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把我拍醒的时候我特别恨她。特别特别恨。因为我正在时光倒流中。梦里我躺在爷爷奶奶家的沙发上,一边嚼着大白兔奶糖一边看春晚前的预热节目《一年又一年》,青春期末梢的叔叔雷打不动在小北屋听着摇滚乐练气功,女丁们在厨房忙活,爷爷穿上那件春节战衣——他唯一一件藏蓝色羊绒衫,从屋里笑呵呵往外走,不用开口我就知道,他口袋里装着今年的压岁钱。
我从沙发上一个激灵爬起来,正准备开口跟爷爷说点漂亮话讨红包时,一双特别冷的手在我脸上狠拍了两下,我从时光隧道里迅速地长大,红领巾,田字格,圆规,三角尺,小学的第一任同桌,都轻飘飘地从我身边滑过,被吸回到黑洞里,而长大后的我,再也钻不回去了,一睁眼,既不是妈让我去厨房帮着端盘子也不是我爸叫我下楼放鞭炮。乔安皱着眉头,站在我面前,精致的嘴唇缓缓张开,说了一句我最烦听到的话,“倪好,写怎么样了?”
从奥里斯辞职,成为职业供稿人后我最讨厌听到的就是“倪好,写怎么样了”。妈能写怎么样了,肯定是没写完啊,写完了我还藏着掖着不给你啊,放电脑里能升值还是一个件夹里俩word文档能自动乱搞生成续集啊?反正我这水平写不出《魔戒》也写不出《星球大战》,有什么好问写怎么样了!就那个熊样儿呗。
当然,我不可能把内心想法都如实说出,每次听到这个疑问句,我都会摆出严肃的表情,从电脑前爬起来,擦一擦嘴边的哈喇子,盯着屏幕特煞有其事地回一句,“没灵感,休息一会儿。”
乔安冷笑一声,指着我的电脑屏幕,橙色的一大片“马云现在连灵感都卖”?
“至少无法清空的购物车可以给我动力。”啊,说出这话我都感慨自己的机智。
“给我抓紧点儿,等着拿你剧本骗钱呢。”乔安说着把香水喷向空中,我也赶快从椅子上站起来,仰着脖子,享受香气的恩泽。
“春节可以放假吧?”橙花香的,我喜欢。
“不可以。”乔安斩钉截铁地回答。
“春节都不放假那什么时候能放假啊!”
“钱放假的时候。”她拎起两个大礼品袋走到门口,特鄙视地看了我一眼。
“没劲。”我有气无力地抱怨着,再次一头倒在桌子上,“长大一点都没劲,还是小时候好,那时候大家都不像你这样。”
“不像我这样什么?”
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乔安在等我回答,她赶在节前疏通关系,不辞劳苦一家家去各个大佬家黄鼠狼给鸡拜年。我看她这样就特别讨厌,这次嘴仗一定不能输,“不像你这样利欲熏心。”
“人什么时候都利欲熏心,你觉得小时候好,是因为那个时候你没钱,连熏心的资格都没有。”说完她啪啪两下把公司的灯全关了,“下午不用在这儿杵着了,要睡回家睡,省得给公司浪费电。”
她瞬间消失在走廊里,听着减弱的高跟鞋声,整个公司一片漆黑,只剩下我一个被电脑荧光照耀着的傻逼,呆坐在正中央。
乔安是我见过最始终如一的人,六岁喜欢钱,十六岁喜欢钱,二十六岁喜欢钱。除了钱以外还有另外一个特征,十六岁认识她,到现在二十七岁,十一年了,她都是一个样,时刻提着一口气,好胜心都写在脸上。从小到大见过这么多姑娘,眼睛鼻子嘴有不同的美,性格个性习惯也有不同的可爱,但是从来没见过一个姑娘像乔安,你第一眼看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倍儿直的腰板儿。课桌边写考卷,餐桌前喝一碗汤,酒桌上笑着和对面的人干杯,无论哪个场景,哪个画面,她的腰线都是一棵小白杨。
我觉得一个女生的企图心全体现在腰上,不信你们可以去观察,单位里,集体中,特讨领导喜欢的姑娘腰都挺得笔直。我这种一坐那儿跟水母似的,属于除非上司暴毙了要么几乎没有升职可能性。乔安一落座,连学跳舞的女孩都没她这么劲儿劲儿的,她的劲儿劲儿是能分分钟打出宫家六十四手那种,你总觉得她对面坐着马三儿。如果观察到这一点,看久了,你都替她累。
她的性格和体态一样,看她活久了,你也替她累。
前赴后继不怕死的家伙出现在她人生里,跟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其实可以不这样的。放松一点吧乔安,不必这样有欲望,这样好胜,这样要求事事极致。乔安回他们,如果我不这样,那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两年前冬天,奥里斯满城风雨,甚嚣尘上,陆远扬要上位总要有人担责任,最终事件平息,只有一个人引咎辞职,就是乔安。她最后出现在公司,跟平日一样,做好一天的工作安排发到陆总的邮箱里,最后贴张黄色的便签在他电脑上,是当天一定要办的事情,那天她只写了一行字,我赌,我认,你保重。
一夜之间,关于她的一切都消失在这座城市里。
此刻乔安再次坐在阔太太的家里,长长的桌子,水晶灯还是闪得人眼花,大家的对话还是那样道貌岸然,恭维来去,没有一句真心的。觥筹交错中仿佛什么都没变过,这两年就像是某年暑假的傍晚,不小心在树下睡着,做的一个梦。
如果这些年都是梦就好了,回到任何一个暑假都可以,在成人世界里,那些做不完的作业,实在是太简单困扰。
两年前走的那天是陈公子结婚前夜,放了所有人的鸽子,买好机票两人轰轰烈烈开车到了机场,陈公子从车上下来,还带着那种狠狠看一眼中华民族大好河山的豪迈,一副抛下江山随美人去了的架势。转眼一看乔安,正在旁边靠在车上撕他护照。
陈骁懵逼了,夺回被撕到一半的护照瞪着乔安,“你神经病啊!”
乔安一言不发把自己的行李从车上搬下来。如果你认识乔安,她永远是一个箱子能装进所有家当,起先你会觉得她好酷,久了你会觉得她可怜。到底什么样子的人,最重要的东西,只有她自己。
“赶快滚回去结婚,小时候《还珠格格》看多了吧,多大人了,谁还陪你山无棱天地合啊。”乔安红着鼻尖,裹着羽绒服,特别像冬天里无处可去的小兔子。
陈骁拦住乔安,都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难过,想了半天就说出一句话,“我走了,你怎么办?一个人在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呆着,怎么生活?”
“又不是第一次了。”乔安不看他的眼睛,“人生前十九年没认识你,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觉得我要怎样做……怎么样做,才可以。”
她知道,陈骁吞掉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乔安忍着鼻子里一阵阵酸涩,终于睁大眼睛,好好看了一眼陈骁,不出意外的话,几年来的各种纠葛,这就是最后一眼了。不再相爱的人,最难处理的是回忆,那些相处过的时光就像一条黑狗在他们脚边打转,既舍不得认真抛弃它,更不想带在身边,每次看到都会难受那个不够圆满的结局,“抱歉啊陈骁,我们总是觉得感情是存款,放在那里需要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用,只要存折不丢,还能再爱一场。其实感觉是一次性的,只要错过那一刻就永远消失了,不过就你我之间,没什么可惜,该用的咱们也用光了。”
“如果,只是作为朋友呢?”陈骁耷拉着脑袋,刚才的锐气全消。
“作为朋友,你帮我的太多了,再欠就还不上了。”
“谁他妈让你还了?!”陈骁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是我不喜欢欠。”乔安走进了候机大厅,并没有说再见,黑狗追不上她,留在了陈骁脚边。
陈骁那句声嘶力竭的“你混蛋!”被硬生生拦在自动门外,或许他还说了别的,但是她听不到了。
乔安从那以后学会了一件事,在冬天告别,千万不要对要离开的人表达心意,说不出口的话就留着吧,留在心肝脾肺肾,随便哪里,都不要说出来。因为谁也不想让一句没有回音的真心话孤独地飘荡在冷风中,而后它的每一个字句逐渐丧失你的温度,你的勇气,你的诚意,最终尸骨无存,变成一团失落的水蒸气。
(《女王乔安Ⅱ》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