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一笑皆空·第五章


文/罗一喜

再次梦到破房子,房顶漏雨,遍地垃圾,令人心生绝望。

从梦中惊醒,目之所及仍然是熟悉的窗帘,熟悉的墙壁,确认那只是一个梦,但为什么那种绝望如此真实,还伴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失落感呢?

睡前看完了《无声告白》,一个父亲是华人移民的美国家庭的故事,说不出口的爱,隐形的控制,困难的认同,放在美国背景下才显得突出的中产阶级悲歌,可我是流着眼泪入睡的。大女儿莉迪亚以为自己终于能够与家人的和解,带着充满希望的心,却依然走向了死亡。

也许潜意识里她确实是准备永远告别的吧。告别最深沉的爱,也是最深切的痛。

有一年暑假跟我爸吵架,吵到最后只剩下绝望,那时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从来都是我不对,到后来我不无悲哀地想,也许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被他们生下来。

越想越委屈,早起一睁眼,看见厨房里泡着枸杞的烈酒,拿塑料杯子倒了满满一杯喝下去,又倒一杯,一连喝了四杯。

借着残存的一点意识,把自己的几本日记找出来点燃,看着它们烧得只剩一张外壳,然后躺到床上,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如同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的白房顶和正在冒着泡泡的输液瓶。

后来听我妈讲起这件事,说她当时怎样在医院的走廊大声哭喊,我又怎样对洗胃毫无反应,在脱离危险之后,我爸在窗外看了一眼就先回去睡觉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假期,担心的都是邻居将会怎样在背后议论我。

最近跟曾焱的关系越发紧张,我感觉他对我的不满越来越多。有天我看他欲言又止,问过以后他说,如果心理咨询确实有效果,那也不是不可以做,但你看上去还更加脆弱,我看也没有什么必要。

在他看来心理咨询是这样的,500块聊50分钟,咨询师多半时间在听人说话,这份工作他觉得他也可以胜任。何况老婆做了咨询以后就哭哭啼啼,回到家还随时崩溃,实在是一次不划算的冲动消费行为。

此时我仿佛应该跟他解释什么,但我的做法是,一言不发背上包到公司加班去了。

我甚至怀疑那些满怀向往朝对方奔去的曾经是否真的发生过,面前这个男人满眼都是我的不可理喻,他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夜夜在黑色的梦中打转。

我越发感到一种无解的寂寞,就像他不懂我为什么不肯给家里打电话,他同样不懂我到底在痛苦什么,为什么总是陷在过去出不来,为什么还是不快乐,为什么心理咨询不仅未能抚平我的情绪,反而让我越发古怪,越发不愿配合。

生两个孩子,周末带父母出去吃饭,一年出去旅游一到两次,同学隔几年聚会,席间交流投资,买房,装修,换车,攒教育基金,学英语,带孩子上奥数班,看综艺,上淘宝,笑,哭。

这种在他看来无比正常的生活,没想到在我这里遇上了抵抗,我至今也没学会理财,也不爱跟同学联系,对把繁殖行为继续下去毫无兴趣,从前只说等等再等等,等到现在仍然不肯接受,最近还一周一次到心理咨询室报到,出什么事了?不知道。

每次从叶红那里出来仍然哭得嘴唇发白,跟她的对话没有章法,想到什么就讲什么,跟随意聊天不同的是,她这里没有不走心的安慰,也没有泛泛的劝告,而是习惯问我“什么感觉”,“如果不这样,你会想到什么?”往往从一个点进去,会揪出一团乱麻,思绪深入到我从来未曾到达过的地方,她则瞅准时机,敏锐地揪出一个线头,快速下刀,哗~溃不成军,我像一只被敲开了外壳的软体动物一般完全暴露在她面前。

《了不起的盖茨比》结尾说,“我们奋力前行,小舟逆水而上,不断地被浪潮退回到过去。”从咨询室出来的我莫名想到这句话,如果我是船,浪潮就是我永远无法摆脱的过去,那么这辈子还有靠岸的那一天吗?

不想回家,一个人坐在回转寿司店拿三文鱼吃。每次咨询完我都会想吃一些没有温度的东西,仿佛那冷硬的质感会提醒我这仍然是现在所身处的世界,这个世界有食物,有灯火,还有未完成的提案,同事,家人,朋友,再过一个星期要进行可亲的下一次提案了,决定命运的时刻,下半年的出粮保证。

回想上半年,我都在纠结、焦虑、辗转反侧中度过,唯一轻松一些的时刻是决定跳槽,还未正式离职的那段时间,跟老白的账已经交清,因为要走,工作也减少了很多。周末和曾焱去爬太平山,有史以来在香港没有吵架的一次,记得是一个阴天,山顶水汽弥漫,4月的天气冰冷入骨,我们瑟瑟发抖地排队等着坐缆车,他站在我的上风向,似乎能帮我挡住一丝凉风,下山后买了一杯热咖啡,两人四手抱着取暖。

他仍然会习惯吃掉我剩下的东西,告诉小朋友要听妈妈话,大概在他看来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为此他决定像往常一样等我自己恢复。也许停止对过去的挖掘之后,也许这个项目进入服务期以后。那时候我应该可以放下无用的念头,心甘情愿地拥抱现实生活。

距离二次提案一周多后,可亲的年度合作方确定下来,老白再收一个新项目。

回想起提案当天发生的跳楼事件,仿佛是一个不祥的兆头,预示着我们接下来的失败。我也知道这个想法很是荒诞,但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那个片段,挥之不去。

大B什么都没说,在公司的时间比以往更少了些,出去觅食去了。公司虽不大,每个月也是七八号人嗷嗷待哺。阿立主要觉得怪他自己,要是他当初坚持换一个更稳妥的方案,也许我们的赢面会更大一些。我呢,我头顶的靴子终于落地,之前的焦虑、不安被另一种感觉所代替,像是惭愧、失落的混合,又有等到结果的释然,说不清楚。

工作不甚饱和,手头的现有工作做完后,大家都早早下班回家,对广告人来说,加班不能算是好事,但不加班绝对算是坏事。

我仍然每晚8点出公司门,不知不觉,我变成了段子里常常讲到的那种疲惫中年人,每天在办公室,在车里,贪婪地享受最后一点自由时光,听一首喜欢的歌也好,努力抵抗着来自生活的重压。

如果在一年前,我对这种中年人是缺乏认同感的,人人都不容易,何必为自己加戏,中年固然要承受压力,哪个年龄也不是无忧无虑,谁又有资格要人体谅?那些因为自己到了中年就心安理得地不再更新、止步不前的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回忆往事的样子有多么可笑。

我还没有办法去理直气壮地回忆往事,只是如今我渐渐意识到,变成中年人的过程,原来不是来自年龄的界定,而是来自一系列斗志的丧失,逐步说服自己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带着微微的可耻。

所以中年人才需要那么多的身外之物来假装自己仍然热爱生活吧,茶,包,禅修,物质的海洋无边无际,温柔缱绻。

大家都没再主动提起可亲,生活还得继续,大B陆续找来了一些零散项目给我们做,我在案头插了几枝鲜花,差不多一星期就是一个枯萎周期,以此默默地计算时间流逝。

如此撑到7月,终于又有了一个看起来像样一点的新项目,某个地产商为推海边的高档社区,组织了一场大型活动,包括帆船出海,演唱会等一系列环节,我们作为服务商之一,帮忙做一些社交媒体上的推广。

按照我在前公司的经验,这种品牌活动免不了会有流量的水分,行规向来是人有多大胆,地又多大产,我曾见过有一场品牌活动,公关公司请了一堆假网红,然后疯狂刷数据,甚至甲方公司负责人也是知情的,但是最后汇报的数据漂亮,各方银钱落袋,皆大欢喜。

这是曾经让我深深困惑的现象之一,每只广告狗,最初选择这个行业的动机,或者是对都市剧里金领生活的向往,或者是着迷于帮客户解决问题的那种快感,或者只是因为,广告行业对每个想进来的人都特别宽容。但是绝对不包括欺骗别人和欺骗自己,但实际上仿佛每个人都习惯了这样。

都说你花的广告费总有一半会浪费,那么浪费在空气里,浪费在无人问津的报刊杂志里,跟浪费在海量的网络信息里,浪费在全是僵尸粉的博主那里有什么区别?

实际上我们也没那个实力跟大公司拼渠道,这次能拿到这个项目,不知道大B又向客户做出了什么保证,他有一种能力,有三分本钱,可以说七分话,我和阿立皆做不到,无论如何,工作定下来,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做就是了。

周末和曾焱带小朋友去看《大圣归来》,人生中第一次进电影院,他对什么都有兴趣,在走廊里跑来跑去,穿着红衣服,像一团小小的跳动的火焰。

本来以为是一部老少皆宜的合家欢,后半截却看得我泪眼婆娑,银幕上,孙悟空被一次次地打倒,又爬起来,他支离破碎地在废墟里重生,身披金甲,光芒万丈。

小家伙困惑地看着我,要我怎么跟他解释,大人的眼泪到底是为什么而流?

那只叫做“混沌”的怪物,没有眼睛,只有不断膨胀的身体和吞噬一切的嘴,画出这个形象的人,应该曾经抑郁过吧,那无边无际的绝望,像摄魂怪一样攫取着人的信心和希望,只是我们凡人没有属于自己的守护神。

我早就原谅了小高,他后来据说回去过一次,没过多久就再次因为状态不对离开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不知道现在怎样,社交网络上未见他留下的踪迹,也许逃脱了抑郁的控制,也许滑得更深。

应该说我对自己还是有所警觉的,远远地看见深渊的样子,就开始寻求解决的办法。跟叶红每周一次的会面改成两周一次,目前仍在继续,双方都明白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我心里隐隐有个感觉,对冰山以下部分的探索才刚刚开始,这让我既紧张,又害怕,又期待。

三周前我忽然弄懂了梦里屡次出现的房子的意思,那天早晨的情形是这样的,我蓬头垢面地坐在床上,闹铃响着,我并不想去按掉它,从黑色梦境中逃离的感觉不太好受,会让我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出离,需要反复去辨认,梦里到底是我真实的回忆,还是完全出自虚构。如果是回忆,那无疑……也太可怕了。

顷刻间,似乎有一道光劈进脑海:“天哪天哪!它是我的心,它就是我的心!”

破房子,各种各样的破房子,我必须打扫干净的,我唯一的栖身之所,原来是我自己的心,它以这种方式在提醒我对它的关照。

这就解释得通了,四面漏风、遍地垃圾的环境,周遭的敌意,那是我摇摇欲坠的精神状况。

梦里出现的破房子,为什么我无比确认那就是我的心,因为当我发现这一点之后,犹如朝露在阳光下瞬间蒸发,那种失落立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苦苦思索终于得解的巨大快感。

我又哭又笑地讲完这个,发现叶红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来找她的莫不是心里有创伤的人,心理医生总是知道,人们有着掩饰的习惯,所以她屡次对我宣布自己“明白了”“没事了”不置可否,而是坚持让我讲更多。

新的证据是,自那以后我确实一次也没再梦见过破旧的房间,算是又取得了一个重大的阶段性进展。带着这点艰难树立起来的信心,我去海边盯项目。

这些年东部海岸线到处都是度假型物业,坐在客户公司的小巴上,一路上经过无数“小镇”“庄园”“山谷”,我的任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拍拍照,收集一点素材,拿回去做宣传用,除此之外好吃好喝,就当出来放松。

吃完饭我换上夹脚拖跟众人往码头去,应邀前来的各路网红们已经摆好架势,在四下里寻找角度了,她们都很好辨认,跟明星一样遮住半边脸的墨镜,靠口红色号来让自己与众不同,包包一个比一个大牌,看来这几年赚得都不少。

海面上白帆点点,一碧万里,我对着人群拍了几张照片,正准备再往前走一走,取景框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度假风格的Polo衫,居然是付老墨迹。

付老墨迹正好回头,也看见了我,满面堆笑地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见鬼了。”我心里嘀咕,脸上也攒出一个笑容:“怎么,你们公司也有业务在这里?”

“我出来了,你还不知道吧。”付老墨迹这句话倒让我大跌眼镜,本来以为要跟着老白养老,没想到这么快就脱离了组织。

这时客户的工作人员招呼众人上船,我跟付老墨迹沿着夹板走进船舱,水手升起船帆,船往近海的小岛那边驶去。

在船上,我才慢慢知道后事,原来付老墨迹如今自己出来,开了一家公关公司,手里握着几个账号,用他的话说,叫做“内容矩阵”,意思就是不同的号侧重不同,互相造势,互相引流,实现共同繁荣。

关于出来的原因他倒没说,我心里思忖,原来做事那么惜力,捯饬自己的业务还怪起劲。付老墨迹原是我颇不认同的那一类中年人,尽管嘴里一套一套的互联网黑话,显得紧跟潮流,却从毛孔里透出不再更新的油腻,他们的思想、价值观、知识储备都已经陈旧不堪,自我感觉倒是一向很好。

付老墨迹介绍完自己的新事业,话锋一转,问我跳槽以后怎么样。

“还行吧,你不也看见了么。”我举起手里的相机。

“可亲的提案你们公司也参加了是吧。”

“别提了。”

“根据我的经验,这种客户到最后肯定还是找大公司,因为保险。”

“嗯。”这一点我们又何尝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样也并不能证明自己就尽力了。

一个浪头打来,船身猛地一颠,我被掀翻到地板上,付老墨迹忙伸手来扶我。

略微有点不适,不过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强烈,毕竟不是同事了,没有工作上的交集,我对付老墨迹的反感也淡化了不少。

 “我倒有个想法,你听听觉得怎么样。”付老墨迹拉我起来,又继续说。“现在有钱人注重生活品质,公司想专门做一个定位比较高端的公众号,写写民国的事儿,再寻找跟广告的结合点,应该会很火。”

听上去确实像是付老墨迹这种附庸风雅的人会干得出来的事,我不动声色地撇了一下嘴,问他,“你们还研究这个啊?”

“现在市场上做这个的又有几个真的在研究,到时候去图书馆借点书回来,往外扒内容就是了,就是需要语言组织能力强一点,润色一下文案。”说完他又看着我,我隐约有点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及后面还没说出来的部分。

果然他又说,“文字方面你比较擅长,你看行不行,能不能弄?”

“想做就去做呗。”我装作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保守估计,这一个号做好了一年得有上百万吧,到时候我们合作一下,看以怎么个方式。”付老墨迹终于亮明意图。

我心里立刻拒绝了他,嘴上仍然说:“好啊,到时候再说。”

一年上百万,不是没有诱惑力的数字,但说不清为什么我始终对付老墨迹这一套有点抗拒,包括他说的“抄一抄就是一个爆款”,我知道的确是某种事实,自媒体界公认的潜规则,现在有本事的人都上船了,剩下的都是傻瓜蛋。

想到这里我觉得有点好笑,从物理空间上来说,我现在确实跟付老墨迹在同一条船上,不,付总,从前公司出来还格外意气风发,不再是从前那个养生中年了。

船在海上兜了一圈返航,付老墨迹也跑去拉缆绳,乘风破浪的样子,我想起从前屏蔽了他的朋友圈,这时悄悄拿出手机解除了屏蔽,朋友圈里的他,俨然一副成功人士风范。

回去以后我问朱小小付老墨迹的事,不出所料果然有内情,用朱小小的话来说,“钱上有点不干净。”

他要是干净才有鬼了。我迅速给她回了一句过去,那边发来一串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管具体原因是什么,生活所迫,付姓中年男子不得破釜沉舟开始创业,还不知道生活的脚本怎样写,也许从此发达也说不定。

跟阿立讲,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撇嘴,跟着一个无奈的笑容,我知道他的意思,现在的我们并没有资格瞧不上别人。

做完这个项目,接下来又难以为继了,可亲仿佛抽干了我们半年的运气,加上时间方面青黄不接,几个月来大家都只能在各种鸡零狗碎中打滚。

有做小额贷款的公司,产品功能还未实现(看上去以后也很难实现),就要我们帮忙全网寻找用户;

有做海外购的公司,核心服务就是帮用户翻译订单,让我们各种软文造势,为他们的下一轮融资铺路;

有做手机APP的公司,立志要打造老年人的社交圈,我们需要实现养生文一次性读个够;

我头昏眼花地做着这些莫名其妙的工作,怀着一种巨大的荒诞感,老白那边,给可亲的服务已经开始了,跟我想的差不多,果然是那种最为安全的中产阶级幸福之家。

这在一定程度上有效遏制了我对另一种可能的想象,如果当初我拒绝了阿立,仍然呆在原公司,现在就会像这样,可以想见的味同嚼蜡,每天吵架,开会,八卦……哦,八卦是我最怀念的了,现代上班族用来吊命的东西。

总之流年不利,生活就像一片巨大的沼泽,并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罗一喜
罗一喜  
不严肃文学作者,曾用名: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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