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一笑皆空·第八章


文/罗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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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票上的时间一天天迫近了,先是有人注意到,原来聚会的日子紧挨着万圣节,接着有人建议相邻城市的学员不妨圣诞节再约一次,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有人身在大闸蟹产地,说季节正好蟹正肥,要带几十只大闸蟹给我们尝尝。不上课的日子里,“茧”的微信群刷屏也很密集,长久以来,我还是头一次跟工作、生活圈以外的人有这么频密的沟通,其他人估计也差不多,随着聚会的临近,一种兴奋感在群里洋溢。

阿远跟我同路,他从广州赶过来,跟我坐上了同一班飞机。两人在机场碰头,离上机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我们随意聊起来。

他在国企工作,自己供一套房,没有结婚,虽然是同龄人,聊天之中随时感到彼此生活强烈的对比。比如他几乎从不加班,还比如他做好了在目前供职的单位呆一辈子的打算。

这对我来说是十分不可想象的,我目前在一个公司呆得最久的纪录是三年,不合适就换,这是我和身边大多数人所秉持的职场哲学。就算你不想换,到了一定年龄,老板也会考虑给公司换血,所以大家从来强调双向选择,更多靠契约精神约束彼此。

回头想想,其实我的同学们中间也有相当比例的人成了公务员,考公在我们这一代人中间如此流行,许多人锲而不舍地考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考上某个边陲小城的边缘部门,从此仿佛终身有靠,日子过得细水长流。而另一部分人一开始就选择了出来讨生活,换工作,升职加薪,或者自己创业,这两群人各有自己的坚持,共同点是都没有办法重选,天长日久,愈发互不相通。

对比日常工作的按部就班,阿远把业余生活安排得很是丰富,假期和薪水几乎都花在了旅游上面,他跟我形容他的生活,常常从这里回来,行李还没收拾,就又提着去下一个地方了。我们呢,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手机里几十个群随时On Call,这一点上,国企员工的确对比出了优越性。

与此同时我还注意到,他有一种对言论尺度的敏感性,说到一个话题,他会随时判断在单位是不是可以讲,这又让我感觉很是新鲜,自我审查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流淌在他的思维里面,难怪他想参加“茧”,不管生活状态如何,这个组织里的每个人都背着一套沉重的外壳吧。

两小时后飞机在虹桥机场降落,我们又陆续见到了素,一个在互联网大厂做数据分析师的女孩,在国外创业的老冯,以及某大品牌公关负责人椰子,还有传说是LGBT人群的大卫,和在跨国婚姻里当主妇的柳姐,在群里不停地发定位,下午时分,终于一行人在红坊聚齐。阳光好得令人心醉,大家在草坪上坐下来,11月的上海正宜于户外活动,从红砖老楼窗檐下挑出来的衣服也说明了这一点。

真是有故事的一群人,老冯在非洲开旅游公司,跟当地人斗智斗勇,椰子说起她小时候岛民的生活绘声绘色,大卫私下寡言少语,文章读来令人惊心。相形之下我的生活乏善可陈,只好把刚刚服务苏西的事又讲了一遍。

不知谁先说起抑郁症,于是大家又纷纷聊起这个话题,文文弱弱的素说:“就像呆在一个玻璃罩子里,外面阳光白得发亮,但感觉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跟自己完全无关。”

众人点头称是,除了一看就是一条好汉的老冯,原来大家竟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柳姐说她产后抑郁的时候也曾想过自我了断,后来在丈夫的建议下去做了心理治疗,她把大家的包围成一圈,给我们示范家庭治疗模型,如何通过再现创伤场景,来挖掘出恐惧的根源。

素听了柳姐的描述,对这种治疗也有些心动,她现在正处在一段关系将断未断的困境里面,断或不断都是伤筋动骨的痛。于是众人又七嘴八舌地帮她分析起来,这群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一下子越过了寒暄阶段,进入到这么深的话题里,就像相识已久一样。

说着话大闸蟹到了,老冯在阳澄湖预订的肥美大螃蟹已签收,跟饭店说好做成香辣蟹、姜葱蟹、清蒸蟹,大家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移师往饭店去。

“茧”的组织者蒋老师已经在店里等我们,他是个刚过本命年的干净男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之前从网站上和平时的聊天里我们已经了解到他的故事,原是纸媒精英,这两年眼看纸媒呈下滑趋势,从前叱咤风云的媒体大哥大姐们纷纷出来创业,他根据自己的兴趣,做了跟文化有关的这么一个小事业,教普通人写作是其中最主要的部分,因为他相信人人都有表达欲,很多人只是苦无途径。

像他这样破釜沉舟的媒体人还有很多,每个人都有一大把故事,悲情的也有,励志的也有,但在他身上这两样都不是太突出,一个安静做事的人,这是蒋老师给我们留下的最大印象。

我不禁想到之前被我无意中泄露了薪水的小凡。后来从微博上了解到,他还是去了一家偏传统类型的出版社,不顾我曾对他大肆鼓吹的“现在资源集中在互联网,其他行业都在边缘化”,后来屡次想起他的选择,或者我才是一叶障目的那一个。

饭店有个小院,小花坛里菊花开得正好,金黄,粉白,紫红,挨挨挤挤地怒放着,墙外是上海著名的法国梧桐,夜晚凉意沁人,每桌都放着一个暖烘烘的小火炉。大闸蟹陆续上桌,众人放下矜持,赤手空拳地享用这难得的美味。

后来再想起来,这晚聚会的人里面,如今有一半换了工作,有人找到喜欢的人结了婚,有人开始周游世界,群渐渐沉寂下去,这说明大家都过得不错,看上去也的确如此,那个当初想要挣脱的“茧”,应该早已消弭于无形了吧。

我需要挣脱的是什么呢,晚上我跟素住一起,两人又继续聊到半夜,令她困惑的是情感关系,她和丈夫在婚后显示出巨大的步调不一致,两人在价值观、生活理念等方面的问题也逐渐暴露出来,现在她正纠结是不是要离婚。

跟她相比起来我的问题暧昧多了,职业似乎要换,也可以不换,婚姻的袍子下面尽是虱子,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旁观者怕是要说我无病呻吟。我忽然想起最近常常重现的那个“买衣服”的梦境,它的意义已经昭然若揭:我以为对生活里的种种困境会有一个果断鲜明的解决办法,就像以为自己穿上那件新衣服会变好看,但实际上衣服也好,解决办法也好,都是不存在的。

第二天起床就该告别了,晴好的天气一夜之间变脸,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素跟我告别去杭州,我坐地铁去机场,阿远还要去见朋友,也没跟我一起回去。这是早晨的徐家汇街头,沿途商铺多半还未苏醒,细雨里面,一幢即将拆除的建筑黑洞洞张开大嘴,昨天阳光里金色的梧桐此刻显得清冷肃穆。鼻炎又开始发作,脑袋里像填了一把PM2.5颗粒一样昏昏沉沉。

飞机开始加速,越来越快,最后机身一震,向上刺破云层。云上竟然还是晴天,阳光在机翼上白亮耀眼,云层托住飞机,像一层厚厚的羽绒被,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如果就这样从窗子跳出去,会被云层稳稳地接住。

聚会是美好的,昨天的各种片段仍然在不断回放,跟这群人推心置腹的聊天,每个人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慷慨,但回到我的轨道里面,还是要面对那些无解的难题,梦境给我的启示是并不存在解决办法,到底要追求什么,怎么追求,心里依然一团乱麻。

飞到小一半,云层散去,长三角海岸线清晰可见,下面是整整齐齐的大片农田,有一种恢弘的美感,渐渐地有城市,有河流,此情此景不免让人感动,仿佛人间总有希望。

曾焱带着家人在饭店等我,周末为了让婆婆从家务里解放一下,惯例会在外面打一顿牙祭,老人总是埋怨我们浪费钱。婆婆虽不识字,但心气颇高,在外面吃到了什么好东西,如果小朋友也特别喜欢,多半回去要照着做,按照她的经验和理解,我们吃过没有酥脆表皮的炸鸡翅,更像是紫菜饭团的寿司,鱼不是那个味,饭也不是那个味,但满满地写着两个字:心意。

曾焱确实有理由为他的家庭感到骄傲,从小到大他的要求只要在合理范围内都会得到满足,家里兄妹两人,不争不抢,互帮互助,公公虽然大男子主义,但确实是按照大男人的标准在要求自己,婆婆也是典型的旧式女人,兼有一把热心肠,这样的家庭,本来是邻里的典范,民间的标杆。

一开始我对他只有羡慕,再后来我怀疑他对我的好,包括“给我一个家”带着施舍意味,就像一个衣食无忧的白人对贫民窟黑人做的慈善,有时想起来难免心里刺痛。又到后来,我渐渐有一种想法,他是否也在潜意识里存在着对这种秩序的反思,所以才会跟与他们家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我结婚?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按照叶红的说法,你这辈子要找的伴侣类型,基本上是注定的,你会不自觉地被那种人吸引,产生想跟对方共度一生的想法,我看的各种心理学读物也从不同角度提出过这一点,总的来说,你会不断重复一种依恋方式,刻意避开也没有用。

对曾焱的想法没有得到印证,我连叶红也没说过。我似乎在等一个证明,证明不是我需要他,更是他需要我,那样或者可以让我在这段婚姻里更加放松一点,而不是时时想要逃跑。

阿立果然很快就跟大B提出了离开,大B并未表示出太多意外,略意外的是我,因为我也同时跟他提出要走。

从上海回来,我想了又想,确实不再有在这个行业泡下去的动力了,近期也没有特别紧要的事情,干脆跟阿立一同离开,至于接下来做什么还没想好,慢慢想吧。

没想到才半年就又要走,每次从一个地方走,都像个散财童子四处送东西,女人大概有筑巢的本能,环视我的办公桌,把又攒了满满一桌的小摆件、书、文具和书打包好,摆件送人,从家里带来的靠枕、腰垫再原路带回去,电影里面,主人公离职的时候多半抱着一个小小的纸箱子,我看到总要腹诽,那么一点随身财物怎么能算一个资深职场人,像我,连水杯都有三个,一个马克杯用来喝咖啡,一个玻璃杯用来喝水,还有一个按压杯用来泡茶。犯拖延症的时候,不把这些都摸一遍哪能继续上班。

最终走的这天正好是我31岁的生日,仿佛是生活刻意的安排,实际上那天天气很好,平平常常,完全没有生活面临变化所应有的感觉。火车停站之前都会有一个预告,而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未知车站,跟上一次跳槽的焦虑、纠结不同,这次我平静得就像心死一般。

上海之行为我保留了一定的乐观,我想过了,就算做个自由职业者,养活自己应该不成问题,有那么多人给我做出了榜样,何况这至少还是我的主动选择,如从前风风光光的媒体人那样,完全无奈地被边缘化,体会起来也是不无惨烈的。思维再发散一下,几十年前,我们的父辈还经历过一场名叫下岗的运动,从中诞生了多少故事,有多少伤痛就有多少励志,有多少人从此一蹶不振就有多少人走向海阔天空……

远的不说,近处还有一个付老墨迹,根据朱小小那边来的情报,他先是被明升暗降,剥夺实权,后来咽不下那口气,于是出来创业,没想到还成功了。

想到付老墨迹,我记起他还曾邀请我跟他合作,这几个月跟他都没什么交集,就是我偶尔发朋友圈他会过来点赞,以示这份社交关系还在维持,他的朋友圈花好月圆,不是去参加什么影响力大会,就是又跟着什么品牌吃香喝辣,日子过得看上去比在前公司时还要舒坦,看来这一行是含金量高,随手捞一捞都是钱。

他说的那个民国文化号已经做起来了,内容就是各路材料整合,倒是佩服他们扒资料的能力不错,内容来源不拘一格,拼一拼,洗一洗,再弄几个高大上的排版,居然也给做到了单篇六万多的成绩。加上几个明显鸡汤路子的账号互相推,付总的自媒体生意蒸蒸日上。

“实在不行,付老墨迹那里也是一条退路。”我自嘲地想,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要努力,要让自己保持不跟付老墨迹合作的底气。

这磕磕绊绊、紧紧张张、上上下下的一年已近尾声,对公司人们来说,差不多是该做年终总结的时候了,回望成绩与不足,提出对自己新的要求,由上司来评估值不值得那10-15%的加薪,这一年不会再有人评估我,我将自己评估我自己。

我上网买了一整套的运动装备,速干衣,跑步鞋,运动背包,一直说没时间运动,现在有了时间,计划首先把运动习惯捡起来,每天早上我可以逆人流而行,听着音乐去跑步;可以在上午阳光正好的时候打开一直没有心情去看的文艺片……

跑步的路线我已经考察好了,下楼走一公里左右有条河穿城而过,顺着河边的小道跑,尽头是一个公园,再完美不过。要说这真是一条不错的河,不臭也不脏(在城市里多么难得),水草丰茂,偶尔有白鹭从中飞掠而起,迎着阳光可以看到浅水处小小的鳞光闪烁,是以这里为家的鱼群。

我跟叶红说最近的动作以及打算,想得到一点赞许的目光,她不置可否,反而看起来有些担忧,这让我略有一些不安。

“太快了。”她说,“你的一环一环都扣得太紧了,没有必要这样。”

但是我已经离职了啊,现在难道不是应该要早做计划么?

“你要知道并不一定事事都会如你安排。”

“那又怎么样。”我心里暗道,计划不就是用来违背的东西么,先把计划做好至少可以让我心安一点。

50分钟很快过去,走出来的时候还带着隐隐的疑惑。其实做咨询常常这样,单位时间内很难把一个问题解决掉,预备下次接着说,下次又有新的话题,有时我期望叶红给我一点引导,而她则更像是个观察者,观察着一切我即时产生的思绪与闪念。

按照计划,周末一过完,我立刻就去跑步。

走出小区,再穿过两个十字路口以及一座桥,经过大约300个上班的人,听完4-5首歌,我的脚步从快走逐渐加快,直至小跑起来。

水泥小道上树影婆娑,人并不少,有的在跑步,有的踩单车或平衡车,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举着钓竿,在早晨8点半“守竿待鱼”。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深圳工作日也有这么多闲人,那些渔夫,锻炼的人,老中青都有,时间在他们身上一分钟就当一分钟用,不左顾右盼,也不计算效率。一只黑狗涉水而过,我停下来一直目送它到对岸,此情此景不知为何感觉很有禅意。

水泥桥墩上有人涂了一副克利姆特的《吻》,是哪个无名艺术家,趁着夜色,一点一点地蘸着颜料画下了这个堪称复杂的作品,然后他自己会过来欣赏吗,还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做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回报,显然他自己觉得很好玩。

我缓缓地跑着,耳机里传来蔡健雅的《True Love》,“每个人都期待,下次遇到真爱,才放弃得比珍惜还快……”

倒真是我心情的写照,我放弃广告,也是想着下次会遇到我的真爱,这种爱值得照亮我的余生,让我不改初衷,百折不回。

第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跑步,吃饭,看电影,午睡,看书、上网,以及对着Word发呆半小时作罢。

第二天照旧,跑步,吃饭,看电影,午睡,还在双眼呆滞的时候门口已经传来小朋友的笑声,于是赶紧小跑着迎出去,此后的一个多小时内,我坐在沙发上捧着书,这只小动物在旁边窜过来窜过去,我一边应付他不时冒出来的问句,一边脸带微笑听老人说话,半个小时了,书一页也没有翻过去。

晚上再次对着Word发呆,几欲冲进来的小朋友被老人叫住,“别去呀,妈妈在工作”。我打下几行字又删掉,然后就刷社交网络到睡觉。

再后来就不太敢心安理得地点开电影,接近两个小时,理论上应该可以做完至少一件事,比如改完稿子。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电影没看,稿子也还是没有改,像从前最常见的每一天一样,碎片信息的洪流涌过来又流走,我的时间终于还是被不留痕迹地带走了。

可怕的是我常常大脑一片空白,是完完全全的空白,小鸟落到沙子上面还有浅浅的痕迹,我这片沙地根本没有小鸟光顾。

或者真的如叶红所预言的那样,一切都太快了,我的心想奋起,可是我的大脑在抗拒。

想起上次结束时她说的话,“其实你跑步是有意义的,出去玩、放空也是有意义的,你甚至不必急着去阅读,留一点时间让自己无所事事,当根系还不稳固的时候,是结不出饱满的果子的,现在的一切闲暇时光,都是在为根系输血。”

不知道该怎么输血,我只好任由大脑这样空白着,每天照常跑下去。河对岸就是一条繁忙的公路,一辆辆公交车缓慢行驶在壅塞的车流里,把成千上万的上班族带进暂时容留他们的大楼里面,而我在这边小跑着,最初的兴奋里已经掺进了一丝罪恶感,我能停下来吗?停得下来吗?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罗一喜
罗一喜  
不严肃文学作者,曾用名: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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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一喜
这一章作为故事来说也许不重要,但我写出来是想给有过同样焦虑抑郁体验的人看看,一段恢复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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