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灯一圈圈的光晕映射在桌子上,一桌菜色被照出好吃的样子。叉烧泛着油光,小排留下脆骨的部分,猪手上落着几片辣椒圈。向总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饮着白酒,乔安听他讲些无聊的故事,也佯装兴趣盎然,不停问着,然后呢,然后呢。这座小楼在上海曾经的法租界的巷子里藏着,是民国时一位巨富送给小太太的官邸,这种小楼法租界很多,后来被隔开无数间,里面最多能住百户人,可以完整拿下一套,也费了不少周章。每每宴请宾客,他最喜欢来这里,和几个朋友一起建立的私人会所,谈些私密的事也很方便。最重要的是,这间官邸最深的那间是书房,拿开那套《上下五千年》,后面是个保险柜。
乔安听到这里,心知肚明,点点头表示早有准备,“您有个女儿吧。”
“是啊,跟你差不多大,很出息的,在美国学了医科。”
“前途无量,在美国做医生,收入又好,也受人尊重。”
“有什么好的,女孩子父母总希望留在身边的,还是回国的好。冬天生的性子倔,我和她妈都管不了她。”
“冬天生的啊?”乔安故意强调了一遍,“您不知道我会看生辰吧,不如您告诉我哪一年?我帮您看看。”
“86年的大年初五,那年紧张得我们都没过好年。”向总意味深长地回。
乔安笑笑,拿起手机查了一下,“二月十三号,情人节前一天啊,属鸡,是会有点倔,不过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但是责任心特别强,早晚独当一面。”
说完向总点点头,这话乔安不知是第几次跟他说的了。乔安起身,说去方便一下。
她拎起那件宝蓝色的丝绒裙子,跑到楼下,司机的车就在正门口等着,我坐在里面抱着一只牛皮纸袋,小短腿没停下过颤抖。乔安拉开门,我吓得都快尿出来,她伸手,“拿给我。”
我还是抱着纸袋不敢松手,“这能行吗,太危险了吧。”
“没见过世面。”乔安一把扯过牛皮纸袋,拉开看了一眼,把合同抽出来,几叠现金留在里面。
“这也算行贿吧?”我小声说。
“呸呸呸,算什么行贿,就当送份礼物。”乔安再看了一遍合同,抬头跟我说,“你先走吧。”
“哪有人送礼送现金的!我不走,万一出什么事呢。”
“你不在这儿就出不了事儿,快滚。”她跟我说了这些,匆匆转身走,大冷天的,看着她胳膊冻出一层鸡皮疙瘩,突然她回了一下头,“要是真有什么事,你去找……”想了一会儿她没说出一个靠得住的名字,走到这一步她也知道只能靠自己了,“算了,不会有事的。你快走吧。”说完她拿着牛皮纸袋跑回会所里。
“乔安,小心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她好像没听见,消失在前厅,车子开动了。我的不安反而加剧了。
小时候我爸反复给我讲一个故事,当时他住在省防疫站大院儿,全球卫生组织给他们批了几台电冰箱,给他们实验室做科研用的。可是当时中国家庭里的冰箱还没普及,有几个实验员就把家里需要冷藏的食物都放在单位的冰箱里,这么持续了将近一年,他们发现冰箱根本用不到这么多台,实验室就在宿舍隔壁,于是把两台冰箱搬去了宿舍楼的走廊,这样全楼的人都能用上这两台冰箱。当时我爸也住在那个楼里,冻了好多冰棍儿在里面,没想到过了两个月,国际卫生组织来检查冰箱的使用状况发现少了两台。当时这算是大事儿,很快开始调查,发现冰箱被实验员搬到了宿舍楼,全楼的人都被带去问话。我爸就跟我说,那几根冰棍放在桌子上,他坐在桌边心里一直祈祷着,快点融化吧,快点融化到消失吧,这样就不会有人在意了。
最后那几个实验员承担了所有责任,其中有人还被判了死刑。
十岁的我吓得筷子都掉了,我爸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以后啊,可千万别做触及边线的事,那种恐惧不是你可以承担的。”
当时准备这么做的时候,我坚决反对,乔安就说了一句,你懂不懂什么叫富贵险中求。我也没什么立场反驳她,但是发自内心的害怕。
为什么从小我们学了那么多所谓“做人的大道理”,可是长大之后依旧不知如何选择呢。到底是恪守标准,成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还是适应这个社会的肮脏规则呢,成为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
我始终不明白。
我没用钥匙开门,疯狂地敲门,齐飞一打开门便冲口而出,“白痴你又忘带钥匙了?”
我抱着齐飞就哭了。今天实在是发生太多事了,我的CPU快爆了。我越哭越厉害,心里一遍遍重复着,求你不要走,求你不要离开我,这个世界的艰险太多了,给我最多安全感的人是你,如果没有你,前路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我不想拿着钥匙,穿过长长的街巷,敲一扇不会开启的门,我也害怕开门的那个人不是你。我心里一直这么说的,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没办法开口。憋了半天,说出来的话是,“齐飞,你去北京吧。”
他也愣了一下,把我抱到沙发上,摸摸我的脑袋,“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如果,不去试一试,我们都会后悔的。”我忍着眼泪,“你知不知道,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他捏了捏我的脸,“倪好,其实我在害怕啊。没关系,我们都在害怕。”
我紧紧抱住他。两年来看的每部电影票根我都留下来了,藏在鞋盒里,两年来美好的记忆我都留下来了,藏在记忆里,这段感情到底还要找多少证据。
记得和齐飞去过一个湖边旅行,没有什么人,只有我们。那一晚湖上起雾了,万物皆沉入水底,世界漆黑一片,我从未见过如此彻底的黑夜。齐飞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我觉得特别不真实。想来和他相处的每个瞬间,总是带着惶恐,害怕喜欢他无法拥抱他,拥抱他害怕失去他,失去他害怕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现在我想,这些都没什么,反正一路漆黑走到他面前,绕了些弯路,也看了些风景,既然如此,别怕前路崎岖,如果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人。
不独自去未来看一看谁会知道未来呢。
真的很讨厌二十几岁的年龄,总觉得一切都有可能,总是不愿意轻易认定“这就是我能拥有最好的生活”。也许最终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忍不住用竹篮去拼搏出一个未来,也许现在已经最好的结果了,可是我们离着路的尽头太遥远了,谁都不死心。毕竟我们小时候许愿,都是希望成为闪闪发光的人吧,希望成为别人眼中的骄傲吧。
“如果我拦着你,可能以后想起来你会恨我吧。”我这么说着。
“也许吧。”齐飞说完,我们两个像力气耗尽的人,躺在沙发上。
就算遇到了这么好的你,可是也忍不住去未来看一看。说起来真的很抱歉,我实在不想成为某个人附属的某某,我就是想成为我自己啊。我想成为一个独立的发光体,让不理解的人认可我,让嘲笑我的人臣服于我,让亲密的你,也觉得我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只为匹配你,穿上那双我梦寐以求的舞鞋。
乔安从楼梯走到三层,电梯门打开,她如何也想不到,一群人中,陆远扬站在最前面,走出来第一时间拦住了她的肩膀。
“不要回头看。”陆先生在她耳边小声说,故意用加大的音量再说一遍,“抱歉啊,我开会迟到了,你的礼物,姑父一定会喜欢。”
乔安方才警觉,把手拦住陆先生的腰,“还是你最懂他们老人家。”
两人并肩走到走廊尽头,身后的一群人直接推门进了向总所在的包厢。乔安回头看,陆总不允许她有所质疑,直接拉着她走向安全出口,拉着乔安的胳膊拼命地跑,直到顶层。
陆先生喘着粗气,拉开牛皮纸袋一看,几捆现金,还扎着银行的白色纸条,乔安要去夺,他举在半空中,“乔安,我没想到你这么蠢。你知道后面那些都是什么人吗?”
“你他妈也太卑鄙了吧,抢不到的生意就举报啊?!”乔安这么回他。
“你爸怎么玩完的你不知道啊!”陆先生对着她大喊。
“对啊,就是因为我知道,知道从根儿上我就是个混蛋!基因里的改不了,你现在明白了吗?”乔安要去抢那个牛皮纸袋。
陆先生用最快的方式,把那些白色的纸条拆掉,晃晃纸袋,里面变成零散的一堆人民币,他毫不犹豫地把那个纸袋抛出去,一张张红色的纸随风飘散,落在隔壁的院子里。乔安大喊着,“你疯了啊!”
“你才疯了。”陆先生拉住要去抓那个纸袋的乔安,“向总从今天开始,就结束了,你知道吗!”他捏着乔安的下巴,“如果一会儿有人带我们走,你不想坐牢,就记得我之后说的每一句话,向总是你的一个远房亲戚,今天来就是年后聚会吃的一顿便饭。”
乔安几乎呆住,没想到撞到了枪口上。向总第二天成为了所有报道的头条,他被勒令调查,过往一次次违规操作成为白纸黑字,好在乔安这次铤而走险没有成功,因为陆先生的出现。
“我第一次见你,就跟你说过,其实不用这么着急的。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
“我第一次见你,也说过,我凭什么不能在最好的时候拥有一切。”乔安反问他,“当年我爸是不是就是你举报的。”
乔安眼里都是泪水,她就这么看着陆先生,想对不所知的一切寻一个答案。
我为什么落到这样的境地,我为什么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我为什么不可以像那些女孩一样,穿着芭蕾舞舞鞋,用拙劣的舞技长大,只是我不得不这样,凡事做到第一名才能活下来,才能被人发现,才能走到今天。只是我不是这样,拼到尽头,什么都不留下,才能换取一个我想要的未来。
“这些不重要。”陆远扬如此回答她,“之后时间还长,我可以慢慢解释,现在你只要记得我说的。你那么聪明一定明白,记得我说的好吗?”
陆先生也哭了,看着面前的乔安。他始终想不到答案。于是他只能说,“我爱你。”
相处过的时间里,他始终说出这一句话。我爱你,爱到愿意袒护你,愿意日后吃到每一口你爱吃的菜都想到你,愿意梦见你,愿意在梦里都卑微地等待你,愿意忘记你的时间长于拥有你的时间。愿意看你意气风发,愿意看你越来越好,愿意你超过我,成为更厉害的人。
“我爱你。”他说了第二遍,快四十岁的人了,这样泣不成声,真的很不体面。
因为再也不会遇到你这样的人了,他抱住乔安,就算你的光芒与我无关。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只想尽可能保护你,让你不为这个世界的棱角所伤害,“我爱你。”他说了第三遍。重要的事要说三遍。只希望你能记得。
乔安也哭了,“来不及了。”她紧紧抱住陆先生,眼泪落在他肩膀上,“真的来不及了。”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我成为你记忆里的唯一,为什么不能晚一点,我的勇气全部用来和你度过余生。
每当觉得生活过不去的时候,都劝自己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即便艰难的路,也是有尽头的,只要走到头就可以换一条路走。可是人生为什么永无止境,连暂停键都没有,谈何从头来过。
如果说,每段记忆是用小刀在木桩上划一道,我们这段感情的致命伤是,快乐的痕迹每一道都比伤害浅。摸起来想到的都是伤害,掩埋了快乐来过的痕迹。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机会重来一次,我们的记忆被删除,你还会不会爱我,像从来没伤害一样。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机会重来一次。我要成为万里挑一的第一名,我就做你的太太,做那些琐碎的小事,那些我瞧不上的小事,我就停在此刻,做你太太,不去追究路的尽头是什么,和你过无味的一生,生两个不如我们的孩子,每天只担心他们上学路上会不会被汽车撞飞。
乔安搂住陆先生,心里想着。仅仅是如果。
仅仅是如果。如果时间此刻停止就好了,未来我不稀罕,我只想要你。
(连载已完结,后续内容请期待张晓晗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