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关系复杂的大家庭里,总有一个小孩要充当全家的骄傲,在天平的另一边,注定也要有个反面教材让全家担心,放心和烦心之间才能平衡,很遗憾的是,江齐飞多年来一直充当着后者。
全家经商,齐飞的爸爸做得最风生水起,拥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被亲戚们一遍遍提起好像这才是上天的公平安排。只比齐飞大两岁的大堂哥,从小就是他需要学习的楷模,成绩优异,学生会主席,待人接物都做得滴水不漏。而齐飞的学生时代,只要看他的排名就知道全年级多少人,哪个礼拜没惹是生非都算是新闻,当时他就想,小时候学习好有个屁用,长大了我一定比你强。天不遂人愿,哥哥的人生毫无差池,顺风顺水,大学申请到了常春藤名校,回国创业,两年已经做到三百人规模的公司,A轮融资完成,拥有一枚未婚妻,还是名校同学。哥哥一直比他强,在这条长长的跑道上,没有一秒钟被超越过。
齐飞呢,几乎活成了他的反面。去年大张旗鼓要做手游,让我亲眼看到几百万瞬间蒸发是什么样子。齐飞说了他哥哥的事之后,我也能理解,为什么从小齐飞特别想娶乔安这样的姑娘。乔安出现在谁的生命里,都是值得炫耀的砝码。
为了回避这种场面,齐飞已经好几年没和堂哥出现在同一张饭桌了,今年不知道怎么的,他从北京来,主动安排了和齐飞的饭局。说是好久也没见到了,快过年了,想要一见。
无论江齐飞要多声势浩大地去赴约,开跑车,穿金色的衣服,哪怕一边撒钱一边入场,各种虚荣心作祟,我都理解。让我生气的是,他刻意请我吃饭,正式邀请了我,但不是以他女朋友的身份,“倪好,就帮我一次吧。”他极尽诚恳,如果他有尾巴,现在一定拼命得上下摇摆。
江齐飞让我装他小秘,坐在饭店的前厅等他信号,他发短信我再上去,说出预设好的台词,搞得他现在很忙很高端一样,这样也可以在尴尬画面出现前离开。
和齐飞认识三年,恋爱两年,只见过一次他的家人,那个时候他让我假扮他的女朋友。真的已经成为女朋友之后,却再也没了这个机会。
我脑海中的两个小人经常为此打架,小A十分暴躁,我是混得多不济,多让你个孙子拿不出手,小B比较宽容,安抚着小A,倪好啊,作为都市时尚独立女性要宽容一点,你们又没结婚,不用在乎这些,而且有时候齐飞是挺可怜的,每次见爸妈自己都诚惶诚恐西装革履的,说不定他是不想让你受罪呢。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同舟共济一起淋雨的嘛,我总要帮他的。
虽然每次都是小B占上风,但是此刻,我坐在酒店的大堂,叼着果汁吸管,忍不住在想。在齐飞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呢。
前些天我因为接到一个专栏,和齐飞一起看了一部闷闷的电影,叫《45周年》讲的是一对正忙于筹备45周年结婚纪念日的老夫妻,丈夫突然接到一条消息,他五十年前在阿尔卑斯山因意外丧生的女友的遗体被找到了,丈夫骤然陷入对前女友的想念中,在妻子眼中朝夕相处四十五年的人愈发陌生了。直到妻子问了一句,如果当时你和她去意大利了,是不是会跟她结婚。
我不会告诉你们他的回答。
看完这个电影,齐飞匆匆出门办事,我坐在电脑前只打下一个标题,到底爱情面前时间是泡沫,还是时间面前爱情是泡沫。之后活生生发呆了一个小时,其实这个问题,我不敢问出口。
手机震了一下,齐飞发来的,三个字,上来吧。
我站起来,想到一会儿要怎么假装他的小秘。
假装他这两年和我无关,却活得很漂亮的生活。
餐毕,大家都有点醉意,笑变得真诚了不少,陈先生放了张卡朋特的老唱片,里面有一首翻唱的《The End Of The World》,乔安靠在沙发上,想到陆远扬办公室里的那台老唱片机,不自觉看向他,发现他胳膊撑着脑袋,也在看着自己。
乔安好意外,大家的聊天声都听不到了,时间好似被真空,陆先生耸耸肩,脸上算是唏嘘的笑吗。她不想太贪恋这一瞬间,于是站起来跟大家告别。姑娘拍拍陆先生,说我们也走吧,不打扰两位休息了。
乔安和陆先生两个人在衣帽间取衣服,狭小的空间,两人之间隔着一排衣服,透过大衣的罅隙看得见对方的脸,谁也没开口说话,沉默到连不同材质的衣物摩擦声都听得到,那首歌还没唱完,从门缝里一阵阵传来。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Cause you don't love me anymore.
“公司刚开业肯定有点难,都是正常的,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陆先生开口打破沉默。
“用不着。”
“用不着你今天会在这儿吗?”
“您不是也在这儿吗。”乔安呛回去,看到陆先生手腕上的表,是那一年她送的生日礼物,“陆总,现在平步青云,也该换块表了,这块不称你身份了。”
“可是我喜欢。”
“前任的东西还戴在身上,不合适吧。”
他拿下黑色的大衣,漏出的间隙,看到乔安的嘴巴,“我身上你用过的东西多了,难道都扔了?”
乔安也拿下自己的大衣,两人借着这个空当,可以把对方看清,醉意来了,乔安笑着说,“一点都不好笑。”
陆先生没有回答她,总不能把心也掏出来还给你吧。
“陆远扬,从今天开始我们平起平坐,既不用帮我,也不用让我。”乔安拨开衣架上层层叠叠的衣服,探过去半个身子,逼近陆先生,“否则我会误会,误会你还喜欢我。”
陆先生俯身在乔安耳边,“生意场上就按生意场上来,我既不会帮你也不会让你,可是你别说自己从来没被爱过。”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It ended when you said goodbye.
音乐停止,乔安愣住,陆先生先一步走出衣帽间。留乔安一人站在原地,再次看向门外,已经是他们关门告别的声音。她长长松了一口气,今晚终于过去了。有些话该怎么说呢。那几年,我们微不足道,江山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直到真的站上山顶,发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每一个人都像你,却没有一个人是你。我才知道,我要的不是江山。而如今呢,我还是杀得那么努力,在挂着剑鞘英武的背影里,谁也看不出,我心里的小人怕得流泪,怕江湖太大,我再也不会遇见你了。
我站在包间门口,甚至还准备了一堆文件夹抱在胸前,为了逼真地扮演江齐飞的小秘书。白眼留在门外,推门换上笑容,“江总——”我刻意娇嗔地拉长声音,却觉得气氛不对,偌大的包厢里只有两个人,一桌菜没人动过,酒已经少了半瓶,齐飞堂哥的座位背对着门,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是透过玻璃窗的折射和他起伏的肩膀我能看得出来,他在哭。
我完全呆逼了,这场影帝之争的剧本里没写这一段啊。齐飞走过来,一脸严肃,推推我的后背让我上前,“哥,她叫倪好,是我女朋友。”
堂哥深吸了一口气,控制情绪,转过身来,勉强对我笑笑,“倪好,真生动的名字。”
“哈哈哈哈,是搞笑的名字吧。”我想缓和气氛,却没有一个人接茬。
我小心翼翼地看看江齐飞,再看看堂哥,嘴还咧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齐飞用意念告诉我,什么都不要问,给我闭嘴吃饭。我心领神会,闷声不响把筷子伸向了中间的松鼠鱼。
回去的路上齐飞只是开车,没有跟我解释任何关于堂哥的事。只是问了我一句,金色的西装是不是真的很难看。
我认真地点点头,“如果你觉得拉不下来这张脸,我明天可以假装你小秘书去帮你退掉。”
“今天看到的事,以后见到堂哥不准再提起了。”
“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他?”
“还会吧。”齐飞喝了口水,故作口齿不清地说,“毕竟,要共度余生的话,你是我的第一选择。”
我抓了一下安全带,掩饰心中的小兴奋,脑子里的小A指着小B狂笑,你看你看,很多事没必要着急去要答案的,这次终于保持了都市时尚独立女性的风度呢!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堂哥是来借钱的,今年诸事不顺,公司周转不灵,否则不可能跟他开口的。
席间他说起一件齐飞小时候根本没注意的琐事,过年期间长辈发红包喜欢让家里的小孩磕头,这种时候齐飞不是在玩着他的游戏就是在外面放炮,从来不屑参与的,回来的饭局总能看到大家夸奖着堂哥聪明听话懂事。齐飞不明白所有的懂事并非天生,有些时候可能是因为过分辛苦才能早熟吧,从小会察言观色,努力去争取做到最好来改变现状。因为有嗜赌成性的爸爸,甚至连春节的压岁钱都显得格外重要,每一分钟都不敢离开,帮着大人干活,给爷爷奶奶磕头,想了一堆漂亮话跟叔叔婶婶说,只是怕错过任何一包压岁钱。这么说出来,是不是又小人又卑微。努力读书,出国,想方设法组建自己的家庭,只是为了能离他们越远越好,今年爸爸生了胃癌,他心里想着是罪有应得,却还是不得不支付高昂的治疗费用,反复手术反复复发,在监护病房外,甚至希望他就这么死了,如果这么死掉就好了,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在我那么不容易向前迈一步时被他拖回来两步。
为什么你就可以活得这么轻松,为什么你就可以,为什么我只差那么一点,不能成为你们家的小孩。
堂哥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齐飞感觉穿着一身金色的自己就像个小丑。
上帝明明在分巧克力,却没有一个人开心,目光所及内,大家总觉得对方拿到的那块更甜。
食物都是带着欺骗性的,只看到牛排煎到焦香的表面,里面的血腥只有咬下去才知道。
我们停好车,我刚想和齐飞说点什么,我总觉得应该跟他说点,“你很好”——就算其实没那么好,我也很喜欢这类的话。
“我今年回去过年。”
“哈?!”齐飞竟然要回家过年了。
一条清蒸鲥鱼,如此鲜美,你小心地试探,往往吃最后一口被鱼刺卡住。
“嗯,今年我哥不会回去了,是我耀武扬威的时候了。哈!哈!哈!”当没说,对于自我认知如此有误区的小伙儿,不需要任何心理建设。
满树樱桃,长得一样甜,最酸的那颗却永远被你挑中。
乔安走过来敲敲车窗,“别在里面腻了,不怕一氧化碳中毒啊,晚上没吃饱,一起去夜个宵。”
可惜我们无非饮食男女,谁也逃不掉人类共同的弱点,欲望永不眠,明知道危险,也忍不住去试探。
于是,我们开始假装讨厌。假装讨厌过节,假装讨厌堆雪人,假装讨厌人声鼎沸的热闹。因为我们知道,都会融化,都会结束,都会散场的。
我们越想要的,越快失去,最想要的,永不得到。
(《女王乔安Ⅱ》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