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一笑皆空·第三章


文/罗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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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立那边也在等一个回复,已经快一周了,时间并没有帮我解决问题,反而把问题变得越来越庞大,富于压迫性。

我决定先试一试老白的态度。周一上班,我紧张地盯着他办公室的门,结果上午又是门庭若市,进出的人络绎不绝,接近12点,看到有人从他办公室出来,我一个箭步窜进去。

还没坐稳眼泪就夺眶而出,老白吓了一跳:“怎么我们最近的交流方式都成这样了?”

“我想要休个长假,一个月吧。”这是我踌躇再三的结果,理论上来说勉强算是一个合理范围内的诉求,不过提出这样的请求,老板必定会猜测这个人会不会是想辞职,或者是不是借此来要求加薪,但我明显不像是来谈判的样子。

“为什么?”

“觉得特别累,身心都累。”

老白站起来,左右踱了几步:“休假不是不可以,但休假并不一定能解决你的问题啊。”

接着他聊起他从前,如何遇到了职业瓶颈,如何在休完长假以后仍然没有得到解决,后来的结果是,他辞职了,再后来就有了这家公司。

这是老白做思想工作的惯用手法,向员工分享自己的故事,朱小小就曾经是这样被劝回来的,一度她也想走,连房子都在老家买好了,经过老白的攻心,后来她不仅再没提起,还把造人提上日程,因为老白说了,到时候帮你家小孩解决户口。

既然说到辞职,这个话题已经不得不摆上台面,老白小心地寻找各种角度,想要挖掘出我现在面临的具体困境,对薪水不满意,或者是挫败感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他有一套完备的应对方式,如果员工萌生去意,首先看值不值得留,在这个基础上再谈待遇和空间,基本上很少失手。

被阿立挖的这张牌现在攥在我手里,老白不一定没有心理准备,但是我不亮牌,话题只能持续在周边围绕,休假吗,如果真的想好了可以休。加薪也OK,只要不是特别离谱,对工作方式感到束缚,那大家坐下来一起商量解决问题,总之……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我越发不敢确定自己的真实想法,老白已经拿出了相当的诚意,到底是不是要走,到了不得不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办公室的门仍然不时被敲响,有的人直接进来,有的人开门看一眼又退回去,这个公司正越来越膨胀,越来越千头万绪,机会与麻烦共存,大公司病暗暗滋长,人人被拖进漩涡,身不由己,我心一横,走吧,这不是我想要的未来。

两天后老白又找我谈话。茶汤金黄,氤氲出丝丝果香,他给我倒一杯我就喝一杯,一时间谁都没主动开口。

喝了大概有四五杯,老白清清嗓子道:“不能总想着去做个好人啊。”

我明白了,他已经掌握了他想要的情况。这个上午一如既往的繁忙,老白似乎决定要拿一个郑重的态度来解决这件事,把来人一一打发走,跟我聊起以往的成绩与遗憾,以及未来的困境和前景。但是已经于事无补了,我此刻要离开的心情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于是我也微笑着,把他的建议一一驳回。

聊了近一个小时,外面的敲门声愈加紧密,见我去意已决,老白脸上掠过一丝萧索,顿了一顿,他换上了郑重的语气:“第一,我跟你道歉,不应该不顾你的感受让你管团队。第二,只要你真正快乐起来,不用太考虑我的心情。无论如何,感谢你曾经为我做过的事。”

“我的天!”实在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

我得承认,就在这一刻,我好不容易伪装起来的坚硬外壳破碎殆尽,像曾经担忧过的那样,我的心里充满内疚,用手遮住脸,猝不及防地爆发出一声抽泣。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才感觉到,我是真的要走了,像一场隆重的告别仪式,大家掏心掏肺,无所不谈,正因为知道没有以后,以后只有彼此想起时的丝丝惆怅,而不是在天天相见中滋生的厌烦情绪。告别之所以富有美感,因为它把所有不美好都封存在了过去,未来总是充满着未知和希望。

走出老白的办公室,身心似乎瞬间就松懈下来,疲惫潮涌而至。公司里一切如常,空气中萦绕着谈工作和小声八卦组成的嗡嗡声,座位前我一直养着的植物长得青翠欲滴,加湿器袅袅喷着水雾,大家都很好,现在我可以离开了。

跟朱小小等人约吃饭,吃到一半我又泪光闪闪,被朱小小劈头骂过来:“神经病啊,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以后不还是可以一起玩吗。”

仍然是熟悉的配方,我破涕为笑,跟他们聊这几个月经历的各种事情。

先是升管理,发现应对得十分辛苦,但还是寄希望于自己能力的提升,慢慢克服现实困难,后来阿立来挖我,我又是如何改变了态度,直到做出最后的决定,以及老白对我十分走心的挽留,还有小凡、小高的离开。

聊到后来众人都沉默了,小周感慨,现在的工作他也不喜欢,但是又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我们这种普通出身的人,家里又没有背景,自己又不是什么天才,除了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工作,平平凡凡过完一生,还能怎么样啊。”朱小小叹气道。

“可是这工作也太操蛋了,妈的安适的方案好歹定下来了,执行细节又要把老子搞死。”说到安适,小周越发颓唐满面。过年见了家长,现在还是常常加班加到约会时间都抽不出来,小周的负能量怕是已经要冲上天际,偏偏我又选择这个时候走。

确定了要离开,就开始安排各种未竟工作,以往以为丢不开的事情,横下心来竟然也都很果断地安排出去了,人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重要程度。Cindy得知我要走,也说了几句客气话,大家共祝前程,空气中洋溢着不需要区别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浅浅的友善,走了,真走了,项目的更迭,人事的变动、无穷的八卦,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

吃完饭大家又换到咖啡厅继续聊,实在舍不得散去,说来也怪,只有我们这些前几批进公司的人保持着良好的革命友谊,大家平时互相斗嘴,习惯于讲“你的同事爱呢”,在我们这里还上演着《同事三分亲》的温暖亲切,到后来就切换到了《北上广不相信眼泪》的斗争哲学,没有守望相助,只有撕逼不停歇。

又聊了一个多钟头,星巴克只剩下我们和零星几个客人,站起来告别,小周总结:“散了散了,还能有梦想咋的。”晚班地铁已经停了,我们各自拼车回家,在微信群互报平安。

打开手机发现阿立发来的一张截图,是老白,一段措辞严厉的谴责,原来他也有风度俱失的时候。我想象他拿着手机,一字字敲下这些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内疚再度泛上来。现在部门人员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但是见我实在要走,连一个月的离职期都免掉了,再过一周我就可以从这里离开,不能不说是一份沉甸甸的人情。想到那句“只要你真正快乐”,我的鼻尖又开始发酸。就算是他的管理手段,不过证明他极度会做人,也让我获得了实实在在的被重视感。

曾焱还坐在客厅里打游戏,电视开着,听见电梯的响声,起身给我开门,其他人都已经睡了。常常是这样,回家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他似乎始终在那里,穿着背心裤衩,像一个属性稳定的惰性气体分子。

我才发现,这几个月来我对家人都太忽略了,关于我遇到的种种困难,都是我在说,曾焱在听,从前他还会犯绝大多数男人的错误,试图从(他们以为的)实用角度给我建议,“学着点别人”、“下次细心点”,无数次招致我的反感之后,他也就不再说了,心情不那么糟糕的时候想起这些,他这种“为你好”的用意至少是真的。就像拥有漫长叛逆期的孩子和总是教育不得法的家长,孩子总是满腹委屈,认为家长不懂自己,渴望着独立的一天,家长也总是无端气愤,觉得孩子辜负了自己的关心。

小朋友在悄无声息地长大,下半年就要进园了,为人父母到现在,又来到了一个大怪关卡,无法掉以轻心,有人因为幼儿园的事就能写出一本书,一根隐形的“起跑线”令家长们殚精竭虑,频繁爆出的社会新闻更是进一步加剧了新手爸妈的焦虑。可是能怎么办呢?还不是要怀着一份侥幸,让生活继续下去,相信一切会好的,巨大的、让生活瞬间颠覆的灾难是遥远的,三十岁是会走上坡路的。

不管怎么样,改变总是令人愉快的,周末我步伐轻快地地跑去给叶红交作业,头一次坐到咨询室里的心情没有那么愁云惨雾,我甚至还涂了睫毛。

“好像终于翻过了一座高山,就像歌里唱的,越过山丘。”语气轻松过头,显得有些刻意。

“那越过山丘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心里很平静吧,仿佛拥有了更加宽厚深沉的视角。”

叶红的目光又开始变得意味深长,说,“我发现你有一种很多人缺乏的勇敢,因为你每次做出一个决定,你都不会去留恋已经过去的,而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并不是说这种勇敢不好,以你过往的经验,你每往前迈一步,得到的都是比较好的结果,而这种勇敢也一直指导着你的人生,让你一往无前。”

我再次感到震撼,从来没从这个角度去想过,我勇敢吗?比起那些环游世界、年纪轻轻创业的人们差多了吧,甚至比不上敢当街跟人吵架的朋友。我强大吗?似乎也并不觉得。只是以一种本能,去奋力挣脱和改变不够好的现在。至于是不是有时候会用错了方法,我来不及去想。

“我始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相比起有的人已经很好了,没有做过错的离谱的选择,没有遭遇过让自己一蹶不振的打击,即使原生家庭有太多缺憾,后来也还是没有自毁不是吗。”我做事很少后悔倒是真的,一贯放手很快,过后从不纠缠,“后悔”这个词早就从我的字典里抠掉了。

“老实说,你这种心态我还只在残疾人和劫后余生的人那里见过,你看你一直提到‘幸运’这个词,你认为自己是幸存者。”

“好像……有一点吧。”我又快要坐不住了。

“对生活始终有感恩之心,这当然是不错的,不过你完全没有必要总是跟不幸去对比,因为越是觉得幸运,就越是提醒曾经的痛苦,会让你潜意识里觉得不配拥有现在的一切。你并没有成为别人,你就是你,从前的你成了现在的你。”

我咬着嘴巴想了想,这三十年的人生实在谈不上顺利,小时候孤独,青春期缺爱,跟父母的关系长期紧张,几乎是凭着本能求生,如果走歪一步,等待着我的脚本或者就是八点档的那种人间惨剧。不管怎么样我是有过无数个“更坏的可能”的,但我如今没有遭受重大伤害,在最自由的大城市生活,还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和追求换工作,对这个结果我已经不敢奢求更多了。

“问题解决了啊,我已经没事了,休息一阵子就去新公司上班,会好的。”我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五一快到了,假期安排已经好回老家,被高纯度的家人包围,我会心无杂念,尽享天伦,休完假去迎接我的新生活,全新的项目,全新的人,以及我全新的状态。

叶红仍然用那种让我觉得自己正在被心疼的目光看着我:“像有的舞蹈演员,在受伤了之后,会给自己打一针封闭针,这样她就又可以上场表演,表面上看不出来,她仍然可以很完美地完成舞蹈,但是打封闭针对恢复是极其不利的,长此以往,新伤变旧伤,就再也不容易好了。”

“完蛋了,我今天是化了妆的。”眼泪流出来的时候我下意识里这样反应。一个在心理咨询中间还掏出小镜子看自己的妆有没有花的人可笑吧,为什么叶红每次都能把我说哭呢?

本来以为是个小毛病,正准备办出院手续,结果被医生拉回去,告知体内还有巨大的病灶,那现在要选择继续治疗还是果断逃跑,这就是我面临的状况。

后来叶红跟我商定休假完继续过来。走出门,前台女孩客客气气地办理收费,跟我确定下次咨询的时间,心里隐约有种感觉,从现在起我似乎是个挂牌的病人了。

五一全家人按计划回家,老家在湖北的多山地区,回一趟家是不很容易的事。晚上8点多,天空还有一层薄薄的青色,山峦的黑影越发深重,我们乘坐的车像一个移动的孤岛,顺着微弱的光带往前移动,光带渐渐稠密起来,一个小城在我们面前打开。

三年前曾焱爸妈带着足以铺满半个客厅的家乡食物过来,标志着我们成为最典型的三世同堂深漂家庭。八零九零后这一代,伴随着城市化进程成长起来的,能够完全靠自己完成买房、育儿等人生大事的比深海里的座头鲸还要珍稀,年轻的爸爸妈妈去上班,老人孩子留守家里,至少是一种性价比较高的生活,相比起那些不得不跟幼小的孩子分开的人们,我们无疑要幸福多了。

父母是最无私的那类父母,拿出自己一辈子的积攒给儿女当大城市的敲门砖,需要劳动力也义无反顾,一把锁锁住家里的门,漂到深圳一呆就是好几年。

曾焱从这样的家庭成长起来,也相应的带有其一脉相承的所有品质,性格随和、对亲缘看重、对朋友热情、价值观保守、凡事往好的方面看,善良,容易感动。把这些特点的反义词找出来,就基本上是我了。这样两个人却互相吸引走到一起,或者背后真的有某种客观规律在主宰?

接近晚上10点才到家,宝宝在我怀里睡着,光滑,柔软,纯净,如世界上一切一切的美好之物,散发着动人的香气。这是一份独特的经验,被一个小生命全身心地依赖着,常常让我感觉宛若梦中。

从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到小城看得到星星的院子,这种空间上的挪移让人有一种轻微的荒诞感,远处只有零星的灯光,一轮明月悬挂头顶,夜色清凉。就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吧,好好度过这段难得的休假。我心里道。

一梦黑甜,第二天早早就听到大铁门碰撞的响声,亲戚知道我回家,纷纷登门拜访,乡音在楼下叽叽喳喳地吵成一片。晚上还要庆祝曾焱爸爸的60大寿,众人早早就要准备起来,曾焱也难得没有在假期睡懒觉,而是精神百倍地爬起来打电话联络同学。这是他的家,他长大的地方,他身上仿佛又重新长出了无数条根须,深深扎进土里,浑身的叶片都因为水土充足而抖擞起来。

对这种故土观念我始终感到陌生,我没有半点兴奋,一种淡淡的无所适从让我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难得我不需要去上班,也没有琐事缠身,小朋友醒来穿好衣服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似乎害怕我再次离开。我的焦虑再次漫上来,大家都在忙,或大声谈笑,我想起小时候跟父母下河游泳,一脚踩空,沉到深水里面,世界在我耳边远去,头顶是一片蒙蒙的天,气泡上升,我的胸部感到压迫……

那次是我爸把我拉出了水面,而人群中的压抑感却无处不在,逃无可逃。

“妈妈、妈妈!”小朋友在后面焦急地呼唤着我,我上楼,他就在后面手脚并用地追,样子好笑又心酸。我心一软,胸中漫起愧疚和自责:你真的不算一个好妈妈。

好妈妈应该温言软语,随时响应,应该富于耐心,应该强大,应该无私,可是我都做不到。我绝望地想。

事实上我的大脑仍然充溢着前公司的各种细节,我一遍遍地刷着工作群,搜集来自那边的各种信息,尤其是与我相关的部分。如果有人说曾经我负责的某项工作现在出了问题,我会立即感到紧张,下意识觉得是自己没做好交接;一个半天过去,完全没有可以参与的话题,我又会怅然若失,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不如想象的那么重要。

我像那个故事里住进了豪华大宅的乞丐一样,夜夜梦到冰冷彻骨的街边岁月。想象中的岁月静好完全没有实现,打开Kindle看了两页,文字就在眼前跳动起来,客人越来越多,人们坐着,站着,闲聊,打牌,小孩在院子里疯跑,嗑瓜子的声音不绝于耳,瓜子皮、热情的话从每个人的嘴里喷吐出来,落在地上,我走到门口,又走到客厅、厨房、卧室,一种被吞没的恐惧让我惶恐不安。曾焱看到躲在房间里的我,不满地催促我去给老人帮忙。在他看来,我确实太不懂事了。

我闷闷不乐地前去院子里摆桌椅,心里似乎有一摊岩浆,正在冒出滚烫的泡泡,人是多么荒谬的动物啊,今天来到这里的人都为着同一个理由,最劳累、最被忽视的却是那个主角,买菜做饭忙一整天,在人们吞云吐雾、推杯换盏、留下一地垃圾之后匆忙地扒几口残羹冷炙。中国式的传统家庭里,男人们吃完饭陷在沙发里,他们打麻将、看电视,互相交换猎奇新闻,发表又陈旧又无聊的评论,从不锻炼,40岁后就老态毕现,女人忙前忙后,带大儿女,然后一辈一辈的子女都在歌颂家里那个“闲不下来”的母亲,这一切有多少是出自惯性,有多少是出自本心?如果人们在做的事情不是为了幸福快乐,而是为了“不得不”,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蛋糕被解开,白色的奶油很快抹得到处都是,人们互相追逐打闹,我远远地站在一边,在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映照下,我像一块不合时宜的阴影,心里感受不到丝毫快乐。“妈妈、妈妈!”小朋友又开始一声一声地叫我。“干什么!”一声不耐烦的低吼从我喉咙里冲出,吼完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终于“哇”的一声哭了。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罗一喜
罗一喜  
不严肃文学作者,曾用名: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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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what
这个世界又谁可以真正一笑皆空呢?不过尽可能的把心事藏在没有灯光的角落,让别人看到灯光照亮的地方。
栩栩如墨
好压抑啊,好喜欢啊。
请别带走我的太阳i
她也是个思想特出奇的人,与众不同而又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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