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回顾:逃亡中的李声讯和周宁始终找不到阻止记忆被切除的办法,就在周宁决定返回与国忆局一搏的时候,郁慕龙在李声讯的记忆里杀死了后者的母亲,在这一过程中,郁慕龙终于记起血裙小女孩的身份——他死去的妹妹。
王荣是被崩塌的地平线逼进李声讯家里的。大雨静止在空中,一秒后便像碎裂的玻璃渣一样四处飞溅,击穿每一个还在活动的物体,如同哭泣的战神。
“你在搞什么?!”王荣大口喘气,弯腰按着膝盖,怒气冲冲地对郁慕龙吼道。
郁慕龙靠在墙边,手里握着一把弹壳,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微弱低沉,让人听不清楚。
“妈的,你犯得着把子弹都打光吗?”王荣看着地上的血迹和脑浆,都不知道该往哪里下脚,“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郁慕龙把弹壳抛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数过去,“一,二,三,四——”
“别数啦,十二颗。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看见什么了,魔障成这样?”
郁慕龙突然起身,冲过来抓住王荣的双臂,“你看见了吧!看见了吧!我妹妹,你不是可以同频吗,不是可以模仿吗?我能看见,你也能看见,对不对?”
“我只看见你在发神经!我告诉你,郁慕龙,我们不是来玩的,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你自己意识衰竭也就算了,黄言邦要是不能活过来,那是时代的损失,时代的损失,懂吗?”
郁慕龙的眼珠左右晃动,盯着王荣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容,忍不住笑了起来,“时代的损失,哈哈哈,互相利用而已,你说得那么道貌岸然,老子的意识衰竭了,你们也跟着完蛋。我马上就要找回自己的记忆了,你别来打扰我,名单上还有两个人,”郁慕龙拔出腰间的匕首,“我会用这个解决,你该干嘛干嘛去。”
按照欧阳昭震制定的计划,任务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切除李声讯情绪势能最强烈的四组记忆,摧毁他的意识进行反抗的可能性,在王荣同频到郁慕龙的能力之后,任务的第二部分同时开始,郁慕龙和王荣分头行动,郁慕龙继续刺杀名单上的另外两个人,王荣则负责大规模切除李声讯的其余记忆,包括毁灭他对一切事物的认知,而之所以可以让王荣负责海量的记忆切除,是因为——
看着眼前站得密密麻麻的不知道多少个个王荣,郁慕龙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你这个镜像神经元,也还算可以。”
“不用你恭维,我的工作效率很高,你要是继续发神经拖延进度,别怪我不等你。”站在最前面的王荣说话的同时,他身后的其余王荣正在三三两两地消失。
“我怎么跟你同步进度?你们局长可是要求两边同时完成的。”
“放心,第三个人早就进来了,她负责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信息同步,她是专业的。”说完这句话,屋里的最后一个王荣也消失了。
郁慕龙看了看地上的女人尸体,又抬眼望向门口,李声讯正在走进来,他的身体卡在那里进退不得,视线尚不足以看到厨房里的血迹。他走过去,捧住少年的脸,让对方与自己四目相对,“你妈妈的记忆消失了,现在你也是孤儿了,要不要我教你怎么当孤儿?”
李声讯没有回应,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跟着记忆信息流溃散。
郁慕龙抬起手腕,准备离开这个地方,他并不担心因为现实里的李声讯可能处于昏死状态而导致自己不能自动前往安全区域,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另一个意识的存在,她似乎无处不在,明显是用记忆映射素投射进来的。
耳边传来了她的声音:“郁慕龙你好,我是国忆局联络科叶见雪,现在由我引导你进行传送。”
第三次看到“指纹无效”的提示之后,周宁确认自己的立场已经暴露了,他站在第四实验室门口,面对紧闭的铁门,心中升起的只有鄙夷和厌恶。
等了一刻钟,吃过午饭的同事们回来了,他们装作没看见周宁的样子,自顾自地开门进去,周宁趁机往里面瞥了一眼,不出所料,他的实验台已经被清理干净,这里不需要他了。
对于这个结果,周宁并不感到意外,回来确认也只是为了死心,他走进电梯,按下最高层的按钮。他从来没去过那个楼层,他曾经以为,作为一个钟情于记忆科学的工程师,自己不太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公司的老板,他们的关系仅限于薪水这个关键词,让他足以应付生活里的琐碎,双方都不干涉对方的存在,这才是皆大欢喜的相处模式,但是可惜,周宁看着电梯墙面上映出的自己,还是太幼稚了些。
申东年和他的秘书正从办公室走出来,他穿了一身运动服,看样子是要去楼下的健身房。
“申总。”周宁小声喊了一句。
申东年走过他身边,没有停下的意思。
周宁突然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懊恼,大喊一声:“申东年!”
忆能联合科技的首席执行官转过身,看着这个穿着不甚讲究的年轻人,“请问你是?”
“别装了,你知道我是谁!”周宁直视着申东年,后者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显得周宁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你不要以为开除我就完事了,你们干的丑事,一定会曝光的,你们瞒不住的,你们——”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脱离自己擅长的领域之后,说出来的话竟会如此无力。
申东年做了个手势让秘书先走,靠近周宁,压低声音:“我要是说,我们能瞒住呢?”
“就算你们,就算你们真的让黄言邦占据了李声讯的躯体,他也还是李声讯,他的样子不会改变,大家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黄言邦。”
“我们为什么要告诉别人他是黄言邦呢?”
周宁愣了愣神,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情绪中去了,以他的智商,不会想不到他们今后怎么解决这么简单的身份问题,急切和慌张,这两种情绪挟裹着他,把他拽入无助的深渊。
“年轻人,你没必要把自己的前途葬送在这件事上。”申东年拍了拍周宁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电梯走去。
周宁想喊一句“我一定会阻止你们,一定会打败你们”,虽然那只是在嘴上占点便宜,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身体却不受控制,他只是僵在原地,无力地垂下双手,他知道,自己的信心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
周宁不是没想过从忆联科离开的事情,但在原计划里那应该是在颠覆黄言邦模式之后,他会借着在此地的实际经验回到西久国立,做一名醉心科研的老师,再教几个天资尚可的学生,所以只能说是命运使然,他居然被公司单方面开除,并且什么东西都不能带走,不管是写在纸面上的履历,还是能作为证明的实验数据。
前台大厅的新标志终于安装好了,拖了这么久,磨掉了所有的新鲜感,那颗丑陋的大脑,有那么多深不见底的褶皱,就像藏了很多阴谋在里面一样。
周宁把工牌扔到前台桌子上,不想多说一句,他琢磨着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国忆局跟他们拼命了,或许要再买一把螺丝刀。
“你好,你就是周宁,对吧?”一个老人叫住了他。
周宁上下打量他,有点眼熟,但又认不出来是谁,人的记忆提取总是这么捉襟见肘。
对方倒不介意,主动自我介绍起来:“我是西久国立记忆科学院的老师,我姓朱。”
“啊,朱教授,你好你好。”周宁想起那个实验报告,他是那三个人的老师,他来找我做什么?
“你们这管得可真严,都不让我上去,只好在这等你。”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都知道了,那两个孩子把事情都跟我说了,我觉得,”朱教授拉过周宁的胳膊,“你们需要我的帮助。”
休假的第四天,蒋明承又喝了一些酒,假期还剩两天,他仍然没有找回所谓的灵感,当然,灵感是对同事们的说法,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之所以无法把“恋爱回忆”项目推动下去,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记忆里的叶见雪。
他们是在一场雪中认识的,出于寻找记忆素材的理由,蒋明承报名参加了一次登山活动,登到一半的时候遭遇大雪,大家被困在半山腰的营地里,组织者不得不临时把登山改为联欢,喝喝酒,唱唱歌,对蒋明承来说,这样的活动无聊至极,所以他一个人跑到外面,拿着相机四处拍照,权当打发时间。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同样出来透气的叶见雪。
“你喜欢拍照?”
“不是喜欢拍照,是喜欢雪。”
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对话,在他们后来相处的几年里被反复提起,叶见雪坚称蒋明承话里的“雪”指的是她,而蒋明承则辩解他当时又不知道她的名字,叶见雪就嘲笑说你一个文科生怎么这么不懂浪漫,蒋明承无辜地回答,文科生也不能说谎呀。
玩笑归玩笑,辩论归辩论,到了结婚的时候,蒋明承还是忍不住动情,把结婚仪式命名为“明承见雪”,看似堆叠名字,实则饱含深意。
不知不觉地,蒋明承又走到了两个人曾经的家门口,离婚以后,叶见雪远赴海外,而他不想被过去的记忆折磨,也在外面重新租了房子住,很少回到这里。但是现在,他从猫眼处看到了里面的灯光,他知道,叶见雪这些天一直都住在这里。
很多人说,等待家人开门的过程也是一种温馨,蒋明承并不敢奢求,也不想在“家人”这个概念上和叶见雪发生争执,他自己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屋里没怎么收拾,只是没有蒙上灰尘,看得出来确实有人居住,穿过玄关,蒋明承看到窗户和窗帘都关得很严实,叶见雪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双眼紧闭,太阳穴上贴着读忆器的电极,满脸布满汗珠,两条小腿垫在一个枕头上面——她一直是这样,如果不把脚抬高,就会睡不好。
蒋明承走过去,注视着叶见雪那一头红发,像是樱桃的颜色,他忍不住握起一缕——虽然改变了颜色,在手心里的感觉却和从前一样。他回想起两个人经历的这些年,每一次温存,每一次浪漫,还有每一次争吵,它们都要被封装进一个个冰冷的记忆软体里,供外人猎奇偷窥,看着这近在咫尺的女人,听着她平静的呼吸,蒋明承意识到自己错了,他无法推进“恋爱回忆”的原因不是他不愿面对叶见雪,而是他不想把她分享给别人。
你是属于我的,我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蒋明承握住叶见雪的手,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眼珠在眼皮下动了动,叶见雪醒了过来,她眉头紧锁,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后的一瞬间,她挥拳打在了蒋明承的鼻子上。
蒋明承嚎叫一声,往后跌倒撞在茶几上,被碰倒的杯子滚了几圈,掉到地板上摔成了碎片。
“谁让你过来的!?谁让你叫醒我的?!”
“我想你,我一直都——”
叶见雪抬起手,示意他闭嘴,她站起来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满满一杯水,一口气喝光,记忆映射素的副作用会让体温升高,大量消耗水分,在以前也曾导致不加节制的使用者脱水而死。
如果不是因为国忆局的记忆映射素库存受到严格监视,她也犯不着去找前夫拿这个东西,毕竟计划里增加一个人就会增加成倍的风险,长年的神经衰弱让她总是特别容易惊醒,为此两个人以前也没少吵架——我为什么没考虑到这一点呢,这个混蛋。
蒋明承瞥到茶几上有一张记忆区扫描图,图上的特征辨识码被用红笔圈了起来,“你在映射你的意识?到这个人的记忆里?”
叶见雪又接了一杯水,没有说话。
“这个人是谁?”图上的姓名被涂掉了,蒋明承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还残存的一丝幻想行将破灭,“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叶见雪拿起电话,开机,拨了个号码,琢磨着要不要跟局长通报这边的情况,转念一想,似乎没这个必要。
“你说话啊!你看着我!”蒋明承腾地站起来,拉住叶见雪的臂膀,让她面对自己,“你为什么要偷窥这个人,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这和过去有什么分别,叶见雪叹了口气,眼前这个情绪化的男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提醒她为什么选择和他离婚,“你想知道是吗?好,我告诉你,这是我的新欢,我正琢磨怎么勾引他,想从他记忆里找点灵感,这么说合理吗?”
蒋明承松开了手,他瞪着叶见雪的眼睛,想把她的眼神和自己的记忆比对,试图找出她在说气话的证据。
“还好有两剂记忆映射素,真是谢谢你这么贴心,你赶紧走吧,我需要安静的环境,这么私密的事情,我不想外人在这里。”
“外人”两个字像匕首一样插进蒋明承的心脏,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谁都不爱解释,谁都懒得深究,两个人在情绪的驱使下互相攻击,直到遍体鳞伤,这就是他和她过去的相处方式,贯穿整个恋爱回忆,蒋明承苦笑一下,“好,好,我走,”他转身朝门口走去,迈出两步又回头,指着叶见雪的头发说:“你不该把头发染成红色,你该染成迷彩,更方便你偷窥。”
这个毫无幽默感的男人,完全不懂得如何熄灭女人的怒火,叶见雪甚至懒得做一个轻蔑的表情。
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周宁就向李声讯的母亲解释清楚了目前的情况。
“他到家就昏倒了,身上烫得不得了,刚刚醒过来,看见我就躲,大喊大叫的。”李声讯的母亲表现得很镇定,并没有像周宁想象的那样伤心流泪——也可能她已经伤心过了。
朱教授朝李声讯的房间望了一眼,门紧闭着,似乎不欢迎任何人的到访,“他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这种暴力切除手段跟断手断脚一样,伤口都非常敏感,要是强迫他记起来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损伤。”他拿出包里的机器, “这是我的小发明,可以分析记忆,我专门改造了一下,也可以辨别意识,你先给他接上。”
周宁打开门,看见李声讯坐在书桌前,闭着眼睛,“声讯,你还认得我吧?”
他睁开眼,挤出一个笑容,“周宁。”
周宁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声讯,你听着,我和朱教授现在给你做记忆分析,我们首先要确定你的记忆受损的部分有多少,有多少个意识在你的大脑中。”
“有很多吗?”
周宁望着朱教授,“教授,还是你来解释吧。”
朱教授一边把电极接在李声讯的头上,一边用很快的语速说着:“简单地讲,那个切除记忆的人用的手法是在你的记忆里杀人,所以姑且称他为杀手,杀手每杀死一个人,你就会彻底遗忘这个人以及所有和这个人相关的记忆,理论上来说,只要他把你记忆里的人杀光,你的记忆就会被清空。”
李声讯看着朱教授,他还记得这个人,就在几天前,他告诉他说追求真相会引出恶魔,“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是我发现了他。”
周宁也感到愕然,来的路上朱教授完全没提到这一点。
“我老伴儿得了老年痴呆之后,我一直在研究这个疾病,很可笑吧?我们明明已经了解了发病原理,甚至我的三个学生都可以用它来做转生实验,我们却还是没法治愈它。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接触到几个失忆症病患,对他们的记忆区分析之后,我发现他们的失忆表现完全一样,都是围绕特定的人物,然后波及相关记忆片段,进一步调查之后,我意识到存在一个可以潜入记忆进行记忆切除的异能者,我很想找到他,因为我觉得或许可以通过他来研究老年痴呆症,我一个老头子,找人是很困难的,所以我把这个信息共享给了国忆局,也就是欧阳昭震,这是五年前的事情。”
李声讯和周宁都没有说话,李声讯不知道欧阳昭震是谁,也不知道国忆局是什么,周宁却是因为心里涌起一股愤慨:原来始作俑者是你。
朱教授面带愧色,“我没想到过了三十年,他们还惦记着那个实验,更没想到这一次他们会做得如此坚决和彻底。对于你的遭遇,我很抱歉。”
李声讯苦笑着摇头,“教授,你是第二个为了这事跟我道歉的,我的回答一样,这不是你的错。”
一直低着头的周宁握住李声讯的手腕,转头对朱教授说:“教授,按照我的理解,既然被这个杀手杀死的人会被忘记,那是不是说,只要在记忆里杀死他,就可以把他赶出来?”
“我们没有他的能力,就算用记忆映射素进去,也不一定能找到他,但是死亡确实很可能是他退出记忆的方法,所以我有两种方案,一种是让他自杀。”
“这不太可能,这个计划他们筹备了五年,不做完不会罢休。”话刚说完,周宁意识到这就是第二种方案,“我明白了,就是让他做完!”
“没错,我们可以让他以为自己做完了,让他以为已经清空了目标的记忆。”来的路上朱教授就发现这个叫周宁的小伙子非常聪明,甚至可能匹敌当年的黄言邦,心里对没能教过他深感可惜,“光靠杀手一个人只能在理论上杀光所有人,肯定还有跟他配合行动的人,所以,”朱教授把分析仪上的读数展示给李声讯,“既然这些意识都在你的记忆里活动,换言之,它们都是以你的记忆为食的猛兽,我们就可以数出来到底有多少个。”
分析仪上的数字是5。
“除去你自己和黄言邦,”周宁伸出三根手指,“你的大脑里还有三个人。”
杂草没过了膝盖,每前进一步都觉得很困难,盛夏的阳光照射在头顶,烫得生疼,郁慕龙眯起眼睛,远处的男孩还站在那里,就像是在等他一样。
他一步步靠近,越过男孩的肩膀,他想知道被埋在坟墓里的人是谁,却发现墓碑上一个字都没有写。
男孩穿着一件背心,裸露的肩膀和手臂被晒得黝黑,看得出来他经常来这里。
或许单亲的他也能体味一些孤儿的痛苦,记忆里也有满怀期待却永远无法被填满的部分。
“里面是谁?”
男孩注意到郁慕龙,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是爸爸。”
“为什么墓碑上没有刻字?”
“妈妈说,他连名字都不想留给我们。”
郁慕龙按住男孩的肩膀,他能体会这样的心情,孤儿院那些和他有着相同姓氏的同伴,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他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男孩仰起脸,“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这句话像是来自黑暗中的咒语,撞击着郁慕龙的耳膜,反反复复,把尘封在他脑中的记忆连根拔起。
“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母亲跪在地上,泪流不止,仿佛要耗尽她全身的水分,“我没看好她,我没拉住她的手,就不该带她去坐船的,我们可以多等一会儿再下船的啊,我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儿子,你说我为什么要那么着急?”
头顶的太阳慢慢融化,岩浆如织,灼烧着无边无际的草原,郁慕龙俯下身,想要拉起母亲,想要看看这个在他记忆里缺席太久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她的脸被岩浆烧出一个又一个窟窿,“嘶嘶”冒烟,焦糊的伤口边缘,血液不断地渗出。
她握住郁慕龙的手,声音低沉:“是妈妈错了。”
匕首已经被握在了郁慕龙手里,什么时候拿出来的?是母亲交给我的吗?她要我杀了她?我杀死了她,所以我才是孤儿吗?
斩断记忆里支离破碎的片段,郁慕龙转了一下匕首的握柄,他喜欢这种手感,也喜欢它刺入肉体发出的声音,望着眼前狭小的坟墓,墓碑上贴着妹妹的照片,有点显呆的刘海,有点俏皮的嘴唇,他明白了,她是要我继续。
“叶见雪,王荣那边进展怎么样了,我觉得是时候去见周宁了。”
“叶见雪。”李声讯说出这个名字。
朱教授看着电脑上国忆局的成员名单,“国忆局联络科,叶见雪。等等,如果他们杀死了欧阳昭震,那就应该顺带切除关于国忆局的记忆,你为什么还记得她?”
汽车开进了西久市区,周宁扫了一眼导航,距离西久国立还有不到十公里,“那只有一个解释,叶见雪的意识还在他记忆里,所以维持了和她相关的记忆。”
“她有记忆映射素。”李声讯想起那个女人的红头发,有时候会映得她的眼睛也是红色的。
“那就错不了了,好,我们先把她赶出来。”
“怎么做?”
朱教授琢磨着怎么向没有学过情绪势能解析的人描述清楚记忆切除的原理,“李声讯,你知道记忆科学可以看作是一门关于情绪的学科吗?”
李声讯摇摇头。
“没关系,你把记忆理解为一个包裹,情绪就是捆绑在这个包裹上的绳索,绳索越多,包裹越紧,所以越是强烈的情绪,对记忆的保护效果就越好,要切除记忆的话,就必须先切断情绪的绳索,若是想把整个记忆切除,就得先把最粗壮的绳索全部割断,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
“绝大部分情况下,每一根绳索,也就是每一条情绪链,实际对应的是一个人,根据每个人不同的人生经历,甚至不同的人生阶段,充当最强情绪链的人都不一样。具体到你这里,鉴于已经被斩断情绪链的人的身份,我猜测之后两条情绪链对应的应该是你的朋友,以及你记忆里最坚定的部分,这两个人很可能是动态的,具体是谁,我们可以用脑区分析测出来,当然,你自己也能感觉到。”
最坚定的部分,唐心酒,李声讯并没有多作怀疑,在记忆里,她可以独立于一切而单独存在,朋友?那会是谁?
周宁放慢了速度,汽车即将开进校园,“他的朋友是我,这段时间关于我的情绪势能肯定是最高的。”
“那么你就是杀手的下一个目标。我们必须至少保住一条情绪链,才可能阻止他们清空记忆。”
李声讯指指自己的头,“教授你们也要进去跟杀手过招吗?”
朱教授摇摇头,“我们不需要进去,只要利用记忆的另一个特质就能达到目的。”
“是什么?”
朱教授关上电脑,“记忆其实并不是事件的无损再现,它只是一种幻象,它是利用存储在我们大脑里的各个元素重塑出来的不完美镜像,根据元素的多少,宿主的精神状态,每一次记忆重塑,也就是回忆,都会出现偏差,所以对于同一件事,我们每次回忆都会稍有不同,如果我们主动控制这个偏差值,就可以把记忆的不同不断放大。”
李声讯按着自己的额头,“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周宁在后视镜里与朱教授对视一眼,“教授的意思是,记忆可以被扭曲。”
时间和手表上之前记录的点只相差了十几秒钟,站在开发部第四实验室的门前,郁慕龙拔出了匕首,他很清楚,周宁就在里面,自己只需要走进去割破他的喉咙,看着他的血决堤一样喷涌出来,在他的衣服上凝结成大块大块的血印,那样就足够了。
门推开之后,里面是一个小隔间,另一扇门矗立在他面前,门上的忆联科标志和旁边的“第四实验室”字样都如出一辙,这和上次见到的情况不一样,郁慕龙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会儿,与他享受的幽闭空间倒有几分相似。
这扇门再推开,他发现自己坐进了车里。
“对不起。”开车的人说。
“你觉得他会从我记忆的哪个部分开始下手?”副驾驶上坐着李声讯,看起来非常虚弱。
郁慕龙望向反光镜,看到方向盘前坐着周宁,这应该不是他们相遇的场景,李声讯在重组自己的记忆,最好的情况是这是他的无意识行为,最糟糕的则是,他找到了足够聪明的援兵。
郁慕龙将手表时间重新调回,汽车从他身体两侧退去,他再次回到第四实验室门前,是不是李声讯在有意捣乱,再试一次就知道了,他一脚把门踢开——迎接他的仍然是循环往复的铁门。
虽然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状况,郁慕龙却并不慌张,他抬起手腕,一边缓缓地推门,一边盯着指针,当一脚踏过去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秒针在逆行。
郁慕龙明白了:李声讯在不停地重塑这段记忆。
很有意思,但对我没什么作用,郁慕龙吹了一声口哨,那就用最暴力的方式解决吧,他将时间往后调整,不需要很多,一分钟就够了,一分钟之后,他就可以出现在实验室里面,直接面对在劫难逃的周宁。
他按下表冠,一阵风拂过他的发际,他穿墙而过,出现在实验室的正中央,与此同时,他把匕首插进表盘,力量刚刚透穿表盘,指针瞬间停止,既没有循序前进,也没有被李声讯重置,而是卡在了这个节点,也卡死了整个记忆片段。
电光火石之间,不容宿主再有反应,也不允许再出现任何不可控的差池,郁慕龙挥出匕首,切开了周宁的喉咙。
鲜血崩流,李声讯的朋友轰然倒地。
朱教授把周宁送到记忆科学院楼下,黄言邦的灵堂前堆满了鲜花,今天是他的头七。
“教授,他就交给你了。”
“嗯,我会尽力的。”朱教授松开与他相握的手,“可能保不住你在他记忆里的位置,必须有所牺牲,所以只能让你离开,因为我害怕……”
“我明白,教授,如果我继续出现在声讯面前,一旦我被杀死,可能会连带着切除关于你的记忆,那样的话,他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你确实很聪明,如果忆联科你待不下去,可以来找我,留在学院里,或者要是你想出国继续深造,我也可以为你写推荐信。”
周宁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教授的好意,我已经想好去处了。你赶紧上去吧,光靠他一个人,我怕记忆扭曲的程度不太够。”
朱教授后退一步,朝周宁鞠了一躬,他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又不想解释,因为害怕这两个年轻人不肯接受作为老师的自己,代替三个学生表达的歉意。
“对了,教授,要是声讯能恢复过来,麻烦你转达一句话给他。”
“什么?”
周宁抿了抿嘴,他不习惯说这样的话,又怕以后不再有机会,“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朋友,朋友不应该让他独自走到终点,但是,我会在终点等他,一定会的。”
周宁的血流个不停,像积水一样灌满了整个实验室,渐渐淹没了脚面。
“他死了,你什么也做不了。”郁慕龙走到李声讯面前,直视着后者的双眼,“就像在现实里,你就要被我清空了,他什么也做不了。”
鲜血到了脚踝的高度,郁慕龙知道这是记忆解体的征兆,手表已经被自己搞坏了,没法用它离开。
“叶见雪,把我传送出去。”
好半天,叶见雪才有所回应,声音时断时续,“宿主的情绪剧烈……波动,记忆正在解体,速度非常……非常快,你必须——”
周宁的血似乎永远不会枯竭,整个房间变成了血池,瞬间就到了郁慕龙腰部的高度,浓烈的血腥气往他鼻子里钻,恶心得他几乎要呕吐出来,“我知道记忆在解体!我控制不了时间,你找一个安全的记忆片段把我传送过去!”
“王荣正在切除万物,他分裂……时间不多了,稳定性下降……确认……确认不了……”
郁慕龙已经可以游起来了,他漂浮在周宁的血里,天花板就在头顶不到一尺的地方,他知道如果再不离开这个地方,自己就会被淹死——也就是被卷进记忆里溶解成毫无意义的信息垃圾。他试图撞破窗户玻璃,玻璃却像是绵软的橡胶一样不受力——突然,玻璃上反射出人影,他回头看过去,妹妹像一个泡在血液里的破布娃娃,两只手无力地朝上伸去,嘴里冒出连串的气泡,他游到她身边,将她拽出血面,她身上的裙子已经近似于黑色。
“哥哥……”
郁慕龙撩开妹妹脸上粘住的头发,“别怕,有哥哥在,我马上带你出去。”
“哥哥,走……”她的声音绵软无力,低垂的眼神望着插在自己胸口的匕首,“快走……”
不需要细看,郁慕龙认出那是自己的匕首,是那把在记忆里杀人如麻的凶器,也是他每一次退出记忆的最保险方式,“不行,还不到时候。”他呛了一口血,又腥又黏,“叶见雪!找到情绪链,爱意产生的记忆片段,把我传送过去,快!我要了结这件事!”
然后想起我到底是谁。
鲜血彻底淹没了他,血液流进他的眼睛,覆盖住他的眼球,模糊了视线,包裹全身的压力似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出来,他取下手表,玻璃表面碎裂开来,里面的零件散落在血液里,报废了,受困在时间线里的人,最终要被分解成记忆的残渣。
四周的墙轰然倒塌,失去屏障之后,墙内的血立刻四散流尽,郁慕龙重重地跌落在地面上,“呛啷”一声,匕首掉到了地上。
他拾起匕首,慢慢站起来,血顺着脸颊滴落,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筋疲力尽的武士,他慢慢睁开眼,四周的景象猩红一片,看不真切。
不远处,一个男人从车里走出来,走向一个长发女人。
“第一次见,我叫李声讯。”
女人没有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箱子。
“去机场?我送你吧,别又误了飞机。”
恋人回忆的开端,最坚定的情绪链,就是这里了,郁慕龙走到女人身后,伸出手拨开她后颈上的红发,她的皮肤,她的衣服,在郁慕龙看来,全都是血红色的。
女人转过身来,没来得及看清身后满脸带血的人是谁,腹部就被捅了一刀,接着是两刀,三刀,四刀……
欧阳昭震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想起毕业的时候,对酒精过敏的黄言邦为了不被赶出班级酒会,全程都在鼻子上夹着一个大木夹子,不知道当他借李声讯的身体复活之后,可不可以和老朋友们喝一杯。
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叶见雪。
“怎么样?”
“局长,我被强制退出了。”
欧阳昭震喝了一大口酒,沉吟了一会儿,“强制退出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突然就失去映射目标了,会不会是我在他记忆里也被人杀死了?很混乱,退出的一瞬间,我的意识好像在黄言邦的别墅前,就是我从机场赶去和李声讯见面的地方,但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没有理由啊。”
“王荣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认识你。”欧阳昭震感受得到下属语气里的慌乱,他来回踱着步,“机场……李声讯和唐心酒最后一次见面就是他送她去机场,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拉开窗帘,让黄昏的阳光照进办公室,“他在扭曲记忆,他把对唐心酒的情绪投射到了你身上,郁慕龙被他骗了。”
“可是,我传送郁慕龙的时候,找的是情绪势能对等的记忆片段,就算他单方面投射爱意,也不见得——”叶见雪停住了话头,蒋明承,为了赶走这个痴情种子,她当时撒了个谎,她说她爱上了李声讯,难道说自己的潜意识也被骗到了?
“你现在不能再进去了,你已经从李声讯的记忆里消失了,你的意识没有映射目标,记忆映射素派不上用场了。”
“局长,现在没有人同步王荣和郁慕龙的进度,会不会导致记忆切除不彻底?”
“不,问题不在这,郁慕龙杀死你是因为他以为你就是唐心酒,杀死你之后他会认为已经完成了任务,然后就会自杀退出记忆。”
电话那头的叶见雪没说话,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
“郁慕龙的意识衰竭得非常严重,肯定经不起下一次意识脱离,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不能给李声讯喘息的时间,必须阻止郁慕龙从记忆里退出来。”
“可是局长,我们已经和郁慕龙失去联系了,而且,你答应我的事——”
没有回答下属的疑问,欧阳昭震挂断了电话,计划里他最不想看到的一种情况还是发生了,如果留下最后那条情绪链,虽然失去万物依靠的未婚妻也没有实际的意义,不足以支撑李声讯的意识,可留下来终究是隐患。靠王荣呢?怎么才能告诉他计划有变,可能需要他再去执行郁慕龙的部分?不能把他叫醒,我已经在李声讯的记忆里死去了,王荣一旦出来,李声讯关于他的记忆很可能也会连带消失。
首选是阻止郁慕龙退出记忆,其次是通知王荣。
欧阳昭震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三十年前,他也曾面临这样的决断,当必须在罪孽和挚爱之间作出选择的时候,他选了什么?
不再迟疑,他走到了会议室里——这个国忆局从来不使用的会议室,里面摆着两张床,分别躺着郁慕龙和王荣的肉身,用同一组生命维持设备供给营养和能量,这是一次非常耗费时间的任务,不这样做的话,肉体可能撑不到意识从记忆里返回的那一刻。
但是现在,我希望你的意识不要再回来了。
欧阳昭震拔掉郁慕龙这一侧的导管,看着心电图抖动了几下,最终沉寂为一条直线。
《昨日重现》于每周二、四、六晚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