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回顾:已经导入黄言邦记忆的李声讯到国忆局与局长欧阳昭震对质,无法控制身体的他没能完成复仇,反而被欧阳步步紧逼,志在必得的欧阳声称要毁灭李声讯,关键时刻,周宁救走了李声讯。同时,郁慕龙和王荣进入李声讯的记忆,并且清除了第一个目标——欧阳昭震。
开了一个小时之后,车子终于驶出了市区。
“现在怎么办?”解释完一切,口干舌燥的周宁问。
李声讯蜷缩在座位上,安全带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他身上,似乎要把他的生命力全部吸走,“你是谁?”
周宁抬眼看后视镜,后面没人跟踪,“你说什么?”
“我问你到底是谁,你跟他们也是一伙的对不对?”
李声讯的手藏在裤腰的位置,周宁并不确定国忆局的工作人员是否配枪,“你怀疑我?”
“你觉得我没有资格?”
周宁放慢车速,摇上车窗,“是,以你现在的处境来说,你怀疑任何人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我愿意帮你完全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
李声讯笑了起来,“认识五年的人都可以不遗余力地谋害我,我凭什么相信一个只认识了几天的人?”
“即便我刚刚救了你也没用?”
李声讯没说话。
拐过一个缓坡,周宁把车停到路边,熄了火,脸在方向盘上贴了一会儿,突然抬起来,“我知道,现在说什么理论举什么例子都没用,你对外人的信任已经到谷底了。我其实不是想帮你,我是要实现自己的野心。”
李声讯偏过头,看着周宁,等他继续说下去。
“还在西久的时候,我的成绩一直是学院第一,每一科都是,我大三就参与编写教材了,但是,除了几个例行奖学金,学院从没有公开表彰过我。我知道,这都是因为黄言邦,因为他太耀眼,他遮蔽了整个学院从过去到现在,乃至将来所有人的光芒。你知道NBA有些球队会保存球衣吗,他们会把伟大球员的号码永久保存,不再授予其他队员。黄言邦就是那样的人,学院为他保留的号码就是第一名。好笑吧?”
李声讯鼻子里哼气,“幼稚。”
“等到我第一次见到黄言邦,我突然明白了,就是因为学院那么看重他,他才变成那样,自以为是神,可以无视所有的善恶。我不想变成他那样,不想他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在我身上再来一遍,而且,我还要证明他是错的,听起来很热血吧?结果他居然挂了,我呢,还是他公司里的一个路人甲。还有比这更憋屈的事吗?练成了绝世武功想着去打败武林盟主呢,盟主在家里圆寂了。不过还好,你出现了,连带着他的鬼魂一起冒出来了,我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干翻这个自大狂!”
李声讯望着窗外,天空阴沉,似乎要下雨,良久,他终于开口了:“那个可以消除记忆的人,还是我们一起帮他们找到的。”
周宁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心中有些波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隔了好一会儿,他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李声讯笑了一下,“你觉得他会从我记忆的哪个部分开始下手?”
“我不知道。”周宁皱着眉头,快速看了李声讯一眼,“他们三十年前的实验里,是用老年痴呆症来消除记忆的,从这个病的恶化进程来说,记忆的消除是从短期记忆往长期记忆延伸,也就是先去除还没有固化的记忆,像今天刚刚见到的快递员,刚刚看过的电影,然后是忘记那些不常交往的人,接着是普通朋友,再然后是关系亲密的人,总之是按照亲疏远近的顺序,直到彻底忘记最重要的人和事。可是这一次,那个家伙,他是怎么消除记忆的,我们根本不知道,简直就跟超能力一样,这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他拍了一下方向盘,语气懊恼,“这到底算不算科学的范畴,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没关系。”李声讯看向车窗外,“照你的说法,我是不是马上就要失去行动能力了?”
“是的,完整切除的整个记忆会包括你对一切事物的认知,我没能计算出这要多少时间,但肯定会非常快。”
“哎,可惜没有早点干掉那几个老东西。”
“他们不会给你机会的,他们设计得这么周密,必定会首先切除你脑子里关于他们的记忆,而且,你现在根本没法自由控制你的躯体,去找他们就是自投罗网。”
李声讯明白自己迫切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才能想办法和脑子里的东西争斗,“沿着这条路开,开到三岔路口右拐,走省道,我妈总是叮嘱我半个月回去一次,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有回家那么频繁的,现在我倒是很想回家了。”
周宁默然,他不知道坐在旁边的这个人还有多少时间,还有多少时间属于他躯体里的那个意识,也许是在明天,又或者是下一秒,他就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所有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的朋友,怜爱垂恩的亲人,都会和他形同陌路。他重新发动了汽车。
“好,回家。”
子弹从欧阳昭震的前额一直贯穿到后脑,他的脑浆混合着血液喷溅到身后的窗户上,尸体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巨大的冲击力竟然没有将他击倒,这令站在他身旁的两个人都稍稍感到意外。
“你什么感觉?”王荣问,“是不是比用刀来得爽快?”
郁慕龙收起枪,这把USP手枪一共有13发子弹,他的名单上只有四个人,应该够用了,所以也没有带多余的弹匣——额外带进记忆的东西哪怕再细小也会耗费他大量精力。他抬眼望向窗户玻璃上的血迹,“能有什么感觉,还不是一样搞得脏兮兮的。”
王荣伸手合上欧阳昭震的眼睛,“我本来以为,在记忆里杀人,死者会变成一团气体消失呢,没想到还是这么血腥,哎,毕竟是老领导,看着还是挺瘆人的。”
“你以为是卡通片吗?就算是在记忆里,人体内流出来的血还是温热的,我以前杀过一个小女孩,她的血非常烫,烫得我拿不住刀。”
“什么人需要忘记一段关于小女孩的记忆?”
郁慕龙本能地四下看了一圈,血裙小女孩不在——啊,我似乎想起杀死她的场景了——那只是个幻象,他很清楚,意识清晰的时候,他并不能把幻象带进记忆,除非情况和上次一样变得不对劲,“我不记得了,全忘了。”
“你只是不想回忆。”王荣指了指还坐在沙发里的李声讯,“这个怎么处理,他好像被卡住了。”
李声讯坐在沙发上,嘴巴开合不断,眼皮也以同样的频率翻动着,对眼前的场面,他似乎无动于衷,反倒像是电影里的定格画面,僵硬在这一帧,既不会退回,也不会前进。
“这段记忆抹掉了,所以这个主观形象和意识失去了联系。”郁慕龙说着在李声讯的脑门弹了一下,“他现在不会有任何反应。”
王荣推开会议室的门,走廊上的灯光一闪一闪,大概是电压出了问题,他探身望向楼下,最底下的楼梯正在瓦解,像是风化中的石雕,缓缓地被抹去存在过的痕迹。
“记忆开始解体了,我们走吧。”
郁慕龙站在窗户边,手指蘸着血迹画了一张笑脸,“你看外面。”
王荣记得窗外应该是晴天,盛夏的毒辣太阳,晒得人皮肤生疼,但此刻隔着玻璃,却像是在看一场瓢泼大雨,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了,他拉开窗,出乎意料的,外面的样子仍旧看不清楚,如同一幅被水打湿的水彩画,画面上的色彩全都四散开去,让人认不出它们原本的模样。
“这是?”
“记忆里无关紧要的部分要解体得快一些,我很喜欢看这种景色,像不像抽象派大师的作品?”
王荣晃晃脑袋,“我不懂什么抽象派写实派,我只知道这地方要完蛋了,按照常理来说,我们应该赶紧撤了。”
郁慕龙伸了个懒腰,“是啊,记忆解体的时候要是继续待在这,会被卷进他的记忆信息流里面分解掉。”
“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找下一个目标。”
“你还是没明白这次的行动逻辑,不是我们去找目标,而是目标来找我们。算了,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仔细给你解释一遍。”
郁慕龙抬手调整腕表上的时间,并不需要多特别的记忆,只要没有欧阳昭震出现都是安全的,因为,此时此刻,李声讯的记忆里,成百上千段有关欧阳昭震的记忆正在消失,无声无息,李声讯本人绝对不会意识到,这个他刚刚才确认的仇人很快就要变成全无瓜葛的陌生人。
郁慕龙并没有转动表冠,指针正在自己晃动,就像磁场不稳定时的指南针一样。
“你怎么不调整时间?”王荣问。
“我又不能确定他的哪段记忆里没有欧阳昭震,胡乱传送会出危险,最简单的办法是让他自己带我们去。”
“他怎么带?”
“他现在已经忘记欧阳了,所以,不管他此刻在回忆什么,对我们来说都是安全的。”说到这里,指针终于稳定下来,郁慕龙按下了表冠。
跟着郁慕龙在记忆里转移并不会产生任何眩晕和不适,王荣对此感到满意,这和他从现实连接进别人的记忆不太一样,后一种情况,他经常会出现血压异常的症状,有几次心脏疼得让他昏死过去。
眼前的门上镶嵌着一个金属浇铸的LOGO,郁慕龙和王荣都认识,那是忆联科的标志,门的左侧挂着一个木牌,木牌上写着“第四实验室”。
两个人走进门,一个穿格子衬衫的微胖男人背对着他们,靠墙实验台旁坐着李声讯,他旁边还有一个小男孩,李声讯正在向格子衬衫介绍自己,“国忆局商业调查科,李声讯。”
郁慕龙走到格子衬衫的正面——一张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原来是你。”
格子衬衫开口了:“我们好像有个什么政府关系部,你是不是应该去那边看看?”
王荣靠近郁慕龙,压低声音——他还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生怕被人听见,“哦?你以前见过他?”
郁慕龙的视线停留在格子衬衫手里的塑料袋上,那里面装着两碗芝麻糊,混合了缓解失忆性头痛的药物,“有过一面之缘。”
“名单上的周宁。”
还有12发子弹,郁慕龙点点头,“对,就是他。”
“要是你没有认识我,可能就不会搞成现在这样。”周宁说话的语气里充满自责的情绪。
回想起两个人在实验室第一次打交道的场景,李声讯挤出一个笑容,那时候周宁对他还有那么一点敌意,“以他们的计划来说,你肯定也在计算当中,他们没有阻止我接触你,说明我认不认识你都没什么大的影响,他们迟早能找到那家伙,也迟早会对我动手,黄言邦可等不起。”
汽车开进了连通卫星城的公路,路面一下变得狭窄许多,周宁握紧方向盘,不再敢随意转头去看李声讯,“你确认黄言邦已经死了是吧?”
“我亲眼看到他的尸体,你能理解吧,因为不是我亲手弄死的,所以一点都不解恨。”
“我猜他是自杀,以现在的医学来说,虽然可能治不好他,但要一直给他续命应该还是办得到,他提前死掉,才能保证消除记忆的人进入的是你的大脑,而不是他的,也就是说,那个人是利用黄言邦的记忆和你连接上的。”
李声讯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那份软体,姚驰提出交易时的样子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种不舍又忍痛的表情,被拿捏得恰到好处,“就是靠这个东西吧,我听说有小孩子把记忆软体当果冻吞下去,最后窒息而死,其实我跟他们也差不多。”
“起码说明他也需要媒介,还没有达到随意进出记忆的程度,只要有章法可循,我们就还有机会。”
李声讯没有回应,他的身体被压向椅背,不能动弹,汗水已经浸透衣服,他伸出手堵住暖气出风口,嘴里发出如同动物一样的嚎叫声。
“李声讯!”发现同伴的反常状况后,周宁赶紧靠边停车,他打开车门,跑到另一边,连拖带拽地把李声讯抱出车外,室外的冷空气遇上他燥热的身体,立即在他身体四周形成一股水汽,“你怎么样,喂,还认识我吗?喂!”他用力拍打李声讯的脸,害怕他会陷入昏迷状态,“说话啊,喂,你还能说话吗?”
周宁把李声讯平放在路面上,打开后备厢,如他所料地找到一桶饮用水,虽然现在是接近0度的气温,那也顾不了许多,他一股脑地把水全部倒在李声讯的脸上——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呛水声音,李声讯猛地坐起来,双眼四下打探,水珠还挂在他的眼睫毛上,当他看到身边站着一个人的时候,愣了一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气,“周宁。”
“我靠,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马上就要不认识我了。”周宁伸手将李声讯拉起来,“刚刚什么情况?”
李声讯晃了晃脑袋,“脑子跟蒸熟了一样,什么也想不起来,完全不能思考,也控制不了身体。”
“现在呢?”
“现在只有些头疼,他们开始动手了。”
周宁用力将空空如也的水桶扔在地上,水桶反弹起来足有一米高,最后滚了几圈,掉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不行!不能这么被动下去,我得回去,就算我研究不出那家伙切除记忆的手法,也要找到他的本体,掐也要掐死他!不能等着他把你的脑子掏空!”
李声讯支撑着站起来,望着周宁镜片后的眼睛,那里面透出愤恨和不甘,他们相识才不到一个星期,即便如他刚才所说,这一切是出于私心,但恐怕也足够支撑“朋友”这个词了吧?他想说一些感谢的话,又怕一出口显得尴尬和生分,这是个行事果断逻辑清晰的理工男,他不需要那些酸不拉唧的东西,所以,他直接问道:“你打算去哪儿找他?”
“国忆局,我直接找欧阳昭震,这是他一手策划的,凶器藏在哪里,凶手肯定最清楚。”
李声讯的眉毛往中间挤了一下,喉结滑动,也许是潜意识里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又或者只是因为突然到来的陌生感让他觉得不适应,他压低声音,自信心降到了冰点:
“欧阳昭震是谁?”
看着郁慕龙举枪对准周宁的太阳穴,王荣并没有出手阻止,他知道他不会开枪,按照欧阳昭震的指示,现在还不到清除这个人的时机。
郁慕龙嘴里发出“噗”的声音,缓缓放下枪,“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提前看到他吗?”
“为什么?”
“因为李声讯正在回忆这个场景,宿主的主动回忆是最稳定最安全的,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而且,这还恰好是他对这个人记忆的开端,正好符合我们这次行动的要求,可惜,”郁慕龙把手枪放回枪套里,“他排在第三个。第二个目标,你见过吗?”
李声讯的母亲是个精瘦的老太太,也许她二十年前就是这个样子了,倒不是说她驻颜有术,而是作为一个早年丧夫的女人,她老得太快。这是王荣对这个女人的主要印象,至于去李家吃她做的绿豆汤,收到她端午节送到局里的粽子,以及她长年戴着的那顶淡蓝色帽子,都只是在边缘打转的粗浅点缀,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见过几次,但是我们要找的是李声讯对他妈记忆的开端,这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她怀上他的那天?”
“你有在你妈妈子宫里的记忆吗?”
王荣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好像没有。”
“父母孩子之间的记忆开端跟对其他人的可不一样,不是照着时间来算的,一般都是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什么场景,而且还会跟他长大之后对父母的看法有关,要是你小时候经常被你爹暴揍,你爹又一直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你对他的记忆开端很可能就是小时候的一顿打。”
王荣伸了个懒腰,“行吧,看来你也对记忆科学有点研究。”
“我这不是科学,只是些经验,我以前可能做过这样的事——”郁慕龙突然停住话头,避开一直注视的方向,他怕王荣也朝那边看过去,看到正在慢慢浮现的血裙女孩,既然王荣可以同频他的能力,那也一定可以看到只属于他的幻象。
王荣没有察觉到异样,他只看到郁慕龙的手表指针再次剧烈晃动起来,“记忆要波动了。”
开发部第四实验室如同海边的沙雕一样崩塌,围聚在电脑前的李声讯和周宁也马上溶解成满地的泥浆,所有的颜色融合在一起,围绕着中心点旋转,像是被拿掉塞子的水槽,整个世界旋即被冲刷下去,只留下纯白色的地表。
“我们这是到哪儿了?”王荣转身看向背后,也是同样的白茫茫一片,漫无边际。
郁慕龙伸出脚蹭了一下地面,白色的部分被刮去,露出绿色的草皮,他笑了一下,然后蹲下身,深吸一口气,贴近地面,缓缓吹出。
雪花顺流而起,仿佛被吹飞的白色面纱。
王荣这才看清眼前的是什么,“这是在学校?”
两个人站在足球场中央,四周空旷无物,远处四排石梯之上矗立着一座蓝白相间的教学楼,从里面传出略带童稚的读书声。
“他果然回来了,你们料得可真准。”
王荣打了个喷嚏——他总觉得刚刚有雪花飘进了鼻腔,“毕竟把他研究了五年,他的一举一动我们都能算出来。”
天空下了一场大雪,盖住了整个学校。
一番争执之后,周宁开着车回去了,李声讯被留在距离母校不到半公里的地方,不由自主地,他走到了这所小学的门口,又想起一年级的那天。
那是李声讯记忆里的第一场大雪,他花费了太多时间在路上享受深一脚浅一脚的快乐,或者把积雪握在手心,让凉意顺着血管直抵心脏,所以等他顶着满头的冰渣赶到学校的时候,足足迟到了一个小时。
训导主任站在教学楼入口的镜子旁边,冷风刚好从这个地方往里吹,吹得他两耳通红,鼻涕横流,心情自然不会太好。
“哪个班的?怎么现在才到,把家长叫来!”
这句话大概算是主任的口头禅,虽然兑现的次数不多,毕竟他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对小孩子的喜爱,大部分时候也觉得这帮虎头虎脑的家伙有可爱的一面——除了今天,寒冷的风不仅把他的老脸吹得冰冷,也把他的心吹得冰冷。
李声讯朝镜子里看了看,眉毛里还夹着冰晶,他转头对着主任做了个鬼脸:“我爸爸不在家。”
主任一把抓住李声讯衣服后颈,冰凉的手刺激得后者发出一声尖叫,“我知道你是谁,我可有你爸爸的电话,赶紧上课去!”
小学已经放寒假了,教学楼里空无一人,李声讯拐过左边的走廊,墙上那些捏造的名人名言仍然挂在老地方,不怀好意地望着来来去去的学生们,在爱迪生那句关于天才和勤奋的话对面,就是李声讯上一年级时的教室,玻璃窗上贴着浅绿色的窗纸,瓷砖上画满了五彩斑斓的涂鸦,上了年纪的人很难解读其中的童趣,他走到门前,轻轻一推——
“李声讯,又迟到了哟。”班主任扶着眼镜,手上一本摊开的语文书。
“我掉到雪里面了,爬不出来!老师,雪好大呀!”
班主任朝窗外看了一眼,脸上带着笑意,“是啊,雪是很大呢,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回座位坐好。”
李声讯的座位在第五排,靠着走廊的窗户,他试着坐了进去,稍微嫌挤,不知道当年开家长会的时候母亲是怎么坐进来的,课桌上被历届学生刻满了歪歪扭扭的文字和图案,光是一箭穿心都有三组,爱心里分别写着不同的姓名缩写。他用手指按着这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想着自己当初有没有在桌子上刻下唐心酒的名字,应该是没有吧,在她的理解里,我们是在大学毕业后才认识的,虽然他单方面坚信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把她的样子镌刻在了心里。
“李声讯,我们今天学习的这篇课文里讲了,小鸭小鸡小狗在雪地里踩出不同花样的脚印,你在雪地里走了这么久,踩的是什么花样啊?”
班主任提完问题,全班同学都回过头来望着李声讯,分别带着不同程度的笑意。
李声讯“咣当”一声站起来,“我的脚印是两个大窟窿,可以给它们做窝!”
全班哄堂大笑的声音好像还在教室里回荡,李声讯望着黑板,唐诗宋词、加减乘除的印迹没有被完全擦去,坐在第一排的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还有后排的那个谁,她帮我把头发里的冰渣一点点清理出来,还给我纸巾擦干。他知道,如果愿意,他可以把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每一个人的脸想起,可是,他也知道,要不了多久,他们全部都会消失,无影无迹。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消失在那场大雪里的,不光是他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训导主任最终没有联系到李声讯的父亲,辗转之下,他只叫来了孩子的奶奶和外婆,两个年过六十的老人在主任办公室里聊了一个小时,说得主任不住叹气。
临近放学的时候,奶奶和外婆在窗边等着李声讯,有一句没一句,李声讯竖起耳朵,努力想要听清楚,却只听到一句:“咱们两家人以后还是要多多来往。”
那个时候的他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如今再回想起,他自然明白包含在其中的无奈现实,遗憾的是,他握紧拳头,强忍着眼泪——我果然总是把情绪写在脸上,他不甘心地想——后来他也没能多见奶奶几次,因为三个月之后,奶奶就去世了。
想到这里,李声讯抬手拉开窗户,一如当年,他希望看到奶奶还在外面,她伸出手指放在唇间,叫他不要说话——
李声讯拉开了窗户。
“你觉得他看得到我们吗?”王荣问。
“我要是插他一刀,他就能看到。”郁慕龙晃了晃手里的匕首。
“这么小的孩子你下得了手?”
“我说过吧,我杀过小孩子。”
王荣撇撇嘴,“这么残忍的事还挂在嘴边,很骄傲么?”
放学的铃声响起,学生们陆续走了出来,李声讯落在最后,跟老师并排,老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朝窗边的两个老人指了指,“去吧,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李声讯走在中间,牵着两个老人的手,“我们去吃蛋糕,我要蓝莓的!”
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似乎在犹豫由谁来回应孩子的要求。
“他会把我们带去他妈那儿?”这段记忆持续了很长时间,郁慕龙的信心已经不如开始时那么高。
“局长都计算好了,不会错的,我们要有耐心。”
两个老人,一个小孩,走路的速度很慢,郁慕龙和王荣跟在他们后面,隔了五六米的距离,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出了教学楼。
“下雨了,还不小。”王荣伸出手掌,大雨滴落在他手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我不喜欢下雨,”郁慕龙感觉全身的毛孔扩张开来,这是紧张和害怕的情绪,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非常讨厌下雨。”
走在前面的三个人停住了,李声讯仰头看着左边的老人,俄而又看了看右边的,突然,他大叫一声,甩开两个老人的手,径直朝前面跑去。
“追上去!”王荣喊道,一边甩开步子,大雨朦胧,上下颠簸的视线里,看不清李声讯的身影。
“这就是你们局长的计划?”郁慕龙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声讯给局长讲过这件事,你知道吧,他一直把局长当父亲看待,那两个老太婆刚刚跟他说,他爸爸死了,死在外面了,他现在要跑回去找他妈妈,局长之所以要你按照顺序切除记忆,就是因为先让局长在他记忆里消失可以触发他的这段丧父回忆,让他把我们引到他妈妈那里去。”王荣转头看着郁慕龙,“喂,你在听我说没有?记忆是有时光机效应的,相似的场景可以——喂,你怎么回事?”
郁慕龙两眼变得通红,他微微张嘴,呼出灼热的白气,像是一只无法言语的猛兽,随时都可能把猎物扑倒撕成碎片,“妹妹……”
“什么妹妹,我们是要去杀他妈妈!”
血裙小女孩在大雨的幕布中若隐若现,她的裙子下摆被撕裂了一大块,拖在地上,鲜血顺着渗下来,混合在雨水里,拽出一条暗红色的溪流。
“你看见了吗?”郁慕龙指着前方,模样像一个失神的路标。
“看见什么?我们要去追李声讯,你可别现在掉链子,赶紧的!”
“我妹妹,我的妹妹在前面。”郁慕龙说着狂奔起来,不顾王荣在身后的大呼小叫,雨水打在他身上,就像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一样,记忆如同折射出光芒的玻璃球在他脑海里旋转,试图拼凑出在漫长岁月里再也不敢想起的真相:
我不是孤儿,我有亲人,我有她。
从学校回到家的这条路,李声讯不记得自己走过多少遍,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包括父亲死的那天。对于父亲,李声讯没有任何实际的印象,从他有记忆起,父亲就一直远离这个家庭,母亲说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很快是多久,随着时间流逝,谁也不敢再轻易给出定义。可就是这样一个聊胜于无的希望,也终于彻底破灭了,他没有给李声讯留下遗产,没有留下什么做人的道理,也没有留下可供凭吊的背影,甚至,连姓氏都没有留给自己的儿子。
郁慕龙记得那天的瓢泼大雨里,他和母亲分头去寻找走失的妹妹,从出门的那一刻起,不祥的预感就一直积压在他心里,几乎堵塞了所有回流的血液,让他难以伸展四肢,只因为害怕再往前一步,就要看到结局。他闻着雨水里夹杂的血腥气息,穿过一条又一条巷子,呼喊着妹妹的名字,风里没有回应,雨里没有呼吸,直到他经过那个路口,一堆垃圾和废料之下,露出一截撕裂的裙摆,他跪倒在地上,全身颤抖,一点一点地拖出了妹妹的尸体。
为什么对那天的记忆如此清晰?可能是因为白天下了雪,晚上又下了雨,可能是因为外婆和奶奶在窗口等候的背影,也可能是父亲从此消失在真实和虚构里,又或者,李声讯迈上石阶,家里的老房子就在那后面,是因为母亲一如既往地在厨房里做着他爱吃的菜,和所有平淡满足的童年日子没有什么不同,是这样吧,对母亲的印象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她总是那么镇定和坦然,不会被患得患失所伤害,不管自己的孩子失去了什么,她都可以给予足够的抚慰。
妹妹死前遭到了性侵,“她只有五岁……”母亲趴在妹妹的尸体上嚎啕不已。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如同一眼突然断流的有毒泉水,不再毒害身心的同时,也无法满足他对过去的渴求。郁慕龙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那之后,自己为什么又成了孤儿,母亲去了哪里,他全都想不起来。但是他知道,这些碎裂的记忆很快就要重新拼凑在一起,只要清理掉李声讯的记忆,让国忆局的人模仿到同样的能力,就可以逆转自己的意识衰竭,就能让他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一点都不难。
越过七岁的李声讯,郁慕龙走进他的家,穿过客厅,来到厨房,厨房里传出青菜下锅时发出的“嘶嘶”声,李声讯的母亲正在灶台前忙碌。
“声讯,还是做蒜蓉的,好不好?”
郁慕龙没有出声,他掏出枪,抵在女人的后脑上,打光了弹匣里剩下的全部子弹。
《昨日重现》于每周二、四、六晚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