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宿舍出来,天上又下起了雨,我从包里拿出伞,朝学校门口走去,曾焱在那里等我。
他会请我吃一支雪糕,然后我们坐公交车到城外,沿着河边散步,聊天,路过一个凉亭,我们一前一后坐下来,雨滴打在屋顶上,汇成很多条线,河水从脚下缓缓流过。
这是我们的大学二年级,他后来多次说到“我就知道我跟这个女孩子一定会发生点什么的”,认识的第十年,我们结了婚,第十一年,户口本上多了一个小公民。
如今再想起这些,那一丝甜已经淡不可闻,代之的是莲心一般的清苦。那个雨夜我说过,如果不跟他结婚,那我也不(一定)会跟别人结婚。婚姻这件事,需要有50%的爱,30%能够生活在一起的条件,还要有20的冲动,这些东西全部都是变量,维持住一种已经很不容易。哦,在一起的冲动还有可能会演变为掐死对方的冲动,传说再恩爱的夫妻一生中也有数百次想离婚,大嘴罗伯茨演的《美食、祈祷与恋爱》里面,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大多数人都在20多岁时恋爱,结婚,30多岁对婚姻感到不满,去看心理医生。”
真是至理名言。
上班第二天,曾焱回家给我带了一束花,我下意识翻了下日历,居然是情人节。这些天没太上网,连这件事都忘了。
这是和好的信号吗,玫瑰花夹百合,用的还是紫色的皱纹纸包装,就你上网搜索情人节花束,出来的最丑的那种,丑得我几乎有点不忍直视,看了一眼就掉过脸去。
可这毕竟也是一束花,客观意义上,还是我收到他送的第一束花,丑得这么难忘。我依然想板着脸,继续无视他,可是心里有一块地方已经开始化冰,记得买花,至少证明他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想起曾经在前公司开安适的会,那时候对在菜场门口买花送老婆还以为是惊喜的男人多有不屑,结果自己也收到这样的“菜场惊喜”,曾焱八成是下班以后才想起这件事,于是赶到随便哪个花店,发现只剩下最难看的花,心里忐忑着,买还是不买,算了,买吧。
小朋友兴冲冲地抱着花满屋乱跑,我看曾焱一眼,把刚刚切好的果盘往他那边推了推,这在我,差不多就是翻篇的意思了。
夜里躺在床上,他破天荒没抱着iPad刷剧,小朋友和老人已经睡了,卧室只留下一盏床头灯,于是我也没有戴乳胶耳塞,我们静静地躺在浅淡的光晕里,等着有人开口说第一句话。
“聊聊吧。”
“嗯。”
“那天是我错了,我意识到话不该说的时候已经出口了。”
“哦。”
“其实最近我也注意到你状态不好,以前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慢慢改呗。”
我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就这次,给自己,也给他一个痛快,“我有时忘事,睡不着觉,情绪不稳定,觉得没希望,这都是因为……抑郁,我抑郁了。”话刚出口就泣不成声。
“你先别对自己心理暗示吧。”
“不是暗示,我觉得活着好累,但是又放不下小朋友……”
“不想活了啊。”
我有点儿意外,他的语气很轻松,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听到这种事时的反应,难道认为我的文青病犯了,或者说他根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我不关心你对不对,其实我是怕你有压力。”额……好吧。
“我已经在努力了,但是没有这么快好起来。”说着我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伸手搂搂我的肩膀,“那要不要告诉你妈?”
“不,绝对不行!”我一个激灵,眼泪彻底止住了。自从跟我爸离婚后,她出去做月嫂,有钱有时间就跟朋友四处玩,日子安排得不要太丰富。一度我很怪她,怪她没有及早把我从这样糟糕的家庭关系里解救出来,让我目睹他们可怕的婚姻生活,青春期又没给我足够的关注,对我的态度简单粗暴,我能平平安安地长到那么大,恐怕全凭自带的敏感护体,能够对危险和善意有及时的感知。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又心心念念想要找她深聊一次,把她无意中给我带来的伤害都说清楚,从此和解,这件事还没开始做就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焦虑,我觉得不可能成功。
叶红告诉我,你也不是非要有百分百的母女关系,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去和解。
我又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并不是一定要去修复自己跟原生家庭的关系,但我还是想弄清楚他们曾经的立场和逻辑,为什么纵容自己在这样彼此伤害的关系里面呆了这么久,难道确实如他们所说的“为了我”吗?
为了我,我妈才没有离开这个家,为了我,我爸才不得不一直忍受我妈,都是“为了我”,出生就是我的原罪。
要是他们知道,因为这些言行无意之中给我灌注的强烈的负罪感,自己唯一的孩子多次想切断与他们的最后一点联系,消失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只为了让他们追悔莫及,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在说之前再斟酌一下。
所以我更加不想小朋友长大以后也这样恨我。
他对我的焦虑抑郁是有感知的,有时他会紧紧抱住我的手,说,“妈妈要一直陪着我。”刚刚控制不住对他发过脾气,听到他的话越发觉得心里发苦。
可是我能够就这样暴躁易怒灰心绝望地陪在他身边吗?
总之倍感煎熬。
“如果你想出去散心的话,现在有时间你也可以去啊,或者等我一起,就我们两个人。”曾焱柔声道。
“我再想想吧。”顿一顿又说,“你不要再让我生小孩了。”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
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醒来眼皮有些微肿,这一年我眼皮甚少不肿的时候,墨镜已经成了我的随身恩物,哪天没带墨镜出门,我就感觉跟裸奔一样。
想起曾焱临睡前的提议,觉得倒是可以考虑一下。二十出头有大把的时间,但是口袋空空,每个周末只能泡不要钱的图书馆。到能够负担旅费了又没时间,严格来说也不是绝对没时间,相信攒一攒也还是能攒出来,不过每到休息日我只想所有人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宅在家里刷剧。
我的朋友胜男,已经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还是全世界签到,动不动在朋友圈po照片,不是美国就是非洲,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据说她还没有父母帮忙。听说我做心理咨询的事,她说她也应该去做一下,转脸又看见她发朋友圈,定位在俄罗斯。
最初我还曾以她来励志,觉得她可以做到我一定也可以做到,并举了包括维多利亚在内的众多女星来证明孩子和事业可以两全,叶红听完,严肃地制止了我的联想,“你又不是她们,你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养孩子的,她们的方法和资源都对你不适用。你生小孩,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你自己想要。”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决定对抗催生压力,不再说服自己“或许这样做了就好了”。
小朋友上学去了,家中无事,老人有时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渐渐的头低垂下去,脸上的皮肤耷拉下来,口鼻发出鼾声,这幅图景直观地诠释了什么叫“垂暮之年”,人老了就会如此,肉体和精神都无限下垂。
又过了两天,婆婆接到从老家打来的电话,接完之后目光就变得有些黯淡。每次来自家乡的电话,不是小辈们的婚礼,就是同辈的丧礼,这次八成又是一个丧礼,从他们的表情和零星的讨论看得出来。熟识的人一个个去了另外的世界,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只是看到他们坐在那里眼神放空,觉得有些可怜。
漂在深圳对他们来说应该不算是很好的体验,饭菜不合口味,除了千里迢迢从家乡运来的食材能聊解乡愁;不习惯讲普通话,去超市买东西都不方便开口,我见过婆婆在家乡的样子,跟邻居大声说笑,骑上小摩托像一阵风。
是不是也该让他们过自己的生活了?我心里想,还不知道曾焱是什么态度,这件事上他跟我的意见大概率会不一致。
老家传来的丧讯原来是一个关系还算亲近的舅舅,晚上婆婆跟曾焱讲从前的事,讲着讲着眼眶有些泛红。
“不然这样吧,您和爸爸先回去,这边有我,你们就放心在那边忙该忙的事,也好久没回去了。”听了一会儿,我插话道。
公公和婆婆对视一眼,迅速认同了这个主意,看得出婆婆甚至有点激动,因为她立刻就到卧室收拾行李去了。
开年之后恢复咨询,隔了近一个月再见叶红,她穿了件带着刺绣的羊毛裙,看起来精精神神。
年前的崩溃,假期的冷战,以及第一次尝试沟通,50分钟很短,我尽量不带情绪地讲着这些不愉快的事,她认真地听着,向我投来心疼、鼓励的眼神。
结束时她说:“在这样的阶段,你得学会去给自己找一些快乐,这种快乐本应俯拾皆是,可能你今天把碗洗得很干净,看上去闪闪发光,于是很高兴,也可能走出门看到路边开了一朵花,或者是衣服破了,你把破的地方缝得很完美,等等这些,都是简单的快乐,却很有用。包括写东西,不一定非要写能用的稿子,写不出来的心情也是值得记下来的。活在当下,这句话不是说说就算了,可以仔细体会一下,今天就是今天,先不要去想明天的事,你得先把今天过好了,才有动力去迎接明天。”
好吧,“简单的快乐”。脑袋里忽然跳出一句在不知道什么书上面看到的句子,“做一个对万物有回应的人”,我默念了几遍,心里泛起一丝微甜,万事万物自在生长,全凭天性,而人们越发视而不见,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担忧、恐惧、狂喜、欲念里面,目空一切。
家里走了两个人,一下子空旷下来,我把家里彻彻底底清扫了一遍,从住进来起,添置的各种东西一点点把不大的空间淤塞殆尽,换了新的,旧的就随手塞进角落里,有时想收拾,又望而生畏,这不仅是一个房子,还是三代人混合居住的空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保留的财产,公公的药,婆婆的针线和布头,小朋友的玩具,曾焱的钓具,我的书,家里每天都像激战过后的废墟。
现在全由我安排,我充满干劲地忙碌起来,旧衣服、淘汰下来的小家电、旧杂志被一袋袋地扔出去,玻璃窗擦得锃亮,厨房的积年油垢被我用刮灰泥的小铲子一点点铲下来,终于还原了一点原本的样子。
厨房也由我控制,我研究做菜的兴头被激发起来,今天捧出椰子鸡,明天炸葱油做葱油面,后面和面包包子,很快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大量的食物三个人根本吃不完,前一天的堆在冰箱里,后一天又要做新的,除了每次在朋友圈发做菜的照片都能瞬间得到十几个赞。
朋友一家过来,我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计划菜式,最终不顾身体不舒服强打精神在厨房忙了一天,端出十个硬菜,获得他们的一致好评。
为了证明自己除了工作在其他领域也一样优秀,彰显在这个家里的重要性,我觉得我必须要做到十全十美,无可挑剔。
这样做的结果是,我在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又抑郁了一次。本来似乎看见前面有光,就像迷路的人在黑漆漆的洞里摸索前进了太久,看见一点希望,浑然不顾浑身的伤痛,奋力奔跑起来。
到后来,这些短暂的激情都消退下去,我不想说话,笑不出来,情绪低落,易燃易爆炸,心里又开始琢磨怎么跟曾焱离婚。
小朋友正是淘气的时候,现在只有我跟他,困兽一般在这个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一点秩序的家里近距离相对,他玩玻璃珠滚到沙发下面,吃饭洒在地上,洗澡往我身上撩水,都能让我瞬间崩溃。有时我确信吼得整个小区都能听见,完全控制不住。往往被我吼完,小朋友哭一会儿,又可怜巴巴地抱住我说对不起。我立刻被自责淹没,他真的需要道歉吗,需要道歉的那个人是我吧。
曾焱常常加班,很晚才回家。其实他没有变,从前也是这样,现在却变得让人难以忍受,我一边等他从门口出现,分担一下小朋友的压力,一边心里胡思乱想:如果离婚就好了,离婚就不用面对这些了……
结果等他回家,小朋友看见爸爸,憋了半天的话匣子打开,兴奋地呱呱说个不停,我又一阵心软,离婚的想法再掖一掖,塞进看不见的角落。
除了叶红,没人知道我经历着这样的振荡,庆幸我至少还有一个退路,还有一个人会全心全意地听我讲话,以我为中心,如果没有这间小小的咨询室,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会倒在黎明到来之前。
尽管如此,我还是尝到了自由的一点点甜味,觉得很好,不舍得放弃。在是否要父母再过来的事情上我跟曾焱果然起了分歧,经过这段时间的艰难重建,我发现由自己掌控的生活虽然不轻松,但自由触手可及,也许我们可以过得独立一点,不要依靠父母帮助。
“这样不太好吧,父母会觉得我们不再需要他们了。”曾焱说。
“可是他们也需要自己的生活啊,不是晚年非要为我们奉献。”
“奉献才是他们自己认为的价值所在啊。”
“难道不是你自己想维持吗?你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根本不想离开这种环境。”我有点发急,情不自禁带上火药味。
“我只是觉得,他们看不到孙子会伤心,还有你,你没有人帮忙会很辛苦。”
好吧,我选择相信他,他确实是这样的人,有一次我买了一个新烤箱,婆婆帮忙收货,拆开以后没彻底检查箱子,结果一个烤架随着纸箱被扔出去了。回家我想问她,曾焱制止了我,说不想老人自责。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情商,属于被善待过的孩子,我不免汗颜,怕父母自责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一些小事上很容易看出我跟他的区别,有时一样东西找不到,他的做法是打电话问父母,而我会一个人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他对家庭,对人群,首先是信任的,柔软的。
“不如这样,先试半年吧,半年以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住在一起。”
“好吧,那就这样。”他也同意了我的提议。
一周后,我们坐高铁去厦门,一到海边,小朋友就疯跑起来,父子俩在沿海人行道上前后追逐,海风吹着小人的外衣,鼓起一个小小的、亮黄色的帆。我跟身边的行人一样微笑着看他,小孩子的快乐总是那么纯粹有感染力,或许我可以学他,感到开心,就专注地开心,最美好的事物总是免费的。
玩了一天,晚上下起了雨。第二天从酒店出来,树枝上还挂着雨水,空气清清凉凉。吃了早餐,我觉得就这样沿着人行道散步闲逛也挺好,曾焱提议去看景点,我拒绝了,他也就没再坚持。习性懒散的人有一样好,随和。
父子俩走在前面,曾焱俯下身对小朋友说了句什么话,两人回头看着我坏笑。虽然大概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还是一脸淡然地走了过去,果然,两人掐准时间抓住树干使劲摇撼,雨水落了我一身。
我满头满身都是水,心里平静无波,几个月来的第一次,没有焦虑,紧张,绝望,就是平静,如水的平静。
之前看过李娟写的《这世间所有的白》,在阿勒泰的山间,那无限的平静中,却涌动着无穷的力量,森林挣扎着要摆脱森林,河水挣扎着要冲出河水,突然这一切静止了下来,原来那平静的中央,是她的妈妈正在归来。
我正在体会到那种混乱中的秩序,以及当视线集中在一点后所带来的平静,我的眼里重新有了我自己,以我自己为中心点,那些涌动着的压抑、愤怒、沮丧、怀疑忽然都开始平息下来,我自然呼吸,注意力终于回到现在,我可以快乐,也可以不快乐,我是我自己这个世界的中心。
后来再回想起这段时间,感觉这里正是我缓慢回升的起点,在那么久的低迷之后。Down到绝境就是生路,前面的那一缕光正越来越近,我确认那不是我的幻觉。
入夏以后,我的生活逐渐开始规律起来,我是指,日常生活之外,还能有规律的产出,写字这件事变得自然而然,想到什么就能写出来,开始有更多的人通过文字跟我成为朋友,彼此分享生活片段。
我逐渐领悟到,曾经害怕的那种平庸生活也自有它的逻辑在,人们在这样平庸的生活里生儿育女,共同对抗残酷岁月,一代一代的人老去,而年轻人正在成长起来,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亲人们还是会接纳你,并不需要强行融入那一套逻辑,他们并不讨厌我,是我在讨厌我自己。
我的曾经不喜欢的自己的一切都不是缺点,我不需要逼自己走出舒适区,更不需刻意训练去补起自己的短板,我没有办法满足所有人的期待,因为这是我,我本可以更喜欢自己一点,我只是对自己认识得还不够深。
我的对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我代替别人在审判着“她”,她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她必须做“正确”的事情才会有人喜欢和尊重,我其实,一直没有学会好好与自己相处。
明白这一点以后我就心安下来,是真的心安,我的梦境里,开始出现各种整洁舒适的房间,我习惯在醒来以后把它们的格局画下来,如何分隔,家具怎么摆,这件小事给我带来莫大的慰藉,现在我知道,无论跟谁住在一起,我都有我自己的小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