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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像个狂热的追星族守候在酒店大堂等一个明星出现，本以为我这辈子只可能为金城武这么做。可是现实和理想的差距在于，我的处女蹲点献给了一位名字不停出现在各种社交网络，制作成各种表情包的家伙。
开春后为了抢网剧的播出平台，各个公司都像打仗一样，无所不尽其能。这两年风声比较紧，还算稍好一点，前些年一开春，各种宴席派对夜总会，就让你的春节七天乐从冬天延续到夏天。这也是没有办法，近几年影视行业热钱太多了，每年刷新一次票房纪录，投资人们都以为自己能成为幸运的神话缔造者，这么大一块蛋糕，谁都想吃到一口。以前好多实体产业，什么零售公司、建材公司、猪肉熟食厂之类都遇到发展的瓶颈，也不能让大把现金就这么放着贬值，夜深人静时金链子大哥们隐隐想起自己年少时看的那些个黑帮片，一拍大腿，哎妈呀，哥现在也有钱了哈，整几个小明星弄部电影儿砍砍人露个点儿呗，说不定还能客串一把。于是带着一身横肉成为了影视行业的新鲜人。
好死不死，曾经乔安的客户里就有一位这样的金链大哥，高价拿下了一位鲜肉小明星的经纪约，整个宣传策略看似脑子里有水，实则大哥老认真地包装，可能终究没有明白小鲜肉的真正含义，包装小明星跟以前包装他家的金华火腿一样样的。人家明星到巴黎、米兰、纽约，都是把自己打扮漂亮去时装周看秀。他也想借此让小鲜肉在时尚领域杀出一片天，时装周带着他去巴黎，租了一辆加长敞篷，在里面叼着雪茄，喝着香槟，塞满辣妹，让小鲜肉带上了他的私家珍藏金链子，哇塞好拉风啊，就差胳膊上贴个“龙虎斗”，背后刺个“爱恨缘”了。但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小鲜肉在记者最多的地方站起来把身子探向窗外，开始撒美金。撒！美！金！
国内外记者纷纷为此懵逼，长枪短炮瞬间对准这一幕，墨镜后的大哥深藏功与名，他还是很会计算性价比的，撒出去的都是道具钞票。心想，我们家的金华小火腿这下可火了。
他们撒钱团一行人还没回国呢，负面新闻已经铺天盖地，好久都没见到全国人民如此团结一心嘲笑某个人了，小鲜肉摇身一变成了大呆逼，照片被各种p，成为表情包红人。金链大哥为此抑郁了很久，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拍着乔安的小手说，大妹子啊，哥有错吗，那些外国矮木喂里洋鬼子不都是这样的吗。乔安背后一凉，咽了口口水，用另外一只手拍拍大哥的手背，两人双手彻底形成了四层夹心威化饼干，“龙哥，不怪你，是我们审美太落后，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hip-hop精神。”金链大哥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妹儿啊，果然还是你最懂哥啊，他们懂什么是黑泡泡吗！就凭你这句话昂，大哥绝对帮你这一次，我们小赵不要片酬，带资进组，只要你能给这倒霉孩子整翻身就成。”
乔安赶快抽出小手，从包里拿出电脑，现场打出合同签字。心想，两年过去了，客户还是这么傻，社会主义真是个温暖的大家庭。
本以为敲定了一个现在话题热点上的小鲜肉，还是免费的，可以长舒一口气。没想到金华小火腿本人通过上次撒钱一役，身心俱疲，自我意识觉醒，开始了叛逆，要和公司闹解约，各种关机玩失踪不配合。
平台谈判到了白热化阶段，乔安和Miranda已经抛下了假客气，在会议桌上剑拔弩张，乔安伸手对着向总发誓，一定能让小鲜肉来出演。Miranda低头嗤笑了一声，全场安静下来。
她抬起头，胸前奶光一闪，假装不经意说一句，“我昨天还碰到赵子翔本人，他说这一周就会正式提出解约，乔安姐，我知道咱们这行免不了吹牛，可是吹牛也要水平的，牛逼吹大了，下不了台的是您啊。”
齐刷刷一排人目光又射向乔安，乔安也不紧不慢回了一句，“Miranda，你说得对，这是我们公司做的第一部剧，是该谨慎，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我绝对不把话放在前面，要么我们赌一次，你敢吗？”
乔安想着，Miranda还是太嫩，这种场面之前在奥里斯比稿遇到太多次了，稍微一恐吓对方就退缩。但Miranda不愧也是陆总看中的人，当然不是善茬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撑着桌子，俯身笑盈盈看着乔安，“好啊，要是今天咱们离开会议室之前，您叫来赵子翔当着我们所有人面保证出演，我们奥里斯直接退出，要是……”
“要是没来，我保证你再也见不到我。”乔安直接把话接上，“我们就认你们奥里斯的怂，以后你们看中的投放平台，我们绕着走。”
“不用，这次退出就行了，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店大欺客。”Miranda慢悠悠来了句，“你们这种规模的公司，不在我们考虑的竞争范围内。”
于是，我接到了乔安的电话，出现在酒店大堂蹲点。她挂电话前最后的一句话是“倪好，要是不行……”，而后，沉默了大概十秒。我可能从来没干过这件事，感觉太刺激了，肾上腺素飙升，乔安附身，说了一句我这辈子从来没说过的话，“我一定行。”
现在坐在大堂里，听到钟摆响了三次，果汁喝掉两杯，勇气被消磨了不少，又有些打退堂鼓，心想，我怎么行呢，我怎么可能办到这件事，不知道乔安有没有想好备选方案。
2
为了能顺利拖走金华小鲜肉，我在这三个小时里想了无数方法，来之前还特意去情趣商店买了一只手铐，两圈粉色的羽毛，本来放在桌上，来往的人先看看手铐，然后马上扫视我，最后目光停留在我偃旗息鼓的胸前，露出疑惑的表情，仿佛在说，“咿，行业水平如此参差不齐啊。”我经受不起这种来自社会各界的鄙视，默默把手铐收进了包里，把打印好的剧本拿了出来，心想还是用剧本打动他吧，说不定他品味独特会喜欢呢，嗯，就这么决定了呢。
然而事情总是不会向你预设的方向发展，在等了快四个小时之后，终于一位头发又灰又金，脸儿煞白的高个儿走了出来，他一定就是金华小鲜肉了吧，我赶快冲过去，点头哈腰伸手要握，“您是赵先生吧，我们荼白影史公司的，之前打过电话给您，让我来接您去开会。”
我的手悬在半空，哎呀，毕竟是第一次见到明星，内心还是有点小激动的。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然后他“哦”了一声，绕过我走向门外。我呆若木鸡，还伸着手，在体会见到当红小鲜肉的激动心情，转身他已经站在车边，门童从车里走下来，递上钥匙。现在我都在回味自己当时的机智，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接过门童手里的钥匙，鬼使神差拉开了车的驾驶座坐了进去。
“开车这种事还是我来吧。”我咧着嘴，啪啪眨了两下眼，弄出我幻想的偶像剧女演员该有的纯情无知可爱，来掩盖本质上的胡搅蛮缠。
他因为无处可坐，和我进行了第一句对话，“剧本我看过了，我不会去演这么弱智的剧。”
靠，我内心翻了个白眼，咱俩比明明弱智的是你吧，我弱弱地反驳了一下，“我是编剧啊……”
“你是编剧怎么了呢？”他胳膊搭在车上，掏出手机来刷着屏，一副不耐烦示意让我滚下车的样子，“合影还是签名，快点。”
“我是编剧，我来接你开会去的。”我再次弱弱地强调了一遍。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编新闻的那种编剧吧？”他抬头准备喊保安，我赶快把车门关上。他看到我这样，才拉开副驾驶坐进来拉下手刹，“你神经病啊。”
我心中的小A小B团结起来，拉起小手，倪好，能不能成就看这一把了！我锁上车门，松开手刹，以雷鸣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踩下了油门。没想到我拿到驾照后第一次上路是这种情景啊，伴随着他震惊的一连串的“我靠我靠我靠我靠你妹妹坐船头啊……”，车直接冲到了马路上。
3
大概开了五分钟，我们两个彼此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他才开口说话。
“你闯了两个红灯你知道吗？”
“我我我我……我知道啊。”我只顾着看路，不敢分心说话。
“这是老子的车要扣我的分，你知道吗？”
“对对对不起，你拿我的驾照去扣分好了。”旁边一辆车超过来，我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再不停下，我报警了。”赵子翔义正词严地说。
“其实你真人比电视上好看一点。” 我故意岔开话题。
“给你五秒，靠边停下，我不追究你刑事责任。”
“你有没有搞错，我的水平五秒怎么可能停得稳车！”
他想了想，觉得我说的也对，“那就给你五十五秒，可以了吧。”
“你是真的看过剧本觉得很烂吗？”
我们两个没一句话能对得上，他果然拿出手机，按下了110，每按一下，都瞪我一眼，想让我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样子。拥堵开始了，我不得不刹住车，看了看导航上的距离，还有六公里，他要是狠下心弃车而逃也是可行的。我长长吸了一口气，好，是时候把我从小披着毛巾被演武则天锻炼的演技拿出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写剧本，你真的看过剧本之后感觉很烂吗？”我拽着他的胳膊，从包里拿出那个粉红色的手铐铐住他的左手，然后另一边铐在手刹上。他看也不看我，对着电话说，“我要报案。”
“可是我写的时候，想象的男主角就是你啊！”这是乔安交给我，骗艺人的杀手锏。
赵子翔瞥了我一眼，继续对着电话说，“华山路路段，我被人非法挟持。”
“这是我第一次学剧本，就算每个人都说我写得很烂，不行，剧情像是弱智，哪怕我男朋友，好朋友，包括你，都这么说。但是如果没有第一步，我们怎么一点点证明自己，我是可以的，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差劲。你难道不想也演一次真正的男一号吗？”他开始不说话了，我乘胜追击，“做什么第一次总是不尽如人意的，谁第一次走路不摔倒，谁第一次吃饭不流汤，谁第一次尿尿就会坐在马桶上，不都是尿着裤子长大的吗？所有事都需要经验，你也绝对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差劲，旁观者对你的评价都只是用不负责任的立场说伤害人的话，没有人会想，如果我做这件事或许会不如他吧，所有人评价别人的成绩都只会站在自己想当然的立场上，背后的故事不会有人知道。能证明自己的方法只有一个，成为那个别人看不惯但打不死的小强，一次次尝试，进步一点，再进步一点，总有一天大家会忘了你做过的蠢事，针对你真正显示的能力来评价你。”
他笑了一声，“这种场面话我听过太多了，说句实话，来之前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怎么不知道。”老子特么等你等了四个小时，该查的都百度好了好吗，我特别认真地看着他，“你十二岁开始学声乐，十五岁被送到韩国培训，培训三年没有出道机会，好不容易出道遇到负面新闻被雪藏，十九岁解约回国，今年二十一岁，演过三部电影，加起来出场时间是十三分钟五十四秒，年初第一章单曲EP发布，还没卖到三千张。够了解了吗？知道这些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会成为男主角之后，想把剧本写得更贴切些，所以去看的，看你的演出录像，看你的电影，虽然我觉得你的表演真的很糟糕，但是我必须这么做，为了我的作品能更好，能把这个角色写得更贴切，也为了对我们来说，简单的第一步可以走得稍微漂亮一点。”
其实这些都是真心话，但是我从来没有讲过，怕露了怯让大家知道。
马上二十七岁了，以前工作被叫小倪，现在越来越多人叫我倪好姐，而我只能回一句，别这么叫我啦，我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小人物，真的不想再这么介绍自己了啊，一事无成的小人物。
终于，赵子翔放下电话，“抱歉，我之前说谎了，我没看过剧本。但是，我对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把手铐从手刹上移出来，另外一个粉红羽毛圈圈嘲笑似的晃来晃去，“你就是个弱智啊。”
“哎，你也是啊，所以共同努力吧。”我拍拍他的肩膀，车流开始异动，我再次踩下油门，“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别打10086了，打给我吧。”
前面一排亮着的灯刹灯，逐渐熄灭，我们也跟着缓缓向前移动，今天上海突然升温，天空也变蓝了好多，夕阳晕成粉紫色在路的尽头散开。我们互相沉默着，可能都在想彼此的心事吧。
学生时代最喜欢的季节就是春天，包好书皮，换上新玩具，写好一学期的计划表，踩着车去上学。万物复苏的气氛，总是给人能大干一场的错觉。结果却是，我从未在秋天收获过。只是书皮破了，习题下的答案处还是空白一片，文具全被我玩坏了，圆规用来戳同桌的胳膊，从来没用来好好画过图，学期计划表已经被明星海报盖住，谁知道完成了多少。
好像从来没为自己的人生真正努力过，总觉得反正未来的日子还长，偷懒一下又怎么样呢。得过且过地混过了十岁，混过了十八岁，混过了二十岁。好像二十六岁是突然醒来得到的一个答案。
临出门前，齐飞突然跟我说，想去北京和堂哥一起做公司。
我忙着穿衣服，收拾东西，没太留心他说了什么，就嗯嗯了两声。直到真的要走，他才又说了一句，这样可能会异地恋啊，你接受吗？
我倒是没太在意，摸了摸他脑袋，“没关系，反正你也不会坚持很久。”
他抬头看我，“这次不一样，如果不行，我就不回来了。”
“干嘛弄得跟进城打工似的，不行又怎么样了，你不少吃不少穿，就算游手好闲一点，又怎么样了呢。”我下意识这么回答。
“就是你们一直这么看我，所以我才决定如果混不好，就出国接管我爸的生意。”齐飞坐起来，把我的手从他脑袋上拿下来，“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二十岁当纨绔子弟那是酷，三十岁的纨绔子弟，那是傻逼。”
我是真的有点吓到了，“那，那我们呢？”
“我也不知道。”他把包从沙发上拿起来，挂在我身上，“你是想留在上海，还是跟我去北京，自己想想吧。”
我坐在车里，才刚想到齐飞问我的这个问题。其实我很明白他的感受。在一起两年，我们像朋友超过恋人，就像是幼儿园里的两个小朋友，玩着各种大人看不懂的游戏，生活在现实的夹缝中，仿佛就可以躲过时间，理想，未来，命运，这些大词。可是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不得不让我们回头看一眼，我们还是两年前的自己吗，我们又为更好的未来努力过吗。
我看着前方，要是导航可以告诉我明天的路会怎样就好了，越来越多事让我猝不及防，但是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在这个春天大干一场吧。不管在尽头得到的是什么，至少回头看来，我的生活不再是永远不被填完的新学期计划表。
（《女王乔安Ⅱ》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