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一笑皆空·第二章


文/罗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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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说个事儿。”我把正在剥柚子的朱小小拉到一边。

她跟我过来,手里仍然在仔仔细细撕着柚子的经络,柚子肉清香扑鼻。

“阿立想挖我!”虽然确定此刻不会有人听到我跟她的对话,我仍然压低了声音。

“啊?他?”朱小小的反应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我点了点头。多的不用说了,我相信她已经领悟到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就是不知道啊!”

朱小小也陷入了沉默,她所以能成为八卦天后,特别之处在于,她在跟人聊的时候,那种“为对方着想”的热情完全不像装出来的,有这样的立场跟姿态,是否会透露自己的秘密大家也并不十分在意了。

我们默默无语地吃了一会儿柚子,她一拍腿站起来,像做了一个决定一样对我说:“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答应他,在这边不是好好的嘛,安适又是你主管,老白对你的期望还是挺大的。”

我长叹一口气,说:“我也是这样想。”

其实我当然不完全是这样想,之所以现在把这件事告诉朱小小,或许隐藏了一些我自己也不敢确定的心思,看哪些人会知道,他们又分别会是怎样的反应,也许会帮我做出最后的决定。

回到座位上,朱小小又问了几句前因后果,我一一对答,Where,When,Why,朱小小一边问一边对我表示安慰。八卦了一会儿,她想起正事,让我把招聘邮件发给她一份作参考,她的部门也要进新人。

我顺手把刚发给人力的邮件截了个图给她,里面包含一个新员工的职位和薪资待遇,刚发完,就感到周围的空气出现了一阵不寻常的寂静。

定睛一看,我差点没昏死过去:截图发到了部门群里面。

截图里面泄露的是刚进来一周的文案小凡的薪水,这阵子招了好几个新人,都是应届生,小凡的薪水却定得比别人高一些,面试之前我翻过他的知乎和微博,他在社交网络上侃侃而谈,呈现了一个聪慧又有想法的年轻人形象,看了以后我就心痒难耐,非要把他拿下不可。

聪明人给自己的定价也偏高,老白本来不同意把他跟其他人区别对待,但见我上蹿下跳地力主,也就随我去了。小凡顺利入职,我心里暗想,很快他的表现就将证明我是对的,结果没想到是以这种昭告天下的证明方式。

片刻的寂静过后,右下角的各种头像开始疯狂跳动起来,先是朱小小,三个巨汗的表情。再是小周等人,正主小凡一声未吭,(假装)沉静地看着电脑。

这件事有几个可能的后果,一是其他的新员工发现别人起薪比自己高会无心工作。二是有的老员工发现有新员工起薪比自己当初要高会无心工作,三是我的坑王属性定调,他们跟着我都会无心工作。

总之我现在很想死一死。

既然没死,那我还是要爬起来去面对Cindy,前几天过去汇报工作,老白给她发红包,我也发了一个,她很是大惊小怪了一番,连连感慨大家竟然都已婚,除了她,接着夸我样子年轻状态好。那次的汇报也还算气氛融洽,结果没过两天又放言要解除合作,小周现在愁眉苦脸,坐在电脑前面直揪头发,陈竹拉我们去开会,商量如何提高服务质量(让Cindy开心)。

众人坐定,付老墨迹抱着他的苹果电脑日理万机地推门进来,此人是销售部门的总监,大概三张接近四张的样子,来公司早,安适就是当初他跟老板一起拿下的(但是这几年也再没有其他的单子),因此十分以功臣自居,自我定位是公司的二把手,至于我们么,那自然都是他的下属了。

“我看了一下你们交的东西,确实有点问题啊,没有把握好消费者的心理。”高屋建瓴是付老墨迹一贯的发言风格。

跟小周坐得近,耳边似乎传来他“咯吱咯吱”翻白眼的声音,陈竹和朱小小面无表情,各自盯着面前的本子。我压住情绪,继续听他说。

“女人要的是什么,浪漫啊,温暖啊,惊喜啊,这些都没怎么体现出来。”

这下不止是小周,连我都在翻白眼,惊喜个毛线,这次活动奖品最大的是一个宝丽来相机,还只有一台,给广大用户的无非就是20块钱的电商优惠券,还要我们用绝世好礼的姿势包装出来,一个男的在菜场旁边买5块钱一枝的玫瑰拿回家,还跳出来大叫一声“surprise”,不觉得略搞笑么?

然后还想让女人流下感动的眼泪。想起去年生日,曾焱问我要什么礼物,我说你独力带一天孩子就是给我的礼物,结果他死活不答应,后来送了我一块充电宝。让我保持电力的意思咯,妈的还不如送我一块搓衣板呢。

这事不能往下细想,一想我就满肚子火,曾焱有时候也玩玩浪漫,在网上买把语音转换成文字的耳麦,献宝一样拿回来,说对我工作有帮助,我咆哮:难道你没听说过某飞语音输入法吗?

会开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决定小周再按浪漫、温暖、惊喜的方向出方案给Cindy,隔着桌子都能感到小周冲天的怨念。我安慰他,这是付老墨迹的主意,到时候让他自己去向客户推销,务必把执行定下来,不能再拖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到3点多,我晕晕乎乎地爬起来去冰箱里找酒,最近我习惯了这样,实在睡不着就喝点儿烈酒,最后总能让我短暂地失去意识。

白天的失误,Cindy的刁难,还有更重要的,阿立那边到底怎么回复,这些事情在脑中像夏夜的蚊子一样环绕不去,往往到了即将睡着的临界点,耳边传来的细小“嗡嗡”声又让自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眼睛酸涩生疼,不管什么姿势都觉得身体酸痛,睡眠成了我久邀不来的珍贵客人。

这种现象持续有一阵子了,一天天的,我发现如今对别人的评价格外在意,总是很轻易地就能拐到“是不是我没做好”的逻辑上来。下属成长不够快,是我没有学会放手;客户不满意,是我标准太宽;任何一个人的工作出现失误,是我没严格把关;不走,会让阿立失望,走,会让老白失望……

咽下一口过年没喝完的威士忌,喉部一阵火辣的烧灼感,我又晕晕乎乎地回到床上。曾焱起床撒尿,见我还没睡着,问:“又失眠啊。”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既然他也醒了,那我不妨问问他的想法:“阿立那边,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黑暗中只听到眨巴眼睛的声音,证明他也在努力思索,想了有大概一分钟,他说:“听从你的内心吧。”

说完他给自己掖了掖被子又睡着了,并很快进入了深度睡眠,因为鼾声再度变得不规则,一声高一声低,偶尔鼻腔还发出哨音。很好,没有任何有效信息。

也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终于陷入了类似于昏迷的浅睡眠,梦中的我来到一个好像学校的地方,学校分配的宿舍一片荒凉,肮脏,破旧,遍地垃圾,其他人各自坐在床边,充满敌意地看着我,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这里收拾好,收拾好我就可以休息了……

直到闹钟响起我依然沉浸在这种惊惶、失落,又隐隐带着一点决心的糟糕感觉中,强打精神洗漱去上班,今天恐怕又是难过的一天。

Cindy发火不光是因为方案,我交给小凡做的软文也是一个原因,本来以我的判断,这种小事应该拿起来就会做,何况是小凡,我口吐白沫跟老板争取来的小凡,结果呈现出来的完全偏离我的预期,也是我不对,心存侥幸,觉得Cindy也许会喜欢,想来那种概率应该比突然有人开着直升机大把撒钱,钱一张张都飞到我面前还要低吧。

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头哄着Cindy,一头磨小凡,有本事的人有几分脾气也是可以理解的。何况我前一天还犯了那种错误,想到要去面对他,心里竟无端有些紧张。

上午小凡没有来,我隔一会儿就往他Q上发消息:“亲,来了吗?再说说软文的事儿?”“下午能来吧,晚上要交东西了。”“???”

那边一律以空白回应,我开始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一直到下午4点多,右下角跳出一封邮件,一看提要,我就两眼一黑:是小凡的辞职信。

没说原因,只说不好意思他不能来了,对不起我的信任,祝好。

祝你个头啊!我现在很不好,我要原地爆炸。

可是怪他妈的谁?我凭实力招的人,凭实力犯的错(当然我也不知道截图事件是不是导致他突然撂挑子不干的导火索),凭实力……没有对此事做出预警,以致还有两个小时交活而我只能坐在这里吐血。

直到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个下午我仍然心有余悸,就像玩探险游戏,跑着跑着地板突然一松,本来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抓住了地板边缘,正在苦苦支撑,前面又刷刷射过来几支利箭。小凡,哼哼,还没完呢。

快下班的时候,年前招的另一个新员工小高找我请假,说他有不得已的原因,我正埋头赶小凡留下的工作,顺口问了句什么原因,小高说抑郁症又复发了,没办法工作,让我批准他回去休息几天。

我抬起头打量他,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认识的人亲口承认自己有抑郁症,小高瘦瘦白白,很文弱的样子,既然他说有抑郁症,相信他就是了。“好吧,你走吧,有什么情况随时沟通。”我虚弱地摆了摆手。

小高领命而去。“等等,你手上的工作交代了没?”

“哦,还没,这两天实在做不了,我努力过了。”

“什么?”我倒吸一口凉气。

小高收拾东西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

大概7点多,我还是推开了老白办公室的门,老白坐在他的酸枝长椅上,给我倒了一杯茶,我端起茶杯,眼泪一串串掉进茶杯里。

白天川流不息进出他办公室的人此时才刚绝迹,他拿着包,看样子正准备下班,见我一脸愁苦,他又坐了下来,并一边给人打电话告知会晚点到。

老板就是老板,印象中从没见他乱过阵脚,即使十件事儿排着队等他解决,他也会慢条斯理一件一件来,我就不行,发现可能会让他失约于人,我顿时如坐针毡。

“出什么事了?”老白把纸巾盒往我这边推了推。

“小凡走了。” 

“哦……”老白摸着下巴沉吟起来。

 “小高也走了,他说他有抑郁症。”

 “留下的工作多吗?”

多么,当然……也有一些,老白又不能给我大变活人,他一定会让我把工作分一分做完,想也知道。至于分给谁……其实分不下去。那我进来干什么呢,大概是为了卖惨吧。

“工作……我再去安排吧,就是觉得看错了人。”

“走了就走了吧,年轻人心不定也很正常,不用太自责了。至于小高,再给他一点时间好了。”

“那谁给我时间啊!”我心里嘀咕,最终什么也没说。说到底还是我能力不够,要是有办法,就不用在这里哭了。

谈话推进至此再没有什么进展,老白看看表,决定还是先走,让我自己留在这里喝茶(面壁)。我也只能先慢慢喝茶,因为哭过的眼睛还是红的。

从老白办公室出来,平时用来吐槽的小群里已经开始在讨论小高抑郁症的事,说话的人都在争相插科打诨,仿佛玩笑能够消解沉重,或者他们认为,这根本是一件可笑的事。

“都怪你挡住了人家的阳光,不然怎么会抑郁。”

“搞笑咧,还不是因为跟你坐太近,你的负能量影响到他才会这样的吧。”

我苦笑一声。其实我的心里此刻对小高的责怪多过体谅,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给人添麻烦,这是我所认为的正义,也是我赖以生存的哲学之一。可是那些热爱添麻烦的人,他们感到困扰的时候应该比我要少很多吧。

又一个不眠之夜。

二十多岁的时候熬夜都是为了玩,朗朗青春不忍浪费,连着三晚通宵上网,白天还能接着打工,坐下来打5分钟的盹就能恢复活力。可如今到三十岁出头,失眠加上熬夜赶活儿,我觉得我真的快死了。如果我有一把枪,没准我会像海明威一样朝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我的遗书会写上四个大字:生无可恋!

我真的想过,如果现在让我死,我会留恋什么,孩子是会留恋一下的,会遗憾自己没机会陪他长大,父母……怕他们伤心,多少也会不忍。丈夫嘛,或许我跟他的缘分就是这样浅呢,他也会很快忘记我,找到他新的人生。

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留恋的了。工作就是挣钱,花钱,如果不是有物欲需要满足,工作也提供不了其他额外的价值。至于朋友……我希望我死后他们聊起我时会说一句:陶真这人很不错的,可惜了,啧啧。

次日早上起来简直飘飘欲仙,头重脚轻地走到公司,开电脑,看新闻,收邮件,刷各种社交网络,刷到知乎,看到信息提示有一条私信。打开一看,来自某个心理学大V,给我推荐了一个可以找咨询师的网站。

原来是对我昨晚向他求助的回复,昨夜我一边填坑一边跟拖延症搏斗,一边胡思乱想,盘算把工作做完和死哪个更容易一点。然后就看到了他在某个关于焦虑的问题下的回答,看他讲得很有道理的样子,觉得他有可能帮到我。于是就简单说了一下我面临的困难,顺手给他发了私信,并没指望能够被看到,结果今天一早就收到了回复。

点开那个网站,选择城市,列表里出现许多咨询师的头像,我忽然一阵紧张,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看,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上午,众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没人注意我,没人会发现我在为(可能的)精神上的危机寻找解决办法,我仍然是一个正常的、可信赖的人。

小高的座位空荡荡的,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如果回来又是什么时候,回忆起跟他短暂相处的一个多月,除了看起来腼腆一些,不太爱说话,似乎并没有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的点,这样的人也抑郁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直到坐在10平见方的咨询室里,一种轻微的荒诞感仍然挥之不去。

这一切都太过顺利,我是说,从我发出“求救信号”,紧接着收到回复,然后找咨询师,预约,敲定时间,再按照地图指示来到这个大厦的某一间房子里,整个流程都顺畅得不可想象,近乎一个骗局。

而我自己也平平静静,仿佛就是为了过来买个东西,看个朋友,通常的剧情不是那样的吗,主人公为了一个巨大的目的,或是解开郁积的心结,或是抚平陈年的创伤,走向这样一个多少有点神秘的地方,临行前反复后悔,再反复鼓起勇气,在约定时间的前一秒才出现,但其实没有,我甚至早到了近40分钟。

早到是我的习惯,我习惯预设会发生一些意外情况,堵车啦,走错路啦,电视里放的那种在开车前一分钟才赶上的情况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总觉得,必须要让所有情况都在预料之内才会自己觉得安心。

推开门进去,室内是另一种场域,与我熟悉的地方完全不一样的气氛,所有人都压低声音说话,小房间的们关得紧紧的,挂着“咨询中”的牌子。在阳台上坐着发了会儿呆,随手翻开一本书,见鬼咧,《万箭穿心》。

时间到了,前台女孩轻声叫我,指给我其中一个小房间。

沙发软软的,像致命的沼泽,陷进去不要一秒钟;窗帘拉得紧紧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我对面坐着一个女人,黑色围巾,头发挽到后面,用一种深邃的目光看着我,严肃中带着些许探究,我不由直起身体,在她的注视里,我感觉我可能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好的,我们开始了,窗子要开还是要关?”她问我,后来我知道她叫叶红。

“开着吧。”我嘴唇发干,我喜欢开窗,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随时确认有逃跑的可能,一个密闭的空间总比有噪音灰尘的外面更让我感到害怕。

她把手里的笔记本理整齐,看着我示意我可以开始说了。

“啊?这就开始了?”没有循循善诱,没有铺垫和寒暄,我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移到她身后的一盆植物上,作为一盆被放在心理咨询室的花,它每天会被各种紧张的人盯着看,如果目光有温度,它大概会很快枯萎而死。

“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常不开心,很焦虑,心里压力特别大。”说完这句我果然哭了,那些失眠的晚上,厕所隔间突然爆发的眼泪,迟迟没有做出的决定,化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喷薄而出。

她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最近有人挖我,我还没做好决定。”真的,这间房子一定有什么魔力,因为紧接着我就立刻切换到了痛哭流涕模式,眼泪像泥石流一样根本停不下来。此刻的我仿佛从身体里抽离出来,看到我疲惫的灵魂在地毯上滚来滚去。

叶红静静地从我泣不成声的诉说里摘取有效信息,不时往手里拿着的夹子记一些关键词句。我不停地说,句不成句,如果话语有形有质,此刻的我从嘴里掏出来的,应该像是一团下水道里纠结的毛发吧。

“是不是可以说,其实你已经有了倾向,但是想到要离开,强大的分离焦虑顿时侵占了你,让你如此不安?”大概说了近30分钟,叶红沉声问我。

我沉默了,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一个猜想浮现出来,我对现在工作的不满、期待、焦虑、负疚感,差不多都是基于“要离开”的前提而生发的,或者说要走的可能加剧了我的各种情绪反应,我对这里既讨厌,又留恋,但其实我的心早就替我做出了选择,就是离开。

越在乎就越说不出口,这种情况的反面是说得越多,越不会去做。像付老墨迹那种人,私下里也怨天怨地,把辞职挂在嘴边,但谁都知道他一定不会走,说不定他已经做好了在这个公司养老的准备。

“你与你父亲的关系怎么样?”叶红话锋一转。

我不免回头审视了一遍刚才的内容,为什么会问到父亲,难道因为提太多次“对不起老板”了吗?

“父亲……”我心里掠过一道阴影,那是一个始终板着脸的人,至少对我。“都是因为你!”“你就是不听话!”“你毕业就会失业!”“你什么都做不好!”“看我说了吧,你们就是不听!”那个人冷冷地说。

他的目光冷冽如刀,切割着我的身体,让我矮下去,再矮下去,幻想像一粒灰尘一样从他的旁边飘走,飘到他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所以,你的老板,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你对父亲的想象,让你想做个父亲的乖女儿,好好工作,听话,来回报他对你的肯定。”叶红提出了一种假设。

“啊?”对这种假设我并非完全意外,但听到从叶红嘴里说出来,还是有一种被强烈撼动的感觉。有一些问题,曾经像游丝一样环绕在我的命运之中,我不敢也不曾去直面。如今它们像尸体一样浮出水面,逼我睁开眼睛去看,去观察,去解决。

50分钟很快就到了,做完咨询出来,我仍久久沉浸在悲伤的感觉中,地铁的玻璃门映出我苍白紧绷的影子,我甚至不敢跟我自己对视,怕目光一接上眼泪就会再度喷涌。

跟那个叫做爸爸的人,印象中已经有十多年没在一起吃过饭了。记忆的触角再往前,似乎是在某个节日,有我,我妈,亲戚围坐一堂,他坐在上首,一边运筷如飞,一边激昂抨击,那张脸是冰冷的,可怖的,眼睛里射出混杂着愤怒和不屑的光,语言的刀锋砍向他看不惯的一切,包括我。

没过多久我就含着眼泪跑了出去,没有地方去,只好在别人家的墙角逡巡,只要那个地方没有他就好。那些年的冬天真的很冷,冷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我的脚趾很快被冻得发硬,手也冰冷如铁,身上没有半毛钱,连找个网吧坐一坐都做不到。

这样的记忆一再重演,他永远怀着充沛的愤怒,横眉冷对这个“慢待”他的世界。这许多年我奋力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奔去,发誓不要做他那样的人,并以为自己早已放弃寻求他的认同,没有想到的是,我跟他之间那条隐秘的牵引线还在,我越走,线就绷的越紧,当张力大到一定程度,我“呼”的一声就被拽回去了,回到熟悉的绝望、无助、惶恐当中。

我不会拒绝人不是没有原因的,不善于处理批评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以为的好可能并不一定是好,我所极力避免的可能正成为我冲不破的玻璃墙。藉由各种心理学科普读物,“原生家庭”早已不是什么陌生的概念,如今承认它强大的、无处不在的影响力,我还是万分沮丧。

出地铁,天色已经暗下来,路边的行道树披着一身彩灯,无端让人觉得凄凉。我不也像这样一棵树么,表明看起来欣欣向荣,根部却可能正在慢慢溃烂,一棵树生了病,死了,它会被换掉,强大和美丽背后自有一种无情的逻辑。

如果现在得抑郁症的那个是我呢?老白会不会告诉别人,再给我一点时间,工作就在那里,如果我没办法解决,总要成为其他人的负担,那其他人又会以什么样的语气说起我?

这假想的情景让我一阵窒息,太可怕了,完全无法接受。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罗一喜
罗一喜  
不严肃文学作者,曾用名: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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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别来无恙。
一棵树生了病,死了,它会被换掉,强大和美丽背后自有一种无情的逻辑。尽管你的能力很强,尽管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极致,但是,你还是有被换掉的可能。
一块钱四个
作为一个在广告公司待过的人,文中主角的每一个情况都经历过。无比理解她的内心。看着看着我就笑了。笑着笑着我就哭了。
appreciate
对于文中的父亲,感同身受,我,21岁,只要在家,还是天天面对这样的语言,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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