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第五章:西久


文/张寒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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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回顾:叶见雪从前夫蒋明承那里获得了一种禁药——记忆映射素。在忆联科工程师周宁的协助下,国忆局商业调查科科长李声讯在黄言邦的记忆备份残骸里发现了一段神秘的对话,出现两个身份可疑的人,根据这一线索,他决定前往黄言邦的母校——西久国立大学。

 

 

 

西久在废城以西,相距300公里,半年前,两城之间终于修通了一条高铁线,对于这个变化,最高兴的是在西久国立大学读书的废城年轻人,欢欣鼓舞之余,他们也不再抱怨为什么这个国家最好的大学竟然不是在废城了。从那以后,每个周末,高铁上都会有不少西久国立的学生,落单或者成双,安静地听着耳机里的音乐,或者脸贴脸地说着悄悄话,不管是哪一种,都让车厢里的中年人羡慕不已。

 

青春啊,李声讯在心里嘀咕,他一边望着窗外向后掠去的平原景致,一边听背后的学生情侣聊天。

 

“诶,你知道吗?我寝室那哥们儿结婚了。”

女孩惊呼一声,“天呐,大二就可以结婚吗?”

“当然可以啊,年龄到了就行,他上学晚,听说对象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女生,青梅竹马呢。”

“真是羡慕啊。”

“是啊,青梅竹马,可不是谁都碰得着的。我们俩就不是青梅竹马。”

“呸,我要是小时候就认识你,早就烦了。我来搜一下有没有青梅竹马的记忆卖!”

 

青梅竹马,再次听到这个词,李声讯想起唐心酒坐在自己对面,嘴里咬着吸管,那时候她说的是什么来着?哦,对了——

“骗人。”

“我说真的,没有骗你。”李声讯放下咬了一半的薯条,以表示自己字字属实。

“我们是在大学毕业晚会上认识的对不对?”

“对啊,没错。”

唐心酒用手指敲击桌面,“那怎么算青梅竹马呢?你家词典跟我的不一样?”

“因为我7岁的时候就见过你。”

“而且还是我现在的样子?”

李声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对啊。”

“骗人,你搭讪的时候就这么说,现在都在一起了,还不换个新鲜的。”

 

为什么这么无聊的对话,自己也会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李声讯闭上眼睛,从兜里摸出耳机,他的列表里只有一首歌,是唐心酒最喜欢的那首英文歌,Carpenters,《Yesterday Once More》: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ke me smile.

 

可是心酒,我现在已经笑不出来了。

 

这首歌只有3分58秒,每个单词的发音都不算长,却能从大脑里生拉硬拽出很多让人心痛的东西,是啊,如果听歌让我想起了你,那么再陈旧的记忆,也能在心上划出崭新的伤口吧。

歌声渐渐消失,列车正在驶入站台,广播里的女声例行地欢迎各位乘客来到西久,并祝福每个人旅途愉快。

 

不,李声讯站起来,心里某种预感在告诉他,这不是旅途,这是通往真相的荆棘路。

 

 

 

局长的办公室有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不知是印度香还是西藏香,叶见雪并不懂二者的区别,只是觉得这种气味有点让人难以集中注意力。

 

“李声讯呢?”

“他去西久了,说是有新线索。”叶见雪也是早上才得到的消息,这家伙,竟然不让自己陪他一起去。

“你要看紧他,”局长关上抽屉——心里琢磨着这份报告放在这里太久,也该换个地方了,“我不希望他出事。”

“行啦,知道你心疼他,你倒是不担心我哈。”

“你做事一向谨慎坚决,感情方面拿得起放得下,公私的界限也划分得很清晰,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对了,你这边的进展怎么样了?”

叶见雪拿出蒋明承交给她的戒指盒,“两份映射素,够了吧?”

“应该是够了,你找谁要的?”

“这你也要管?”

叶见雪注意到局长笑起来连法令纹都不明显,这个年纪也是难得,“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能办成就行,这事有一定风险,我不建议你把他牵涉进来。”

“放心吧,我不会跟他说的。”

“那就好。”

 

叶见雪望着局长背后的书架,那上面有一个相框,五年前就在了,但它还是和过去一样,照片朝里,“我一直想问你,那张照片不能看吗?”

局长转身把照片取下来,“你很好奇?”

“我这么年轻,当然还有好奇心,哪像你。”

“那给你看看吧。”

叶见雪把相框翻到正面,是三个人的合影,“这是什么时候?”

“大学。”

“我都不知道你们是同学。”

“这个圈子里西久的人太多,还是低调点好,我们三个都不怎么提这层关系。”

叶见雪把相框还给局长,后者又放回原来的位置,仍然照片朝里,“你们感情很好吧?”

“要看怎么理解,可以说还不错。”

“嗯,要是在国外,我可能要说抱歉了。”

局长摆摆手,“算了,我也没那么伤心。”

 

 

 

从火车站到西久国立大学,坐公交车只需要半个小时,这是运气好的情况,没有碰上连续的红灯或者慢悠悠横穿马路的老头老太,西久是一座平民化的城市,沿街的建筑至少都有五六十年的历史,不管是政府还是商界,似乎都没有去翻新它们的意愿,就像满大街跑的本地产小轿车一样,西久人的说法是:“还能用,干嘛要换?”

 

西久国立的校门设计得颇为平常,白色外墙上镶嵌着手写的校名,也没有落款,想必不是什么名家手笔,这似乎与它国内第一学府的名头不相匹配。宽敞的校门两侧,打扮各异的学生进进出出,神色匆忙的,满脸疲倦的,漫不经心的,基本都是此地的土著,对学校的盛名在外已经不怎么在意。

 

而另外一些,驻足在门口,抬头仰望半天的就是参观者和游客了,他们重复着过去很多人的举动,在门口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拍照,以证明自己也曾距离名门如此之近。

 

李声讯看着这些人,思索着如果唐心酒还在,有她陪着自己来这,两个人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俗气,在校门口对着镜头搔首弄姿。

 

西久国立的校园被一条宽阔的主路贯通,道路两旁种满了香樟,如果是在夏天,想必会很凉快。按照地图的指示,记忆科学院就在这条路一半的地方,反正无心欣赏校园风光,李声讯便加快了脚步。

 

记忆科学院这种略微怪异的学科设置,在记忆制售合法化之后,几乎一夜之间就遍布全国名校,这些学院争先恐后地往整个产业输送毕业生,生怕掉到了潮流之后。而就在不久之前,当制售还藏身地下的时候,注重名声的大学都唯恐和它扯上关系,甚至连黄言邦这样的人,明明已经统治了一半市场,在忆联科成立之前,西久国立也从未邀请他回校演讲。

 

站在西久国立记忆科学院的楼下,望着大楼外墙那几个“黄言邦捐赠”的字样,李声讯不禁觉得,不愧是研究人脑的地方,对人情世故面前反应总是很快。

 

楼里面很安静,一楼大厅中央堆满了鲜花,挽联更是堆到了走廊里去,地上还有将熄的蜡烛,几个学生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在他们身后的墙上,有一条黑底白字的横幅:沉痛悼念黄言邦学长。

 

这样的场景似乎在情理之中,学生做的事情总是有些不知所谓,李声讯走上前去,还没来得及开口——

“请在这里签字。”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翻开一个笔记本,同时递上一支笔。

“什么?”李声讯没有接。

“您不是来悼念黄学长的吗?”

“不,不是。”我是来查他的,李声讯很清楚,如果说出这句话,一定会惹毛眼前这几个愣头青,“我想跟你们打听一件事。”

戴眼镜的男生有些悻悻然,不高兴地收起笔记本,没有搭话,倒是坐在他旁边的女生接了茬,“什么事?”

“你们这里有没有专门负责管理所有老师的人?”

“你是说院长吗?”

院长这个级别的人可不好对付,而且局长和忆联科都希望秘密调查这个案子,还是不要把学界的人卷进来,“不,别的,比如很熟悉每个老师的人,跟他们都有来往,尤其是那些比较老的老师。”

女生问男生:“你知道吗?”

男生头也不抬,“不知道。”

“哎,除了院长,我也想不出还有谁符合这个条件,真对不起。”

李声讯正要说“没关系”,他们背后探出一个脑袋,“你说的是赵姐吧?”

这个男生刚刚一直躲在后面看书,所以李声讯都没留意到他,“赵姐?她在几楼?”

男生手指天花板,“三楼,教工俱乐部,她每天都在,她是俱乐部的头儿。”

“谢谢你。”

 

教工俱乐部的牌子大概是螺丝没有钉牢,穿堂风一过,晃晃悠悠,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样子,门虚掩着,里面也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似乎很难想象这些高薪的教职人员会到这里来打发时间。

 

李声讯敲了敲门,然后听到一个粗糙的女声回应:“请进!”

 

屋里布置得很像会议室,只有一个女人坐在窗边的沙发里,手上还织着毛衣,边上还放着一台读忆器,看起来是最新的款式。

 

“找谁?”对方推了一下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一双狐疑的眼睛,嘴角下垂,容不得任何人近身的意思,凭借这几年的调查经验,李声讯很清楚这是个欺善怕恶的中年女人,什么样的角色就要用什么样的适应手段,循序渐进的试探不过是浪费时间,所以,李声讯直接走到他面前,掏出了自己的证件——

“国忆局商业调查科,李声讯。”

女人织毛衣的手倒没有停,吐吐舌头,“阵势这么吓人,我还以为人伦督导会呢。”

“如果你不愿配合,我也可以叫他们来。”

“配合配合,哪敢不配合。”

 

李声讯拖过一张椅子,坐到女人面前,这样比她高出一头半,人为制造了气场上的优势,“你是赵姐?”

“对,我是,老师们都这么叫我,你叫我老赵也行。”

“给你听一段录音,”李声讯拿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赵姐还没来得及问理由,录音笔里就传出了声音:

“这事谁是主谋?”

“我。”

耳光声。

“你们是不是疯了?!啊?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

播放到这里,李声讯按下停止键,不打算透露更多的信息,“这个中年人的声音,你听得出来是谁吗?”

“啊?”赵姐一愣,“你是要问这个啊,你再放一遍,我都没注意声音。”

刷新,再播放,再停止。

“听得出来吗?”

“好像是,”赵姐晃动着手里的毛衣针,“好像是朱教授的声音,有点像,就是年轻一些。”

“朱教授多大年纪?”

“六十多了吧,快退休了。”

 

看来就是他了,这几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要切除记忆,以至于如今要偷走记忆备份,他那里也许有明确的答案。

 

“诶,我回答你的问题了,你也给我解决一个问题呗。”赵姐放下毛衣,拿起身边的读忆器,按亮屏幕,“这东西,我儿子给我买的,我也不太会使,说明书上说要设置语音密码,啥意思?”

 

李声讯接过机器,全新的,只是设置了指纹识别,“你对着机器说一句话,它会记录下来,以后你再想体验记忆的时候,必须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它才可以正常工作。”

“这么麻烦啊,能不要这个吗,我这人最怕麻烦了。”

李声讯把机器还给她,“不行,这是国忆局强制规定的,语音密码可以让机器识别你的自愿状态,记忆科学认为,如果不是自愿的话,记忆没法以记忆的形式进入人的大脑。”

“那我说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只要保持心态平稳,全身放松。”李声讯突然想起自己那句语音密码,似乎一直被唐心酒当作是重复了无数遍的谎言。

 

 

 

晴天,朱教授坐在长椅上,按下手中机器上的按键,屏幕上显示了一个数字:5132。

 

这是自己有记忆以来,遇到的第5132个晴天——至少记忆如此定义。

 

曾经遇到对科学不屑一顾的人说,科学家老了之后,穷极无聊,总会发明一些神经病一样的东西,那时候还年轻,朱教授会红着脖子跟对方争执一番,虽然因为口拙落败,但心底的桀骜不驯还是没有减弱分毫。可是如今,脸上的皱纹,头顶的白发,以及日益衰弱的心血,再加上怀念往昔不期未来的意志,所有这一切混合在一起,竟然真的让他做了这样一个无聊的机器。

 

这个小东西可以分析大脑里存储的记忆,挖掘那些宿主平时没有注意,甚至以为自己根本没有记住的无用数据,唯一的作用就是统计,记忆里吃过多少顿火锅,去过多少次公园,坐过多少次飞机,看过多少部电影,听过多少首歌,鸡零狗碎,曾经只有最严重的强迫症患者才会一笔一笔记下来的事情,现在只要一个按键,就可以展现在眼前。

 

似乎是很了不得的发明,但朱教授既没有就此写过论文,也没有申请专利,就连同事都只是以为这个老头子迷上了无线电,从此不再理会本职工作。

 

他取下太阳穴上的电极,转而贴到身旁的老太头上,“今天是晴天。”

老太仰头看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是啊,晴天。”

 

朱教授按下按键,数字变成了5189。

“不错啊,你比我年轻五岁,晴天的天数居然比我还多。”

老太又是一笑,“是吗?”

“今天想吃什么?”

“鱼,想吃鱼。”

 

朱教授又按了机器一下,“4322,你还真喜欢吃鱼。”

“对啊,我喜欢吃鱼。”

“走吧,先去院里看看,中午回家给你做鱼吃。”朱教授扶起老太,沿着湖边往东走。

“今天不上课吗?”

一年前就已经不给学生上课了,她又忘记了,朱教授抓紧妻子的手,“学生放假了。”

“现在的学生怎么老是放假。”

“年轻人嘛,多点空闲时间,挺好的。”

“中午把言邦也叫来吧,他老是念叨着想吃你做的鱼,那孩子也挺馋的。”作为师母,妻子一直很喜欢朱教授的这个得意门生。

 

在新闻里看到黄言邦的死讯的时候,朱教授并没有告诉妻子,因为很难跟她解释,她一直惦记的年轻人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五十岁的老人,为什么突然重病缠身无力回天,就让她的记忆退行到年轻时候吧,没必要用这些琐碎的悲欢离合去打扰她。

 

学院一楼有学生设置了吊唁的地方,朱教授领着妻子走过去,他并不担心妻子会发现什么,因为她早就不认字了,横幅上悼念的字样对她来说不过是没有意义的奇怪符号。

 

“朱老师好。”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向他打招呼。

“嗯。”朱教授点点头,在笔记本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写下一句话:

相比智慧和财富,一个人的记忆更值得我们守护。

 

他不能明说自己为什么要写这句话,在外人的解读之中,或许是因为妻子的病情有感而发,也可能是因为黄言邦做的是记忆的生意,随他们去吧,那件不能再提的往事,本来就应该掩埋在心底,再也不被提起。

 

虽然记忆科学院是西久最年轻的学院,可这帮研究记忆的老学究们却偏偏喜欢陈旧的东西,当初独立的时候一致挑选了这栋闲置的旧楼,所以连电梯都跟朱教授一样,看起来有些年头。

 

朱教授的办公室是和另外两个副教授共用的,平时并不关门,那两个同事这个点应该都在上课,毕竟正值壮年,总要多承担一些责任。

 

他们果然不在,却有一个陌生男子坐在待客的沙发上。

 

“请问你是?”

“国忆局商业调查科,李声讯,你是朱教授对吧?”

 

该来的果然还是要来的,朱教授点点头,对妻子耳语了两句,让她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好,“有什么事我们到走廊上说吧。”

 

学院的走廊狭窄而潮湿,大概是窗户朝向设计得不好的缘故,朱教授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从对方的表情来看,他大概猜测得到会被问什么,等了这么久,回答的措辞早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了,“你说吧。”

 

对方没有说话,而是按下手中的录音笔。

果然是那件事。

“这是你的声音,对不对?”

朱教授找不到否认的理由,点点头。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需要做到切除记忆的地步?”

 

那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他们在自己面前跪成一排,黄言邦那个没用的家伙,竟然跪到脑缺氧,趴在地上起不了身。朱教授至今没有想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究竟是自以为掌握了造物主的生杀权力,还是说对感情的迷恋可以让人疯狂到忘乎所以。啊,三十年了,这件当时让自己全身颤抖,不知如何收场的事情,竟然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这么久了,当事人都死了,你们又何必咬着不放呢?”

陌生人摇摇头,“朱教授,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追查的不是三十年前的旧事,而是一桩失窃案,黄言邦留下的记忆备份现在下落不明,这段音频是我们掌握的唯一记忆片段,也是最重要的线索,所以我希望知道,这个和你对话的人是谁。”

“你认为他有偷走记忆的动机?”

“他有没有动机,我要和他见面之后才能确认。”

 

朱教授看着对方的鞋子,那是一双磨损得不成样子并且脏兮兮的皮鞋,“年轻人,看得出来你为了查这个案子,费尽了苦心。”

“我有必须坚持下去的理由,我希望你知道,这桩失窃案的背后,还牵涉到一条人命。”

大概也是为了女人吧,朱教授看到他手上黯淡的戒指,没怎么用心刮的胡子,领口的污迹,似乎没有女人照顾他的生活,看起来就像刚刚失恋一样,“姚驰。”

如预料一样,听到这个名字,对方的脸色有些僵硬,“那个姚驰?”

“对,藏年科技的首席设计师姚驰,他和黄言邦是同学,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我发过誓,不向任何人透露他们当年做了什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记忆片段里说话的另一个人是姚驰。”

陌生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尽管看起来仍然很勉强。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进去照顾我妻子了,她不能离开我太久。”

“谢谢你,教授。”

 

握着门把手,朱教授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又叫住准备下楼的男子,“年轻人,我不知道你坚持查这件事的理由是什么,可是,我想提醒你,有些事情放在记忆里,永远不忘就很好,哪怕很模糊,很不确定,如果一定要追求真相,说不定会引出恶魔。”

男子的肩膀一沉,挤了一个笑容, “教授提醒得是,但我并不害怕恶魔。”

 

妻子正在翻桌上的书,那是一套据说可以训练记忆力的图册,但对于身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她来说,应该没什么作用。

“刚刚那是言邦吗?怎么不叫他去吃鱼?”

朱教授按着妻子的肩膀,“他说还有别的事要忙,就先走了。”

“哦,好孩子,忙一点挺好的。”

 

那个天赋甚高,对记忆科学的执着甚至超过自己的学生,他当年也是每天忙来忙去,都没有多少时间和老师沟通,如果,朱教授在心里问过自己,如果那时候多关心他一下,多问问他到底在忙什么的话,是不是就能阻止那件事的发生。唉,如今不也一样吗,他都死了,还留下一个记忆备份,要真是姚驰偷去了,大概也是为了阻止他吧?乱七八糟的事情,就让这些年轻人自己忙活去吧。

 

“走,我们回家吃鱼。”

妻子仰起头,“老头子真会照顾人。”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啊,朱教授忍不住又把电极贴到自己头上,这一生的记忆里,从相识的那一天算起,每天都会惦记的人有几个呢?他按下按键,屏幕上显示出数字。

 

看着这个有点傻有点愣的1,他感到心满意足,又莫名窃喜。

 

这果然是一个无聊的发明。

 

 

 

虽然父母先于他离世,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但因为社交圈子太广,黄言邦的告别仪式还是被分成三场,以邀请不同身份的来宾。

 

作为国忆局的局长,欧阳昭震坐在第一排很显眼的位置,一点褶子也没有的西服,反射着光芒的皮鞋,修剪整齐的指甲,他对自己的得体感到满意,却又觉得无比的失落,看着被鲜花簇拥的黄言邦照片,他恍然觉得如此不真实,把这个场景蚀刻进记忆都会感到头痛。死亡有没有拯救你,有没有帮你把那段痛苦的回忆彻底消弭掉,如果我们做得不够彻底的话。

 

身旁坐了一个人,欧阳昭震用余光瞥了一眼,“没想到他们会安排你坐到我旁边。”

“级别不够吗?”

“够,藏年首席设计师,谁敢不给面子。”

姚驰穿了一身藏青色西装,是很陈旧的款式,欧阳昭震觉得他对时尚的品味一直比较落后,不过身材保持得很好,所以也还算贴身,“你那个下属查到什么地步了?”

“听说已经查到你头上了。”

姚驰跟另一边的熟人握了下手,转回来,一边看着别处,一边说:“动作很快啊。”

“你很慌吗?”

“有什么可慌的,又不是第一次了。”

“不过是让昨天发生的事在今天再发生一次,是吧?”

“别跟我拽词,要是出事,你也一样跑不掉。”

 

台上的司仪在叫欧阳昭震的名字,他是今天这一场告别式的发言人。

 

欧阳昭震不喜欢发表演讲,从学生时代起,他就是相对沉默的那一个,也许是因为心里保守了太多秘密,害怕在公开场合被人洞穿,但今天似乎难以避免——

 

“作为黄言邦学生时代的朋友,虽然毕业之后,因为走上不同的职业道路,我们的联系慢慢减少,但这并不妨碍我和他的感情,因为作为记忆领域的人,我们都相信记忆本身永远不会变质,现在他不在了,但他在我们的记忆里永存,他的记忆永存。”

 

欧阳昭震凝视着姚驰,后者也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而残存在记忆里的罪孽,不论你我,都会有偿还的一天。”

 


《昨日重现》于每周二、四、六晚更新。

(责任编辑:卫天成)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作者


张寒寺
张寒寺  @张寒寺
小说作者,编剧。新书《我们这个世界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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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世界很大故事很多
“有点傻有点愣的1。”有没有人跟我一样,想给这一句点个赞?
_qyeye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啊,朱教授忍不住又把电极贴到自己头上,这一生的记忆里,从相识的那一天算起,每天都会惦记的人有几个呢?他按下按键,屏幕上显示出数字。

看着这个有点傻有点愣的1,他感到心满意足,又莫名窃喜。 很浪漫!!
佳宁and佳阳
这类小说正逐渐打开中国市场,故事写的很棒,头一次追连载,有些许的期待,笔者加油咯,看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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