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8日星期三Ⅳ
邹旭东在靶场打掉过不下六百发子弹,在大街上从没打过一发。不只是他,连比他多了十年警龄的老陈也从来没在街上开过枪。这一次,可让他碰上了。
老陈的发福程度在这个岁数的男人里头还算尚可接受,但在警察里就不怎么样了。岁月没带走他的近视,又送来了几分老光。架了一副双功能的眼镜,他却仍要抢着开车。
在到达现场之前,邹旭东他们只知道有持枪劫匪打劫了银行,还不知道那枪是真是假。现在他们都知道了。因为有别的警察比他们知道得更早,而他们没能走出那辆千疮百孔的警车。
老陈喊出那句“举起手来”的时候,邹旭东已经打开了保险,瞄准了那个背对着他们的男人。他和训练时做得完全一样,双手握枪,手肘弯曲,三点一线,停住呼吸——理应瞄得很准。可当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两颗子弹打碎了他们的车窗玻璃时,他下意识地扣了好几下扳机以后,才发现自己瞄得一点也不准——那个男人飞快地冲进了路边的大楼,毫发无伤的人才会有这般身手。
见鬼,这下麻烦了!建筑物里总是有大把的人质。怎么办?追上去?邹旭东还在犹豫,又一发子弹飞来,听声音是打中了保险杠。
他们只好继续开火还击。这一次邹旭东没空回忆什么标准动作,只管用双眼紧盯住那辆桑塔纳背后指甲盖大小的人头连连扣下扳机。
所以他打中了。桑塔纳轮廓凸出的那个人形不见了踪影,像突然被蹭掉的反光镜一样。邹旭东聆听了半天,过滤掉了老陈惊魂未定放出去的两枪,才确定对面的歹徒乙可能真的中弹了。
邹旭东已在心里给他冠上了“乙”的编号,显然逃进大楼的那个才算得上歹徒甲。这可不光是先后顺序的问题。电视里不都是这样吗?那些没名字的角色也有主次之分:甲有台词的时候,乙不一定有;甲被痛扁的时候动作一定比乙复杂,死起来也比较好看;哪怕演强暴戏,甲脱了裤子,乙还只能在一旁淫笑……不知道他们退场以后,领的便当一样不一样?
警员邹旭东在大街上成功击倒了歹徒乙,但歹徒甲跑进了全是人的百货商店,余下的任务难度显然超过了一半。
就在邹旭东这么想的时候,百货商店里突然冲出来了一个人,伴随着“嗒嗒嗒”的声音。
邹旭东立刻瞄准了他,但发现他跑得飞快,正要移动枪口重新瞄准,才看清这个“他”其实是“她”。这是个穿着银灰色短裙和黑丝袜的女人,双手毫无意义地乱舞,几乎让人以为她拿着武器,脚步却像羚羊一样迅捷,还有同样的弹跳感。“嗒嗒嗒”的声音来自于她脚上穿的高跟鞋。邹旭东估计,同一个女人,如果在运动会上发给她一双跑鞋,可能跑得只有现在一半快。
很快有别的人跟在这个女人身后跑了出来,邹旭东下意识地把枪口移过去,不出意外地发现那也不过是受惊的群众而已。面对警察的枪口,他们并无退缩之意,只是跑得更加凌乱了,好像被碰倒的药瓶里撒出来的六味地黄丸。邹旭东不知应不应该喊两句什么,好像“不要慌”“保持镇定”之类,但他心里明白这完全没有用。
在工作日的下午,这座城市竟会有那么多逛商店的人!歹徒甲会不会混在人群中跑出来?邹旭东瞪大眼睛搜寻着条纹衫裤,许久以后才觉得对手不会有那么聪明大胆。
透过车厢,他看了一眼警车另一侧的老陈。枪声停止了都有一百年了,这老小子仍躲在车门后面,发梢距离车顶有一公里之遥,握枪的姿势,说明了每一根手指都恨不能往后更缩一步好把别人顶在前面,枪口在这样的支持下不可避免地斜指天空,若在夜晚,说不定能射中月亮。此时邹旭东才注意到,老陈刚才停车的时候用了一个漂亮的急刹左转,这样离枪口更近的就肯定不是自己这边。
干得漂亮。
怎么办?和这样一个家伙商量吗?是的。一个声音说。结论一定是固守待援。这是最好的选择了不是吗?如果有人质被挟持了,也没办法。只要守在门口等待一会儿,特警会来,领导会来,说不定谈判专家也会来。还有新闻记者,他们会让一切看起来像一场电影那样安全。
33岁的警察邹旭东吐出了一口气,双手握枪,枪口垂直指向地面,弓腰收胯,小腿紧绷,在人潮里逆流而上,跑上了百货商店的台阶。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事后如果有记者采访,一定会诱导他说出如下理由:歹徒甲应该惊魂未定,要将他一鼓成擒正当其时。
在百货商店的底楼,邹旭东看到的景象与陆仁甲大不相同。化妆品和珠宝的柜台形成了一个个死角,皮鞋专柜前的镜子偶尔还来添乱,每一个地方都危机四伏。还没逃离的顾客不多,但个个都像“水果忍者”里冒出的炸弹,考验着邹旭东的眼力和神经。他几乎要骂娘的当口,一个穿黑马甲的女营业员做了一件有用的事——伸手指了指电动扶梯,又朝斜上方指了指。
邹旭东点了点头表达了谢意,挥了挥手让她赶快离开。女营业员听话地照做了。
在跨上自动扶梯之前,邹旭东朝上张望了一下,不出所料毫无异状。歹徒不会勇敢到一夫当关地守在电梯口,就像他不会傻到去乘箱式电梯,把自己的行踪留在摄像头里。
那么他会不会躲在某个柜台后面瞄准着楼梯口呢?邹旭东看了看自动扶梯的位置,想象了一下二楼的布局。不会吧,要躲在看得到楼梯口的随便哪个位置,都没法兼顾箱式电梯和消防通道口。不过,歹徒也许很笨。如果他很聪明,就不会逃上楼去。要是向下逃到B1层,还能从车库离开。但也许他笨到了根本不会想到埋伏在楼梯口。怎么办?他会不会笨得恰到好处呢?
望着一格格向楼上滚去的自动扶梯,邹旭东 “一、二、一、二”地默数着,渐渐地这有节奏地数数声好像警校教官的口令,压过了其他一切的思考。
他迈步踩上了楼梯。
即便在这种时刻完全没有必要左行右立,他仍无意识地站在了右侧。
没人规定歹徒一定要站在楼梯正面迎击,不过邹旭东还是握枪指向了前方。
一顶帽子在活动的地平线上迎接了他。
是顶女帽。
属于一具模特。
这层是女装,顾客当然大部分是女人,都跑得一干二净了,很好。歹徒甲会不会穿上一身女装扮成模特以为可以蒙混过去?不可能,那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
但邹旭东还是不疾不徐地把整层都扫了一遍,模仿了CS里的持枪动作。从文胸和内裤间穿过时,他告诉自己不要介意,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一条掉落在地的围巾几乎绊了他一跤,他伸手一扶身边的模特,扯下了一块上衣吊牌。2399。不如去抢。
他妈难怪有人去抢。
邹旭东再次登上自动扶梯,这次他没有那么紧张,虽说面临的危险其实更大了——这栋楼有七层高,歹徒甲不在第一层和第二层,那么在第三层的概率就是……五分之一,不用说,比刚才的七分之一和六分之一高了。高了多少?邹旭东脑子里做着毫无意义的分数运算,好让紧张感缓解一点。但马上意识到这不对,紧张感让人不舒服,但在很多时候能救人命。
三层还是女装,不过更花哨、可爱一些,是为年轻女孩准备的。邹旭东的老婆衣柜里也有这样的衣服,只不过近几年穿得越来越少了。她直到现在有时还会突然变成十几岁女孩的娃娃音,发出欢喜的惊叫,特别是在看到某些东西,比如Hello Kitty,或者那种睫毛长长、半人半猴子的毛绒娃娃,还有柜台旁那一人高的玩具熊——
玩具熊的背后有一块灰色的布料露了出来。
邹旭东立刻举起了枪,喝令道:“不许动!站出来!”
一个男人从玩具熊背后走了出来,高举起手,表情呆滞,身穿廉价西服,左胸前缝着块名牌,衬衣领子有一只翻在了外面。是个营业员。首先他没有逃跑,其次他躲在这里一动不动,该说他胆大还是胆小?邹旭东没时间理会,压低了声音问了句:“看见他了吗?”
营业员点点头,“他上楼了。”声音有点颤抖。看来他是胆小的。
邹旭东瞥了一眼一旁的箱式电梯,两个提示楼层的数字都是“1”,没有人从楼上下去过。“快下楼。”对营业员轻声交代了一句以后,他换枪到左手,迅速地在裤脚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再一次走向了自动扶梯。
现在,概率是四分之一了。
陆仁甲站在这个愚笨警察的背后,把手伸向了后裤腰。那里没系皮带,但得益于裤子原来的主人腰身苗条,仍然勒得住那把手枪。皮带,现在捆在他主人的手上。袜子,陆仁甲没时间穿,塞在了口袋里。他用了一条领带而不是袜子来塞那个营业员的嘴,说明他还顾得上一点礼貌。这种体贴是互相的不是吗?所以真正的营业员很老实地躺在柜台后面,没发出一点声响不是吗?所以,现在没必要撂倒这个警察,不是吗?
但是,陌生的衣服,陌生的场景,陌生的对白,还有几分钟前还算陌生、后来却迅速熟悉起来的枪柄的触感,那件被他用来擦过脸、沾满血渍团在柜台后面的病号服,加上刚才每个人看自己的恐惧眼神,这一切都让陆仁甲觉得自己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朝枪口冒出的硝烟吹一口气,看着地上的对手垂死抽搐,扬起单侧嘴角一笑,目露凶光。一个约翰韦恩,一个周润发。
手指接触到了冰冷金属握把,另一头,击发过的枪膛在皮肤上留下的温热,好像告别的吻,来自急不可耐再次出门的人。
别人校园里的球场上,垒包间的白线是新画的。
该投一个坏球牵制了:捕手对着陆仁甲打出了暗号。陆仁甲摇了摇头。已经是九局下半,球数两好一坏,对方肯定也会想到这一点。所以要反其道而行之。
掌心球?第一球已经用过了。而且和坏球的区别太大。
外切球?OK。
对方果然目送。
赢了!
一定有人欢呼了。是谁陆仁甲记不清了。
他记得的是自己在六局下半起担任救援投手,取得9出局,3安打无失分。打击轮次则是在两好一坏时上了当,把一个坏球打出了界。不算什么上佳表现,但保住了胜果。
陆仁甲从来都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干什么。
凉席发出了短促的刮擦声,膝盖的皮破了,但陆仁甲无暇顾及,胳膊被身下的女孩掐进了三片指甲,却还不是他身上唯一有感觉的地方。
完事时他看了闹钟一眼,好奇其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是不是也都在意时间。他把胳膊垫在女孩脖子底下,算是尽到了拥抱的义务。薄纱窗帘阻住了大半阳光,玻璃隔开了部分蝉鸣,陆仁甲的空虚,也许全是因为这种什么都只做了一半的半吊子感觉。
“你也是第一次吗?”女孩的声音很轻,却和纸巾上的血迹一样不容人忽略。
在说出“嗯”以前,陆仁甲很注意地转过脸去,看着她的眼睛给了她一个微笑。这是负责任的撒谎者应有的操守。
他知道这时候女孩会翻过身来抱他,但额头上的一吻让他有点意外。不过他很快派出左手摩挲长发做了回应。
陆仁甲从来都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干什么。
陆仁甲打了一个温莎结来搭配烫过头的宽领白衬衣,拉过凳子时放慢了动作,坐得腰杆挺直双膝并拢——这一切都显示出职场新人应有的恭敬紧张。1080是一家虽然经历了爆发性成长,却并不宣扬前卫张狂的IT企业,这一点从面试他的Andy的穿着就能看得出来。
“如果你所在的团队开发某个产品,你在其中做出了某个创新,最后这一点让产品大获成功,而团队其他成员并不知道这创新是谁做的。在庆功宴上,你会怎么做?”
“我会告诉所有人这是我做的。”
“你有没有想过同事可能会为此感到不舒服?”
“想过。但公司付薪水给我不是为了让同事感到舒服,而是为了创造价值。我相信给表现优秀的员工好评价,能够鼓励所有员工创造更多价值。”故意停顿了一下,陆仁甲说出了早已想好的话,“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当鲶鱼的。”
Andy没有表情,不久以后,陆仁甲会发现这就已经相当于微笑了。
陆仁甲从来都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干什么。
二十六年来,陆仁甲总是知道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这些角色,都是他分析利害自己决定扮演的……吗?
也许不是。也许他都是被迫的,只是自己并不知道;也许纵非如此,也有人早已预见他要做的一切。也许他只是生活在自由意志幻觉中的俄狄浦斯,入了戏而不自知的演员,直到最近才得窥剧本。
如果游戏确实需要他扮演一个角色,那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在逃亡中迷失自己,逐渐崩溃的真正杀人犯吗?
没门。陆仁甲把手从背后垂下来,不疾不徐地朝自动扶梯走了过去。随着扶梯下降时,在对面准备上楼的警察看了他一眼,他微微点头,几乎控制不住报以一笑的冲动。
别笑,傻瓜!拿出害怕的样子来。你难道不是真的很害怕吗?你不怕在刚才拔枪的瞬间,窗外有一颗狙击枪的子弹飞进来吗?更不用提……你不怕那个想拔枪的自己吗?
陆仁甲重新来到大街上。如果他现在有一块手表或者一部手机,就会知道距自己冲进这扇门,只过了短短八分钟而已,但感觉起来比半小时还长。这座城市的空气远远谈不上清新,尤其是日暮时分,但陆仁甲还是着实狠狠地呼吸了几大口。毕竟他刚刚豪赌了一场,并且赢了——那个警察没有直接朝着他的脸来上一枪,谢天谢地,他不是5W游戏里的人……他本可以在那警察面前坦荡荡地交出枪来,把事实说清楚:自己不过是开车撞了人,可没有武装抢劫,更没有袭过警,他是开了枪,但那算是正当防卫吧。但他不能冒这个险。“没准游戏只是想继续玩我。”在这个声音来得及变清晰以前,陆仁甲努力把它从脑海中撇去了。
街上有足够的麻烦等着他处理,确切说是等着他逃避。
那辆新来的警车还在,有个警察坐在驾驶座上。应该用什么样的步态、什么样的表情走过才不会引起怀疑?要是有个人能让他模仿一下就好了。该死,最后一个无辜民众逃出这里已经多久了?
好在车上的警察根本没注意到他,而是忙着在用对讲机说话。这说明警方支援随时可能到达,得抓紧离开。陆仁甲根本没有回头看那三名抢匪倒下的地方,快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在路过自己坐着前来的警车时,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车上的尸体。苍蝇已经叮上了娃娃脸的眼皮。
枪林弹雨也无法阻挡繁殖的欲望。也或者它本来就与死亡形影不离。
也许是抢来的裤子太紧,或许是从裤腰转移到右裤袋的枪占去了地方又总是晃荡,在大街上快步行走的陆仁甲,发现自己裤裆里不知从何时起已成了硬梆梆的。
2015年7月8日星期三Ⅴ
离开那个街区以后,陆仁甲下意识地寻找地铁口。四周没有。失望只有片刻,他立刻庆幸自己没那么干:地铁可不是个好主意,人多摄像头也多,是瓮中捉鳖的好地方。
会想到地铁,只是因为他本能地不想待在这危机重重的街面上。距离天黑起码还有两个小时以上,像观光客似的大摇大摆地逛街是绝对危险的,也许会撞上某个刚才从百货商店逃出来的人。回家?根本不用考虑,警察一定封锁了那里。他也不能长久逗留在某个室内,比如超市、银行、办公大楼,那里都有摄像头。
他摸了摸口袋,那里有营业员留下的皮夹,他之前一直没空打开看,里面有……居然只有五十块钱?!
这个营业员一定觉得在自己两点一线的生活中,绝不会产生任何需要花钱的意外。看来他结婚了,而且刚结不久。
五十块够干什么?在旅馆开个房间是别想了,何况他没有身份证,有也不敢用。用作交通费的话……够买一张去苏州的火车票!但想想要面对的安检,还是算了吧。够买几件破烂行头把自己打扮成要饭的吗?也许够,但肯定不够给帮主什么的烧香上供。
思考让陆仁甲感到嗓子冒烟,迫切想喝点什么。不能去咖啡馆,那里蹭网的人多,知道消息会比较快,而且大多无聊得不介意管管闲事。麦记或者KFC?流动人口太多,太危险。自动售货机?除了地铁站,想不出哪里一定会有。
陆仁甲走进紧挨着的两家便利店中人少的那一家。在伸手拿一瓶佳得乐的时候,一个人从背后靠近了他。他骤然转身,险些把拳头挥出去,好在抬头时,玻璃门映照出了对方的模样——一个普通的OL。
他就势转到旁边卖速食品的货架上,撇下那个吓了一跳的女人,假装成只是突然想起自己饿了的人。
然后他发现,自己真的饿了。超市里有便当卖,可以点菜,还有包子、香肠和关东煮。但那样会不得不跟营业员多说几句话。
最后,他拿了一块装在三角形盒子里的披萨。中间他拿起过一个牛蒡餐包,又因为觉得太过小众,可能引起注意而放下了。
在柜台结账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假装对杜蕾斯振动棒的新包装版兴趣盎然。排在前面等着营业员扫完那一袋袋薯片的女人,没空提前拉开钱包拉链准备付款,却有空瞄他一眼,带着鄙视。
终于轮到他了。
“要帮您热一下吗?”培训良好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拿起东西就走。
叮咚!自动门打开的同时,店员在背后喊起来,“先生!”
他把佳得乐交到左手空出了右手,伸向了裤袋……
“您的找零。”
就算知道了只是最普通的虚惊一场,他也恨不得头也不回就此离开。
但他只有这点钱,三十六块六,不容浪费。
从记事起,陆仁甲就没有在大街上吃过东西。对此他一直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而现在有了一个:这样你感到难吃的表情就会被别人看到,他们还会觉得你咎由自取。手里的这块东西根本不能被叫做披萨,发明它的人肯定没想到有人胆敢不热一下就吃它。但陆仁甲仍然吃得很快,每口咀嚼三十下的习惯早被抛到了不知何处。
等到吃完了他才有那么一刻匆匆想起:他刚才好像杀了两个人。
第一次杀人后会感觉想吐,很多小说和电影这么说。也有不少其他小说和电影说,第一次杀人就跟第一次做爱差不多。陆仁甲打了一个饱嗝,又特地想了想那个从头到尾都闻得到洗发露味的黄昏,觉得自己没法证明上述两种说法是真是假。也许因为自己不是个好例子。也许因为第一次和第二次间隔太短。
撒谎,偷盗,手淫,伤害所爱……第二次的作用从来都是用来扭曲第一次,让它变得柔软,平常(却更虚假),好消化。但陆仁甲的第二次开枪却没得到这份好处,好像被刚嫁出长女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伤感的父母急匆匆送上花轿的次女,稀薄得如同别人的影子。
也许他们没死,只是受了重伤。陆仁甲清楚这种想法里有多少安慰的成分,多得让“开枪完全是迫不得已正当防卫”都显得不那么确定了。
生理上不是全无异状。肠胃里有了东西以后,之前时不时从肚脐上方冒出,一波波扩散到全身的寒意消失了。但眼睛和耳朵做起了怪,陆仁甲许久之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它们敏锐得过分了。
一个棕发女人迎面走来,脖子上挂着一串十一颗珠子的项链,相距不足三米时,她把手伸进了米黑两色方格皮包里,掏出时拿着一只手机。按键音的音阶完全一样,听不出她到底摁了什么。
一辆出租车在二十五米外停了下来,十一秒后一个中年男人跨出来,打开后备箱抬出一只银白色的旅行箱。箱子握把上仍残留着机场的贴纸,航班号是MU5114。
公交车站的金属座上,一对校服装扮的少年男女站起身,座位上留下一杯还剩1/4的珍珠奶茶。旁边的站牌上列着6条线路,最早的早班车是5:35,最晚的末班车是23:6。
卖床上用品的店铺玻璃上反贴着“清仓狂甩,还剩3天”的黑字红纸,“3”字故意打在一张小纸上,却禁不起人真心怀疑店主是否每日撕下来重贴过。
黑色的T恤背后写着两行英语:“be part of my word, we can hold future in our hands”,T恤下方牛仔裤包裹的臀部却是十足拉丁的。
石制铭牌上写着二零零六年建,铭牌依附的外墙已泛黄如老烟枪的指甲。
垃圾箱盖上躺着两张纸片,分别是机票和旅游的广告,伦敦、法兰克福、东京、旧金山和周庄、甪直、慈溪、杭州层叠交错。
“星期六上午好了”“他说过了七天不让退了”“你上次还没吃够啊又要去”“我转发给你”“不是绿的,是一半绿一半蓝的”“她老公你没见过啊”……
陆仁甲从来没意识到过一整条街上有那么多人/东西/事,他的每一种感官像是各自打了一针兴奋剂,搜寻着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的东西。何时?哪里?谁?或者什么,怎么样?
他想到一款游戏的名字,眼前的情形好像自己正在玩它——“找你妹”。这比喻挺贴切,却没法让他有哪怕片刻忘记,其实他玩的是另一款游戏。
没有手机来告诉他“恭喜你level up”了,也没有再出现身背英语提示的捡垃圾老头,但他清楚自己还在游戏里。游戏还在进行。他的感官用忙碌不懈的工作告诉了他。
曾几何时——他觉得那是好久以前了——他猜测有一个疯子想让他神经紧张,好抓住他的破绽给他迎头痛击。而现在,他知道了幕后指使比他原以为的强大得多,却越来越不明白动机是什么。是,他现在确实狼狈不堪神经兮兮,但这么做有必要吗?能安排出这一切的人,要整他这么个普通人,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难道这一切真的不是安排好的?或者安排的是上帝?
理性告诉他这不可能。但理性有多靠得住呢?此外,它还是平时的理性吗?
陆仁甲决定无论如何需要找到一点“平时”的东西。不用看一部《EVA》剧场版,他就早已知道,人会一直穿一种风格的衣服不是因为那样最好看,一直走一样的路线去上班不是因为那条路最短,跟不爱的人还能相守很久不是因为责任心,戴假面具而能持之以恒不是因为诡诈更不是依靠毅力,而是因为人缺少了名为“平时”的陆地就会漂浮,缺少了名为“日常”的空气就会窒息——好像现在的他,穿着抢来的衣服,鼻腔里萦绕着虚构的血腥,站在一如如常却看起来杀机四伏的街头,随时都打算做点什么好把荒谬推到极致,比如拔枪把最后一颗子弹朝着随便哪颗脑袋发射出去。也许那时会有幕布从天空中裂开,会有工作人员和观众给他鼓掌,好像《楚门的世界》那样。也许不会。但没关系。荒谬到了极致,就不得不露出真面目,划下它的疆界,好像恐怖故事里的鬼怪如果留下确定的形象,就变得多多少少不那么吓人了。
要不就这么干吧?一个没有语调的声音说。陆仁甲把手伸向口袋,捏紧了枪柄。
“你会不会开车啊?!”公交车站的路边,一个少妇冲着刚停下来的一辆白色标致408发出怒吼,她手里推着的童车里发出一声突兀的啼哭,好像一记全垒打,直击陆仁甲的脑门,让他奇怪自己怎么会到这时候才想起:我今天杀过的人不是两个。
是三个。
那个在前轮下丧生的小孩。是男的还是女的?围观者依稀说过,是个女孩。
和任何在九十年代长大的男孩一样,陆仁甲看过不少枪战片,在街头开枪命中劫匪的桥段,并不全然让人恶心,还多少给他带来了一点兴奋,甚至自得。而当女孩的事闯回头脑时,陆仁甲才发现任何正面的情绪都纯属幻觉。
你本是个连鸡都没杀过的白领,唯一“杀”过的东西叫病毒,一日之间竟成了个屠夫。
眼前的局面不容他细细品味。标致里走出一个男人,脸色和步履都能看出喝了酒。
“酒后驾车?!你想坐牢啊!”少妇的斥骂声像夏日里劈头浇下来的热粥。
“坐牢谁怕啊!”醉酒者完全不理会这一套,出手推推搡搡起来。
少妇想打开他的手,谁知却激起了对方的蛮劲,推搡很快变成了扭打。原本坐在副驾驶座的另一个男人也走了出来,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他是去劝架的。好,这样就好了。等等,他在干嘛?
他大概比同伴醉得更厉害。证据是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居然伸手吧少妇婴儿车里的孩子拽了出来。
少妇惊呼:“你要做啥?!”
是啊,他要干什么?
不管他要干什么,陆仁甲的第一反应是上前阻止。婴儿车距离他不过两米远,醉汉看起来也并不特别强壮。
但是,他的手动不了。
就在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这双手驾驶过杀人的方向盘,从尸体上拿走过枪,扣动过扳机打穿过人头,现在被派去握一条醉汉的胳膊,居然说“报告大王,我动不了”。太矫情了。陆仁甲对自己说,却没法驱赶走头脑里那个清晰的声音:
别去,别做任何显眼的事。
你应该当做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默默走过,作为交换,就会谁也没看到你,谁也没听到你。
醉汉抱起婴儿不是像抱起一条狗,甚至不是像捧起一块蛋糕,而像是举起一个奖杯。那婴儿反倒没有哭,简直好像在这个岁数就已经了解到哭泣只对关心他的人有效,眼前的意外处境值得他安静地观察。醉汉的手举到最高了,陆仁甲看不出婴儿有没有判断出什么来,身体里却有一个声音在怂恿他出言提醒:孩子,你就要死了。
如果这个婴儿也参加了5W游戏,会在游戏中看到什么?又选择了什么?是“2015年7月8日”?是“被过路醉汉高举过头”?还是自己的名字?不,他连话都不会说。那么是谁替他做的选择?谁选择把他拖进了游戏?玩家是那女人吗?玩家是那个司机吗?玩家是那个正准备行凶的人吗?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冷眼旁观的任何一个人?
所有这些闪念都出现在一次打雷的时间里,它们好像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如不快点出场,就会马上让位于目视暴行而无动于衷的自责后悔。
一只手钳住了醉汉的手腕,紧跟着是另一只,托向了婴儿,保护他不被伤害。
这两只都不是陆仁甲的手。
是一个路过的男人夺下了婴儿,说着“你昏头啦?”之类呵斥的话。他的长相、穿着陆仁甲都不关心。那些突然冒出来,如梦初醒般七嘴八舌的人们说了什么,他也不关心。那个婴儿没事了。不会再死人了。没有游戏。如果有,也被破坏了。
他可以继续低头向前走。
但是,能走向哪里?
在答案明晰以前,一辆公交车避过标致停靠在了车站上。陆仁甲跨了上去。
这不是一条陆仁甲熟悉的公交线,但车窗外滑过的风景与城市的其他地方大同小异。成片的商业区在一分钟内就退去了,继之而来的是一段因为拆迁成本高昂而被时间抛弃的街道,好像老相片般,陈列出二十年前风格的小饭馆、鞋店、面包房、发廊、网吧……
网吧。
陆仁甲第一眼看到它,就立刻拿定了主意,挤向了下客车门。
陆仁甲上一次在网吧通宵还是在大学时,热衷团战的“周爷们”,敲开六扇寝室门,挨个问“通宵吗?”并给每个回答“去”的兄弟递上一张十块钱,活像发英语培训广告的小哥。今时今日这样的经验给了他提示,在没证件投宿旅馆,也没钱藏身浴场,更没胆量睡在公园的窘境中,他至少可以在这里猫一晚。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电脑。没有电脑,就算口袋里揣着一支枪,陆仁甲也觉得自己好像赤手空拳的战士,脆弱而尴尬。
无论怎么抵抗时间,网吧这种地方毕竟也和二十年前大不一样了,成排的显示器甭管什么牌子,都是至少25寸的,但好在这里不是那种窗明几净,提供饮料咖啡、情侣雅座和会员充值卡的网咖。
“身份证。”
“拜托,我看着还未成年吗?”
管理员小哥看了陆仁甲一眼,“不是成不成年,按规定……”
“按规定这还算赌博呢……”陆仁甲指了指柜台对面靠墙摆放的三台老虎机。
小哥不再坚持了。
“手机号。”
“手机号?”陆仁甲那年月上网吧倒是没要过这个,“要来干嘛?”
小哥的眼神里已经透出了看土包子的不耐烦,“发密码给你。”
“哦,手机没电了,你直接告诉我得了。”
小哥叹口气,甩了支笔给陆仁甲,“账号是070915,密码是011638”。
2个六位数而已,出于自尊,陆仁甲很想不用笔凭脑子记,但以防万一——尤其是在经历过那么多万一之后——他还是拿起笔把这两串数字写在了手上。
网吧的上座率能有八成左右,组队玩家们吆喝的口音,说明了第二代进城务工人员已经与父辈们业余生活截然不同。陆仁甲尽可能地找了一个左右无人,背对门口的位子坐下。在等待开机的十几秒里,他发现了这个位子空着的理由:Z、X和S键被烟头烫得凹下去了一块,看着很不舒服。
好在键本身没坏。陆仁甲打开IE之后在地址栏里试了试,这不是机械键盘,但好在他现在也不追求速度。
软件方面,主页面上跳出来的是LOL,星际2,甚至还有象棋之类的冷门游戏,还有就是视频网站。固然没有wireshark和ultraedit之类的工具,但网速不错,想要什么都可以下载,包括他藏在云空间的Hotpepper。
他要找到谁,至少QQ是现成的。
陆仁甲当然不能用自己的QQ登陆。绑架犯、小偷乃至皮条客因为QQ被追踪而落网早已屡见不鲜,尽管陆仁甲非常想掌握现状,也不敢直接登上去问一问周致淑:现在是什么情况了?警察来找过你吗?
微博哪怕仅仅是只看不发,现在也要求你登陆,陆仁甲花几分钟扫了一扫主页,完全没看到枪战的任何消息。
封锁得倒好。
这时候要能看看朋友圈就好了。
朋友圈……朋友……突然陆仁甲想起来,自己帮王珍妮找回过QQ号。
她的号码是什么来着?
注:鲶鱼——指“鲶鱼效应”中的鲶鱼。鲶鱼效应:捕鱼者在装满沙丁鱼的鱼槽里放进一条鲶鱼,沙丁鱼会因为见了鲶鱼而紧张,增加游动。这样有助于提高沙丁鱼在运输中的存活率。在企业中将有威胁性的某人加入到原有团队中以提升团队效力比喻为“鲶鱼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