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抵达巴黎，乔安才知道这间公寓在蒙梭公园旁边，地价斐然，老式建筑中一整个大平层。楼梯是绕着圈儿盘旋而上的，中间一个老式电梯，里面最多站两个人，若是与人同坐，每次呼吸都是一场二氧化碳的交换。
乔安进到房子里，看着这空旷的一层，没有一样家具，墙上却挂着几幅画。心中只剩下讽刺，这大概是鼎盛时期林老板想要金屋藏娇的一处房子而已，现在却成为可以留给女儿的唯一东西，还是外人给找来的。留下又有什么用呢，乔安既没有钱把这装扮起来，也在那么多年既缺失父亲，也缺失母亲的漂泊生活后，再不是一个可以安心享用这些的大小姐了。
还不等交房的小哥离开，乔安便扭头跟他用英文说了一句，不好意思，附近有房产中介吗，写一个地址给我可好？小哥没反应过来，眨着那双水蓝色眼睛，表示疑惑。乔安立刻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递给小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他才有点明白，之后有点打趣地回了一句，中国人都爱来买房子的，你这么好的房子，没有一走进来就想要卖掉的理由吧？
乔安被他一说，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房子是很好，只是很可惜，我们富错了时候。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到对面的屋子没有拉窗帘，家猫也趴在阳台上望着乔安，屋里圣诞树丰盛茂密，一家人开始晚餐，女主人拿着餐盘从身后把一段段面包放在每个人面前，虽然隔着这么远，却好像连面包的香气都一目了然。
如今混到拿到什么东西第一个想法就是卖掉的乔安，已经完全丧失了用“如果”开头，去揣摩她人生本应该成为的样子了。
到巴黎一个月，甚至连日用品还没置办好，她就通过之前的客户关系，接了第一批来法国旅行的客人，提前做好功课，安排行程住宿。半年后，她的房子已经是airbnb上最热门的民居。
如果换作我，有一点积蓄时绝对不会像乔安这么拼搏。就当一场战役后心安理得地混吃等死一两年又如何。可是她不行，她已经习惯了像机敏的野兽一样生存，没有一分钟容自己掉以轻心。虽然当私人导游是个贱活儿，但这是她和国内保持密切联系的最好方式。以前的客户也不乏大佬，介绍来玩的，不管是企业高管还是土掉渣的老板扫货团，异国他乡多点贴心的照顾，比国内公关来得强不知道多少倍。乔安就瞄准了这一点，很快她就熟练了各种退税方式，还成功介绍国内一土豪来买了个酒庄，赚了一点小钱。帮他卖房子的法国小哥约她在圣诞假期一起去爬山，乔安一口拒绝说圣诞是旺季，她不能休息。小哥有点遗憾，说了一句，难道你小时候没幻想过扎帐篷冒险吗。乔安没有再回答。
乔安现如今有杀回国的机会，就是因为她认识了一群“太太团”。乔安之前在广告公司上班的一个品牌公关，说弄了一群VVIP来看秀，问她能不能当一下翻译。她立马回邮件，说费用免了，之前合作那么愉快，就当陪着玩一下吧，以后回国还需要多关照。太太团来了，乔安不仅陪着巴黎时装周各种转，借了一个单反随时兼着摄影，不用她们开口，她已经先蹲在地上举起相机，太太个个披金戴银，就她一个礼拜穿着牛仔裤T恤鞍前马后。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每晚当太太睡觉，乔安就灌两大杯咖啡，连夜把图都修好，把在广告公司学的那点修图技能全用上，足可媲美杂志大片，发到每位太太的邮箱里，为的就是她们一起床便能更新朋友圈。
乔安厉害处就在这里，能看透人类虚荣心的人很多，但是众人嘲笑虚荣心的时候，愿意站出来维护人类虚荣心的人一定可以脱颖而出。中国太太们，每年花那么多钱，不远万里来巴黎看个秀，为了什么？难道还真的为了给祖国时尚事业添砖加瓦啊？已经混成那种公众号里所谓的“人生赢家”的她们，终究还是脱离不了朋友圈里晒优越感的魔咒。
一周内，因为乔安的种种表现，让难搞的太太团一路欢声笑语，最后都恨不得和她认姐妹。
现在坐在对面的林太当时就在其中，在埃菲尔铁塔下的咖啡厅里握着乔安的小手说，现在国内热钱都在影视圈，你之前在广告公司的客户资源那么好，不如也出份企划书，回去让先生投钱给你，自己当老板开公司，小姑娘一个人在国外也没人照顾，早点回去吧。
乔安嘴上跟林太说着，你这不是说笑了吗，我哪有这么大本事。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通宵达旦研究如何整合资源。她在巴黎两年，就在等这样一个时机。走的时候是因为担得起，不是因为放得下。她放不下，才会越是惨烈越要找一个金光闪闪的方式回来，乔安从十八岁起就是重建生活的专家了，一路都是披荆斩棘走过来的，她的经验是只要提着一口气，只要勇敢地走下去，明天都是新的。
离开巴黎时，所有太太收到一份乔安为他们准备的礼物，把她们这些天的照片都做成一个精致的小相册。因为这样她们回到家里，都会拿出来给自己的先生欣赏，当每个先生问起谁帮你做的这东西，太太们会顺理成章地讲起乔安的故事。
这就是她递出去最有效的一张名片。
果真，回国后林先生成了她公司的第一个投资人，小年夜当天下午乔安拎着礼物登门拜访，本想一个下午把来年的计划谈好，不想临到晚饭，还没说到正事，乔安听了三小时林氏夫妇对自己儿子的抱怨，归根结底是非常简单一件事儿，二十岁现在还在国外混着留学，去年做了一份ppt，说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激动的林先生立刻出钱出力支持他，第二天儿子全款买了一辆兰博基尼开回家，林先生气得犯高血压直接懵逼了，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百思不得其解，他一个白手起家的生意人，生出来儿子哪来的这么大胆子，可以眼也不眨一天把这些钱全花出去。他第二天看到院子里停的车，特别想砸了，但是又舍不得，只能让司机开出去藏起来，跟儿子说车已经卖了，你想让我多活两天最好现在就滚蛋，别回来了。乔安心想，这不就是齐飞每年都在干的事吗，林氏夫妇还反复循环播放了一个下午，可想齐飞爸妈每天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林氏夫妇起码说了二十几遍。乔安嘴上使劲宽慰，说林公子年纪还小，长大就懂事了。我要是有他一半没心肺就好了，乔安心想，如果有得选，谁要选懂事，谁的懂事不是被逼无奈，下辈子一定生在你家，跟你们儿子一样，读书不努力，做事不认真，骗吃骗喝放浪形骸过一生。
休春假的时候会回国的，让他去给你打打下手，锻炼锻炼，你看怎么样，林太开口。乔安赶快点头，“好啊，我保证帮你们锻炼成我这样。”
两位欣慰地看着乔安，留她在家里吃完饭，乔安觉得是小年夜不太方便，林太说，方便得很，今晚正好有朋友来家里吃饭，生意上以后他肯定能多帮你，你就留下吧。乔安听林太这么说，也就顺着他们的意思留下了。乔安就安静地坐在餐桌边，和林先生喝着红酒等迟迟未来的客人。林太注意到乔安聊了一下午，从沙发到餐桌边，脊梁没挨到靠背一下。她拍拍乔安，你放松点，不要那么客气。乔安笑笑说，我很放松，就是小时候学跳舞，老师觉得我天赋不够好，所以就想在其他方面练好一点，每天都贴着墙面两小时，看书背单词什么的，后来就习惯了。这个话题没继续下去。
乔安没有跟人说过，小时候第一个愿望其实是当舞蹈家，可能只有偷看过她日记的齐飞知道吧。并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五岁时和爸妈一起去看过一场天鹅湖，觉得舞台上一招一式的美又有力量又让人心碎。后来作为白富美的业余爱好去学舞蹈，老师说她太硬，不适合跳舞，她暗自不服气，却又不希望别人发现她的这个小愿望，每天都靠在墙壁上两个小时偷偷拉筋，有次被妈妈看到了，有点小讽刺地说了一句，不会长大后真的想跳舞吧。早熟的乔安找了个借口，说不想长胖之类的。其实这个仪式直到高中毕业，都没有间断过，但是她不让任何人发现，她执迷过一个如此“无用”的美感。到后来，她紧贴墙壁站着，觉得可能并不是再为了美，为了小时候的愿望，只是很怀念记忆的最初始的部分，家里一切都有，爸妈爱得平常琐碎，隆冬时节，爸爸把她藏在军大衣里，妈妈的灰色围巾绕在脸上，还有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大剧院的黑暗中，音乐盘旋在耳边，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看到舞台上跳跃的少女，又温柔又安全。
就这样下去吧。每当她闭眼靠在墙上的时候，这个画面始终存在着。未来我不想去了，就停在此刻吧。
大概小时候我们对未来的幻想都差不多，成为科学家，大美人儿，爱上英雄，一片光明，万寿无疆。
门铃响了，林太去迎接晚上来的客人，乔安站起来，保持微笑，想好介绍自己的开场白。在门边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旁边的女孩像小鸟一样欢快，人没看见，声音先跑进来，“真是不好意思，都怪我出门磨蹭，迟到了，你可千万别怪他。”
可是长大后，却又想回到小时候，因为我们都到了未来，却没有一个人过上期待的生活，真相又过于赤裸，科学家不发明任意门隐身衣和记忆面包，超人从来不接收你的求救信号，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你独在异乡为异客，你颠沛流离，你扛大米换灯泡半夜吐着去医院打吊瓶，你庸庸碌碌只为身外物，你变成强颜欢笑的大人，嘲笑着那些像你曾经的小孩不懂事。辛苦追寻的答案，多以一声叹气作为句点，每个所谓的光明坦荡，你都知道阴影的部分藏了什么。
两位客人走到乔安面前，她的笑容和挺拔的后背一样，成了没有感情的伪装，装出一身刚强。
“原来是陆总，你好啊。”
林太看看乔安，“你们认识？”
“嗯，我之前在陆先生手下工作。”乔安的目光却一直停在他旁边的女孩身上，紧紧抱着陆先生的胳膊，腻得像是他的一个器官。她第一时间想的是，原来我也有今天。
她好想调头跟五岁的自己说一句，未来没什么好稀罕的，谁都去的了，人生的变数太难猜测，今年你会看到流星的，就在《天鹅湖》散场的晚上，一闭上眼睛许愿时千万别再幻想变成舞蹈家了，默念不要长大，时间到此为止。拜托，到此为止吧。
（《女王乔安Ⅱ》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