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十岁的第一年 · 终


文/毛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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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深夜的加油站便利店空空荡荡,只有昏昏欲睡的店员,拿了一瓶水,接到我父亲的电话,苏,奶奶目前情况还可以,在医院急诊室,你别着急,明天早上坐高铁回来吧。

 

我告诉他:已经开朋友的车回来了。

 

“你一个人吗?”

 

“还有个朋友陪我。”

 

“好,开车要当心,别着急。”

 

便利店外,曾东靠在车旁边,正伸着一个大大的懒腰。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当一对普通的情侣,假装没有未来一样?

 

“我来开吧。”我递给他一瓶水,一罐口香糖,第一次他去我家时买的那个口味。

 

扣好安全带,导航显示,即将在凌晨4点半到达目的地,xx镇人民医院。

 

“所以”,我斟酌着每一个字:你知道我们不可能,为什么还来送我?“说完看了一眼,他微闭着双眼,不知道睡着没有。

 

抓着方向盘的两只手微微发着汗,前方铺展着一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我爱你。“

 

我鼻头一酸,努力睁大双眼,不想掉出任何一点脆弱。

 

过了好一会儿,才能轻轻松松地问: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曾东把两只手放在脑袋后,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自言自语似的说:对啊,到底喜欢你什么,固执,一根筋,死要面子,穿条黑色蕾丝裙,像没发育好的小姑娘偷穿大人衣服,还喜欢故作聪明,一不高兴板起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你。

 

“喂……”

 

“喜欢你做自己事情时专注的样子,喜欢你一边吃麦片一边看小说,喜欢你战战兢兢问我:想跟我谈恋爱吗?喜欢你三十岁,爱起来还像18岁。喜欢你对一切在意的东西,都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喔,等等,还喜欢你家虽然乱糟糟的,但是怎么呆着都很舒服,沙发上有现成的枕头,床边总是有杯水。

 

“看来你装睡的本事很强啊。”

 

“在医院守夜练出来的,如果你陪过一个垂死的人,她每一次异常的呼吸都不会错过。”

 

“你那个女朋友呢,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希望呢?“

 

“我希望有个强烈爱着你的并且很有钱的女人,帮你还掉两千万欠款。”

 

“哈哈哈,我也这么希望。“

 

“到底他妈是真是假?”

 

“陈苏,知道我爱你的意思吗?我爱你,意味着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曾东没再怎么做解释,他果然睡着了。

 

在无尽的黑暗中前行,我想起以前小时候,一年中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春节来临前,我奶奶郑重其事叫我爸去买糯米粉,红豆,白糖,去邻居家借来十几个木头格,大号蒸笼,她要开始做年糕了。

 

糯米粉掺上白糖,在木头格下方垫上竹帘,粗布,拿着小筛子细细筛出第一层糯米粉,用九宫格轻轻打个印子,然后每个印子中间,放上一勺前一夜熬好的红豆沙,再筛一层糯米粉,摞上一叠后放在老虎灶上蒸数个小时。

 

最开心的事,是冬天触骨的冷里,忽然热乎乎的糯米甜香铺天盖地弥漫整个屋子,出炉时,我拿着一只小碗,用三根细管捆起来的小模具,蘸上红颜料,在每一格新蒸出来的糕上,按一个漂亮的梅花印。

 

奶奶说:阿苏,以后等我走了,只有你能做这种糕了。

 

我开开心心地答应,像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一样。

 

原来人生这么短暂,按下一个梅花印的瞬间,那个镜头里,一个人走到生命尽头,一个人,站在无法辩驳的三十岁。

 

三点半时,曾东跟我换了一次,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他摸摸我的头,在额头上随意亲了一下,还不忘跟我开玩笑:你开车的样子很帅,像要去执行什么高精尖任务一样。

 

我内心有种涣散出来的罪孽感,无形中,一个女人的垂死,成全了另一个女人。

 

“喂,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呢?”我追根究底。

 

“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我没什么可怕的。”

 

五点不到,车终于开进医院门口。我和曾东从车上下来时,两个人都皱巴巴的。

 

我爸正站在门口抽烟,他看看我,又看看曾东。

 

我怎么解释,这是谁?是刚刚接吻过的朋友?是负债两千万的男友?

 

没法解释。

 

 “爸,这是曾东。”

 

“喔,一路辛苦了。”

 

跟着我父亲走进去,急诊室里,我奶奶戴着呼吸器,紧闭双目。两个姑姑陪在旁边,憔悴不堪,我妈也在,看到我和曾东,露出吃惊的表情:嗳,这么快到了?

 

在略显破败的急诊室里,在一群土里土气的亲戚面前,曾东像一个不太真实的人,忽然误入了不属于他的场景。

 

我妈小心翼翼地问:苏苏,是你朋友吗?

 

曾东看着我,等待我做出一个决定。

 

我姑姑正大声跟奶奶说:苏苏来啦,还有她朋友!

 

没有一个人相信,曾东是我男朋友,不,应该是没有一个人希望,曾东是我男朋友,他看起来太年轻,太骄傲,太不属于她们习惯的平凡的人生,如果老吴来,我妈一定会兴高采烈地问:这是你男朋友吧?

 

我奶奶微弱地抬了一下眼皮,原来到老年时,眼睛会变得这么浑浊不堪,像一只被吹得摇摆不定的烛光,随时都在熄灭的风口。

 

“我先送他出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开了一个晚上的车,肯定很累。”

 

曾东跟在我后面,一言不发。

 

我回过头,苦笑着看他:你说,我们俩该怎么办?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想起很多天前,那个春天的夜晚,他转身跟我说再见的时候,我希望自己不会错过。

 

这一次,在他转身走之前,我叫住他:曾东。

 

来,我们最后拥抱一次。

 

41. 春天最后还是会来,虽然它让人胆战心惊,以为差一点来不了

 

奶奶是在两天后去世的,一个高龄老人走的时候,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为她终于结束了生的痛苦,还是为自己终于不再饱受奔波之苦。

 

顺势跟公司请了年假,我是长房长孙,用我妈的说话:不留到头七,根本不像话。回头做五七时,还得回来一趟。

 

没有人提起曾东,像选择性的遗忘,一个不相干的人,提来干什么?

 

我的婚姻大事再次被摆上了家族大事,特别是在热闹的葬礼上,亲戚们拖家带口来,带着小猴子一样的孩子,一波波奔涌过来。她们喜欢先说一阵自家小孩令人惊奇的本领,我家阿毛会自己尿尿了,稀奇伐,不知道谁教的,我家安安才叫怪,自己一个人今天早上乖乖爬起来,说奶奶我要上幼儿园……在这帮人眼里,小孩的一举一动都像可以记录下来的人类珍贵历史活动。而一个缺少这种人类珍贵历史活动的家庭,无疑是不幸的。

 

“你家苏苏对象有了吗?”“三十多了,总归难找,我们镇上是没有配得上她的人了。”“我有个亲戚,儿子刚刚离婚,要不要约着见一面?”“头七做这种事情不吉利吧?”“哎哟,现在社会开放了,再说老太太连苏苏结婚都没看到,恐怕眼睛都闭不上”……

 

在这些唠叨中,我一脸事不关己坐在桌旁,用手机看着吴奇发来的邮件,几天前,他去英国出差,邮件里还插了两张图,一张是碧蓝天空下,英国小镇特有的砖红色尖塔,一对白发行人从画面上闲闲走过。一张是清澈的河面上,几个当地人坐在一艘赛艇上,正起劲地向前摆臂划艇。

 

“我在埃克塞特,今天天气特别好,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你喜欢的,没有太阳的日子。这边人生活真好,我去的公司,所有人都不知道所有人电话,出了公司门就联系不上,要出公差的话,公司会发一个手机,黑莓的,出完差再交上去。看起来挺适合我的对不对?可惜,这里不许加班,晚上和周末都不准进公司,他们只给员工买工作日白天的保险。

 

我每天都会去照片里这条河边散会步,昨天傍晚看见了一只很漂亮的天鹅,哇,真是漂亮得忘乎所以。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个地方,它看起来就像上海的一个荒岛,居民们一个劲琢磨着自己做张椅子,盖个房子。

 

祝好: )”

 

用手机回了一封。

 

“奶奶过世了,正在乡下办葬礼,太阳很毒,一连几天都是大太阳。去火葬场那天,因为我是长房长孙,需要去捡拾骨灰,有一节腿骨很长,白白的,买的骨灰盒太小了,塞不下。我发愁怎么办,有个人利落地走上来,一下就敲碎了,原来这么简单。有时候不需要考虑生命的意义,只需要做一件最正确的事。但是换了我,怎么也做不到吧,只会拿着那根骨头发呆,怎么办?

 

我真的想了挺久的。好像不太适合跟你说这些,在英国玩得愉快。”

 

胡容说,曾东第二天中午就还了车钥匙。

 

“他看起来怎么样?”

 

“看起来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片刻后收到胡容回复:“言情片吗?有什么可能不可能的,欠债的是他又不是你,你担心个鬼。他都肯开一晚上车送你,你就送他一个‘这哥们跟我没啥关系’?”

 

“谁知道我们能好多久,这次上门说是男朋友,下次再说已经分了?”

 

“大姐,你管那帮乡下亲戚怎么想呢。”

 

我长叹一口气,我母亲听到了,很认真地说:年纪轻轻,最不应该叹气,叹气会叹掉一个人甚至一个家的福分。

 

她问我:听说张小菲又买房子了?

 

我紧接着更叹了一口气:妈,当年你说上海房子买不起,让我把所有钱交出来,给你在镇上买个房子,现在我每个月还着五千块的商业贷款,买房这种事情,你就别跟我说了吧。

 

她一副你干嘛这么认真的样子,说:我又不是想说这个,听她妈说,她离婚又复婚了,上海买房这么难?

 

“她复婚了?”

 

我拿出手机,找到张小菲:“你复婚了?”

 

张小菲回复:对啊,房子买好了,王道伟说复婚,我赶紧去啦。

 

我:妇科报告拿了吗?没事吧?

 

张小菲:呵呵,衣原体感染。正努力让自己相信,是出差酒店的毛巾有问题。

 

我:私家侦探?

 

张小菲:没请,王道伟说那个周末是我们结婚纪念日,带我一起去出差了。

 

我:恭喜。

 

胡容发了我一条消息:真的不想追回来?那点债对他来说没什么,如果他不是有把握,怎么会追着你去你家?

 

在三十岁的时候,我发现现实虽然惨烈,可总是留着一条小小的逃生出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喂,陈苏,如果扛不下去,不如逃出去。

 

那个出口,总是指引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它散发出无穷又奇特的光,告诉我,我比很多同年龄的女人幸运,还拥有着选择的机会,和权力。

 

一周后坐动车回上海,真是个热得要命的夏天,刚出站迫不及待买了大杯冰美式。

 

身后,响起一个约定的声音:陈苏。

 (第一季完)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我在三十岁的第一年》于每周二、四、六晚更新。

作者


毛利
毛利  @毛利
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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