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第三章:窃案


文/张寒寺

列表

前文回顾:经历丧妻之痛的国忆局商业调查科科长李声讯奉命调查忆联科工程师周宁,在调查中意外获知郁慕龙的身份,后者正是国忆局一直在寻找的可以消除记忆的异能者。得到这一情报之后,国忆局局长欧阳昭震立即启动了一项计划。



“你知道这是毕业晚会吗?”穿着毕业纪念衫的唐心酒问了一句。

“知道。”李声讯露出别在领口的徽章,“我也是毕业生。”

“在毕业晚会上搭讪可不明智。”

“所以你才表现得这么迟疑?”李声讯一笑,然后竖起两根手指,“我有两点需要说明,第一,我也很后悔大一的时候没有见过你,但我没有时光机,改变不了这个现实;第二,其实我总觉得,在我很小的时候,7岁,我有印象,我见过你。”

“我7岁的时候是个小胖子。”

“不,我的意思是,”李声讯摇摇头,“我7岁时见到的,是你现在的样子。”

 

 

 

又梦到了,相识时的场景,总是挥之不去,李声讯仰视着天花板,任由闹钟响个不停,以往这个时候,她可能会横过来抱住他的胸膛,然后嘟哝着让他关掉闹钟。

 

可惜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花了半个小时,李声讯终于把自己收拾干净,准备出门,门口放着一个大纸盒子,是昨晚整理出来的,她的化妆品,绑头发的绳圈,不明其意的装饰,怎么也看不下去的美食教程,读起来没什么感觉的诗集,零零碎碎一大堆。他蹲下身,拨弄盒子里的东西,考虑着是不是真的要像之前想的那样把它们全部扔掉。

 

为什么只是睡了一觉,就舍不得了?

 

他最终还是空手出门。

按电梯。

电梯关门。

缓缓下降。

电梯打开。

如同全世界都沉默下来。

 

刚系好安全带,局长打来了电话。

“声讯,今天不用去局里。直接去黄言邦家。”

李声讯看向反光镜里的自己,脸上似乎是久违的兴奋表情,“出事了?”

“嗯,有点严重,给你安排了助手,她也正在过去。”

“好,我半个小时就到。”

 

黄言邦组建忆联科的前身——藏年馆的时候,据说只有26岁,比他的竞争对手们年轻不少,在当时,记忆制售还是地下产业,既不能明目张胆地备货宣发,也没有相关的法律来保障买卖双方的权益,运气好的,仗着有口皆碑的低效营销链条,赚得盆满钵满,体验一下蛮荒市场里的纸醉金迷,运气不好的,不是被警察请去协助调查,就是被无良媒体勒索敲诈,别说赚钱,不被折腾个半死就要烧高香。

 

就是在这样朝不保夕的情况下,黄言邦凭借独特的创造力,糅合小说、电影以及游戏的叙事法则,开创了“虚构记忆”的全新模式,把那些只会收购二手真实记忆卖给偷窥狂的竞争对手打得满地找牙,而在暗地里,他又像鲶鱼一样光滑灵巧,不管是警察还是媒体,甚至无孔不入的人伦督导会,都从未找过他的麻烦。也正是如此,当记忆制售合法化来临的时候,几乎是一夜之间,忆联科一举成为市场上的翘楚,无人能敌。

 

当无法从正面战胜他时,黄言邦的竞争对手们不得不,或者说自然而然地以另外的方式获得尊严:黄言邦一直没有结婚,也没人听说他有孩子。于是大家都传言他没有生育能力,并以此编造种种低俗笑话,或者怀疑他的性取向,或者嘲笑他的性能力,总之是无所不用其极地诋毁他。

 

想到这里的时候,李声讯的车已经开进了别墅区,黄言邦那栋红色的房子格外显眼,说不定这是个迷信的人,指望着用这种旺盛的颜色延续好运,可惜事与愿违。

 

门外的篱笆前站着一个女人,一头红发,脚边一只拉杆箱,看到李声讯从车里下来,她招招手,“李声讯?”

李声讯猜到这就是局长所说的助手,点点头,“商业调查科,李声讯。”

红发女伸出右手,“联络科,叶见雪。”

 

李声讯注意到对方的黑眼圈,“你这是刚回来还是要走?”

“刚回国,时差还没倒,就直接过来了。”

“好,我们进去,局长跟你说怎么回事了吗?”

叶见雪的箱子没发出多大声音,李声讯猜她的行李很少,作为一个女性,这似乎有点反常,“局长没说什么,你知道他那个人的,什么事都喜欢让人亲眼看,他自己懒得解释。”

 

“如果是黄言邦本人出事,就麻烦了。”

叶见雪点点头,“嗯,以申东年的能力,支撑忆联科不会有问题,但若想继续保持市场的总体均势,可能还需要一个更强势的人来接替黄言邦才行,其实我在国外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物色类似的人选,我已经拟出一份名单了,只要局里面认可——”

李声讯敲响了门,“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他把答案带走了。”

 

开门的是申东年,双眼通红,脸上还有泪痕,对于他这把年纪的男人来说,这个样子算得上失态,他抹了抹脸,“国忆局的?”

“对。”李声讯和叶见雪分别报上身份。

 

申东年回头往楼上看了一眼,微微张嘴,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今天早上6点17分,黄言邦先生病重不治,终年52岁。”

还站在门外的两个年轻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愣在原地,即便是预料中的事情,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似乎还是难以面对。

 

申东年把他们让进屋里,带他们沿着楼梯走上去。

走到一半,叶见雪小声问:“你刚说什么答案来着?”

李声讯没有回答,他低着头,面部僵硬而没有神采,仿佛心里某个部分已经死去。

 

 

 

意识到自己站在机舱边沿的时候,郁慕龙已经控制不住地在往下坠了。

 

高空的强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刮得两耳生痛,他的身体在空中转圈,一会儿脸朝上,看着白云离自己远去,一会儿脸朝下,看着山峦越来越近,几乎就要突入眼球。郁慕龙大口呼气,想要求救,可周围空无一物,一张嘴,强风入喉,撕心裂肺,应该有降落伞的,应该有的,他伸手到后背,试图去拽那根不知是否存在的拉索。

 

什么也没有。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那是沿着骨骼一直传导至耳蜗的奇怪声音,他的四肢在空气里翻腾,像一只被狂风吹落蛛网的蜘蛛。接近地面了,郁慕龙看得到路上的行人,正下方的人仍然一无所知地往前走,他大概不知道马上就有一个人要砸到他的头上,他突然抬起头,仰视天空,郁慕龙发出一声惊叫,因为他看见地上的人就是自己——

 

郁慕龙稳住身体,手扶着灯柱,自己是站在地上的,灰色的人行道地砖就在眼前,刚刚是谁的回忆在脑子里翻腾?他强压住要呕吐的感觉,头顶嗡嗡作响,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天,生怕看到自己掉下来。

 

经过的人都看着他,一个老人走上前,“没事吧,年轻人?”

 

郁慕龙摆摆手,说了声谢谢,继续往前走,十字路口的灯刚好转红,足足有90秒,等得人心烦气躁,一辆三轮车看准一个空子,不顾一切地闯了过来,引得巴士司机破口大骂。自己要去哪,去做什么,全想不起来,最近这种症状越来越严重,残留在大脑里的别人的记忆,时不时像不肯安息的鬼魂一样冒出来,不由分说地在意识里奔流,让他不得安生,就像身体机能突然暂停,灵魂却被拽到另外一个世界。

 

巷子口的牌子上写着一个“明”字,郁慕龙拐进去,身后的脚步声仍然没有消失,啊,对了,他想起来了,自己是在——

 

“你跟了我一路。”郁慕龙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男人。

对方一脸络腮胡,三角眼,如果说是代人收债或者拦路抢劫,长相上倒挺合适,他往前走了两步,“我听说,你可以帮人消除记忆?”

郁慕龙有自己的固定渠道,他知道哪些人是心有所求,哪些人是不怀好意,所以他问:“听谁说?”

“这很重要?”

郁慕龙不想跟他浪费时间,“不管你从哪儿听来的,都是谣言,记忆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消除?”

陌生人倒没有过多争辩,“哦,是吗?那打扰了。”说着他就要转身离开,刚一迈腿,回头又补充一句:“说不定我们还会见面。”

 

郁慕龙吃不准对方的身份,警察?人伦督导会?或者干脆就是一个神经病?管他呢。

 

又走了一段,左手边出现一道紫色小门,矮得必须弯腰才能挤进去,门口坐了一个独眼老太,仰靠在椅子里晒太阳,看见郁慕龙走过来,也不起身,只是摇摇手。

 

“还是那一间,空着的吧?”郁慕龙问。

老太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空着的,除了你,没人用。”

 

门内的气氛有些暧昧,灯光不断变换着颜色,音响里传出时断时续的呻吟声,墙上则贴满了令人脸红的海报,这是一家虐待俱乐部,除了提供大胆的工具,有趣的方式,安全的场地,更重要的是,它会帮客人匹配合适的对象,互相抚慰内心深切的渴望。

 

郁慕龙没有理会角落里那些挑逗的目光,径直走到屋子最深处,那里有俱乐部里面积最小,装修最简洁的房间,只有一个平方,低矮的天花板,墙上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灯光,它的设计初衷是让人体验幽闭恐惧,可大部分时间都被闲置,也许是因为孤独太过可怕,而虐待原本就应该是两个人的事情。

 

唯一的常客是郁慕龙,只有在这里,他可以暂时隔绝梦魇一般的他人回忆,回到自己的人生轨迹。

 

他拉开门,走了进去——

灯柱旁的老人走上前,关切地问:“年轻人,没事吧?”

十字路口的红灯,还有90秒。

闯红灯的三轮车,破口大骂的巴士司机。

 

十分钟之前的场景再度出现,郁慕龙像是游弋在水缸里的鱼,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又走到写着“明”的巷子口,跟踪的脚步声如约出现。

“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郁慕龙意识到这个人不简单,“你是谁?”

陌生人仰头望天,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我找你很多年了。”

郁慕龙走到男人面前,抓住他的领口,“你到底是谁?”

“国忆局行动科,王荣。”对方高举双手,“我没有恶意,严格地说,我算是你的同类。”

“同类?”郁慕龙松开手,“你也是孤儿?”

“我不是指那个。我是说,你也能进入别人的记忆,对吧?”

郁慕龙没有回应。

 

“当然,你的能力比我强得多,我只是可以凭借共有的记忆场景连接别人的记忆——也就是说,如果我想联系到你,我必须见过你。医生说是因为我的镜像神经元异常发达,我称之为记忆同频,就像现在这样,而且目前来说,除了和你说话之外也干不了别的。而你可以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郁慕龙望着王荣缺了一块的耳朵,“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可怕。”

“我懂。他人的记忆是不能随意进入的禁忌之地,像我们这样的人,虽然得到了强大的能力,但也遭受了更强大的诅咒。如果把别人的记忆强留在你的脑子里,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王荣指着郁慕龙的脑门,他知道后者的心理防线正在松懈,“意识衰竭。你的意识无法分辨哪些记忆是属于你的,哪些与你无关,强烈的排异反应导致意识企图脱离这副躯壳,总有一天,你的意识会被混乱的记忆撕碎,和死了没什么分别。”

“我并不怕死。”

“但是你怕到死都找不到你想要的答案,你怕到死都想不起自己到底是谁。”

 

他很自信,他确定我会上钩,郁慕龙不喜欢对方这种得意洋洋的姿态,但人一旦被说破心事,强行否认只会显得可笑,“你又知道什么?”

“如果你想清楚了,可以来找我。”

 

记忆消散,郁慕龙坐在低矮狭小的房间里,抱着膝盖,红裙小女孩站在他面前,手按着他的额头,距离如此之近,他才看清楚,女孩身上的裙子并非印染成暗红色,而是浸满了鲜血。

 

 

 

申东年看着医生取下连接在黄言邦身上的管子,床边的仪器都已停止工作,这间一直弥漫着药味的房间,终于安静了下来。

 

“明明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却死得这么痛苦。”

 

李声讯并不认同这个说法,即便他知道这具尸体属于时代的开创者,自己的职业也是因他而生,但当他和自己未婚妻的死联系到一起的时候,什么“伟大”、“荣耀”都失去了意义。他是杀死唐心酒的嫌疑人,是幕后主使,是我要复仇的人,而现在,他死了,他竟然死了,把真相带进了棺材。

 

“黄言邦临死前,有没有交待什么?”

申东年握住黄言邦的手,“黄先生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学生时代的恋人,一直想找机会补偿她,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没有心思听他那些腐臭的情史,李声讯握紧拳头,虽然明知希望渺茫,但还是问:“他有没有提到一个叫唐心酒的人。”

申东年似乎没有听到,并没有回应这个提问,“其实叫你们来,除了通知黄先生的死讯,还有另外一件事。忆联科发生了一起盗窃案。”

“这种事应该找警察。”

 

叶见雪听出李声讯口气里的不友好,连忙接上他的话,“是不是跟黄先生有关系?”

申东年站了起来,看着叶见雪的红头发,“这位小姐很聪明,对,和黄先生有关。我们去书房说。”

 

黄言邦的书房没有窗户,四面墙有三面堆满了书,直抵天花板,另一面刷得雪白,从特别的纹理可以看出,这是为全息投影准备的。

 

“黄先生的健康恶化之后,公司内外都在担心,作为继承者,我们不能很好地贯彻他的意志,或者,即便愿意遵循他制定的路线继续前进,也没有足够的能力。我虽然能够保持公司的平稳发展,但是在创作领域,不光是我,整个圈子里都没有人能达到黄先生的水平。

“因此,黄先生一直在回忆,回忆他曾经那些精妙的想法,试图把它们一个一个挖掘出来,借助突飞猛进的技术手段,把它们逐一实现,尤其是,关于如何用记忆制售逐步取代教育行业的计划,我们至今还停留在纸面上。可是,他已经老了,非常衰弱,这种回忆工作过于消耗他的体力,效果也不如预期的那样好,因为很多细节虽然在他脑子里,但他并不能准确无误地把它们提取出来。”

 

申东年说到这里,从书架上取下一个小盒子,打开,递到李声讯手里,“这是忆联科出品的第一份记忆软体,时长只有不到4分钟,是一支乐队在舞台上唱歌的完整过程。”

 

这份软体是持续至今的销售冠军,李声讯家里也有一份,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个对记忆制售感兴趣的人都会买来收藏,因为它的名字,它的歌词,它的一切都完美诠释了这个行业,“Carpenters,《Yesterday Once More》。”

 

“是的,昨日重现。忆联科用技术手段虚构了一个充满诗意和神性的演唱过程,这也是人们第一次站在歌手本人的立场,听见Carpenters的歌声从自己嘴里传出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神作。”申东年停顿了一下,他似乎在刻意控制自己的情绪,“既然科学家可以保存爱因斯坦的大脑,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更进一步呢?所以,为了将来能有更多这样的作品,为了避免生老病死带来的不必要损失,从一年前开始,我们就在将黄先生的记忆备份。”

 

叶见雪发出一声惊呼,“全部记忆吗?”

“是的,全部,黄先生一生的记忆,从蹒跚学步到风烛残年,他生命里遇见的每一个人,发生的每一件事,我们都完完整整地备份下来。”

“目的是什么?”李声讯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激动。

“作为忆联科今后发展的唯一指导纲领,同时也是今后那些伟大作品的主要来源,因为我相信,现在,及至将来,都不会出现比黄先生更懂得记忆的人,与其等得虚无缥缈,不如继续秉承他的意志,而这种意志,将由我来贯彻。”

 

你想追随一个亡魂。碍于身份,李声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叶见雪问:“这个容量会不会很惊人?”

申东年指着李声讯手中的小盒子,“体积不会比这个大,科技的力量更惊人。”

叶见雪打了个响指,“Nice。”

 

“记忆备份是在前天全部秩序化的,注入软体之后立即被送到公司存档,但是今天,软体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被偷了,我们把它放在公司顶层的陈列室,有三重保险,安排了专人看守,事后看来,还是没什么用。”

叶见雪说:“果然是盗窃案。”

 

“我们不找警察的原因是被盗物品太过特殊,相比之下,你们更能明白这个软体对我们,对整个市场的意义,它落到什么人手里,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我都不敢过多揣测,我只求它能尽快回到忆联科手中,不要惊动任何外人。”

李声讯把小盒子还给申东年,没有对他的解释做出反应。

申东年补充道:“希望你们还记得国忆局的存在宗旨。”

 

维持时代的平衡,不要让大公司瞬间崩盘,也不要让小公司失去希望,李声讯在心里默念,不过是一个死人的记忆,真的能把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吗?他表示怀疑。

 

但是,当听到对方说软体里存储的是黄言邦的全部回忆的时候,他就找到了自己寻回它的理由,黯淡的前路似乎又亮起了希望的曙光,记忆不会说谎,凶手留下的痕迹还没有消失。

 

“当然记得,这事交给我们。”

 

 

 

沙发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他似乎对安眠药并不排斥,呼呼大睡,毫无防备,这样的情况不多见,因为不是每个客户都像他那样,对即将失去的记忆没有半点不舍的情绪。

 

郁慕龙把接驳吸盘贴上他的太阳穴,这个过程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但每一次进行,他还是会心存恐惧,万一这些有求于他的人心里的往事太过可怖,可怖得足以把他吞噬,自己应该怎么抽身,简简单单地在他们的记忆里自杀就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那不过是欺骗他们的手段而已,除了一次又一次捅破自己的心脏,感受血液流尽的幻痛以外,对自己的苦痛其实无济于事。

 

郁慕龙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再度睁开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站在一所养老院的门外,他不喜欢这种地方,或许是出于偏见,他总觉得被囚禁在这里的老人其实是另外一种孤儿,衰老并且没有希望,所以这个地方比孤儿院还要压抑。

 

他沿着石板路往唯一的一栋建筑走去,路边的花都模糊不清,远处墙面上的标语也挤成一团,看不清楚到底写的是什么,这应该就是男子记忆里的模样,他虽然来过此地几次,却从没留意。

 

一楼左侧是会客大厅,中央有两排长桌,一个老太太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动不动,空旷的大厅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被遗忘在这里的雕塑,即便她的对面就坐着人。郁慕龙知道,那是她的儿子,同时也是自己的客户。

 

男子的记忆有些模糊,也许是因为他一直都在走神,母亲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没有放在心上,整个场景像是一出压抑的默剧,悄无声息,又显得乏味。郁慕龙望着墙头的挂钟,秒针不急不缓地旋转着,走一格停一步,老太太也望着同样的方向,她的两只手放在桌上,微微握拳,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桌上并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只有另外一边,她儿子的手,似乎相隔千里。

 

年轻男子昂起头,打了个呵欠,“这次又什么事?”

老太太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她从手边的塑料袋里取出一条红色的围巾,“我给你织的,你试试。”

男子没有接,“就为了这个?”

老太太点点头。

“现在是夏天,要围巾干什么?”

他的母亲有些不知所措,像是面对一个突如其来的劫匪,不知道如何应对,好半天,才低声说:“总会冷的嘛。”

 

“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还要去接淘淘。”

老太太抓到了救命稻草,“淘淘好吗?”

“挺好的。”

“改天带来让妈瞧瞧,我好久没看到他了。”

“嗯,知道了。”男子说着已经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抓起了桌上的围巾。

“给你袋子。”老太太连忙倒出塑料袋里的线团。

“不用。”男子摆摆手,往门口走去,不经意间和旁观的郁慕龙对视了一眼。

 

他知道我是他亲自雇来杀死他母亲的人吗?郁慕龙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时间不多了,如果男子离开大厅,这一段记忆就会结束,想再见到老太太就得重来一遍,因为如他所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来看望他的母亲,三个月之后,这个老太因为太过孤独而在房间里上吊自杀,尸体过了好几周才被发现。

 

男子在大厅外,隔着窗户,望着里面的母亲,老太太也望着他,她是否知道,这是她与儿子的最后一次相见,而那个所谓的淘淘,将再也不会出现。

 

郁慕龙拔出了匕首,站到老太身旁。

 

“你好。”老太转过头,望着他,“我认识你吗?”她的眼睛伪装出认识他的神采,这是老年人的本能反应,因为不想给人留下自己健忘衰老的印象。

 

郁慕龙没有回答,他想起男子解释自己想忘记母亲时说的话,“我真是身心俱疲,简直没法过了,我一闭上眼就看到我妈的脸,跟闹鬼似的,外人也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没孝心,没人性,我怎么知道啊,我怎么知道她会那么想不开,我只是忙了这几个月,犯得着自杀吗,犯得着让我被人戳脊梁骨吗,我可是她儿子啊。”

 

郁慕龙晃晃脑袋,不应该想这些,客户的说辞自有他们的理由,我没有权利用任何标准去评价,他按住老人的肩膀,手臂从后发力——

 

“你要杀死母亲吗,你想再次成为孤儿吗?”老人突然开口。

声音不大,但还是惊住了郁慕龙,他停住手上的动作,“你说什么?”

老人低垂着头,“你知道什么是人造的孤儿吗?”

 

孤儿?是说我吗?郁慕龙按住自己的额头,不对,这应该是客户的记忆,为什么会混进我自己的思想,他看着记忆场景发生诡异的变化,天旋地转,房间的装饰变成了孤儿院那个熟悉的地方,就像被巨人踩在脚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魂被生拉硬拽出去,他感到意识正在衰弱,肢体已经不受控制,握着匕首的手也渐渐失去力气。

 

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一瞬间,再度聚焦的时候,坐在长桌边的变成了孤儿院的变态老师,那个被郁慕龙消除未婚夫记忆的老师,“你知道什么是人造的分离吗?”

“闭嘴!”他气急败坏地想要割破对方的脖子,却使不上劲。

 

“你以为你在消除回忆,消除痛苦,其实——”老师站了起来,掐住郁慕龙的脖子,眼睛一次也没有眨,她的脸像是融化的泥塑,不断变换着形状,最终定格为一个新郎,那个死在教堂里的新郎,脖子上还在汩汩冒血,“你窃走我们的回忆,消灭我们的过去,你在制造更大的痛苦,更加不可察觉不可逆转的痛苦!”

“闭嘴……”郁慕龙努力地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右手一凉,被一只小手握住了,郁慕龙斜着眼睛看下去,是她,血裙小女孩,睁着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哥哥,你为什么要杀死我?”

 

郁慕龙无法呼吸,说不出任何话来解释,匕首跌落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声响,他两腿发软,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我要死了吗?意识衰竭之前,他问自己。



《昨日重现》于每周二、四、六晚更新。

(责任编辑:卫天成 )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作者


张寒寺
张寒寺  @张寒寺
小说作者,编剧。新书《我们这个世界的羊》
关注

相关推荐


长篇
昨日重现·第一章:刺客
文/张寒寺
长篇
昨日重现·第二章:失忆
文/张寒寺

评论内容


。
上次评论有人建议加上前情回顾,今天的更新就有了。感谢作者编辑的用心。天地浩瀚,人间喧哗。而张寒寺永远是清冷中带着温暖的。
孙滚滚没有假期了 
什么叫好文章……就是评论里一水儿的夸奖作者和讨论剧情,大家都在认认真真看文,而不需要某些粉丝去强行洗,更不会出现吐槽和谩骂……
九月
太体贴了 之前看有人回复 上一章节的内容已经忘了 然后今天就贴了上节回顾 感谢🙏
查看更多

 

微信打开

微信打开

昨日重现·第三章:窃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