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第八章:陷阱


文/张寒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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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回顾:李声讯与偷走黄言邦记忆备份的嫌犯姚驰达成一笔交易,他将到黄的记忆里寻找未婚妻之死的真相。与此同时,西久国立的两个大学生无意中拿到一份三十年前的实验报告,实验人正是黄言邦、欧阳昭震、姚驰三个人,为了弄清其中的奥秘,两人来到忆联科寻求周宁的帮助。
  

 

 

周宁一动不动地在工作台前坐了三个小时。

 

余兆臣坐在他对面,第一个小时还能默默地注视着他,如果对方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有转动的话,就跟着翻翻眼皮,免得自己睡着,第二个小时,他以为对方会拿出纸笔,画画示意图,写写方程式,自己也能学到一招半式,或者仗着小聪明提点意见,到了第三个小时,余兆臣意识到,这个深不可测的学长,要么是在睁着眼睛睡觉,要么是把所有的分析和运算都藏在脑子里——容不得旁人打扰。

 

项衍又睡醒了,嘴边挂着口水的痕迹,他悄悄走过来,拽了拽余兆臣的胳膊,“我们出去买冰棍儿吧。”

余兆臣没有动,他的脚已经有点发麻,“你冬天也吃冰棍儿?”

“冬天供暖就是为了吃冰棍儿,你南方人不知道吧?“

“还有这样的说法?那来支绿豆冰,不,两支。”

“你不一块儿去?”

余兆臣朝周宁努努嘴,“我得盯着。”

项衍知道自己叫不动余兆臣,嘟哝了一句“他又不会跑”,转身出了门。

 

项衍前脚刚走,周宁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换气声,如同一个在水底憋气太久的人探出了头。

余兆臣慌忙问:“有结果了?怎么样?”

周宁把散在桌子上的七页纸聚拢到一起,按顺序叠整齐,“先说结论,这个实验违背人伦,绝对不能进行。”

 

余兆臣莫名地兴奋起来,像是儿时收到最期待的生日礼物一样,“怎么讲?”

“第一部分是数据处理,这是为之后的实验步骤做技术准备,如果没有这个过程,或者这个过程不成熟,那后面的步骤都进行不了。他们用的方法现在看起来很平常,但在三十年前,这也是很先进的技术了,足以让他们处理巨量的记忆信息,比如一个人一生的记忆。”周宁没有说完的是,他们用的技术其实已经接近项目组备份黄言邦记忆时用到的那些。

“一生的记忆?”

“不错,从记忆萌发到生命消亡,这个时间线内的所有记忆信息,全部都可以处理,导出,储存,再导入,其实就是记忆制售的规模化,他们在三十年前就解决了,至今影响着我们,这三个人是天才。”

 

这样的说法并不新鲜,余兆臣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在新闻里听过这三个人的名字,尤其是黄言邦,忆联科创始人,虚构记忆领域的大师,几乎每个用过记忆产品的人都知道他,而那些最狂热的人,完全陷入记忆里罔顾现实的人,干脆将黄言邦视为垂恩人间的慈父,重塑时代的真神,简直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物。

 

“到了第二部分,他们试图以记忆为诱饵来捕获人的意识。”

余兆臣惊呼一声,“这,这可能吗?”

周宁翻到第三页,指着中间的那个方程式,“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你学过吧,记忆本身只是一种数据,和我们存储在硬盘里的二进制信息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所以二者才可以互相转化。记忆把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接触到的存储在大脑里,比如大脑皮层和海马体这样的位置,为了什么呢?当然不是为了做展览,而是要在必要的时候拿来使用,使用这些信息重构记忆片段的就是我们的意识。如果我们把一个人的全部记忆都复制进一个存储器当中,意识的触角会不会有很大的可能性伸进这个存储器来提取它需要的信息呢,而在适当的时机,我们封闭存储器,切断它和大脑的联系,我们就可以捕获到意识。”

 

余兆臣按着自己的额头,周宁说的这些和他在学院学到的知识背道而驰,听起来更像低俗的恐怖小说——这不就是抽出人的灵魂吗?他一时难以接受,“可是老师说,意识这个东西是无法定义的,在没搞清楚之前,我们最好不要碰它,所以记忆映射素这种东西才会被禁。”

 

周宁哈哈一笑,“我知道这个说法,哲学、心理学、生物学、记忆科学,反正都有分歧。有人说,意识是我们自己,而我们是不能理解自己的,但起码他们认可一点,意识是存在的,只不过我们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这就好像我们要在黑夜里捕捉一只来历不明的动物,几只脚,几个脑袋,一概不知道,但我们知道它以什么为食,所以,只需要把它的食物放进笼子里,自然能等它走进来。”

 

余兆臣找不到话来反驳,但也不愿轻易点头,他不太相信如此虚无的东西,不能用数学算出答案,又有多少可行性?但他太想知道这个实验后面两个部分的内容,所以也不计较这些,“那后面呢,你说这个实验违背人伦,是不是因为后面的部分?”

周宁点点头,拿开前面三页纸,让第四页露出来,这一页全都是脑部扫描图和象限分析,它们挤在一起,就像在此集结的恶魔。

 

 

 

即使有暖气供应,冬天的家还是让人觉得寒冷。

 

李声讯把大衣挂在架子上,注意到靠里的位置还有一条淡蓝色的丝巾,他取下来,浅浅地闻了一下——半年了,唐心酒的体香已经消散殆尽。他还记得,自己当初为了选一份礼物,精挑细选一整天,最后送上这条丝巾的时候,被她嘲笑不懂蓝色,说这种淡蓝和她的肤色不是很搭,要另外一种淡蓝,具体是哪种,两个人争论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名词,即便如此,一到初春和深秋,她都会戴上它,从无例外。

 

那些发生在昨天的美好,事到如今,再也无法重现了吧。

 

两个人相处的最后一天,唐心酒决定执行独自远行的计划,她天生固执,想去的地方就一定要去,何况,暂时告别二人世界,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久违的体验。

 

“再问一遍,陪不陪我去?”唐心酒拉着箱子,鼓起腮帮。

李声讯知道她并没有真正生气,她生气的时候根本不会说话,“局里突然来了任务,我走不开嘛。”

“你那个局长啊,就是太喜欢你了,什么事都交给你。”唐心酒勾住李声讯的衣领,“说实话,他是不是想把他女儿嫁给你?”

李声讯竖起两根手指,“我李声讯在此郑重发誓,”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欧阳昭震先生绝对没有女儿。”

唐心酒忍不住笑出来,一拳打在李声讯胸口,“说得好像要是他有女儿你就会有企图,是不是?”

“好啦好啦,赶紧下楼,我送你去机场,别又误了飞机。”

唐心酒跟在李声讯后面,嘴里还是没停,“什么叫‘又’啊,我不就误了两次吗,还不是你不叫我起床。”

 

去机场的路不远,只花了十五分钟,就是两个人相处的最后十五分钟。

“你先去托运行李,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飞机上有吃的呀。”

李声讯皱了皱眉头,“那个多难吃啊。”

 

烘焙店的杀手锏其实是包装,这个道理虽然正常人都明白,但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抵抗不了那些外形精致,点缀精巧的面团,唐心酒也是如此。李声讯都记不清陪她研究过多少家烘焙店了,她老是幻想去学那些花哨的纹路,实验下来都是东施效颦,搞得不伦不类,吃下去也和人家卖的那种相去甚远,尤其是她最喜欢的蓝莓蛋糕,经常弄得厨房到处都是蓝莓酱,味道还不一定好。

 

机场这间烘焙店面积不大,亮着淡黄色灯光的玻璃柜子里,各式各样的蛋糕和面包放得有些挤,店员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殷勤地向李声讯推荐自家的招牌主打。李声讯不为所动,敲敲玻璃,指向那个唯一的选择。

 

“喂,你在哪?”拎着纸盒子,李声讯站在二楼栏杆边上,扫视整个候机大厅,一时找不到唐心酒的位置。

“你不是号称可以从人群里一眼看到我吗?”电话里,唐心酒的声音带着笑意。

“这么多人呢,要不你跳一下?”

“不跳。你承认你说谎了。”

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要登机了,李声讯一边往楼下跑,一边求饶,“好好好,我说谎了,行了吧?”

“哼,我就知道,你啊,说谎的时候就像食草动物,生怕自己被吃掉,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安检通道这边的电话亭旁边,你过来吧。”

 

在安检口向唐心酒挥手告别的时候,李声讯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和未婚妻的最后一次对视,毕竟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一毫不祥的征兆。虽然事后来看,有一些地方还是有点蹊跷的,也正是这些蹊跷把他引向了嫌疑人——唐心酒在电话里告诉他,飞机好小啊,里面装修倒很别致,诶,还有忆联科的LOGO呢,哦哦,空乘说这条线刚被黄言邦收购了,人不多,我旁边啊,我旁边是个小姑娘,要起飞了,不说了。

 

这是唐心酒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李声讯看着手上的红白玛瑙项链,唯一一件在残骸里找回的唐心酒的遗物,又回想起那天最后的场景——

 

他隔着玻璃窗,注视着那架小飞机在跑道上启动,加速,拉起,爬升,入云,直到最终爆炸,残骸四散,无人生还。

 

 

 

项衍拎着冰棍儿回到实验室的时候,看到的场景与自己离开的时候相差无几,周宁岿然不动,余兆臣紧皱眉头。

 

“来,吃冰棍儿,这种东西很烧脑子的,降降温。”

周宁撕开绿豆冰的包装,咬下一块,“你听明白了吗?”

“诶,你已经搞清楚了啊?靠,你们两个都不等我。”

周宁拉过一把椅子,示意项衍坐下,“来吧,你给他再讲一遍,直接讲第三部分。”

 

余兆臣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没从僵死状态中活过来,好一会儿,他才说:“我试试啊,那个,项衍,你知道记忆切除吗?”

项衍舔着手里的巧克力奶棒,“知道啊,大二有门课讲过这个嘛。”

“那个讲得太浅了,也没什么操作性。记忆切除的难点在于精准定位,因为虽然我们已经研究清楚了记忆存储在大脑中的位置,也知道如何提取和如何导入,但是,一个记忆片段其实包含了各种各样的元素,人物啊,事件啊,天气啊,颜色啊,巴拉巴拉,而这些元素是分开存储的,只在人回忆的时候,它们才会组合在一起,就像衣服,内衣在这个抽屉,袜子在那个抽屉,上衣啊,裤子啊,帽子啊,都在不同的抽屉,但是一旦上身,它们就在一起了。不同的地方在于,不回忆的时候,这些元素分别存储在哪里,以什么顺序和规则存储,我们都还不是很清楚,更可能的情况是,这些元素处于一种,一种——”

“混沌状态。”周宁补充道。

“对,混沌状态的话,那删除特定的记忆片段就不可能了。”

 

项衍拨弄着那几张发黄的纸,这是他第一次碰它们,反正也看不懂,“那我们为什么可以提取特定的记忆片段呢?”

“那是人工筛选,记忆宿主回忆某个事件的时候,相应的元素会重组,记忆片段处于兴奋状态,加上一些辅助强化手段,我们就可以复制提取,但消除用不了这个办法,因为处于兴奋状态的记忆片段是不能被消除的,就好像你口口声声说要忘记一个人,但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那怎么可能忘得掉呢?还有你用电脑的时候,被打开的文件无法删除,也是同样的道理。”

项衍抬眼望着天花板,似懂非懂地说:“啊,好像是这个道理。你把冰棍儿吃了吧,一会儿都化了。”

“现在哪顾得上,”余兆臣拿过实验报告的第四页,指着最底下的一张脑部扫描图,“这就是这个实验面临的难点,他们必须消除记忆,不消除后面的步骤也就无从谈起。但是,这张图表示,他们确实做得到,他们可以忽略记忆存储的混沌性,因为,他们要消除的是整个记忆区。”

“整个?”

周宁点点头,“对,整个,就是一个人一生的全部记忆。”

 

余兆臣翻到第五页,继续说:“这就好像炸一栋楼,如果只允许你炸掉一根柱子,那会很难,因为你要考虑建筑承重,炸药当量,搞不好整个楼都会塌,但要是让你把整栋楼爆破呢,那就容易得多了。你看这个公式,看得懂吧?”

或许是被这两个人的情绪感染了,项衍认真地琢磨了几分钟,不很自信地回答说:“这是老年痴呆症的生物化学原理吧,稍微有点不一样。”

“当然会不一样,因为这是被改造过的,他们不是想治好谁的老年痴呆,而是想在宿主的记忆里埋一颗老年痴呆的地雷,然后,轰!把整个记忆区都炸飞!”

周宁咳嗽了一声,“也没有那么夸张啦,这是个记忆退行的过程,而且进展比较快,他们是让大脑误以为自己得了老年痴呆,自主地清空记忆,我估计大约需要一年的时间。”

 

余兆臣终于拆开了他的冰棍儿,“学长,你可以开始说第四部分了。”

“其实,根据前三部分的内容,你应该也能推测出他们在第四部分要做什么。提取、储存、导入一个人一生的记忆,利用记忆诱捕人的意识,再加上清空一个人的记忆……”

余兆臣手里的冰棍儿化得差不多了,绿色的冰水缓缓地滴落在地板上,“躯体转生!”

“不错,他们就是要借用另一个人的躯体来让一个人复活,是不是很老套,跟那些老电影一样,只不过不是动个手术那么简单。第四部分这些运算和生化演绎,是把第一部分提取的记忆导入到第三部分的无记忆躯体里面,然后激活第二部分的意识,从而达到记忆宿主在一个新的身体里复活的目的。”

 

项衍已经张大了嘴巴,“这个,这不犯法吗?”

余兆臣大口大口地吸着冰棍儿表面的冰水,“要是贡献躯体的人是自愿的,应该就不犯法吧。”

周宁正在把实验报告按顺序一页一页地平放在桌子上,“自愿是个很关键的概念,这也是现代记忆商业化的基石之一。我现在给你们讲我自己的理解,是这份报告里没提到的,我之所以说这个实验违背人伦,也基于此。”

两个学弟同声发问:“是什么?”

“如果真的用活人进行这个实验,一定会失败,而且会造成很可怕的后果。”

 

 

 

李声讯很久没用过这台读忆器了,虽然从事的是和记忆相关的工作,但他对记忆软体并不是很感兴趣,自负地说,或许是因为过去的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并不需要从别人的记忆里获取快乐。

 

但是现在呢,当痛苦和孤独充斥生活的时候,是不是就需要了呢?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沉湎于对过去的怀念之中,从来不会抽离出来留意自己的状态,是不是太过消沉而无法正视生活中积极的一面,或者说,始终不能从失去挚爱中自我救赎而重塑爱上别人的能力,他都不怎么在乎。

 

他在乎的只是真相,他忽略了一切不合理的地方,只是想弄清黄言邦到底是不是杀死他未婚妻的凶手。

 

是又怎么样,她会活过来吗?如果不是呢,他的仇恨又将何去何从?

 

这样的问题会在某些失神的时刻袭上心头,他没有答案,也没兴致去深究。

 

此刻的李声讯躺在沙发里——他在这个狭窄的空间睡了半年,从唐心酒离开之后,因为据说睡在沙发里会有被人拥抱的错觉——太阳穴上贴着导入记忆用的电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把黄言邦的记忆放入读忆器的舱门里,然后按下开关,闭上眼睛,说出自己的语音密码:

 

“我啊,七岁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这台机器是一件礼物,李声讯和唐心酒两个人都算不上记忆爱好者,甚至有些老派,对于体验别样人生,他们还是更倾向于比较传统的方式,小说,电影,电子游戏。可能是出于好奇和逗趣,在某个情人节前夕,两个人为对方挑选礼物的时候,唐心酒买了这台读忆器,李声讯则挑了忆联科的第一份记忆软体——《Yesterday Once More》。

 

“喂,你怎么能用谎话当密码?”

“要是昨日重现,我就可以证明这不是谎话。”

 

李声讯闭上了眼睛,舒缓自己的呼吸,他并不习惯做这样的事情,据说读忆器的平均使用时间是两小时四十分钟,也就是说,大部分用户都花了很多时间来体验别人的回忆,这听起来有些奇怪,又似乎很合理,因为很多人都以为,别人的生活总是来得比自己幸福,他们幻想着变成别人,又不想付出任何代价。

 

“你必须付出代价。”

“代价是什么?”李声讯听见自己说,却又不是自己的声音。

 

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李声讯看见有三个人坐在长椅上,每一个他都认识。

 

这里是一间教堂,在他面前,被光照射的方向,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等待着复活之日的到来。

 

透过黄言邦的耳朵,李声讯听见欧阳昭震开口回答:“死亡,某种程度上的死亡。”

 

 

 

项衍揉着自己的眼睛,太阳已经西沉, “啊,这个,成不成功也没什么关系吧,我们又不是真的要重现这个实验。”

余兆臣指着报告上那些批注,“你看这些字迹,他们当年应该是真的做过这个实验的。”

 

周宁不理会他们的争论,“实验设计上有两处严重的缺陷,会导致结果达不到他们的预期。我先说第一点,就是第三部分,记忆切除,他们利用了老年痴呆症的发病原理,借用造物主的力量本来是很奇妙的想法,只要时间充足,足以让人的记忆退行成一张白纸。但是,他们没有分离疾病中的其他部分,我猜是没法分离,这就会让老年痴呆的并发症逐步显现,比如器官衰竭、肌肉失去活性,换句话说,老年痴呆在帮他们准备合适的躯体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摧毁他。”

“对哦,”项衍一拍桌子,“我有个舅老爷就得了老年痴呆,现在躺床上腰都直不起来。”

 

余兆臣两手抱胸,微微低头,“如果存在这种缺陷的话,那当时那个参与实验的人,不管他是不是自愿,最后都——”

“很惨,他的结局肯定很惨。”周宁嘴里还咬着剩下的木棍儿,他喜欢一点一点地把它咬烂,“这可能就是你们那个老师要把实验报告藏起来的原因,学院里的老师,随便哪个,要是提前知道实验是这样,一定会阻止他们。”

项衍说:“要是真这么可怕,朱教授应该把它烧掉才对。”

 

余兆臣叹了口气,“他可能是想改进它吧。”余兆臣选过朱教授的课,他是那种对学科不遗余力,发自内心热爱的学者型人物,在课堂上一丝不苟,虽然讲课有些乏味,任何与学科无关的佐料他都不会添加,到了课后,他和学生似乎刻意保持着距离,即便是找他请教,他也只是尽到解惑的义务,多余的关心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或许这是原因?因为曾经发生过太可怕的事情,让他不再相信我们这些年轻人?“学长,你觉得有改进空间吗?”

 

“怎么说呢,其实我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记忆切除这种事情,临床试验上的致死率都很高,更别说这种活体的巨量的记忆切除了,利用老年痴呆已经是最有效最安全的办法了,至少能保证实验对象存活,虽然可能不太健康吧。不过呢,”周宁想到一个人,那个前不久出现的神秘人,下巴上有疤痕的那个,“我见识过一个人可以切除人的记忆,不留痕迹,基本也不会损伤目标的身体,非常高明,简直是超自然力量。啊,算了,这种异类还是不要拿到科学实验里来考虑的好。”

 

余兆臣没太明白周宁在说什么,可以切除记忆的人,还超自然?那是什么东西,也顾不得细究,继续发问:“你说这个实验违背人伦就是因为对老年痴呆症的利用吗?“

“不全是,我最想说的其实是,”周宁伸出右手,张开五根手指,按住实验报告的最后两页,将它们往前一推,“实验步骤的顺序问题,这才是最可怕的部分。”

 

 

 

借着黄言邦的视角,李声讯看见自己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病历,里面记录着黄言邦的病情,逐步恶化,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然后他听见自己说:“人呐,只有在快要去见上帝的时候,才相信他老人家的存在。”

 

申东年坐在过道另一边的长椅里,两手按在前排的椅背上,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在空阔的教堂里似乎都有回音,“嗯,可能正是因为你相信了他的存在,他才派了这么一个人来拯救你。”

 

李声讯听见自己一笑,“又要把这个人折磨一番吗?三十年前的把戏啦,还是不要再来一次的好。”

 

坐在黄言邦旁边的是欧阳昭震,他两手相握放在嘴边,如同在祈祷一般,“我们已经是老年痴呆的年纪了,还是对这个病有所敬畏的好,我找到了更合适的方式。我接到报告说,有一个能用特殊手段切除记忆的人存在。”

 

黄言邦侧过头,李声讯看着局长,他似乎比现在年轻一点——他有耳洞,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噢?医生?”

“不是,具体还不清楚,应该不是医生,只是发现一些案例,能证明有这么个人,你姑且当这是一种异能吧。”

“哈哈哈,异能……”姚驰的声音有些刺耳,他坐在后面,很远的位置。

欧阳昭震回头看了姚驰一眼,眼神不是很友好,“有什么好笑的?你不要一副跟你无关的样子,别以为时间过得久了,就不用你还了。”

“行行行,我欠你们的,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申东年走了过来,压低声音,“欧阳局长,即便真有你说的这个异能的存在,也还是不好办,这个人,”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我们不可能说服他自愿成为实验对象,你们三十年前的实验证明了,如果不是出于自愿,是不可能成功的。”

“所以我们要制定一个计划,要一步一步来,每个人都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那张纸被欧阳昭震收了过去,虽然只粗略瞟到一眼,但透过黄言邦的眼睛,李声讯还是看到了——

那是他的记忆区扫描图,扫描时间是五年前,也就是他入职国忆局的时候。

 

 

 

“自愿是什么?”周宁又抛出一个问题。

项衍难得知道答案,抢着回答:“是传达给记忆区的一种大脑脉冲信号,它可以消除记忆区的排异反应,为记忆导入提供可能性。”

“对,这个理论很简单,但又至关重要,因为如果得不到这个信号,任何记忆导入都不可能实现,最多让受体产生一种白日梦的感觉,并不会形成记忆。”

 

余兆臣看着周宁手动的方向,猜测他要交换哪几个步骤的顺序,“这和实验顺序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来看,在第三个部分,他们用老年痴呆症清空了目标的记忆区,然后在第四部分导入之前存储好的记忆,看出来了吗?在这两个步骤之间,有一个空白期,记忆里什么也没有,所有的内容都被忘记了,包括自愿的脉冲信号——也就是说,实验体不再自愿。那么,另一个人的记忆和意识被导入之后,一定会遭遇强烈的排异反应。一方面,躯体的原主会感到困惑,为什么自己想不起自己是谁,另一方面,导入的记忆和新的意识也会痛苦,因为无法完全控制这个身体。意识和肉体互相排斥,厌恶,想象一下,和你讨厌的人日日夜夜在一起生活是什么感觉,再把它无限拉近,无限延伸,就是这个实验的结果。”

“生不如死。”余兆臣说出这四个字,莫名感到一种虚无,是这个学科的虚无吗?自以为掌握了造物主的能力,能给世界带来一种全新的快乐体验,可是最终,就像弗兰肯斯坦一样,他们还是创造出了恶魔。

 

“那三个人不是天才吗,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现在连小孩都知道用读忆器的时候要先说密码,确保自愿的。”项衍提出了质疑。

“因为三十年前自愿的概念还没有提出,当时学科内根本没意识到这个信号的重要性,所以那个时候的记忆导入也没有什么强制安全措施,发生了很多荒谬的事情,这才反过来导致自愿信号被发现,并得到应用。”

“噢,我明白了,那这么说的话,只要——”项衍抽出第五页纸,放到最后,“把最后两个步骤交换顺序,就可以啦。”

“理论上是这样,在目标本身的记忆被切除之前,就把另一个人一生的记忆导入进去,保持自愿脉冲信号一直存在,再进行记忆切除,只要找到安全的,可以部分切除的办法,就可以——”

 

说到这里,周宁突然停住了,他的面部表情凝固得如同石蜡,继而是惊惧,再然后是慌乱,彻底的慌乱——

 

我们备份了黄言邦一生的记忆,沿用的是三十年前的基本理论,所以很可能也捕获到了他的意识……

他的记忆失窃了……

李声讯被国忆局安排秘密寻回这份记忆……

为了自己女人的死,李声讯不顾一切地要找到它……

找到记忆后,如果他想知道里面的内容,他只能……

国忆局找到了那个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可以切除记忆的怪人……

欧阳昭震……

重病缠身的黄言邦……

他已经死了……

 

周宁的手在颤抖,不顾面前两个学弟的困惑和问询,他拿起了电话,拨通李声讯的号码。

喉头一动,他有一种穿越沙漠,丧失方向的绝望感。

 

电话平静地等待中。

无人接听。

他又拨了一遍。

还是无人接听。

 

他希望自己的推测都是错的,是杞人忧天,但是,学生时代的企图,隔得再遥远也还会保留实现它的冲动,这是谁说的来着?

 

周宁的内心在嘶吼,如果可以,他希望这嘶吼能划破窗外的落日余晖,直达李声讯的耳边,阻止他可能正在做的事情:

 

“这是个陷阱!这是个陷阱!”



《昨日重现》于每周二、四、六晚更新。

(责任编辑:卫天成)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作者


张寒寺
张寒寺  @张寒寺
小说作者,编剧。新书《我们这个世界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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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三十年前的实验就是为了让黄言邦意识复活!先把黄言邦的记忆导出、存储、备份,然后找到自愿的躯体记忆宿主也就是李声讯,而李声讯为了查妻子的死自愿上了三个人的当自愿进入了黄言邦的记忆里,接下来的实验就是郁慕龙去清空李声讯的记忆,然后激活黄言邦的记忆(此时已在李声讯脑中),这样黄言邦得已复活,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欧阳、黄言邦、姚池包括李申东设的局,目的就是让李声讯的躯体成为黄言邦的躯体,而意识还是黄言邦,即黄言邦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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