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8日星期三Ⅰ
这个早晨,护士没有再给他体温表,也许因为他已经好得让人无需担心了,但陆仁甲更相信是因为他今天要出院了,毕竟这里可不是能把“欢迎再次光临”挂在嘴上的地方,服务差一点情有可原。
但早餐仍然在7点43分来了,好像多坚持一顿也能把今年的每日食盐摄入量拉低一点。古人说“晚食以当饱”,而这里的三餐都很早,做成这种味道,实在很需要一副病体的配合,才能让人不生馋痨。
昨晚上换药的时候陆仁甲已经检查了状况,除了有几道不再渗水的伤口之外,他几乎可以算是个健康人了,这一点他也问了护士确认。“没化脓,一个礼拜就好了吧”。这答案和他的身体感受差不多,头早已不晕了,疼痛主要残留在大腿根和胳膊肘的两个地方,不妨碍运动,现在让他去足球场上跑一个来回,应该能赢得了罗纳尔多,现在的。
喝着粥,陆仁甲想起自己的冰箱里还有2罐凤梨,7罐金枪鱼,1罐鲮鱼,2包没开封的意大利面。如果它们还安然无恙,酒店里的冰箱是否装得下?不行的话酒店式公寓好了,北京分公司同事来的时候住的那家就不错,步行十分钟能到星巴克、必胜客、一兆韦德和季风书园,房间本身够大,家电也新,而且门禁森严。
林志镐早已吃完了自己那份早餐,安静地在看新闻。昨天晚上,周致淑走了以后,他已经把能给一个明天就要出院的人做的自我介绍都做完了。陆仁甲知道了他小时候学过两年散打,在手工课上做过一台收音机,支持的NBA球队是达拉斯小牛,喜欢的斯诺克球员是威廉姆斯,有一个在银行做的女朋友,她因为工作太忙了所以没来看他……知道的先后顺序则是反过来。
关于程铭道打人被拘,大块头林志镐倒没发多少评论,只是说了句“这种‘有文化’也不过是在演员里呀”。陆仁甲暗自赞同,觉得在网上看到的所有评论都比不过这句中肯精辟。为谨慎起见,陆仁甲没有刻意关注电视报道(虽然好几个电视台都一窝蜂地热议)而只是通过手机上网寻找消息。谢天谢地,十五年前那次住院,没人敢随便用手机,当舅舅摸出砖头般大的大哥大打算接一个业务电话时,护士长几乎恨不得用针筒把他当场击毙。今时今日,据说都有人用微信摇一摇泡到照顾自己的护士。
网上的情况令人失望。没有一段拍到程铭道的视频,也没有一张相片,除了那个名字属于真人以外,整个事件似乎都像是个电视情节。连微博上都没有照片,足见程哥交友颇慎,同行者没人落井下石,而且他去的地方档次还行,私密度足够,又或者……他因为提前知道,所以做了刻意安排?
无论如何,昨天周致淑走的时候,可完全不像是提前知道些什么的样子。
当她离开医院,回到江边那套小公寓的时候,会在门缝底下,好像单身男旅客接到小广告那样,捡到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要想你男朋友活命,你得如此这般……陆仁甲想象过这样的场面,可是觉得一点也不真实。
也许他们只是写了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比如给穿着快递员服装、面带笑容、捧着蛋糕盒其实里面装着炸弹的兄弟开一开可爱的小铁门?
要不要打电话问一问?宝贝,你今天过得怎样?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这个抉择一直拖到了今天早晨。
陆仁甲忍住了一直没打电话。甚至当周致淑睡前打来问候的电话时,也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他的理由是不想让她担惊受怕。
而理由背后的理由,是因为这可能会阻碍他了解真相,或者说,打草惊蛇。因为这个背后的理由藏得不那么牢靠,陆仁甲不可避免地质疑自己,到底像不像自以为的那样爱这个女人?
答案是肯定的。是的,我爱她。
很小的时候老爸不就教过他吗?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一个男人像亚里士多德爱柏拉图那样爱一个女人,应该已经够了——毕竟他们可是希腊人呐。
我这是怎么了?这个时候还在拿希腊人的同性恋传统开玩笑?
你这是害怕了。
总算这个点出真相的声音是自己的。他很紧张,但没有疯。
当把别人置于危险之中时,任何人都会开始有个疑问:其实也没有那么危险不是吗?
陆仁甲也未能免俗。昨夜睡觉以前,他冷静地、客观地做了如下思考:
根据既往的经验,不管这破事是一个疯子干的还是一群疯子干的,他们都非常遵守规则。说是在锦江乐园动手,就一定会在那里启动炸弹。说是12点整,就会分秒不差。说是程铭道,他们甚至不屑于去找个重名的人。虽然这既往经验不过是两次而已,算上捡到五十万那次也只是三次,但数学归纳法验证一条定理也不是只需要三个值吗?虽然这不是数学定理,但这是游戏。既然是游戏,就是有规则的东西。如果游戏的本质是无规则和混乱无序的,就没必要假装有一个规则来让人发现。当然,你也可以第一天给一个孩子一颗糖,第二天又给他一颗糖,第三天再给他一颗糖,而第四天给他一颗包裹了蟑螂的糖。但这样的恶作剧既不高明也不好笑,因为与其说它利用了孩子对糖的向往,不如说它利用了孩子寻找规律的雄心与才智。会搞出这种恶作剧的人,只能是那种最低级的富二代,会看着屌丝们对命运的茫然不解表情而觉得乐不可支,由此体验到了掌握生杀大权的快感。而不会是那种早已对操弄金钱乃至人命驾轻就熟,因而也早已过了随心所欲乱来的阶段的老手们。直觉告诉陆仁甲,他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会是Andy吗?他是陆仁甲认识的人中间最接近这一形象的了。
Andy的能力足以做到这一切吗?陆仁甲评估了好一会,答案是如果Andy从他的青年时代起就以搞一个这样的阴谋为目标,那他大概是可以的。但现在的他,不太可能。他太强势了,太过有棱有角,把一切要的东西都摆在脸上,而且倾注全力地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永远时间紧迫风风火火,可即使没有这些表现,据陆仁甲所知,他的工作量也确实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尽全力就应付得来的。像蜘蛛侠一样过一种业余的双面生活,每周一次玩个游戏,其中大部分无伤大雅,十几次里才有一次会牵涉到爆炸?有可能。但暗地里操纵胁迫影帝级别的艺人?不可能。除非他是完全不用睡觉的机器人,还有超过程铭道的演技。
或者祸首就是程铭道自己?陆仁甲苦思冥想,自己绝对没有在荧屏以外的地方见过他,连他演的电影他都没去影院看过。难道是某次不小心陆仁甲曾刮蹭过他的爱车吗?还是他在某个饭店微服私访时,眼前经过一个心不在焉的小白领去没有向他索要签名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吗?
为了阻止自己冒出更傻的胡思乱想,陆仁甲打开了手机,点击浏览器,在地址栏里输入了一个新网址:www.wwwww.org。
开场动画被手机浏览器自动略过了,让陆仁甲用不着再向胖子解释一遍那首《Who, what, where, when, how, why》并不代表自己喜欢乡村音乐。在小得多的屏幕上,他才开始第一次注意页面底端的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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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这个游戏在那时候就有了吗?那还是星际争霸和帝国时代的年代吧,还有CS,是的,陆仁甲也在放学后和同班的豆瓣酱和黑皮去玩过几次,不过他不擅长这种靠反应的游戏,每每被打爆头,但受挫留下的不甘却导致他多年以后买下了那把惹来警察的AWP。
这样一个网站,存在了十年之久了。是.org,而不是最常见的.com,之前一直没觉得什么,现在却如此扎眼。没有充值,没有装备,没有任何广告,没有赢利模式,坚持十年……如果它只是陆仁甲一直以为的那个游戏,那是有可能的,连杀人游戏的聊天室版本都有人坚持做了很多年呢。但如果,一直以来既不是SM,也不是什么X或者程铭道在搞鬼,而是游戏本身就超出了他的想象呢?
陆仁甲点下了“初次光临”,他想再看看游戏说明,从六个月前第一次登录这个游戏以来,他就再也没有看过了。
这一看,他果然发现自己之前忽略了什么。
第10条说:“在下一轮游戏开始前,系统将公布上一轮游戏的事件内容。执行人可以介绍自己的执行情况,每位玩家将评估执行人的表现,对他进行打分。”
这个打分会变成……那个毫无意义的经验值,他差点把这个忘了。如果经验值不是毫无意义的呢?如果level up是真实存在的,而操纵任意一个陌生人的生杀大权才是真正的玩法,网站上的那套相比之下不过是扮家家呢?加上考虑到网站具备把他这样级别的黑客在一次进犯后就拒之门外的技术能力,很有可能。
还有如果他是个敏感的人(他确实就是),就会觉得第14条现在也变得更刺眼起来了:“请遵守游戏规则,体现游戏精神。”
它说的是要遵守游戏规则,完全没提法律对吗?这可是一般游戏必会提及的呀。也许从这时期它已经暗示了这是个无法无天的游戏。
而游戏精神又是什么呢?
当然还有最可怕的15条:“只要你愿意,这个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
也许“一直玩下去”的意思比陆仁甲想的复杂得多。可是我不愿意啊。
陆仁甲退出了新注册页面,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登录了自己的账号。
登录成功以后,他迫切地在头像旁边,昵称下面寻找那行字,那行“您所加入的游戏:No.他记不清的一串字母和数字 状态:游戏休息中”。(“游戏休息中”是不在游戏时间内登录时都会看到的结果。)
然而他看到的是:
您所加入的游戏:无
点击重新申请加入新游戏。
游戏不见了,他玩了五个月的那局游戏不见了。仅仅因为这个星期一他没有登录,就被踢出去了?还是因为,他“升级”了?否则那见鬼的升级到底是代表了什么?装备解锁?新坐骑?免费洗点?还是“老爸老妈从此你可以把yahoo搜索项里的safe选项关掉啦”?
刚才的游戏说明里好像没有提到取消资格的事啊。陆仁甲重新退出,用新注册确认了一下,确实没有。
然后他又登录回了自己的账号,看到他的经验值仍然是62。没有增长过。即使他凭借机警躲过了一场爆炸,他也没有增加任何经验值。真是温暖人心。
Level up到底确有其事吗?
11点10分,午餐准确及时地送来了。
在象征性地吃了几片生菜之后,陆仁甲在网上搜索了一遍“WWWWW”和“5W”。这件事,他曾在刚开始玩5W游戏时因为好奇做过一遍。现在结果仍无不同:没有贴吧,没有讨论组。
这相当奇怪。哪怕冷门到《无声狂啸》这样的游戏都会有自己的讨论组。注册了10年之久的5W会没有?难道这是敏感词吗?任何人申请建立这样的贴吧和讨论组,都会被一双无形的手所阻挠?
没关系,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搞清楚真相。当务之急,是阻止新一期游戏成真。我已经成功一次,还是在信息不明的情况下,这次则要简单多了:只要不让周致淑出现在她工作的地方就可以了。她说好中午到的,怎么有点晚?打个电话去催一下比较保险。
陆仁甲刚想到这里,病房门口传来了一串爆响声:砰砰砰……
一刹那间,陆仁甲从床上弹坐起来,一把掀开被子,就要跳下床躲避。他们来了!来杀我了!居然真的冲到医院来灭口!用的是冲锋枪把?这样扫射子弹能打几秒钟?有没有机会让我……
能有什么地方可以躲子弹呢?他瞄了一眼隔壁床,大块头(现在谁还记得他的名字?)的表情也很茫然,但远没有陆仁甲那么惊慌,那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生死关头,他受过的伤不过是碎掉的电灯泡弄的——陆仁甲对自己说。
这一小坨优越感一点也帮不到他,他的一条腿跨出了床沿,还没有想好往哪里蹦,找他的人就已经进来了。
来的是徐杰,一手提着他的iphone——“砰砰砰”的声响源自那里,现在陆仁甲能够分辨清楚了,那是录下来的鞭炮声……护士居然没有制止他!
来的还有王珍妮,跟在徐杰的背后。但在陆仁甲看见她以前,已经先听到了她的声音混杂在鞭炮声中——“哎呦,讨厌,你好别吵啦……”
“你懂什么,出院都要放鞭炮的。”
陆仁甲的心跳慢慢地平复了下来,把腿缩回了被子里,但身体里有一处地方的悸动反而感觉更难压抑,“隔壁房间死人都被你们吵活了。”
王珍妮吓了一跳,“怎么隔壁房间刚死人吗?” 声音之楚楚可怜让隔壁床的林志镐惊异地投来一瞥,目光里大有“你到底有几个女朋友”的责问之意。
“没有,他吓唬你呢。”徐杰关上了鞭炮声,笃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没有?”陆仁甲嘴上抬杠,心里却清楚徐杰当然说对了,除非割阑尾也能割死人——隔壁房间是个错以为自己怀了孕的女大学生,陆仁甲借着下床活动之机瞄过一眼。他本来是想找找那个倒霉警察的,但一眼没瞄到,就再也没勇气去其他病房找。他干脆连病房都没出。
王珍妮很给面子地把惊恐表情维持到了足以展现“人家是女孩子哎”的长度,然后就完全恢复了正常语气。
“你个死人还有心情跟姐开玩笑?!看你生龙活虎的嘛,躲在这里逃班啊!好像骨折也没有嘛,脸上贴个橡皮膏唬人呐!咦桌子上花谁送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花仙子送的咯。”徐杰不失时机地插话了,顺手把一套西装和长裤从手提袋里拉出来扔到床上。“发票我放在袋子里咯,有钱就要还哦。”
陆仁甲抖开衣服看了一眼,伸手摸了摸那黑底银条纹的布料,不禁皱起了眉。亏得这家伙有心,总算尺码还对,但要他穿成这样,实在是……“谢啦,不过我有衣服……”
“你有衣服?那都破成啥样了?”徐杰只诧异了片刻,就明白了过来,“哦哦,忘了忘了,花仙子不光送花,还会变衣服的。”
陆仁甲脸红了红,不好反驳,却很快想起,本该送衣服来的周致淑现在还没来。但在这两个雌雄八卦王面前还是少提她为好。“公司怎么样?”一时间他只能想到这一个扯开话题的办法。
如果有人不了解对此类问题的标准回答,那么徐杰和王珍妮已经做出了示范。
“‘怎么样?’没有你,地球真的不转了!”
“我们的客户偏好算法出了大问题,Andy杀人的心都有了,Luis已经受不了请病假了。”
陆仁甲深感安慰,除了当听到“Andy”和“杀人”两个词连在一起时心头一跳。公司、算法、病假……这些词代表了日常,而日常里从来不会出什么真正的“大问题”。
想到这儿,他几乎要忍不住把徐杰买来的那身套装穿上了。不过,真正该送衣服来、接他出院的人在哪儿呢?要不要介绍她给徐杰他们认识?躲不过的八卦就要学会坦然面对不是吗?
陆仁甲伸手去拨电话,一边对徐杰和王珍妮说,“等会一起吃午饭吧。”这个“一起”,包含了徐杰、王珍妮、周致淑和他自己,除了公司年会之外,陆仁甲多年都没参与过比这次人更多的一顿饭,更别说发起了。经过了听到iphone录下的鞭炮声也会惊恐不安的日子,他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某个时刻变得更合群了。
一首《My happy ending》的彩铃放完了第一段都没有人接电话。难道已经出了问题?好在Avril的第一句“You were everything”响起时,周致淑接起了电话。
“你在哪儿?”没有称呼,不仅是因为徐杰他们在,也是因为确实焦急。
“哦,我正要跟你说……”周致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分了心,而陆仁甲听出了背景中最让他担心的声音:孩子的喧闹声。
“小悦今天突然病了,找我代一下班……”
“我不是跟你说了今天不要去上班吗?!”
陆仁甲的激烈语气让周致淑惊得呆了一下,而病房里,听到这声大吼的王珍妮满脸意外,忍不住看了一眼徐杰,而徐杰笑着竖起了拇指。
错了!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什么都不明白的周致淑,对着她想象中因为受伤而任性的男朋友,开始了牛头不对马嘴的解释:“我知道,仁甲,我答应要去接你,不过这里两个班六十几个孩子,没我实在管不过来。所以我让你同事徐杰去接你了……怎么他没跟你说吗?”
陆仁甲抬头怒视了一眼徐杰,而徐杰也体现出了他聪明过人的一面,立刻明白了这眼怒视的含义,却完全理解错了它的程度——他变本加厉地双手竖起了拇指,一副惊喜创造者的表情发出搞怪音:“花仙子不会来啦,不过万能备胎在此!”
“……他没问题吧?”电话那头的周致淑对陆仁甲的光火原因完全摸不着头脑,开始胡思乱想了。这句“没问题”当然有两层意思,一是搞定出院的事,二是徐杰是否也和之前的Andy一样身背嫌疑。
他没有问题,我也没有问题,是你会有问题啊!
“所以你现在在幼儿园?!”陆仁甲已经尽量忍住火气,但听到他语气的人绝不会羡慕他的女朋友。
“对啊……勋勋!把杯子放下!……仁甲,我先忙了,你乖乖出院。”
周致淑挂上了电话。
陆仁甲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他应该马上再打过去吗?告诉她,她的工作有出人命的危险?他怎么知道?因为他把她的名字填在了短信里,回复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号码?
不,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一点。被“绝对诚实”粉碎的感情太多太多了,他可不是蠢货。她还在幼儿园,距离这里几乎隔着大半个市区,而现在,已经过了12点了……
他这沉思的片刻,徐杰和王珍妮都注意到了,但他们只以为这是热恋中的男子发现小小幻想破灭后的过激反应。徐杰还在试图说点什么缓和气氛,陆仁甲已经从床上蹦了起来,同时对徐杰说了两个字:“钥匙!”
“什么?”
“你的车钥匙!”
“哦……”徐杰下意识地掏出了钥匙递了过去,而还没想到问一下对方这是要干吗,这不怪他,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陆仁甲。
“车停在楼下还是地下?”陆仁甲一边把脚伸进柜子里的皮鞋一边问。
“外面马路上……”徐杰立刻反应了过来,“你这是……还是我来开车吧?”
如果换了别的场合,这个建议还真的会让陆仁甲考虑一下,而现在,连停顿一秒钟他都做不到。
“谢啦!”喊出这句话的伤员陆仁甲已冲出了病房,留下了呆若木鸡的两位同事和一位病友。
“他这是赶着去捉奸吗?”直到此时,王珍妮才说出一句话来。
徐杰不理她,只是捡起自己亲手挑的衣服摸了摸,“幸好吊牌没拆掉。”
同事那么久,陆仁甲都从来没见过徐杰的车,因为每次徐杰提起“一起喝一杯”他都说了“下次吧”。不过这不成问题,在医院门外摁下车钥上的按钮,立刻就有车发出了嘟嘟响——是一辆崭新的路虎极光!开越野车上班?这娘炮充什么硬汉啊!
没时间抱怨,陆仁甲坐上驾驶座,冒着撞坏后面那辆307的风险,用了五秒钟就把车头拉了出来,驶上了公路。在第一个红灯前,他打开了导航,输入了幼儿园的坐标。
目标距离21.7公里。现在是12点11分。
49分钟,足够韩寒在上赛道跑22圈了。不过在中午时分的马路上……我们来比比速度吧。
这是一条完全没走过的路线,陆仁甲没法像上班时那样,因为对每个红绿灯的切换时间了然于胸,而开得胸有成竹,所以只有全力开快。这样挺好。不好的是,他对越野车的大小不熟,超起车来提心吊胆,对油门和刹车的力度也把握不好,总觉得方向盘发飘,还有播放器里的CD也是他不熟悉的,但是开车不听点音乐,他还真不习惯,所以只好任由一个听起来像白人的家伙在喇叭里没完没了地唱RAP。White America, I could be one of your kids~这家伙是这么唱的吧?
卡着黄灯,陆仁甲冲过一个路口。横向闯红灯过来的一辆摩托在车头划过,车把后面的傻逼还扭头看了一眼,好像对自己这一次仍然差了0.5秒没能暴毙街头深感遗憾。陆仁甲和着CD里的歌词一起大声骂了句“fuck you!”,于是没能听见那辆摩托撞到卖水果的三轮车时发出的闷响,西瓜掉到地上摔碎时的咕咚,被溅到裙子的女人发出的尖叫,她男伴过来帮腔以后引起的吵骂,西瓜刀被有意无意摩擦到时发出的噌噌;就好像他不会听到此时此刻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里引起指挥皱眉的一个和弦,横滨一座地下赌场里种下杀机的两颗骰子撞击,休斯顿唐人街里将要卡到一个胖子喉咙的鸡骨躲过的菜刀砍剁,乌普萨拉大学图书馆里催生一场热恋、无数争吵和一名单亲女孩的那本《情人》的坠落,帕萨迪纳一名犹太妇女在屋顶见证自己儿子结婚时发出的激动呜咽……还有有限座城市或乡村里的有限的信众在神父或牧师率领下念的“我们在天上的父……”
世间万籁,他此时真正在听的只有GPS发出的“前方路口请向右转”。
时间分秒流逝,快得让人舍不得用“一分一秒流逝”,陆仁甲对这辆极光的操控也渐入佳境,有一刹那他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在玩赛车游戏,不是Sega Arena带震动体感、方向盘比真车还重的那种,而是小时候黑白手掌机上的那种。左,加速,右,左,加速,右。越过了多少次黄线,他记不清了,如果是夜里,拍摄违章的摄像头闪光一定能帮他计数。抱歉了徐杰,你要是被吊销驾照,我会每天开车送你上班的。
可是,并非每条路都有空荡荡的对面车道能让他越过黄线去超车,他已经违背了一次GPS的命令,刻意避开了一段最堵的高架,但地面交通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下一个匝道口,他咬牙遵照指示上了高架。
然后被堵住了。
这座城市有些高架路段永远在堵,即便是工作日的中午也跟上班高峰时段差不多。如果车主徐杰在,就会从后座掏出一本《1Q84》,告诉陆仁甲,书里那个叫青豆的女主人公,从一段高架路上下车,通过路旁的一条扶梯走下地面,从此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不见得会事事如意,但也许就没有了会预告人死亡的游戏。但徐杰不在。现在也不是1Q84年。而是2015年7月8日中午12点41分。所以陆仁甲唯一能做的是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周致淑。
没有人接。
她在干什么?喊口令带孩子玩“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吗?不,那太老了,现在的孩子应该玩些更高级的游戏。但是不管怎样,都不该不接电话不是吗?Andy无数次教训下属时说的话太对了:既然一个人买了手机,告诉了别人他的电话号码,意思就是在工作时间可以通过这个号码找到她。在“工作时间”!现在正是她以为自己应该好好工作的时间,然而随时可能有个疯子冲进他们幼儿园用砍刀或者自动步枪大开杀戒。而预言中她的“疏忽”会是什么?可能就是给这个看上去像快递员的疯子开了门……
陆仁甲快要不能忍受胡思乱想带来的焦虑了,这份焦虑比他自己等待12点的谋杀时更为难熬。如果他开的是坦克,现在前排的所有车都要倒霉了。也许是它们察觉到了这一点,开始了起初龟速,随后渐渐加快的前行。
快呀,宝贝,快。一下到地面,他还有差不多10分钟赶赴现场,而GPS上显示的目的地距离只有5.6公里了。
红灯,又是红灯!他急中生智,向右强插到转弯道,无视前车,毫不减速,压着人行道的边角转到了横路上。GPS大叫“偏离路线,请掉头”,但他不予理会。果然在下一个路口,幸运地遇到绿灯,左转回到了正确的方向。GPS乖乖地接受现实,重新计算了路线,还有4.1公里。
他再次拿起手机,摁下周致淑的号码,没有耳机,就用肩膀夹住。
突然,一处高出路面的井盖让车身颠了一下,耳朵里的彩铃声骤然小了下去。在堪堪要掉的刹那,他抬起右手把手机塞回了肩膀和脖子中间,又得立刻赶紧去换挡。该死的徐杰,学人装酷开什么手动挡!
为了夹住手机,他只能把脑袋侧偏70度,一对注视路面的眼球从左右运动变成了费力的上下运动。
接呀!宝贝,接电话!该死!
还有2公里,1.9公里,1.8公里……而时间,进入了最后一分钟。
前方还有一个路口,绿灯闪烁,闪烁,闪烁,变黄——他闯过了。
只剩下最后两百米了。他已经想好了,绝不去找什么停车位。现在的难点在于他从大门跑进幼儿园里面找到周致淑得花多少时间。啊糟糕,周致淑所在的教室到底是哪一个?!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