的,全部拿出手机,放到了耳边。

 

李声讯笑了一下,“这是我的世界,我说了算。”

 

 

 

在姚驰看来,西久国立和三十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无非是学生穿得时髦一些,打扮得漂亮一些,以及,智商更低一些。他还记得自己入学的时候,放眼望去,每个同学都长了一张足以诠释“智障”的脸,而更可笑的是,他们个个都因为身在西久而自认天之骄子,说起话来肆无忌惮,好像所有心灵鸡汤和成功学的桥段都会降临在他们身上一样。学院里的老师们也是一路货色,不管什么课,如果不对其他学校的学生嘲讽一番,似乎就显示不了他们身为最高学府教职人员的身份。

 

唯独朱教授不一样,朱教授的第一节课只讲了一个概念,他把那两个字写在黑板上,银钩铁划,苍劲有力:遗忘。

 

“人脑的遗忘机制可以淡化甚至消除对人体不利的情绪和事件,防止我们被自我毁灭的冲动吞噬,同时,它也可以让我们把精力放在更值得付出的地方,而不是困守于过去的所谓成就或者失败。”姚驰坐在朱教授面前,对他处变不惊的样子并不感到意外,“朱老师,你当年教给我的道理,我现在都还记得,每个字都记得。”

 

朱教授望着自己的学生,这个总是俯视同龄人的学生,他的自负从来没有改变过,即使那年被欧阳昭震送进了监狱,他脸上的傲气也不比此刻来得少,“我是教你们忘记自己的骄傲,你们三个学歪了,忘记了自己的人性。”

 

“老师说得不对,我们遵照你的教诲,忘记了三十年前的失败,才锁定了现在的胜局。”

 

实验台下的记忆分析仪可以加快记忆备份的速度,朱教授心算着还需要拖延多少时间,“你们不需要记得我教过什么,你们早就超越我了,你们对人性和情感的理解我自叹不如,就像某个哲学家说的,有些人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总是特别感兴趣。”

 

“老师不用拐弯抹角地羞辱我们,我们都算是科学家,没必要在遣词造句上斗来斗去的,用数据说话,以论证服人,这也是你教我的。这个李声讯,他的脑子已经要被掏空了,情绪链全部断裂,万物认知清零,即便是刚上大二的蠢材也知道这没救了,不过是一副驱壳而已。所以,老师不要再费心了,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你是学科里的翘楚,我不想看到你失败的样子。”

 

快了,备份马上就要好了,朱教授松开肩膀,耷拉下嘴唇,整个人都显得颓然无力,“是啊,我知道没救了,我什么也做不了。不过,我毕竟是你们的老师,你们不愿做的脏活累活,我这把老骨头还是能做的,比如赎罪,就跟三十年前我把全部存款都寄给徐同学家里一样。我还是相信因果报应的,所以呢,我想靠赎罪帮你们换点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姚驰摇摇头。

 

“换口锅。你肯定要问什么锅是不是?就是,”朱教授身体向前,一字一顿地继续道,“等你们将来下了地狱,因为我做过的这些,你们的油锅款式说不定会换得新潮一点。”

 

姚驰大笑起来,“老师啊,你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从来不拖堂的,为什么今天要说这么多没用的东西呢?”他收起笑容,“我知道你在做什么,那个备份的记忆软体,我也要带走,请你配合,外面站着四个藏年保卫处的同事,他们倾向于用暴力解决问题,要我叫他们进来吗?”

 

 

 

站在十米之后,从这个视角看过去,那些动作僵硬的人更像是提线木偶。

 

李声讯用薄弱的情绪牵引着他们,导致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很不协调,毕竟和朱教授描述的境界还差得很远,所以这些路人甲乙丙丁的样子才那么可笑,与其说是在围攻郁慕龙,倒不如说是围堵,有一个身材高大的胖子甚至半路就跌倒了,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在现实里早已各奔东西,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别人的记忆里做什么吗?

 

他们争取不了多少时间,李声讯不断思考着对策,情绪,情绪,我怎么才能用情绪打败这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也许因为同样把他们视作无生命的木偶,郁慕龙挥刀砍杀的时候才没有半分犹豫,他的左手把人群撞开的同时拽过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右手准确地把匕首送进后者的脖子里,手腕一拧,随着肌肉和血管绞断的声音,鲜血喷涌而出,溅得郁慕龙满脸都是。男人软软地倒了下去,紧跟在他后面的老太太扑了上来,郁慕龙抬腿一脚踢到她的下巴上,牙齿横飞出去,刚好落入一个地勤小姐的嘴里,小姐捂住自己的脖子,干呕了几声,没来得及把异物吐出来,下巴就被郁慕龙一刀捅穿。

 

不一会儿,李声讯的木偶们横七竖八地倒在了郁慕龙周围,血流满地,郁慕龙喘着气,面目狰狞,“我都不太理解,你坚持到现在的动机是什么,你知道自己没有胜算。”

“没胜算就该放弃吗?”李声讯试着移动郁慕龙头顶的航班信息指示牌,可是,要怎样才能用情绪牵引一件没有感情的物体呢?“我还想问你,明明都是棋子,你何必表现得这么积极?”

“我听人说过一些你的事,明明已经不能挽回了,你还不是表现得那么执着?”

 

顶部的螺丝松动了几颗,指示牌“咔”的一声往下掉了一截,但力度仍然不够。

 

“还是太慢了。”郁慕龙左腿一蹬,往前冲出,转瞬就只与李声讯相隔一臂,右手刀尖带到,趁李声讯急闪的一瞬间,左拳打在他的腮帮上,疼得对方龇牙咧嘴,同时出脚在他脚踝后一勾,李声讯向后便倒。

 

后背重重地撞击在地板上,李声讯痛得几欲昏迷,他本能地用手臂格挡住郁慕龙下刺的匕首,两人力量的微小差异慢慢体现出来——变成他眼前慢慢迫近的刀尖。

 

“我还从来没在记忆里被宿主反抗过,你是第一个,但也还是太弱,不管是智慧,还是力量。而且,你很害怕,你知道我不能杀你,但还是很害怕,你看,你连胆量都没有。”

 

李声讯很清楚,在平淡无奇的成长岁月里,自己很少从老师或者长辈那里得到超乎常人的褒扬,也可能得到过,在某些已经被切除永远不会再想起的记忆碎片里,不过,有一点他还记得,那是唐心酒曾经告诉他的,“我只是不会放弃而已,和你一样。”

 

一样,郁慕龙看着对方的眼睛,莫名感到一阵恼怒,在现实世界里,自己的意识衰竭得近似暮年,而在这里,李声讯的记忆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在寻回自己的身份,他在做什么?保护自己存在的证据?荒谬,那些痛苦的源泉,要来做什么?

 

想到此,郁慕龙抬起右腿膝盖,压住李声讯的左手臂,不等对方的表情发生变化,他将匕首奋力刺下,透过皮肤、血肉,再穿过尺骨和桡骨之间的空隙,至没刀柄,而刀尖插进了地板之中。

 

李声讯发出痛苦的嚎叫,眼角的泪水顺着太阳穴流进发际,嘴唇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很痛对吧?你连痛都怕,你这个胆小鬼,还说和我一样,你知道我自杀过多少次吗?”

李声讯吸着气,没有回答。

“没时间跟你耗。”郁慕龙按住李声讯的嘴巴,同时摇动刀柄,“我有个方案,你带我去你和唐心酒相遇的那段记忆,我做完我的工作,然后你呢,嗯,好像不会有什么好处。”

 

李声讯只能从喉咙发出声音,又被折磨了好一会儿之后,郁慕龙终于松开了手,李声讯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说:“你这么愤怒,是因为我说对了,你恨自己在伤害同类。”

郁慕龙恍然大悟地一眨眼,“对,我知道了,对你还是有好处的,只要你带我去,你就不会更痛了。”

 

话音未落,郁慕龙对准李声讯的头,两只手左右开弓,连续出拳,一顿暴风骤雨之后,李声讯的脸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还要更痛吗?”

李声讯嘴唇蠕动,轻声说着什么。

郁慕龙侧耳靠近他,“你说什么?”

李声讯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都一样……”

 

郁慕龙听到什么声音,他抬头看去,排队的人群,驻足的旅客,潇洒的空乘,失落的归人,他们的身体都像被风吹动的旗帜一样朝一个方向飘动,继而碎裂成无数细沙,在机场刺眼的强光中来回游荡,如同万花筒里迷人的光斑。

 

“又解体了?”郁慕龙心里的疑问还没彻底散开,他便看到那些光芒里的细沙突然全部朝自己涌来,他本能地收回手挡在眼前,却并未感到风沙扑面的刺痛,而是像一阵清风拂过,全身的皮肤体味到透心的冰凉,然后,下一个瞬间——

 

伴随着剧烈的痛楚,意识里突然涌进残存不清的记忆片段,混合着名字,面孔,声音,却不记得发生于何时:

“孩子,只有你能救你的母亲。”垂死的老人躺在床上,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手中握着一个记忆软体,气若游丝。

……

“你连这首歌都没听过?每年毕业晚会都会唱,你到底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唐心酒翻个白眼,领口的毕业徽章闪闪发光。

……

“你滚!你不是我儿子,快滚!听见没有?赶紧滚!”女人挥舞着手里的匕首,划到郁慕龙的下巴,留下一道很深的口子。

……

“大家都要月亮,还是留给别人吧,我要天上有魔鬼鱼在飞,做得到吗?”唐心酒转了个圈,面对着李声讯,海浪冲上沙滩,拂过她的脚面。

……

 

郁慕龙捂着自己的手臂,肉体的疼痛和记忆的奔涌让他说不出话,他全身痉挛起来,汗流遍体,整个人本能地往后缩,嘴里发出的嚎叫就像正在被猛兽撕咬。

 

李声讯站了起来,匕首还是插在他手臂上,“我们能体会到的痛苦,都是一样的。”

郁慕龙的头往后仰,双手抱住膝盖,身子缩成一团,一种无法突破的恐惧情绪笼罩在他的头顶,压制着他想采取的任何行动,他努力了好几次,每一次都差点咬到舌头,终于,他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把情绪投射……到了我身上……”

李声讯从手臂上拔出匕首,带出的血洒在地上,他把匕首抛回郁慕龙身前,“我说过了,我的记忆里,我说了算。”

 

疼痛像是气球上刺破的孔,郁慕龙感到全身的力气正在流失,“还有……别的人,在清空你对世间万物的认知,对……一切的记忆,你的时间只够……对付我一个,而且,你能怎么办呢,杀了我?”

李声讯摇摇头,“我没有你的能力,杀你也没用。但是我能把你囚禁在这里,然后,这段记忆正在解体,你没看出来吗?”

地板沙化的速度已经快到可以看出来了,如同水蒸气般一缕缕升腾起来。

郁慕龙想嘲笑,僵硬的面部肌肉却不听使唤,他只是低垂着头,“你以为,阻止我寻找……答案,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吗?你的女人,也只是万物中的一个,失去世界的依靠,她怎么可能单独存在呢?”

李声讯没有回应对方的嘲弄,他知道时间所剩无几,而他还有更重要的人没有见到。

 

 

 

唐心酒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了她的耐心,她坐在行李箱上,脸上带着笑意。

 

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不是在天国,就是在地狱,可能区别只是“你也上来了”和“你也下来了”,抠抠字眼而已,所以李声讯没有料到,不敢奢求的重逢竟然会是记忆里的昨日重现,他叫出她的名字,得到一个眼神的回应之后,又叫了一次。

 

“心酒。”

“没时间了,东西给我,我要去赶飞机了!”

他走过去,将唐心酒揽入怀中,稍稍用力,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是不是后悔了?现在跟我走还来得及。”唐心酒问。

李声讯闭着眼睛,想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留给这种久违的气息,初遇时的勇气与迟疑,交往时的激情与试探,互诉衷肠和余生相伴,生死作别还有——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唐心酒没有听出这句话里的深意,顶了一句:“喂,你什么意思?”

 

李声讯能察觉到四周的变化,他知道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正在消失,像是突然从空气里蒸发掉一样,那些生活里很少留意的物体也不再有任何意义,它们会随着这座机场卷入记忆的洪流,变成毫无用处的信息垃圾。

 

“我们离开这里。”他拽住她的手,在记忆里搜索着尚未解体的片段。

“别闹啦,飞机都要起飞了,说吧,要什么纪念品?给你带条草裙怎么样?”

李声讯按住唐心酒的肩膀,以他生平最严肃的语气说道:“听着,我们不在现实世界,这是在我的记忆里,我的记忆正在崩溃,这个地方也是,所以我们要去个安全的地方,去一个和你直接相关的地方,因为我的记忆里只有你还是完整的,明白吗?”

唐心酒看了一眼纸袋里的蓝莓蛋糕,被压坏了,“好,听你的,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

是啊,记忆里的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李声讯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步伐缓慢无力,他转过身,看到郁慕龙靠在柱子旁边,脸色苍白,手里的匕首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可能掉到地上,他的眼皮耷拉着,下巴上的伤口也裂开了,鲜血从里面渗了出来。

 

“你想去的地方,很合适……很合适,在那儿杀掉她,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的记忆……我的意识就可以……”

郁慕龙一边说一边踉跄着朝这边走过来,他像一个醉酒的人,既控制不了自己麻木的身体,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李声讯站到唐心酒前面,看着郁慕龙走过来,双方相隔越来越近,十步之外,他终于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上。

“你的记忆一直在你脑子里,你只是不敢面对它。”

虽然很愤怒,郁慕龙也发不出更大的声音,“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我都看到了。”

 

情绪投射的那一瞬,两人的记忆交织,那些生命里最重要的片段像是交错而去的利刃,深深地刺进彼此的心里。

 

机场大厅的穹顶已经变形,钢筋和铁架互相挤压碰撞着,李声讯看着面前这个奄奄一息的敌人,说不上有什么同情或者怜悯,只是在看到他记忆的那一刻,突然觉得他对答案的渴望与自己如出一辙,他是棋子,他被胁迫着作恶,也只是为了保护他存在过的证据。

 

“我们都一样,我没有骗你。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匕首掉在了地上,地面剧烈地抖动,四周的陈设都在坍缩,僵硬在原地的人们像蜡烛一样迅速融化,郁慕龙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就像当年他第一次走出孤儿院的大门,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他抱拢双臂,抬眼四望,李声讯和唐心酒早已不知去向,他回过头,血裙女孩正朝他跑来,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哥哥!”

她身后的那个女人,好熟悉。

你们说得对,我只是不敢想起……

 

郁慕龙全身抽搐起来,身体失去了平衡。

我必须遗忘,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咔嚓,咔嚓,他听见秒针回退的声音。

 

妹妹死于非命之后,母亲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抑郁成疾,虽然几次自杀都被儿子发现,但仍然不能阻止负罪感对母亲的侵蚀。

 

他一直以为在孤儿院的那次是自己第一次进入别人的记忆,其实不是,他记起来了,全部记起来了,因为意识衰竭而死的爷爷说过,在这个只剩下他和母亲的家庭里,他是唯一可以拯救母亲的人。

 

用来和母亲告别的,是一把新磨的凶器。

 

他进入母亲的记忆,杀死了在她记忆里不断指责她折磨她的妹妹,妹妹流了好多血,染红了她的裙子,当他自杀退出的时候,母亲忘记了妹妹,忘记了罪责,也忘记了他。

 

“你滚!你不是我儿子,快滚!听见没有?赶紧滚!”母亲用匕首逼他走,甚至不惜划烂他的脸。

 

我是孤儿,我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孤儿。

 

郁慕龙躺倒在女人的怀里,妹妹握着他的手,是那样冰冷,像是大雨滂沱里潮湿僵硬的尸体,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力量也像退潮一样散去。

 

他认出了这个面容逐渐清晰的女人,女人的眼泪滴在了他的伤口上。

 

他想伸出手,但是没有力气,他很久没有说过这个词了,这个总是羡慕别人可以随意出口的词,这个在记忆里如火摇曳却从未熄灭的词:

 

“妈妈……”

 

世界崩塌了,记忆的废墟吞没了他,他再也不会感受到痛苦和孤独。



《昨日重现》将于本周六晚更新最终章,敬请关注。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张寒寺
张寒寺  @张寒寺
小说作者,编剧。新书《我们这个世界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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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衛天成
张寒寺写得太棒了啊。责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这么好看的连载你们不给点个赞吗朋友们!
素200
舍不得结束,拍成电影吧。
雜貨鋪の老闆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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