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4年乔安才五岁，她老爹刚开始风光的时候。林老板学着美国五六十年代广告人的样子，擦头油，衔雪茄，办公室的柜子上总有两瓶喝到一半的威士忌，前脚踏出办公室后脚开始夜夜笙歌。看样子你肯定猜不出，他曾经是某国企的党政宣传科的科长，出国学习了半年，发现如果回国开始做广告行业，几乎是垄断市场的，当机立断，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拨下海的商人。

公司开业第一天，他在门口放了一块石头。当时全公司也就不到十个人，凑在一起看这块石头，谁都看不懂，林老板站在最前面，拿着大哥大，沧海一声笑，说你们总有一天会懂，这是当代艺术，它早晚从石头变成金子。乔安还梳着两个牛角小辫儿，骑在林老板的肩膀上，伸手扯他的头发，嘟起嘴，特别严肃地纠正，“不是金子，是变成孙悟空！”费秘书捏她的脸，小囡，那得再等五百年吧，我们是等不到了。那时乔安还沉迷于《新白娘子传奇》，深信不疑自己和白素贞是一挂的，于是她特别不服气地回，我等得到啊，我会活一千年呢。众人觉得她欢喜可爱，笑作一团。

当时谁也不会想到，时至今日，费总离世，林老板杳无音讯，当年的千金小姐，一天天挨过落魄后的人生，当年毫无城府的心，变成一双看透人世的眼睛。果然，他们都没等到。

两年前，二十四岁的乔安重新回到奥里斯，那块石头还在那里放着。电梯门打开那一刻，她鼻子立刻酸了。那块石头是不会明白的，她如何才能再次站在这个五岁时就站在的地方。或许时光只是对人特别无情，对于石头来说，这么多年，可能只是眨了一次眼。

乔安走过摸了摸它，小声叫了句，大圣，你可还好。

我等得到。大圣，我一定等得到。

2

乔安厮杀至今的整条血路，也不是没有想放弃的时候，特别是在最难熬的十八岁。

可能没有人十八岁是痛痛快快度过的。陆先生是这样，乔安是这样，我们所有人都是这样。

这几年大行其道的青春片把高中形容得那么热烈美好，美好成一张奖状，贴在墙上，夹在相册里，小心翼翼保存着，时不时拿出来回味都觉得好快乐。这些电影让我彻底明白片头打上“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意义。

难道他们不高考的吗？难道他们没被如何努力也升不上去的成绩折磨过吗？难道他们不被那个一旦失败仿佛就会坍塌的未来恐吓过吗？至少我有过。也不知道那些充满初恋荷尔蒙和胶原蛋白故事，到底发生在了哪些幸运儿的身上。

哪怕乔安这样的女神都不能幸免青春期的厄运。

上一季一开始我就讲过，高中快要结束时她经历的那件事。那么这次就把她十八岁的半圆补齐。

3

2007年，我们十八岁。

那是我们刚刚有了伤害人的能力，却不知如何把控的年龄。群体性的欺凌是很直白和赤裸的，而且在集体中，会激发出毁灭性的愤怒。哪怕在我们这所有百年历史的名校，优等生们也无师自通这些恶行。

那件事之后，乔安只要一去洗手间，就有人顺手把她用拖把堵在里面，后来她都习惯性带一本牛津高阶英汉双节字典在身边，被关在哪，她就在哪儿背字典，也不至于浪费时间。

也是十八岁，我终于再也不用做数学考卷，把人生中前十八年最重要也最残酷的一件事完成。

2007年，我们十八岁，在那个夏天，我们的高考，结束了。

全年级同学约好，晚上一起聚餐吃饭，大家把日后的交情都在此刻透支，渲染到巅峰，承诺着，这是我们一生中不会消亡的友情。

大家实实在在地喝醉自己，互相喜欢的男生女生终于不用再压抑感情，被大家怂恿上桌，一声盖过一声的“在一起”，让他们站在桌上拥抱，亲吻，大喊我爱你。喊到最后，两人眼泪汪汪的，好似真的海誓山盟爱过一般，也好似真的相亲相爱携手并肩走过了这枪林弹雨的三年。只有一个人没来，就是乔安。她靠在转角的墙壁，那年夏天特别热，六月就有三十几度的天气。她这么站了多久，用什么样的心情，如何消磨这段时间的，谁都不知道。

同班的男女生勾肩搭背走出来，嘴里背着歌词，抒发着离愁别绪。看到站在他们面前的乔安还有点诧异。之前一个月间，带头欺负乔安的男生，抽了几下嘴角，还是满是鄙夷的语气，说出来的话是，都毕业了，那些事就算了，如果你跪下，我们原谅你。

我想这应该是他今生说出口最值得后悔的话。

乔安耸耸肩，可是，就算你跪下，我也不会原谅你。

说着直接拎起字典砸到他头上，瞬间头破血流。所有人始料未及，乱了方寸。

按理说，乔安一个人叫板这么一群人，打起架来寡不敌众的。乔安趁着他们尖叫，把男生推到地上，骑在他身上，拿着字典一下下砸着他的脑袋，血就那么流出来。我突然想到生物课上老师讲的，小孩子打针都是扎头上的，因为头皮下面，血管最密集。

没有人敢上前制止，女生全部吓得腿软，男生们也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她一下一下，砍杀掉刚才被烘托起来的情谊，她一下一下，清空这所有人零星的美好回忆。

男生整脸的血，淹没他的五官，只有高喊着求饶，血红的脑袋，能看得清的只剩牙齿。乔安抬头，一脸杀气，抬头问身后的人，下一个谁来？今天说好了，要么你们把我直接弄死，要是我活着，早晚一天你们都得死。

围观的同学们跑得比谁都快。高考结束的当天晚上被同学用字典砸死的悲惨程度，已经超过中了五百万出门被车撞飞。

乔安让他们毕业前上了的最后一课。谁都没能带着美好的记忆离开高中，我们全班。告发她的人，欺凌她的人，为她遭遇暗自高兴过的人，谁都没能全身而退。

后来毕业典礼的时候，这个男生脑袋上还缠着绷带，没有人敢跟他说话，也没有人报警或者报告学校。乔安和入学的那一天一样，走上台领毕业证书时，所有人给她让道，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在躲闪的目光中走上主席台，一个转身，接过校长手里红澄澄的毕业证书，鞠躬说声谢谢。然后干脆利落地下台，走出礼堂。她推门出去的一刻，你能感到群体性的松一口气，不到三秒，门又打开，她走进来，回到座位边把她忘记拎走的包拿起来。

那一瞬间，所有人看她的目光，简直像是恐怖电影最后一个镜头，主角扭头的惊鸿一瞥。

女王乔安，心想事成，她短暂的痛苦，终于成了大家一生的噩梦。

这件事乔安也从来没跟陆先生说过。她第一次手上沾着别人鲜血的故事，是她爱他的原因。

4

又是一根烟抽完了，盒子里的只剩最后一根烟。天上飘下小雪，在上海冬天下场雪是很难得的。房间里的女孩不畏寒冷，衣香鬓影从陆先生身后的门里涌出来，她们快乐地叫着，拿起手机想拍雪景。

陆先生想，怎么这座城市每个女孩都那么像乔安，却没有一个人是她。

他逆着女孩们，退回室内，靠在门边。钟声响起，一下一下，他在心里数着，正好十二声。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只不知道走过多少岁月的时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伤心。

他看看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根烟，他没有再借打火机。

从今以后，他决定再也不要抽烟了。

就像他抽第一根烟，全身冻得瑟瑟发抖，手指已经没了知觉，室友帮他点上火。他内心怀着对全世界的无限愤慨，决定这辈子都不会戒烟。抽到老死那天。

而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他觉得该得到的，应该世界应该都给他了，得不到的，再怎么要也要不到了。并没有一笑泯恩仇，但是有些仇可以不报了。

雪花吹到他脸上，瞬间融化掉，他抬头使劲看看老天，那黑暗是看不尽的，他想学着电影里那样，用力大喊一声。可是这声音并没有人听得见，只有他心里徘徊着回音，一声接一声，渐渐弱下去。折腾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明白，他和世界都曾咬牙切齿，要拼个你死我活，这么多年互相喜欢，互相折磨，互相考验，到头来两不相欠。

这种落空，和那个躲在衣柜里的凌晨一样的。作为成年人，最重要的一个技能就是不去推敲那些让你想不明白的事，天大地大，无论内心发生多严重的塌方都得急急忙忙铺上一层红色的毯子，无论走向谁，都是体面得像是在走星光大道。至于脚底下那些钻心的痛楚，只能自己忍着。

那天他在衣柜里攥着拳头，闭着眼睛，如何也想不通，怎么连在梦里还是没把尊严消耗干净，抱着一盆破花，傻乎乎地等她，又不是二十几岁的人了。

终于，衣柜的门被打开了，他哪里也没去成。姑娘站在外面，看着陆先生，半天不敢说话，最后问了句，你怎么了？

他走出来，阳光已经顺着窗帘滑到地面，他像是一只能在夜间横行的小动物，很害怕自己的脆弱被发现。他回头看看女孩，不知怎么的，说了一句，“结婚吧。”

他以为她至少会问个为什么，或者甩他一耳光，这样他也能像个普通的即将中年的男人一样，说说内心的懦弱。

只是她没有给他退缩的机会，而是给了他一个成熟的权利。她就这么看着陆先生几秒，看着看着眼泪流出来了，接着她笑了，然后她手捂着嘴巴，“好啊”两个字从指缝中蹦出来。

那一刻陆远扬知道自己完蛋了。他真的已经被“衰老”这个绝症侵蚀干净了。

5

“生日快乐。”

陆先生一晃神，“啪”的一声，没准备点燃的那根烟被打着了。

乔安穿着暗红色的礼服站在他面前，脸冻得通红。他戒掉的第一根烟被她夹在指间。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狠狠揉了揉眼睛，她依旧在面前。乔安看他紧张的样子，扬起嘴角笑着。

梦里每次都不能和她好好说上一句话，全以草草告别收尾。现在她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好想问问她，你这次又是从未来回来找我的吗？是不是觉得把我扔在2013年太残忍了些？你他妈为什么当时说走就走了？你知道我多害怕吗？你知道其实我希望和你生个混不过我们的孩子，担心他被汽车撞飞，过这样配不上你我的世俗人生。

我想你知道，我想回到我的18岁，虽然那么煎熬。我想回到24岁，跪在你家门口，虽然那么难堪。我想回到2013年，虽然你最终离开了我。

我能想象到最悲惨的结局，是我的一生，再也与你无关。

我最无能为力的事是，那么多时候，我手里没有一张可以捕捉时间的网，错过了你这只蝴蝶。

可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被回忆的鱼刺卡住了喉咙，就这么呆呆看着她，看她把一根烟抽完。任雪花降落在他们身上，再被翻腾而起的情绪融化。他机械地把外套脱掉搭在乔安身上。触碰到她肩膀的时候，眼圈一下就红了。他特别想大哭一场。为什么在一起的时候说了那么多句话，却唯独漏掉了三个字呢。

不是“我爱你”，是“明天见”。想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见到你。

而不是落得今日，他看着面前的乔安，不知道是他过去的影子，还是他无法抵达的未来。

乔安倒是很自然地踮起脚，帮他弹掉落到头顶的雪花。

“陆总，我听说你要结婚了啊。恭喜啊。”她眨了眨眼睛，像是真的在恭喜他。

两人就这么站着，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他们永远不会说出那句话了，我们并不是因为命运选中了对方，而是彼此相爱的人。

还是会下雪的冬天好，可以借此埋掉旧爱新欢，一切清零，如此这般。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女王乔安Ⅱ》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