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从这个地球瞬间消失
你喜欢夏天吗?
喜欢,但是讨厌被太阳晒,极度讨厌。
我和老吴,早上11点,坐在一家五星酒店的西餐厅最角落的位置,喝着60元一杯的美式咖啡,点菜的时候一点没手软,看着一条几百块的鲈鱼都毫不犹豫在ipad上点了个勾。我又不是张小菲,要精打细算把所有钱留下来养儿子。吃顿好的怎么了?
没去跟曾东约好的餐馆,放了鸽子,而且把手机放在家里,跟吴奇见面的好处是,几乎什么都不用带。
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我穿着一件黑色短袖,一条白色背带短裤,里面塞了三样东西,信用卡,公交卡,一支口红。
生活原来可以那么简单。
站在曾东面前,他一盯着我看,我就觉得自己身上什么都不对,腰未免太粗了,皮肤太干燥,想多补一层粉怕造作,想素颜以对怕气色不好。有人说,在乎才是爱情。当人被另外一个人盯着感觉浑身紧张,特别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盯着时,即便不舒服,也会觉得很享受。
如果爱情就是卑微,那人类一定集体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你的朋友,不来吗?”吴奇跟原来一样,穿着旧衣服,没什么变化。跟隔壁桌的时髦情侣比起来,我们这一桌显然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凡无奇的存在。
“表白过怎么算朋友,仇敌还差不多。”我更正老吴,告诉他,痛痛快快放鸽子了。
他低下头笑了下,说:“挺有意思的,本来以为是刀光血刃。”
我顺嘴接道:“还兵荒马乱颠沛流离乱世佳人呢。”
“哈哈,怎么忽然就不想去了?”
“赢不过,就不去了呗,我又不是奥运健儿,腿折了都要为了荣耀坚持上场。”
“你怎么知道自己一定输?”
我想了想,曾东和他女朋友,应该就是隔壁桌情侣那样吧,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男人像曾东,年纪轻轻坐拥大笔财产,女人拥有一张网红脸,细瘦的身板像生来就不需要干任何工作。从坐下来到现在,男人一直看着手机,女人一直拿着手机自拍,摆拍,叫男人合影。
过不了多久,她的朋友圈就会出现九张图,丰盛的食物,坐览上海滩的风景,叫人艳羡的美貌,匹配度百分百的爱情,人生多么完美,像七月夏日蔚蓝天空中的朵朵白云,不掺杂一点不幸。
“你给coco点赞干嘛?”隔壁桌女人忽然叫起来。
“随便点个赞,你发什么神经?”男人的脸还是看着手机,看上去屏幕上有一大团透明胶粘着他的脸。
“我不管,看她我就是不爽,她加你微信干嘛?”
“是你好朋友我才加的,我怎么知道她想干嘛……”
偷听到这,控制不住笑出来,一个女人这么完美的生活画面,居然因为男人一次点赞就崩溃了。
吴奇一脸莫名其妙,只好偷偷解释给他听,微信朋友圈,是现代人最重要的情感交流中心,点赞和评论会像股市走向一样,呈现出一个人的社交价值。
越成功的人点赞数越多,越漂亮的姑娘评论越多,谁都想跟漂亮姑娘开几句玩笑。一个女人如果开始频繁发布朋友圈,她一定有了心仪的对象,在制造一切对话的可能。如果一个男人频繁给一个女人点赞,表明他正百分百关注这个女人。脱单成功后,女人一定会晒合影照,作为一种成果展示,还有就是提醒圈子里的姑娘们,这人归我了。相反,男人晒合照,多半是被逼的,从此放弃50%的社交圈。
吴奇点头说:“喔,时代果然不一样,以前宣布主权这事都是我们男人干的。”
我很无奈地同意:“是的,你这个年纪的男人,听说不管有钱没钱,只要单身,就是抢手货呢。现在你是不是很想买一只手机?”
他还是摇头:“让姑娘抢我?”
隔壁桌战火升级了,女人问男人:“你老实说,跟她睡过没有?”
我跟吴奇面面相觑。
其实睡没睡过一目了然,只要看看一个男人是否对那个女人的点赞,从频繁到稀少,少到隔好几天有露骨自拍才点一次赞,说明差不多已经是个过去式。
社交圈的规律一经归纳,跟自然界差不多,简单,又粗砺。
老吴拿了块附送的面包干说:那你在朋友圈的地位呢?
我惨然一笑:如果混得好,我可不敢不带手机出来跟你吃饭,回去一看,没准错过好几个亿。
点的菜刚上来,隔壁桌女人气呼呼挎个小包走了。男人的脸还是粘在手机上,无动于衷。
吴奇饭量很少,一笼蟹粉小笼上来,只吃了一个,就放下筷子。
“不好吃吗?”我一边沾姜醋囫囵席卷了剩下三个,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他。
“看你吃,比我吃更愉悦。”
“哦哈哈,对不起,我可能要来大姨妈了,饿得能吃一头牛。”对付这种等级的调情,轻而易举可以一记扣杀。
对不起,我还没准备好,进入下一场恋爱。
恋爱是一场弱肉强食的生物竞赛,谁先心动,谁就输掉了所有的主动权。
胡容说,殚精竭虑爱过一个人后,被另一个人爱着的感觉,像满身伤痕的小动物从暴风雨中回到自己的窝。
老吴吃了几口后,谈起自己最近痴迷r语言,正在学习整个软件,这个软件的妙处是整个源代码都是开放的,免费的,只要学会之后,加上自己的编制程序,就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r语言。
我听得云里雾里,有点后悔没带手机,这样趁他不注意,能迅速百度下到底什么是莫名其妙的r语言。
老吴相当沉醉地说,你想想,这个连一杯白开水都要算钱的时代,还有人做着这样的事情,一个可以创造无数财富的东西,它竟然是免费的,欢迎所有有识之士,学会这套源代码,就能开发出全新的软件,掌握这个世界上,从一只美洲豹的行踪,到两组基因数列的比对,各种令人吃惊的统计数据。有了r语言,了解地球和人类的速度,会比以前提高千百万倍。
他谈着谈着,忽然收回来:“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听起来很无聊?”
“不不不,我最喜欢别人谈论我听不懂的知识,听起来好像世界很有希望。就像听央视七套一个养鱼场老板怎么靠特殊技术发财的一样,充满了一种欣欣向荣的生机。”
我说的是真心话,老吴谈着这些天花乱坠的软件内容,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挺迷人的,痴迷着一种大部分人并不关心的,跟钱没什么关系的生活,听上去他想用r语言分析出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而普通人,比如我,总是一言不合,就抱怨世界越来越糟,人心越来越差。
半小时后隔壁桌又来了一个妞,乍看之下,跟刚才走那个如出一辙,长发大眼,身形纤瘦,坐下来就说:“怎么有心情来吃brunch啦?”
男人说:“闲着也是闲着,我点好菜了,你还想吃什么?”
太划算了,一顿饭居然能请两个姑娘,我和老吴都惊呆了,看起来,这个女人的魅力更甚一筹,因为男人终于放下了手机,正在叫服务员:“这里有充电宝吗?”
我扬手叫买单,穿着黑色背心的侍者恭恭敬敬走过来,习惯性走到老吴面前:“先生,刷卡还是现金?”
啪一下从口袋掏出卡,迅速放在打开的账单夹上:“我买。”账单上一个很吉利的数字:1288,仿佛心上划了一道口子,真疼啊。
老吴笑呵呵说:“没事,我买吧。”
“不不不,我来买。前几次都是你请,这次该我请,因为想着要请你吃饭,才来这里的。”
他没坚持,这很好,我们看上去就像两个十几年后仅仅因为怀念青春,碰到一起吃顿饭的初中同学,热闹的聚会结束后,瞬间可以忘记对方。
“等一下你干嘛?”在电梯里老吴问我。
“啊,我准备再狠狠地花笔钱买衣服,好像明天是世界末日一样。”
“激动人心。”
“你能不能用r语言分析一下,为什么失恋的女生都喜欢购物发泄?”
“这个不用r语言我也可以,需要重新爱上自己。”
“像我这样老是输,什么时候可以赢啊?”
老吴一脸吐血状说:“你这也叫输?你都失恋过两次了,我这还是个大鸭蛋。”
在一片轻松快乐的气氛中,我内心始终有着某种不安,曾东会找我吗?他会不会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门口?
拎着三四个购物袋,晚上终于回到家时,我真怕楼道里,他幽幽走出来,问我,“去哪了?”
去约会咯。
36. 你该变成白流苏,不是曹七巧
午休时间,张小菲说她正在附近医院,问要不要过去碰个头。
“你怎么了?”
“没怎么,来做个HPV测试,真羡慕你打过疫苗。“
有一年胡容问我要不要去香港打HPV疫苗,三针,2800港币,半年内打完,当时觉得贵,犹豫了一下,胡容说别傻了,性伴侣不稳定,感染HPV还不是跟在鲨鱼出没的海湾游泳一样。一想到自己没有稳定可用的性伴侣,我还羡慕了张小菲一阵,看,有个老公,还生了孩子,这辈子不用担心感染上莫名其妙的病。
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张小菲坐在医院椅子上,以复仇者的姿态说:前两年我查过,没有。现在,只要查出来有,只有一个理由:王道伟出轨了。
她又多学了一招,如何辨识男人是否出轨一百零八式。
我安慰她:打了疫苗,也就只能预防宫颈癌而已,而且只是HPV病毒最常见的四种,男女关系里,能传染的性病,可多得要命,大到艾滋,梅毒,小到支原体,衣原体,即便戴套可以预防所有,但连安全套生产商,也只敢保证97%的安全率,并非百分百。
张小菲点点头说:“嗯,我有个女同学,因为怕这个,到现在还是处女。”
我差点喷了一口水:“也不至于怕到因噎废食吧。”
张小菲叹了口气:“这姑娘有个好朋友,第一次和别人上床没戴套,得了艾滋。”
每次听到这些人间传说,只能心中默念:感谢上帝,感谢佛祖,感谢今天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安然无恙。
“胡容帮你找的私家侦探,联系到了吧?”
表姐又叹了口气:给了,三天,全程跟踪,拍摄,还能联系酒店调监控,知道多少钱吗?一万五,还得我负责来回高铁票和食宿。现在还没定,要是我这hpv验出来有事,就用不着雇他了。
我对表姐这种可歌可泣的高性价比查出轨方式,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张小菲每一次一惊一乍,后来均有惊无险。她生完小孩四个月,忽然有一天惊悚地说:“陈苏,我他妈可能这辈子都不能拥有性生活了!”
生产后第一次性交,她觉得很疼,阴道某个地方像被牵制住了,我听了一阵头皮发麻,什么情况?她说,可能是因为侧切刀口没处理好。兴兴头头跑了几家医院,看了无数名医,最后的结论是,她只是恢复比较慢。
三个月后,一切恢复正常,可张小菲心有余悸说:你不知道那种恐慌,那种心碎。
她的意思是,女人一生都生活在恐慌之中,怕得病,怕宫外孕,怕生出的小孩是傻瓜。即便一切都安安康康,没什么问题,还有一个更大的恐慌,衰老。
没什么比老女人三个字更恐怖了。
而我,张小菲,所有女人,都在往这条路上飞奔着。
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书架上那些心灵鸡汤这么好卖,我就喜欢不那么好的你,所有美好都会如期到来,愿变成更好的自己,全世界的幸福都在等你,做最好的女子……
不不不,这些都是骗小孩的,20岁的时候相信一切美好会盛开,30岁只求上帝保佑,请不要把我变成最惨的一个。
看微信工作群里说下午老板不在,我索性陪张小菲去了妇产科检查,跟在后面帮她拎包。
“医生,我想查下HPV。”
“宫颈筛查做了吗?不是每个人都有必要查HPV的。”
“喔,我怀疑老公有点问题,帮我把能查的都查一遍吧。”
女医生本来飞快写着病历,听到这里,抬起头看了张小菲一眼,说:“这么不信任你老公啊?”
张小菲拿出一副忍辱负重的表情,说:“准备离婚了。”
女医生一时无话,帮她开了一系列检查单。
做完检查后,她还是问了医生:“现在情况看起来怎么样?”
医生还是埋头写着病历:“现在看起来没问题,不代表检查结果没事。”
一语概括了张小菲的婚姻状况。
高中的时候,我和张小菲都很喜欢看张爱玲,最喜欢的也是同一本,《倾城之恋》,唯一一本以喜剧结尾结束的故事,离婚少妇白流苏,遇见多金少爷范柳原,对方恶作剧般地跟女人周旋,因为他永远有机会,暧昧得再过分,还是会有女人原谅他。幸好,战争开始,枪火炮弹中,两人忽然就缩到一对平凡情侣的壳里,只要还活着,就是可以相濡以沫地爱。
故事的结尾,白流苏安安心心在家做着范太太,她知道丈夫的俏皮话都已经俭省出来说给别的女人听,她是名正言顺的妻,惆怅归惆怅,可别的女人,怎么会有跟她一样的传奇?
那一年我跟张小菲都早熟,看着这个故事说,这样最好,这个女人,什么都有了,爱情,传奇,家庭,就算丈夫不是一生一世爱她,又怎么样?真正的英雄主义,不就是看透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吗?
可张小菲依然没把持住,她好像渐渐变成我们那时最讨厌的一个主人公,曹七巧,因为没得到过爱,即便有钱有地位,也时不时以折磨别人为一生消遣的传统妇女。
走出医院,张小菲看着手表说:我报了个英语口语班,赶着走,不跟你吃饭啦。
“什么班?我记得你英语过了专八啊。”
“哎,我们单位就没什么人讲英文,平常最多翻译个文件,上个月底幼儿园开家长会,我本来没放在心上,一个三岁的小孩要什么教育理念什么知识结构啦,还打算大班再开始收骨头。”
“结果你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张小菲气呼呼说,那天家长会上,外教上来讲了十分钟英文,台下七八个家长站起来,一口流利美音问问题,问了足足大半个小时。她这才发现,自己张口结舌,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拖儿子后腿。
相比起张小菲紧张高亢,时不时要搞个冲刺的生活,我这三十岁,真是悠闲得有点无聊了。
曾东消失了,没追问我那天干嘛不去,也没再忽然出现在我家楼下,或者门口。仿佛小孩子玩腻了某一种玩具,扔在脑后再也想不起来了。
人事部同事通知,年假再不休,可要过期咯。
这才意识到,今年哪里都没去玩过。
去哪呢?每天晚上跟老吴探讨着要去哪儿玩。
发现他去过很多地方,他在纽约念过书,在挪威上过两年班。
“你一定是个有钱人!”我下了结论。
“嘿,真不是,当时在长岛,每周都要坐两三个小时车去法拉盛买便宜的菜呢,还要吃一次自助火锅,吃到想吐才收手。“
“为什么不留在国外?”
“留在那干嘛呢?一个人怪孤单的。“
“可是你回国了不一样是一个人。“
“那还是不一样,偶尔能跟你散散步吃吃饭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