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乔安，没有之一。
因为人的优势如果太明显，就不太会在其它方面努力。很多人说胸大无脑这个词，我听来都觉得很可笑，都已经胸大了为什么还需要有脑，你嘲笑人家的时候，忽略的真相是，人家没那么上进是给你留口饭吃。再说那些聪明人不拘小节，不会做人时，就更可笑了。如果智商足够，何必再去强求待人接物的滴水不漏，有了可以果腹的才能，自然对生活没那么多恐惧，为何不能让自己活得自在一点，那些处处考虑你感受的人，多半是因为怕你。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么就努力，十分制的机会去拼十二分，一样可以搏出一席之地。
乔安最可怕的在于，我几乎很少看到漂亮到这个程度的姑娘，又聪明又努力。高中时我就特别烦她，为什么人类迄今探索出的好处都要被你占了，活得滴水不漏。直到那件丑闻爆发出来，我才松了一口气，你也不过是人而已。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心中雀跃了一小下。或许老天也是公平的吧，让乔安一身武器却时运不济。在最关键的时刻，总有些命运安排的偏差。
乔安回来开公司时，选择其实很多，但她第一个找我，倪好，我们一起玩吧。我还有一秒怀着“哇塞，她终于发现了我这颗大金子”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立马说，你是我认识的运气最好的人了。
“你既没多好看，也不聪明，做菜起刀就剁手，做事努力三分就调头，竟然也顺顺当当活到了今天，运气真的很好啊。”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出这些话，不知道是讽刺还是羡慕。
1
没出十五，年还没过完，对方公司上班的第一天，乔安就带着我写完的十集剧本和做好的方案去提案了。我心里特别忐忑，一晚上都睡不着，直挺挺躺在沙发上，脸对着沙发背，我每次紧张的时候都这样，沙发背就是我的冥想墙。虽然写了一年专栏，一年网络小说的连载，但这还是第一次写剧本，乔安每次看完就“嗯”一声，我拿给齐飞看，每次他看一行目光就游离到别处，我把他脑袋扳回来，他可怜巴巴地看我一眼，要是这我都能看下去，小时候早考上清华了好嘛！我的心里一阵电闪雷鸣。
我听到乔安从房间里出来，以为她是去洗手间，没想到过一会儿拍拍我后背，递给我一杯水。一股酒味扑鼻，“这是什么？”
“喝掉。”她坚决地看着我。
我小心举起杯子放到嘴边，她伸手一抬杯底，我辣得一口喷出来，眼泪直流，“你有病吧乔安，这是医用酒精吧？”
“是二锅头。”乔安把杯子放在桌上，抽出两张纸让我擦嘴，“一口不够喝两口，两口不够全干了，喝完滚去睡觉，明天起不来我就杀了你。”
说完乔安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我擦干净嘴，对着她的背影，还是没忍住说出那句丧气的话，“我觉得我写的不行。”
她扭过头，“我也觉得啊，但是我能搞定的，放心吧。”
“你特么就不能给我一句鼓励的话吗！”
乔安想了想，“你考大学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不行，你看，考上了吧。你找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不行，最后也找到了吧。泡齐飞的时候，你自己照照镜子，完全不行啊，现在恋爱两年了吧，齐飞审美都被你带歪了，天降狗屎运于斯人也，多牛逼啊。”
我呆坐在沙发上，二锅头下口感觉一股暖流顺着肠子火辣辣烧到嗓子，她讲的是什么鬼啊？
“开心了吗？晚安，明早七点准时起床。”乔安关上了门，我继续呆坐在沙发上，心里一串跑马灯，上面赫然写着五个霓虹大字——我去你大爷。
2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我就吐了。我终于体会到身材是真正的宿醉，完全是第二天起床开始醉的，脚下像踩着棉花脑袋里像装着铅球，就这么头重脚轻地移步到我们要去的视频网站。乔安在办公大楼的一层咖啡厅等我，她对面坐着一个和她一样劲儿劲儿的姑娘。虽说已经立春半个月，室外还在五六度徘徊，春节过完办公的女孩们轰轰隆隆赶回来，迅速从春妮儿、小花、二丫变回了Rebeca、Amanda和Angela。我走进去，方才看清乔安对面那位，一件深蓝色绸缎衬衫，开了三个扣，漂亮的锁骨中间追着一枚小小的梵克雅宝四叶草，开口一笑百媚千娇，“你就是倪好吧，我叫Miranda，之前看过你写的失恋专栏，特别喜欢。”说着递出名片。
我尽力克制地弯腰接名片时还是忍不住去看她衬衫后若隐若现的大白肉，用一句很流行的广告语形容她，天籁之音，天赐好奶。我刚准备开口寒暄，乔安站起来从身后狠掐一记我的后背，“Miranda，那我们先上去了，时间快到了。”
“行，那再联络，你们这个题材特别好，我觉得肯定能成功，一早跟陆总提案过，没想到还是你眼尖手快，被你抢了。”
“托您吉言，也给你们陆总带好。”乔安说完这一句，我才反应过来，低头看名片，Miranda，奥里斯影视部项目经理。
原来是陆总那边的人，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刚走出门，乔安就把我手里的名片抽走，顺手团成一团扔进电梯门前的垃圾箱里。我看着乔安，“奥里斯他们来干吗？”
“这楼写你名字了？人家怎么不能来。”电梯门打开，面无表情地走进去。电梯门关上，乔安叹了口气，“他们也是来谈合作的，就一个小时前提案结束，刚我打听了两句，就是按照你之前在《LUV》写过的专栏开发的项目，算不上侵权你吧，但我们题材撞了，虽然原作者在我这儿，他们的资源肯定更好，有点凶险。”说着她把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从包里找了根橡皮筋把头发绑起来，刻意跟Miranda区别似的，“想不到啊倪好，普天下人才真是死光了，你也变成抢手货了。”我翻了个白眼，又陷入深深的焦虑中，“那我们还有戏吗？”
“有没有戏谈了才知道。”乔安看出我忧心忡忡，“你没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我这儿没戏，你就拿着这十集剧本去认贼作父，回奥里斯上班呗。”
会议室门前我看着乔安，说出内心最大的担心，“可是你把人家给我的名片扔了。”乔安冷笑一声，推开会议室大门，“我敢扔，就敢保证你从这里出去，绝对没有一点要再找出那张名片的想法。”
大门打开，一圈人西装革履坐着，乔安笑出一脸和内心截然不同的纯良无害，把手里拎着的牛皮纸袋放在桌上，跟见老熟人一样，“向总过年好啊，来得实在太仓促了不好意思，下飞机就过来了，从老家随便带了点儿伴手礼，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就是些大枣，放办公室里饿了吃两颗，真的比那些什么维生素ABCD健康多了。”乔安从袋子里掏出一个个小牛皮纸袋，用细麻绳扎着，中药包那样，走到每一位面前毕恭毕敬放一袋，向总那袋外面看不出，拆开来里面有加料，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乔安装了制胜的关键。
乔安土生土长上海姑娘，哪儿来的老家，这些全是她昨天去超市里买的山东大枣，回家拆开打散，裁好了牛皮纸一袋袋包起来的，这些是摸清了向总的底细，坊间说他对老乡格外关照，刻意营造的亲切感。我昨天看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惊了，说那明年向总要是约你过年一起回家你还去山东买套房，租一群亲戚吗？“明年？”乔安不屑地说，“明年向总在不在这个位置都不知道了，谁管他的。”乔安说着，扎起了一个漂亮的麻绳蝴蝶结。
3
乔安在调查客户对症下药这一点上，做得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论Rebeca，Amanda还是Angela，谁都比上她。她也并非一味讨好客户，之前在奥里斯有一个特别经典的案例。客户代表格外难产看了十几版的方案，就是要打着感情牌骨头里挑刺儿，同说自己奋斗史。最后乔安飞去了北京谈，她整整听了一个工作日老客声情并茂地诉说自己各种不容易爬到今天的经历，乔安一句话不说，方案也不提，就面瘫地坐那里听着，客户不吃饭她也不吃，客户不撒尿她也不去，最终好歹客户自己给自己说得快脑缺氧了，对着乔安来了句总结，姑娘，我们产品卖的就是一个同理心，你年纪轻轻的不可能懂，你们这一代懂什么啊，懂什么叫辛苦吗，你喝过凌晨两点的冷风吗？
乔安理应用自己多么惨淡来回敬她，但她最恨的就是让自己的人生变成一场比惨大赛。她把笔往桌上一放，冷冷回一句，没有。话锋一转，“我倒是吃过发霉的海胆饭，被丽思卡尔顿拉进过黑名单，见过劳斯莱斯怎么抛锚的，这些您见识过吗？”
刚准备喝口水的客户差点手一滑杯子掉到地上。
“做广告的需求是卖货不是卖身，您的经历对产品作用不大。产品的潜在客户要的是这种级别的同理心，恕我直言。”乔安把窗户一开，北风灌入温暖的办公室，桌上的纸被吹了一地，“您探头出去看看，这个点儿还在西单喝冷风的人绝对不舍得花钱买您家的东西，他们在那儿，您坐在这儿，脱离喝冷风的行列起码也十年了吧，眼界您也得跟这楼一样爬上来，赚得多点少点，过得体面点落魄点，生活上遇到的麻烦事是一样多的。”乔安把窗户一关，“这个方案听我们的没错，我要说的说完了，您再考虑考虑吧。”
这个案例的经典在于，客户气得七窍生烟，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他们的方案。
乔安那天晚上就彻底感受了一下北京零下十度，凌晨两点的冷风。她穿着高跟鞋，来不及找酒店，拖着行李箱走在路上，没有一辆过往的出租车，最后坐在7-11呆到四点直接去了机场等早班机。盯着面前漂着一些萝卜片的杯面，想到自己刚才喊出的那些话，实在有点过于讽刺了。
很多人喜欢用“弱”博取同情，但乔安知道，像她这样被生活玩了个底儿掉的人，最怕说“弱”，就连嘴上的缴械投降都害怕。怕着一口气没含住，就一泻千里，再也爬不回来了。
4
那天的提案没有花多长时间，乔安也是吹了不少牛逼，两个小时过去，大家一片喜气洋洋地告别。晚饭时间，我还啃着鸡腿欢呼鼓舞着呢，乔安已经皱起眉头，让我先走。自己再等一会儿。
“有什么好等的，不是都差不多搞定了吗？”
“还早着呢。”乔安什么都没吃，托着下巴，“向总给我打电话了，一会儿来找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现在才是谈判的开始。”
“我靠，你要献身啊？”
“献身算什么，身谁没有啊，难道Miranda没有吗？你快走吧。”乔安趴在桌上，叹了口气，“能不能成，就看这一次了。我不能输给他的。”
我特别明白，她不想输给陆远扬，不是想赢，是想让他知道，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英文名从A找到Z的姑娘，哪一个都不是她。她就是想他明白，没有他她照样活得风生水起，狂得周身寸草不生，但是他错过她，就得后悔一辈子。
所以，乔安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后路，用自己所有积蓄买一枚三克拉的钻石戒指，包在送向总的那袋红枣里。如果直接送张卡或者简单的献身，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万一人家真是个正人君子，场面也过于尴尬。一枚戒指，若他收下，就让他收着，若是来询问怎么回事，就说不好意思打包的时候落在里面，还多一个单独见面的机会，不像那些可以被随手扔掉的名片。而且乔安深信不疑，婚礼需要戒指，不是为了承诺，而是那个圈可以扭转命运，让你之前的人生翻篇儿，就像伍迪·艾伦的《赛末点》里演的那样，绕过这个无尽的圆，一切罪孽消失人间。
我问她，要是就这么简简单单还了，没有后文了呢。
那我就用这三克拉把自己娶了。
中间的故事曲折还长，这是很后来，在我们的剧第一天上线的庆功宴上，喝多了酒她跟我说的，我们在宽大的露台上，全上海的光芒在她身后开屏，那一刻太快乐了，仿佛只要她想，就可以飞起来一样。她被男主角抱起来，扔进了游泳池里，水花溅在我脸上，所以，谁都不知道我们如何才走到这一步。
所以，谁都不知道，离开齐飞的两个月后，就是这句话，让心里的那场大雪，在夏天融化成了眼泪。
（《女王乔安Ⅱ》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