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第九话


文/夜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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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6日星期一

 

第二天早晨7点09分,护士进来发体温表的时候,陆仁甲虽没闹钟,却也已经醒了。半是因为昨天的经历给他的疲劳还不如惊吓多,半是因为周致淑说要一早来看他。如果不是陆仁甲花了十分钟来保证自己确实没大碍,她半夜就会来。

父母离去以后,陆仁甲用了很短的时间适应了靠计算精准的日程表填满生活,来忘记一些并不重要的需求,现在他有点重新回想起了其中之一——有人关心的感觉。

身处病中,可以原谅。


未免自己变得更为松懈,3分钟一到,他就抽出了体温计。36度9,果然把点滴速度调到每秒一次,他就完全没了热度,昨夜的低烧不过是输液反应而已,完全无需担心。陆仁甲几乎想摁下铃召唤来护士分享这份成就,但想想还是不要那么严谨苛刻,她很快会自己来的。

三十秒,一分钟,一分十五秒……

然而走进来的不是发给他体温计的护士,也不是护士,甚至根本不是女的,而是一个陌生男人。


陆仁甲的全身神经骤然紧绷起来,所有好莱坞/香港电影里杀手在医院枪杀/刺杀/闷杀或者仅仅拔掉氧气管灭口的桥段一起涌入了他的脑海,缠绕着不分彼此。此时此刻如果他的伤势重到医院给他加了心率监视器,一定能看到一个夸张的数字,比点滴的速度快得多。陆仁甲几乎要动手去摁那个后悔没摁的呼叫铃,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两件事:一、这根本来不及起到什么作用;二、还是看看再说。

于是他看了看。


来人大概四十岁左右,穿一身浅灰色夹克,竖条纹衬衫束在腰带里,身材相当壮实,头顶微秃,一只眼睛里有些血丝,下巴上的胡渣并不干净,身上透露出这种气质:我娶了个跟我一样大的老婆,她迷恋网游,每天除了省级打怪,她啥也不干。进门时他的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身上烟味浓烈。

“你就是陆仁甲?”

在对方问出“你是?”以前,陆仁甲已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对陆仁甲的反问,灰夹克并不罗嗦,直接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了一张证件晃了晃。陆仁甲看清了上面的警徽,才恍然大悟这种事情原来真的跟电影里的差不多啊。

立刻开口解释?或者控诉?还是等待提问?在陆仁甲犹豫间,来人已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

“你家煤气炉用了几年了?!”灰夹克语气里的怪责之意比问题内容本身更让陆仁甲意外。

“什么?”

“听不懂啊?煤气!”

“三年……”陆仁甲机械地回答,“零六个月……”见对方表情并无缓和,又徒劳地补充了句,“搬过来就用了。”

“三年半了都没事,偏偏有警察来敲门就爆炸了?”


陆仁甲听到了昨天徐杰对这件事的认识,也想到了这可能是常见的误解,但没想到警察会拿这种误解来怪自己,正想开口解释,却突然想到一个念头:这真的就是警方的疏忽吗?有没有可能是一只无形的手把真相掩盖了呢?尽管只是一瞬间,也足以让他把刚要出口的“你们没看出来这不是煤气爆炸吗”换成了“我没有……这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灰夹克嗤笑了一声,“自杀只有吸煤气的没有点煤气的。”说话间他曾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不知是因为这是病房,还是讨论的话题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我没要自杀。”陆仁甲镇定下来不卑不亢地说。

“知道你没要自杀,你是要杀人。”

“啊!?”陆仁甲这下真的大吃一惊了。但至少这种惊讶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出自无辜者突遭指责,而非心里有鬼。


灰夹克又笑了一下,这次表情更缓和了。“不杀人你买枪干什么?”

陆仁甲想起了那支竖靠在桌子边的AWP,发现这问题一言难尽,只好先表明:“那不是真枪。”

“废话!真枪我还不认识?!” 灰夹克板下脸来骂道,但眼里的得意神色更浓,“我早跟小顾说,那多数就是个仿真枪,用不着大惊小怪。结果他不信,非要跑到你这霉星家里查,结果中奖了!”

陆仁甲此时才渐渐把握住头绪。看来那个来敲门的警察,就是“小顾”了。而他来敲门是因为我有枪?

“是谁说我有枪的?”

“怎么,你还想报复证人!”

“没有没有没有……”不用问了,肯定是对面楼里哪个烧菜不专心又胆小如鼠的八婆。

“小子!”灰夹克明明是南方人,只有说“子”的发音却像极了“贼”,“算你走运!你那点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累警方受伤,要不是看你在住院,至少拘留三十天!”


陆仁甲对这种恫吓倒不怎么介意,他感到失望的是警察也完全把这当做了意外事故。他该怎么向人解释,其实这是有人在他家里放了炸弹?

谁放的?一个水管工……

他怎么放的?在他给我修水管的时候。

你知道有炸弹怎么还让给它炸?……因为我是刚刚才猜到的。

不行,这样的回答太没说服力了,显得像是脑子被震坏了的疯子说的……等等,说不定更像一个被谋杀一次还嫌不够的傻瓜说的。


陆仁甲还在踌躇,灰夹克已递过来了一张纸,上面印着“行政处罚决定书”。

持有仿真枪?违返治安管理条例?罚款2000元?

陆仁甲在头脑里刚一画完这三个问号,就已经完全不想辩解了。因为另外三个问号挤了进来:真有那么巧?难道这不是疏忽?而是有人掩盖了真相?

陆仁甲一个问号都没有问出口,灰夹克就走了,甩下了一句“一星期内到警署去缴罚款”。

他该自己去缴,还是请她代劳?

这个“她”当然是周致淑。她知道他的事了吗?

 

病房的卫生间竟然是整个医院里“医院味”最淡的地方。一定有很多人因为察觉到这一点,曾试过捧一本杂志或一块平板电脑,尽可能久地躲在里面。好像把门一关,就能把化验、输血、并发症、截肢、穿刺、加号、植入、搭桥、CT、增大、化疗、手术、复健、转移、流质、医保这些折磨人的词和它们代表的一切关在外面。而当陆仁甲上厕所时,被关在外面的东西还多了几样。

当他重新出来时,就得重新面对它们。而让人惊喜的是她来了。

他喜欢她进屋的时候一言不发,先走过来,不是跑,不是扑,而是小步快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还喜欢她知道他喜欢。


“医生怎么说?”周致淑的第一个问题关于他的健康,而非解谜的结果。这也让人喜欢。

“没事,他觉得我可以立刻出院。”

“还是别……你家里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也许应该让警察拍张照给我看。”

“你报警了?”

“没有。”陆仁甲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张行政通知书,“他们自己来的。”


周致淑低头看了半分钟,好像检验假币般地捏了捏,抬头看陆仁甲的眼神让他这下相信她是个幼儿园老师了。“枪?”

“塑料的,买着玩的。”见她还在看自己,陆仁甲补了一句,“要是真的哪儿会罚款那么轻。”

“你在电话里说有个警察受伤……”

“对,就是中午他正好来了,我跑出去的时候他还在,也被爆到了。”

“天哪。不严重吧?”

“应该不严重,要是严重,估计我就算昏迷也会被他们铐起来。”陆仁甲笑了笑,“不过说不定他们就会好好查查是不是煤气爆炸了。”

周致淑一脸严肃地问,“要不要我去把他找出来干掉?”

他喜欢她的幽默感。

她知道他喜欢,把嘴唇凑了过去。

 

亲吻过后,男人说的第一句话一般有点煞风景,而这次换成了女人。“你打算什么时候报警?”

陆仁甲沉吟了一会,好表现自己经过了慎重考虑,“我想还是不要报警了。”

“为什么?!”周致淑显得非常意外。

“警察不见得都可以信任。”

“那个夏龙一你不是查过了吗?”

“不是夏龙一的问题,我怕还有其他人参与。”

“仁甲,”周致淑正了正身子,直视着他,“你这是被害妄想。”


听到这个词陆仁甲笑了,作为回应,他指了指耳朵底下的一块纱布,“你管这叫‘被害妄想’?”

这个动作激起了她的母性,让她在纱布上亲了一下。但没有打消她的疑虑。“我还是觉得你需要保护。”

“是的,不过我不觉得报警会是个好的保护手段……也许恰恰相反。”

“怎么说?”

“我把情况都报告给他们,他们就能抓到X?我很怀疑。”这么说有点道理,游乐场监控录像拍到的图像肯定不足以抓人,何况陆仁甲还得解释盗接录像的事。从水管工这个职业入手也多半没有结果,愿意那么大费周折的人不可能在物业办公室留下什么记录。“而且他们那个破系统根本不保险,想想看,我自己就在那里查到了‘夏洛克’。”陆仁甲在这里有点夸大其词,其实警方的系统没那么好破,而发现夏洛克也借助了很多信息。“X很可能也会看到,还发现我知道的一切。”

“那又怎么样?他本来就要杀你。”

“他本来不一定要杀第二次!”陆仁甲不由自主抬高了嗓门。关系到性命,被人指出危险总是让人不爽的,尽管关于安全的希冀未必是一场幻想。


周致淑冷静地指了指布帘子,示意他小声点。

天哪这女人真是上帝派来的。

陆仁甲收敛了声音和心神,“也许X是个有运动家精神的疯子,”说出这话来他自己居然不觉得可笑,“失败了就会坦然接受,也许还等着下个星期继续游戏。但如果他察觉到有人威胁到他继续娱乐的权力,可能就不会那么‘温和’了。”

温和?你疯了吗陆仁甲!用这种词来形容一个在你家里安了炸弹的人,活像失身后爱上强奸犯的脑残少女。他知道周致淑脑子里有一部分会这样看他,就好像他自己脑子里的一部分一样。但他脑子里还有另一部分,叫做直觉的部分,觉得这并非无稽之谈。


“那你打算怎么办?”周致淑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癌症患者面前隐藏忧虑的家属,“还去玩那个游戏吗?”

“当然不了。我就像小乌龟一样躲在壳里,看看超级玛丽会不会来踩第二脚。”

在女朋友面前把自己比做乌龟,对一个男人来说说明了什么?陆仁甲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很认真。

 

午饭时间是11点10分,由徐杰——其实是公司——买单请来的护工端上了餐盘,菜色让陆仁甲有点后悔自己对周致淑说了那句“我还是吃医院食谱吧。”

Andy打来电话问候是12点03分,正是午休时间开始后的三分钟,电话持续了1分28秒, “工作”一词只出现了一次,还是跟在“你别担心”之后,没有开玩笑,没有笑。Andy一定觉得这已经足够体现关心,又不至于过分殷勤引人不适。陆仁甲从他那儿知道了自己家被破坏得不多,为免失窃,有保安负责监控楼道——没准他们还没发现他自己之前监控得更好。


打完所有的吊针是1点15分,速度虽慢但让人安心,也让陆仁甲起了睡意。

晚饭是晚上5点27分,在那之前半小时陆仁甲才醒。他的胃久经考验毫不挑剔,但也得经过鼓励一番才能应付这超级寡淡的饮食。


第二次量体温是6点45分,好在饭后留出足够时间,但对有些胃口好吃饭快的病人来说根本没有必要,比如陆仁甲的室友。这家伙是个起码180斤重的大块头,站在平地上应该有一米九,一张比身材更胖的脸让人猜不出年龄,脸上倒没写着“生人勿进”,但也没主动跟陆仁甲打招呼。而等陆仁甲就着难以下咽的烂糊肉丝想好了搭讪话语,他却已经鼾声大作地睡着了。

直到护士到来,给两人嘴里插上温度表,当沉默纯属被迫,他们反而用眼神进行了交流。大块头举起电视遥控器轻巧地冲陆仁甲摇了摇,陆仁甲微笑着摇了摇头,于是大块头继续把换台键依次摁了下去,两次摁键的间隔不到一秒,显示出他智商不低,或者耐心不好。

很快他就把120个台顺了一遍,然后摁下两个数字,调回了一个正放着部历史纪录片的频道,就此没再换台。这给陆仁甲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因为纪录片,也因为他的记忆力。三分钟应该到了,护士适时地进来了。


“三十七度。”

“三十七度五。又上去了嘛。”

“我体温正常就是三十七度五。”听到护士似带责怪的语气,大块头嘟囔着争辩着,好像对方真的在乎。

“三十六度五到三十七度五都是正常体温。”陆仁甲没什么跟陌生人搭讪的经验,不知道从生活小常识开始算不算及格。

瞪了他一眼的护士显然不这么想,“都那么厉害怎么不自己看病啊?”

陆仁甲只好先不做声,等她走了以后,才和大块头交谈了几句。大块头名叫林志镐,对“镐”字写法的解释暴露了两人都看一点围棋。林志镐同学是个数学在读博士,住院的原因是换电灯泡的时候摔倒,千不巧万不巧被碎灯泡割到条动脉。“送到医院的时候,他们说我血都快流干了”。陆仁甲想到了换一个灯泡需要几个普林斯顿大学学生的段子。心想大块头信心满满地说出这个故事,一定以为已经够极品了,如无必要,还是不要把自己的故事拿出来扫人兴了。


可对方偏偏还是问了,“你是为啥?”

“……煤气爆炸。”

“煤气爆炸?!”果然,光“煤气爆炸”四个字已经够让一般人惊讶了,“看你伤得还好嘛……那个,炸得怎么样?”

炸得怎么样?这是在说鸡翅吗?

“不知道,我还没回去看过。”陆仁甲发现自己颇没出息地想到了那五十万现金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卧室那只塞满了书的圆筒凳里。如果警察发现了这些钱,会多怀疑点这不是简单的煤气爆炸吗?

不会。陆仁甲对自己说。他是那种更愿意相信“如果警察发现了这些钱,它们就没了”的人。


林志镐总算延续了不迟钝的良好表现,察觉了陆仁甲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把好奇的视线移回电视屏幕去了。

陆仁甲一直很难相信历史纪录片居然也能插播广告,确切地说,居然有商家愿意投放这个时段的广告。几秒钟之前刚被帕特农神庙、西斯廷天顶画或复活节岛巨像震撼过的人,怎么可能会对任何五十年后的人挖到只会当垃圾扔掉的东西感兴趣呢?不过等看多了这些广告他也就明白了。既然有些人了解历史不是因为感兴趣,而是为了谈话时给肚子里的成功学找点佐料,那么这些人大概真的也很需要买几瓶代表至尊身份的烈酒、白酒或者红酒(天哪)在书架上摆一摆,省得有手贱的客人发现那些英文精装书连边都没有裁,或者干脆是个空壳。


手机短信铃声适时响起,减免了刚才的话不投机带来的尴尬,陆仁甲本已准备好看到的周致淑的头像闪动,却发现一行从来没看过的字:号码已隐藏。

在手指点开短信到屏幕反应过来的半秒内,陆仁甲大脑皮层的某个神经元哼出了一个不详的音符,半秒钟之后,它的数十亿同胞加入了合唱。

短信上的一句话是这样的:

 

Level up!恭喜你获得升级!:P

 

陆仁甲不自觉地抬起了身,似乎这样能把直冲大脑的血液阻遏一下,他紧盯着手机屏幕,阅读接下来的文字:

游戏EC5438902852473519已开始。

When:今天晚上。Where:三里屯。Who:程铭道。

请回复短信回答:

What?

 

什么人搞的恶作剧?

陆仁甲很遗憾,这只是自己的第二个念头,而第一个念头让他毛骨悚然。

不过,在这窗明几净的病房里,阳光把点滴瓶的影子投到他的床上,电视机开着,走道里有小孩子互相追逐的吵闹声,二十分钟后他会打完点滴,四个小时以后有女朋友会来看他……这些充盈的现实感,让陆仁甲产生了妄图忘记第一个念头的野心。


然后电视里播放了一条白酒的广告,陆仁甲没看屏幕,却能听见影帝程铭道(对!就是他!)仿佛浸过酒精的磁性嗓音。

5W游戏只是在网站上,从来没听说过手机版。而且这个执行人程铭道算是怎么回事?这根本不是我那组的人。而且这种大腕没可能玩这种无聊游戏吧?

所以这只能是恶作剧,来自一个知情的人,比如……周致淑。可就算是来自超级玛丽的恶作剧,那又怎么样?他没有踩第二脚,只是来打了声招呼。

应该不予理睬。

等等,何不向SM(如果是他)把藐视表现得更积极一点?何不向周致淑(如果是她)证明她的男友很有胆色,更有幽默感?


屏幕上的程铭道已经用产品特征诠释完了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陆仁甲则在一个更谨慎的念头来得及冒出来之前,就输入了“喝酒打架”四个字,点击了“回复”。

接下来的2分47秒过得无比漫长。之所以陆仁甲知道这么精确的数字,是因为2分47秒后来了第二条短信。

仍然来自“号码已隐藏”,内容则是:

 

游戏EC5438902852473519内容已决定。

When:今天晚上。Where:三里屯。Who:程铭道。What:喝酒打架。How:用酒瓶。

 

陆仁甲放任自己咧出牙齿一笑。不错,有板有眼。不过从什么时候开始,非执行人也能在事前看到游戏内容了?这算是升级以后的福利吗?

在关掉短信之前,陆仁甲看了一下时间。

跟上一条比较了一下,注意到了EC5438902852473519这串超长的编号一模一样。更重要的是时间,第一条短信是19:00发来的。陆仁甲几乎都忘了这是自己每周原本固定参加游戏的时间。

不错,像模像样。

不过实际上游戏开放的时间要早3分钟。这一个细节他可没跟任何人说过。

但无论如何,如果这真是周致淑想出来的新玩笑,可真值得表扬。


2015年7月7日星期二

 

7点10分,护士进来发体温表,比昨天只晚了一分钟,看来这是常年习惯,只会因为一路上的病人多寡稍有不同。

7点39分,是早餐时间,比昨天早了五分钟。

在量体温时,林志镐已经打开了电视,吃饭时自然也没关。

“大运会,咱们派去的都是大学生吗……”

“一个要登岛一个不准,这小日本是不是唱双簧啊?”

陆仁甲随便附和了几句。没有警察的打扰,他的胃口也没有比昨天更好,这证明了确实是医院的伙食别具一格。平时他已经严格控制了食盐的摄入,但跟这里的调味比起来,显然还是太放纵了。


新闻在第二轮广告以后进入了娱乐时段,《我要上春晚》被作为央视招牌隆重介绍。虽然已经有五六年没看春晚了,但陆仁甲可以理解这节目的标题对许多人来说是何等诱人。但以此为代表的所谓“娱乐”新闻实在是一点也不能让他感到被娱乐了。

要看新闻,不如打开手机,点下网易新闻客户端。有评论,更快速,而且偶尔有些电视里不会被报的,比如——

昨夜,著名演员程铭道在北京某酒吧因涉嫌斗殴遭警方拘留,事件中有两人受伤,目前斗殴原因仍在调查中……

陆仁甲小心翼翼地嘴里的一口稀粥咽下去,才开始允许自己震惊。

不用调查了,斗殴原因是我在一条短信里写了这个!


如果自己这样大叫起来,会不会被转到精神科去?这个疑问开启了陆仁甲头脑里纷乱无比的疑问涌泉。从六岁时接触第一本天文学书籍以来陆仁甲的思绪从来没有这么条理混乱过。程铭道也玩这个游戏?一开始就是我组里的玩家?还是我升级了意思是可以跟他一个组?他就是X? SM只是个喽啰?他是为了整我跟我开玩笑?因为他认识周致淑?不惜把自己闹上央视新闻?他们有一腿?5W本来就是个富人玩的危险游戏,好像很多部好莱坞电影演的那样?手机来电号码不显示真是小菜一碟,他们还能干什么?比如给我的输液袋里加点料?致幻剂?这些都是我昨天做梦做出来的?


这些疑问颠三倒四,一个重叠着一个在他脑子里碰撞,有些还不甘寂寞地重复冒了好几次头,但只有最后一个得到了回答——打开手机短信记录,仍然能够看到自己昨天手输的“喝酒打架”。陆仁甲盯着这几个字型看了许久,几乎有点遗憾这不是白纸黑字可以核对笔迹。

老爸说过,当脑子里都是念头而没有思路的时候,应该睡一觉,等精力充沛了,再拿出纸笔理清一切。老爸,换了是你你能睡着吗?


陆仁甲努力在意识雨林里给自己迷了路的大脑砍开一条路,却进展甚缓,而且耗费不菲——林志镐也注意到了那条文字消息,他随之而来的评论陆仁甲一个字也没听到。

最后,在被横生的荆丛挂住之前,陆仁甲的头脑只可怜兮兮地想到了两个主意:

一、应该尽快找个人商量。

二、应该不跟任何人商量。

该死的是它们互相矛盾。

好在在周致淑晚上来探望之前,他还有好几个小时。

 

“今天有什么情况吗?” 周致淑进门的第一句话是这个,脸上可不是鼓励孩子发言的幼儿园老师表情,而是自然而然的担忧。

“没什么,体温降下来了,明天开始不用打消炎药了。”陆仁甲的心不在焉并不自然。

“我不是说这个……”周致淑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看了一眼隔壁床。林志镐相当乖觉地把电视频道调到了音量更大的综艺节目。

“没事啊……你去我家看过了没有?”陆仁甲扯开了话题。但他自己也没有/不愿意识到,这其实并非谨慎,而是对危险的莫名恐惧让他选择了闭口不提,好像羚羊对猎枪视而不见,假装它并不存在,假装它只是个玩笑,扳机扣动时只会有“噗”得一声,从枪口里飞出木塞和彩带来。

“还没来得及去,一会我就过去……需要我给你带点什么?”

“嗯,如果行的话帮我带台电脑过来吧。”

“哎,说你什么好。”这一次周致淑的表情与其说像是抓住了调皮学生的老师,毋宁说更像一个母亲。这让陆仁甲几乎想脱口而出说“算了,我不要电脑。你一直陪着我就好了”,好在他悬崖勒马,意识到卖个萌秀个温馨的微笑也很不错。

此时,短信提示音又响了。

“女同事发来的啊?”

周致淑话里开玩笑的语气很明显,但陆仁甲还是几乎紧张地发出了颤音:“没有,广告。”

可是几乎在点开短信之前,他就知道那不是广告了。

 

游戏EC5438915782348976已开始。

When:明天下午1点。Where:工作场所。

请回复短信回答:

Who?

 

“回复”前面是一个“请”字,不是“必须”,没有命令。但如果你买来一打凤梨罐头,打开一罐却发现里面是榴莲,而你的反应是立刻去找商家退货,而不是再打开一罐看看里面是什么,那么你就不是陆仁甲,甚至也不是个男人。

所以在陆仁甲的脑海里,现在已经唯一考虑的是该回复什么。


这次是指定who,执行人。但范围是什么?还有谁参加了游戏?SM、夏洛克、阿丙和掌声雷动已经out了吗?现在是程铭道和他的朋友们吗?还有谁?所有人都参加了游戏?还是不管人参不参加游戏?那这岂非是……冷静下来,想想已经知道的事。可我已经知道了什么???程铭道是幕后黑手?一个帮凶?一个内心空虚所以陷入疯狂的名流?还是一个受到胁迫的无辜者?甚至最不可能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再写一个谁?杨幂吗?王宝强?还是登月的阿姆斯特朗?话说他还活着吗……不,无论在他们身上再发生些什么,都只能排除“巧合”这一个答案,一点也不会更靠近事情的真相。我需要一个了解的人,能掌握其行动的人。比如……

比如周致淑。


像所有男人一样,陆仁甲天生就会一副其实什么也没在听的最佳听众表情,当他的手指依次触动键盘上的z、h、o、u、z、h、i、s、h、u时,他就是带着这样一副表情看着周致淑,词语记忆功能甚至让他用不着分出眼角的余光来选字。

他就要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了。他们会怎么干?塞一个锦囊给周致淑告诉她如此这般?给她一大笔钱?还是打一个诈骗电话,说服她相信不扮成兔女郎到天台上跳舞就要倒霉十年?又或者,像《死亡笔记》那样,某处的一本神奇本子上被写了几笔,人就被完全控制了?不,陆仁甲喜欢漫画,但还没到分不清喜欢和相信的程度,他可不是海扁王[1]。也许,只是简单地发一条短信给她?


这个戏剧化的念头,让他延迟了一会向周致淑和盘托出:我遇到了这样一件事,看起来是游戏的延续,我把who填成了你,让我们一起解开谜团吧。他本打算立刻这么说的,并且尽量语气轻松,消解到他自己鬼使神差现在才意识到(也可能是故意忽略了)的危险。但现在他只是看着周致淑施展削一整个苹果不断皮的本事,留心听着她的手机铃声会不会响起。


铃声响起了。

但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短息菜单还是把他带去了与“号码已隐藏”的对话。有点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第一眼就去看新的短信,好像收到信用卡账单的人费半天劲用裁纸刀把信封裁得小心翼翼,只为了拖延一点看到那个绝望数字的时间,陆仁甲徒劳地在旧短信和“号码已隐藏”那几个字上逗留了片刻视线,直到一切都显得做好了准备。

 

游戏EC5438915782348976内容已决定。

When:明天下午2点。Where:工作场所。Who:周致淑。What:害死人。How:因为疏忽。

 

当“死人”这个字又一次在这个跟打怪、PK,关键是复活毫无关系的游戏中出现时,他才发现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做好准备”。

害死人?

因为疏忽?

过失杀人?

她?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杀人她不会,但既然是过失杀人,就很难保证了。杰克逊的私人医师是过失杀人,有人认为没能预测出拉奎拉地震的意大利科学家们是过失杀人,诸葛亮斩了马谡,崇祯杀死袁崇焕都可以说是过失杀人。这对一个随便挥霍现金,在人家里装炸弹还能蒙蔽警方双眼的人或者组织来说,根本一点都不难办。既然他们能让程铭道主动或者被迫用啤酒瓶砸人(说不定还是打碎了捅人),一个幼儿园老师当然有可能端给小朋友一杯牛奶,其实里面却倒了氰酸钾。她甚至都用不着被逼!

也或许过失杀人是指一种蝴蝶效应似的东西——因为你今天没胃口点了不含生菜的麦香鱼而不是巨无霸,某个穷乡僻壤的不知名菜农因为对生活绝望而自杀了。

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好了!


但陆仁甲知道,很可能不是这样。所以他不敢在周致淑说“短信一条接一条嘛,花头不少啊”时回答她真相。这种问题,已经不是“我忘了”或者承认愚蠢可以解释的了。

他只有不解释,不揭穿。形势为他选择了答案:不跟任何人商量。

但在这样的危机时刻,他必须做点什么。

所以他调匀了呼吸,放松脸颊的肌肉,做出了一个尽量温柔的微笑,说:“明天接我出院吧?”

“嗯?”周致淑有点吃惊,“你没事了?”

“本来就没啥事。”陆仁甲意义不明地挥了挥手,消除了紧张导致的微颤。

“我还没去看过你家……”

“没事,先住酒店好了。”

“为什么那么急啊?”

陆仁甲靠笑容撑过了想答案的时间,“再不回去上班,我们公司该倒闭了。”

“好嚣张啊你!”周致淑也被逗笑了。

“明天别去上班了,来接我出院好不好?”陆仁甲柔声问。

“你是说,陪你……去酒店?”周致淑的声音也小了很多。


帘子那头的林志镐这次没有再把音量调更高。

陆仁甲虽然完全没想到一起去酒店这茬儿,但此时此刻,也只能顺着情境,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把头点得尽量别有深意。

看来是成功了。周致淑在他的凝视下低了头,用比他想象中响的音量说了声:“好。”


这就是所谓的攻上本垒?因人成事的陆仁甲队员,看来有人刚打了一支长安打,帮你直接跑过了三垒。妙的是打出这一球的不是什么队友,而是刚想要你的命,现在又想要你的女朋友欠下人命的家伙。这就是所谓的塞翁失马?

在还清点不出得失的时候,就先好好享受所得吧——这是陆仁甲27年的人生经验。


注:海扁王——美国电影与漫画《海扁王》中的主人公,一名戴上面具模仿漫画中超级英雄的高中生。


(《玩家》于每周二、四、六晚更新。)

 

(责任编辑:金子棋)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作者


夜X
夜X  @夜X不到四个字符
作家,编剧。公众号:不投币故事贩卖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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