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年冬天，老家闹雪灾，连着下了十几天大雪。每天起床一睁眼，窗外完整的世界都被埋在了大雪里。小孩是理解不了大雪带来的不便利，那一年春节去奶奶家，一下车看到场景和课文里写的一样，天地之间苍茫一片，开心得要疯了。同时，那一年春节，我还结交了一个朋友——奶奶邻居家也来过年的小孩，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姑且叫他小明好了。

小孩的友情从来不需要自我介绍，我在后院堆雪人，背后一个雪球绽开，回头看见他站在十米开外咧嘴对我笑，我也团了一个雪球扔回去，五分钟后我们就扭打在一起。而后春假的每一天，我们至少打三场雪仗。我一睁眼便立刻从被子里钻出来，从房檐下掰一根最长的冰柱，踏上寻找小明之旅。看到他的第一秒，我大喊一声：“看剑！”拉开他的衣领，一松手，冰柱顺着他脖子滑下去，他“嗷～”的一声惨叫，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小明奶奶非常心疼他，生怕他冻感冒，穿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秋衣毛衣棉衣一层层被秋裤毛裤棉裤的松紧带扎紧。他全副武装，比博物馆的保安系统还严密，所以，每次冰柱在小明衣服里融化光他都摸不出来。我每天玩“看剑！”的结果是他冻得鬼哭狼嚎去我家告状，再看我被揍的嚎啕大哭，但我好了伤疤忘了疼，第二天还是如此，只因太沉迷于看他急得要命想把冰柱甩出来，又不敢动作太大让冰柱贴到肌肤的样子。

那年我们还有一个壮举，从年三十晚上开始在后院堆雪人，每天晚上堆几个，大大小小站在那儿，成了一支松散的小部队。眼睛是妈妈塞在我口袋里的红枣，鼻子是小明爷爷院子里晒了十年的辣椒，犄角是我们爬树折断的松枝，每个雪人在竣工时我们会给它起一个名字。

初五那天雪停了，连着两天艳阳高照，初七算是过完年，我和小明要各自跟着爸妈回家，走之前一起去后院跟雪人告别。

那一刻，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和他看着空荡荡的水泥地，雪人部队全军覆没，断壁残垣都不剩，只有一摊浅浅的脏水，上面漂着它们的眼睛鼻子和犄角。我们互看一眼，没有对话，五六岁的小孩，竟然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耷拉着脑袋走回去。

我们甚至连正式的“再见”都没有说，他问我明年还来吗？我说还来的。之后支支吾吾也不知道再要表达什么，“砰砰”两声，我们关上各自家的铁门。

直到回家的长途汽车开动，我看着窗外，突然哭了起来，眼泪鼻涕狂飙，一发不可收拾。我想爸妈是不应该知道我哭泣的原因，但他们却表现得很镇定，仿佛我这种莫名的大哭是他们小时候也经历过的一样。

第二年要去外婆家过年，没有回奶奶家，或许他也没有来，但是我总觉得再也没见过小明是因为我的一次爽约。我总是会在新年鞭炮响起时想到这段经历，和他躺在雪地上一人手里拿着一只滚烫的烤地瓜，小口吃掉，地瓜软得像是能在舌头上化掉似的，聊着小孩没逻辑的天。长大后我也尝试过躺在雪地上，连十秒都坚持不了，搞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会不怕冷。

两年前奥里斯宣布转型，我们部门被解散了，我和陈乔治都选择离职。有家大公司要他，去意大利工作，那是他一届小GAY梦寐以求的岗位。我真心为他高兴。几个曾经的同事一起为他践行，最后他喝多了，我把他塞进出租车里，他就从另一个门里爬出来，往复几次，我心里一酸，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方才理解五岁时大哭的心情，原来人生的狂欢和失落，是并存的。雪人从堆好的时候就开始融化，烤地瓜咬下一口甜味就消失一寸，聚会从坐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在散场了。

陈乔治抱着我说，倪好，你要记得我啊。

我把鼻涕全抹在他视为珍宝的战衣上，乔治，看你起的这名字，肯定是要出国的。

他推了一把，破涕为笑，我真名叫陈铁柱啊，在广告公司上班不得给自己起个艺名吗。我们两个挂着眼泪又哭又笑的，你也要记得我啊，铁柱，你要记得我啊。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都明白，同事间的友情很容易因为工作变动就戛然而止，即便我们也曾并肩作战，同仇敌忾，创造不少属于我们两个的渺小奇迹。

远方的小明啊，即便是很清楚我们可能只有七天的交情，但还是会忍不住每天拿着冰柱去找你，在你家门口大喊大叫，让你收到讯号。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可惜我们无非饮食男女，谁也逃不掉人类共同的弱点，就是忍不住在快乐的时候，去透支快乐。

宴席间，乔安和陆先生坐在饭桌两边，两对情侣的聚会，乔安身边那个空位格外突兀。她刻意回避他和未婚妻讲出口的春假计划和今年结婚的安排，去哪里办，海滩还是草坪，穿什么颜色的婚纱，白色还是水蓝，选哪种花，玫瑰还是牡丹，女孩讲得格外兴奋。可是乔安越是回避越听得清晰，她强迫自己专心切牛排，每一刀划下去，盘子上都留下一道血印。陈太聊了好久才注意到乔安的盘子，带着看恐怖片的表情，咽了口口水，“乔安，你确定吃这么生的？让厨师再去帮你煎一下吧。”

乔安微微一笑，把嘴里的牛肉吞下去，“不用，我喜欢吃生的。”

这个场面像极了乔安和陆先生第一次吃饭的场景，他们还一起研究窗外的姑娘们，乔安帮他总结喜欢的类型，宋慧乔那款，精致小巧，红烧清蒸两相宜。现在他身边这位倒是有点这个意思，就算脸上没有表情嘴角都是上翘的，长头发挽在脑袋后面，说话前都会先看一眼陆先生再开口。乔安不想看的，但是每次抬头说话都忍不住用余光去捕捉这位姑娘的信息。

“陆总真的很厉害，两年时间就把奥里斯在影视行业做得风生水起，乔安，你离开公司的时候也想不到吧。”陈先生终于转移了话题。

“是啊。”乔安带一点讽刺，“陆总，这两年爬得好快，没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这算夸奖吗？”陆远扬放下刀叉，擦擦嘴，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和乔安四目相对。

“当然算，这算是我对一个男人最高的褒奖了。”

“爬得快是用来表扬婴儿的吧。”陆远扬和乔安碰杯，“这一杯为了两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乔安二话不说，把酒干了，陈先生陈太大在一边起哄，陆先生和乔安也跟着笑，好似刚才的对话是两个人商量好的笑话，陆先生旁边的姑娘赶快站起来帮忙把酒再倒满，乔安点头，轻声言谢，一片欢乐祥和。

原来心酸是一道特别的小菜，旁人看不出味道，有回忆的人下酒时独自享用。

无所谓了，乔安跟自己说，扬手她又找了个理由把杯子里的酒喝掉。把喉咙里卡住的那些话和不想忘掉却也不该想到的片段，都这样一口口干掉吧。

我国的饭局文化中，到底能藏多少奥妙呢。乔安和陆先生吃得血肉模糊时，齐飞也在一个暗藏杀机的饭局上。

为了这顿饭，一点不夸张，齐飞起码准备了半个月。如果不是这顿饭，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看到真实的金色西装！和金表一样的金！不知道哪个缺心眼的品牌为中国土豪以及无数个在发廊奋斗的Tony们特别出了一款金碧辉煌的过年西装，穿起来跟十八铜人似的。

齐飞穿成这样我特别不想和他走在一块，被这种西装照耀的姑娘不是网红就是发廊小妹，显然，从脸来看我就不是网红。

半个月前，齐飞经过一天的筛选最终选上了这一套，旁边的店员一脸谄媚，“江先生，这身衣服不是谁都能穿的，得气质特别好穿出来才洋气，我们店一共就定了两套，之前一套被wuli凡凡买走了，我看您穿上气场一点儿不差他。”

我想难道试衣间还有人，很疑惑地问了句，“屋里的凡凡是谁啊？”

店员一脸大惊小怪，“吴亦凡啊，吴亦凡您都不认识啊。”

我从试衣间旁边的座椅站起来，看着晃眼的齐飞，弱弱地反对了一下，“这衣服穿着对路人视力都会造成伤害吧。”

“你懂时尚吗？”齐飞掏出和那件衣服一样颜色的信用卡，店员弯腰九十度接过。

我做过最不时尚的事就是找了你啊齐飞，我学着刚才店员说话的语气，“不就是和堂哥吃个饭吗，至于您这么兴师动众吗，江先生。”

齐飞狠狠瞪了我一眼，“没看过《圣斗士》就不会明白有个打不败的哥哥是什么心情。”

我叹了口气，江齐飞果真是一个读书很少的小伙儿啊，用《七步诗》形容也恰当一点好不好，“所以你和你哥吃饭就得cos不死鸟一辉？”

回他这句就是为了证明我也是看过《圣斗士》的。

（《女王乔安Ⅱ》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