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日星期三
早晨8:13,闹钟响起。陆仁甲在响到第二声的时候摁下闹钟,睁开双眼仰视天花板,等待身体苏醒过来。
熬夜、通宵,牺牲第二天的效率,向来不是他的习惯。况且他现在要打的是一场持久战,持续5天,而越往后越关键,越需要清醒的头脑和良好的生活状态。
所以他依然和每天早晨一样,走进浴室刷牙洗脸剃须,站上健康秤,看到显示屏上68.1KG的数字微微点头,回到厨房喝下一整杯350毫升温水,然后走上阳台,做起了体操。
唯一的不同是,今天每一个动作他都减少了两个八拍。余下的时间,他打开了一旁的运动包,拿出了甩棍,用握棒球棍的方式双手持握,像大学里练习击球一样,空挥了20次。又用右手单握,像短跑裁判员发令一样,空挥了10次。再用左手单握,空挥了5次。然后又拿起了那把弹簧刀,学着在俄国版《12怒汉》里看来的方式反手倒持着,以右勾拳的方式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弧线。
挺像模像样。但是对着真正的人体而不是空气,他能挥得这样顺畅吗?
陆仁甲低头凝视着手里的刀,用指尖摸了摸锋刃,没有再挥出第二下。
电警棍拿在警察手里看起来挺帅的。可拿在自己手里感觉就笨拙无比,怎么做动作都不顺。陆仁甲打开开关,在空气里爆出一串噼啪声,他只稍微比划了一两下,就把电池盖旋开,取出充电电池,放进充电器,在门口边的插座上插上。
这一天,他依然和往常一样,是9:07出门的。
尽管被一个或者若干个不知有多认真的疯子盯上了,我还是我,陆仁甲还是要过陆仁甲的生活。若非如此,活着就全无意义。
但陆仁甲几乎忘记了,生活之所以像生活而不像程序,就在于它尽管经过精心安排,还是会出岔子。
陆仁甲在车库里,一眼就发现前轮胎瘪了。
有人破坏?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但无从证实。轮胎从外观上瘪得不明显,但在只相信手工胎压计且每天都用一次的陆仁甲面前无所遁形。
他当然可以换胎,但一定会耽误时间。
尽管平时的所谓“准时”也不过是老板允许的迟到下限,尽管“准时”到了他也不会开始工作,陆仁甲还是讨厌迟到。
打车吧。
然而打车并不容易。自从上个月一个街区之外那段路开始了第N次大修,空出租车总是绕行过这里。小跑到小区门口的陆仁甲只看到路边停着一辆亮着“电调”红灯的“小众”出租车,司机在座位上打盹。除此之外,五分钟里,再也没有看到任何出租车路过。
终于一辆亮着绿灯的空车驶来,陆仁甲伸手招呼,对方却在驾驶室里摇了摇手,没减速。见鬼!是赶着去换班的车。看来陆仁甲今天注定要迟到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这让他片刻以前不屈不挠的宣言显得很脆弱。
“走吗?”意外的问话来自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
原来是电调车里本来在睡觉的司机师傅。
“走啊!”陆仁甲喜出望外,随即愣了一下,“师傅,你不是在等人吗?”
“那只赤佬等半天还不来,不等了!阿拉跑吧。”
坐进后排座位以后,陆仁甲还在嘟囔:“没问题吧?”多少有些假惺惺。
“没问题,有啥问题?”司机说话很豪爽,起步时踩油门也一样豪爽。
OK,这样也许还能准时赶到。陆仁甲抬手看表,估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大有希望。
“去哪儿?”
“恒隆广场。”
“哎呦,恒隆上班,全是好工作啊。”
“还好吧。”
“你这样蛮远的嘛,为什么不自己开车啊?”
“哦,今天车胎爆了。”
“哦!哈哈,那我们是有缘啊。”
陆仁甲含糊答应着,伸手摁下了后排的移动触摸屏,关上了屏幕上范晓萱为PUMA做广告的声音,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看,这是他打发碎片时间的主要方式。书名叫《灰色童话》,一个个极短的故事,据说作者也是在上班路上的交通工具里写的,很应景。
然而司机对这一系列含义明确的举动好像毫不在乎,照样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
“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出于礼貌,陆仁甲没有置之不理,而是停顿了一下再回答了尽可能短的两个字:“IT”。希望对方能够知难而退。
“哎呀,IT好啊。我一看就觉得你像是做高科技的。”
这种自以为是夸奖的话最让陆仁甲不耐烦,而且大大影响他的阅读,他以后如果结婚,也显然不是可以边看报纸边成功敷衍老婆的类型。
即便没人回应依然能滔滔不绝讲下去,这是很多推销员和出租车司机的一种技能。
“……我姐姐的儿子今年考大学了,上的是交大计算机系。”
“那蛮好嘛。”陆仁甲知道对一个中国人而言,你可以喷烟圈在他脸上,但不能不在他提及家中小辈所上的大学时提出赞美,所以再不情愿,嘴里也敷衍着
“就是啊,先生你是什么学校的?”
“……交大。”
“哦呦,那是校友咯?!”
陆仁甲快不能忍受这没完没了的搭讪了,手里的书停留在一页插画上迟迟没能翻过去。他抬起头来,想用眼神从后视镜里表达抗议,却一下子呆住了。
后视镜里的面孔似曾相识。
营运证!他立刻去看营运证。但营运证上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面孔,戴着眼镜,年轻得多。陆仁甲的心跳骤然加速。伸手到衬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照片。
阿丙的照片。
在后视镜里,他起初只看到司机的上半张脸,而在挺了挺腰杆之后,他发现自己一瞥之下的猜疑没错:那张脸几乎和手里的照片完全一样。
陆仁甲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一副场景:一个穿着制服的出租车司机被弃尸在某个荒郊野外,杀死他的凶手却有着另一个更重要的目标……
“女朋友啊?”
“啊?!”陆仁甲被司机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反过来那一声惊呼却也把对方吓得一愣。
小心,小心,别刺激他!陆仁甲在心里默念。
“我说照片。”
“哦……是的。”陆仁甲把照片收了起来。别慌,他的角度应该看不到照片的内容。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像你这样随身带女朋友照片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这像我们当年的事,现在不是都用IPHONE了吗?”
“嗯。”陆仁甲敷衍着,心里却想着,‘当年’?对,他确实年纪比较大,也符合‘阿丙’在网上给人留下的一贯印象,比所有人都大一点。不过,也不至于是1952出生的吧。出租车司机也有退休一说的吧?而且他看上去没那么老。会不会自己看错了?
心慌意乱的陆仁甲继续看着营运证,想看看那张完全不像的照片是不是一次极其糟糕的摄影结果。而这一看,却被发现了。
“你一直盯着看啊。”司机笑了笑,把右手伸向了副驾驶一侧。陆仁甲全身的毛发骤然竖立了起来,因对方已经发现自己看出了破绽,但还胸有成竹!
然而司机的手却没有掏出手枪之类的,只是从营运证的底下抽出了另一张营运证,重新在架子上插好。
“换班的时候忘记换了。”司机和气地解释道,“放心好了,我这不是黑车。”
对,一辆车两个司机开。
这个小小的发现只让陆仁甲的神经放松了半秒钟,因为这至多证明了这辆车可能不是偷来抢来的,根本谈不上宽慰,却反而证明了司机的身份——
底下的那张营运证上,确实是当前这位司机的脸,这张脸尽管有些小、有些模糊,却比后视镜里能看到的更完整,因而也和陆仁甲手里的照片更像。
而照片旁还有六个数字:195215。
原来这根本不是出生年月日,而是营运证号码。
阿丙,又名sck195215,就是眼前的这位出租车司机沈曹康,毫无疑问。
在得出这个结论以前,陆仁甲的心跳已经有大约每秒120次。而在想到轮胎瘪了,明明亮着“电调”灯却载上了自己,这一切根本不像是个巧合,他的心跳又加快了许多,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在静止不动的情况下心跳得这样快。
这让他的手几乎握不住书,而耳朵里嗡嗡作响,已很难听清“阿丙”继续在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阿丙打算怎样对付他,在封闭的车辆里,掌握着方向盘和油门的他有着绝对优势。他想起自己看过的好莱坞电影,一个急刹车和突然变向能够把司机从持枪劫匪的手中救出,有时还能让他们一命呜呼。
陆仁甲下意识地去摸后座安全带。冷静。他告诉自己。至少车流缓慢的闹市里,司机也很难制造一起足够可靠的事故。更可行的办法是把车开去一个偏僻的地方,但现在车还走在正常的路线上。他也可能,仅仅是来,怎么说,“踩个点”,了解一下猎物。这样的话,他应该没想到猎物已经认出了猎人,而且早有防备。
先下手为强?
陆仁甲左手缓缓地放下书,让它遮住自己的胯部,小心地注视着反光镜,但又不敢直视得令对方起疑,右手在书页的掩护下,伸手到背后摸索那把“圣甲虫”。
刺一个人的心脏,应该从第五根和第六根肋骨之间,斜向上挑。知乎上是这么说的。但那是正面。背面呢?好像斯蒂芬金说过。是肩胛骨下面吗?
陆仁甲的手几乎是无意识地握住了刀柄,拿到了身前的书页底下,拇指在弹簧开关上微微发抖。
“……先生,那你平时上网,玩游戏吗?”
“游戏”两个字好像鲸鱼突然在海面上喷出的水柱,把陆仁甲从一串混沌遐思中拉了回来。
心跳已经不再加快了。陆仁甲突然觉得自己冷静了下来,好像一个面对用牙咬住救生绳的攀援者,再也没有余地可以歇斯底里地大叫。
“不大玩。”
“是吗,那倒很少见啊。先生你喜欢看书是吗?一看就很有文化。哪像我们,不务正业,空了玩玩游戏。”
“你玩什么呢?”如果所有这些对话都是别有所指,陆仁甲觉得自己也该以攻为守了。
“就一些最普通的啊,劲舞团啊,植物大战僵尸啊。”迄今为止,沈曹康用的都是标准上海司机闲话家常的语气。
“有没有特别一点的?”问这句话的时候,陆仁甲的双目热得像火,而声音冷得像冰,至于他的手,则分不清是冷是热。
“嗯?”司机沈曹康对这个一开始冷淡的乘客突然变得热心起来有点意外,但还是很快回答了,“哪有什么特别啊?跟你们比就是土包子咯,呵呵。”
不向任何不知情的人透露游戏,这确实是游戏的规则之一。没有人强迫你遵守,全靠自觉。这一点上,玩家“白子”自我反省做得没有“阿丙”好,他向自己的女友和盘托出了,还把她卷入了其中一场事件。
那么,“阿丙”会遵守规则到底吗?如果他真的那么在意游戏规则,那么即便他是那个X,即便他真会动手杀人,也不会在此时此刻。
一脚刹车让陆仁甲往前冲了冲,额头险些撞上前排座椅背后的触摸屏。与此同时,他条件反射地摁下了匕首的开关,刀刃弹出的啪的一声被刹车声掩盖了。
“到了。来得及吧?”司机沈曹康转过脸来,脸上挂着笑容。“刷卡还是现金?”
陆仁甲抬起头来,看到恒隆大厦把阳光遮蔽成一道锐利的射线照过来,让人双目晕眩。他费了很大劲集中意志,才控制住自己跃跃欲动的手,稳稳地把匕首藏到后视镜的死角里,同时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现金。”
“阿丙”回身翻起了计价器,胸有成竹地靠在座位上,等待乘客掏钱给他,视线望向左侧窗外,显得极有礼貌。
陆仁甲的一只手绕过了驾驶座旁的有机玻璃防护罩,伸向了前座。
“收您一百,找头稍等,发票在打。”
从车上下来时,陆仁甲已是大汗淋漓。
陆仁甲走过那块大理石公司标牌的时候,“1080”数字旁的电子钟显示的已经是十点零二分,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前台跟他打招呼,但他没有应声,穿过王珍妮和Jessica所在的座位时他也抿紧了嘴唇一声不吭,“我不想说话”已经写在了脸上,幸好,最不识相的话痨徐杰并不在座位上。在走进公司以后,他第一个说话的对象是周致淑——通过微信。
“我今天遇到那个司机了。”
“司机?”
“沈曹康,阿丙,他是个出租车司机。”
“啊?你在路上遇到他了?”
“不,我的车坏了,在小区门口坐了他的车。”
“你坐了他的车?没事吧?!”周致淑一下子大为紧张。
“没事。”
“他真的是司机还是假冒的啊?”
“应该是真的,刚才我登录了‘小众’公司的网站,看到确实有这么一个沈曹康,195215根本不是他的生日,而是营运证号。”
“哦,那他是不是那个疯子?”
“看上去不太疯,但也不好说。我查过,他是1971年出生,离过婚,没有孩子,父母双亡,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他家住在龙漕,2007年加入公司,之前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陆仁甲把对沈曹康的调查结果小心地收到一个叫做“阿丙”的文件夹里。而在同一级里还有三个平行的文件夹是空的:“SM”、“夏洛克”和“掌声雷动”。
周致淑沉默了一会,久到足以表达对陆仁甲调查能力的赞叹,然后说:“你觉得他拉上你是巧合吗?”
“那也未免太巧了。”
“那就肯定是他了。”
这次轮到陆仁甲沉默几秒,尽管答案他早已想过。“也不一定。其他人我也是要查查的。”
“你不相信直觉?”
“我相信真凭实据。”即便是通过冷冷的键盘,陆仁甲打下这句话的时候仍能让人想起藏起漩涡的平静海面。
而周致淑一定感受到了,“下一个你查谁?”
“夏洛克吧。”
“嗯,我一开始就觉得叫这个名字的人一般嫌疑最大。”
确实,任何起这个名字的人都会被人看做侦探迷,并且希望别人如此看自己。回想起“夏洛克”在每次游戏过程中的发言,都是那样冷静直白,确实颇有几分侦探风范。而陆仁甲现在要做的正是一件侦探的工作。在这样一件扑朔迷离事件中的“侦探”,本身就是很大的嫌疑犯。然而“夏洛克”的真面目很难揭开,至少用对付“阿丙”同样的方法很难。
“他的登录名叫什么啊?”周致淑仍关注着细节。
“richard1979hhl”
“Richard,很正经的英文名啊,1979一定是出生年份了。”
“嗯,我也这么想,不知道最后的‘hhl’是什么意思。”
“有可能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比如,他注册的时候,richard1979已经被别人注册掉了,系统就推荐他加几个字母当后缀……”
“有可能。”
陆仁甲立刻动手检索。
“可能你说的是对的。”
“嗯?”
“除了在www.wwwww.org之外,没有哪个网站有叫richar1979hhl的,但是叫richard1979的倒有无数个。”
“那怎么才能知道哪个是夏洛克?”
陆仁甲沉思了一下,“得再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不知道,我跟他除了游戏没有交集,而他平时说的话一点也没有个人色彩。很谨慎的一个人。”
陆仁甲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甚至觉得“夏洛克”一直就像一个时刻面对着真正的“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罪犯一样,谨慎得丝毫不露个人痕迹。或者他曾经有过什么蛛丝马迹,但也被当时毫不在意,也认为没必要在意的陆仁甲漏过了。
所以,在收集、筛选那些“richard1979”的信息时,他几乎没有第二条件可设定。
也许有一个,就是刚才提到的唯一交集,5W游戏本身。但如果“夏洛克”就是X,应该不至于四处宣扬5W游戏的存在。
“那么,就看看他会不会提到你那个游戏吧?”周致淑几乎同时想到了,真是聪明的女孩子。
陆仁甲没有吱声,直接开始在键盘上敲打着。
“没有,结果都不符合,没有‘richard1979’和五个W或者5W有任何关联。”
“那么其他玩家的名字呢?”
这是一个新思路,陆仁甲立刻去查了。但是——
“也没有哪个‘richard1979’和‘阿丙’、‘掌声雷动’、‘白子’有关,倒是和‘SM’有不少关联信息,不过不是成人用品网店的订单,就是色情论坛的交流帖。”
“他没跟任何人提过你们啊。”
“本来就不该提的,我告诉你这些事,都算是违反游戏规则。”
“嗯……那么具体的游戏内容呢?过去发生的事情,他有没有提?”
这个工程很浩大,很难做完整,也未见得有用,但只有这样了。
“好主意,致淑,我去查了。”
陆仁甲挂上了电话,开始回忆起从参与游戏开始,到上周为止,自己经历过的每一场游戏事件,把它们用简单的关键词表述出来,列成表。
这一次,当发现收获的时候,陆仁甲几乎真的认为,冥冥之中有人在帮自己了。
在昨天搜索过的有关“斑马侠”的微博中,有一个转发的人叫做richard_1979!
而这个账户转发的图片,在陆仁甲昨天统计占99.6%的那21张照片之外!也就是说,非转发,是原创!这家伙去了现场,给躺在斑马线的阿丙拍了张照,就跟X到了现场,给应该发横财的白子递了个塞满钱的包一样。
照片总共有两张,从清晰度来看并非手机拍的,夏洛克难道是一个随身带相机的摄影爱好者?
微博上的照片经过了系统的重新压缩。但侵入数据库寻找源文件并不困难,毕竟这又不是个人信息,可以在保险公司那里卖5毛钱到2块钱一份。在查了原始图片信息之后,陆仁甲发现richard_1979的照片是拍自佳能G12的手笔。但G12不是卡片也不是单反,既不方便也不能装逼,而且有些陈旧了,并非潮人装备,如今希望有类似性能的人多半会去买一台微单。这会是一个扔五十万不当回事的人的相机吗?为什么不呢?保罗·福塞尔在《Class》里说过,真正的顶层人物根本不会在一些看起来太“新”的东西,比如汽车上投入太多心思,在这些方面炫富是比他们底上一两个阶层的人才会做的事。相机?显然比汽车更不值得深究。
在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陆仁甲突然看到了一张照片中之前没注意到的一个细节:左下角的一个黑影。黑影很模糊,带着一点弧线,像是用鱼眼LOMO相机拍出来的照片边缘的黑影,很容易让人忽略。
陆仁甲把它放大到300%,发现这是一根袖管。
拍照的人,那个richard_1979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袖管照进去了!
陆仁甲兴奋了起来,立刻检查另一张照片,看看是不是能看到拍摄者更多的身体部位。然而没有。
陆仁甲感慨自己毕竟不是真正的侦探,能从衣服的一角、乃至一缕纤维就还原出“凶手”的面目。见鬼,这不一定侦探才能办到。《龙文身的女孩》里那个财经记者不就办到了吗?难道到了我这儿,这个发现就毫无用处?
陆仁甲双手撑起太阳穴,陷入了沉思。
一只蚊子在一旁飞过,吸引了他片刻眼角的视线。而就是这次偶然的走神,把更多的东西带进了他的视野:他自己裸露的胳膊,穿着短袖衬衫的裸露胳膊。
“胳膊……”陆仁甲两手互握胳膊,喃喃重复了脑海里的这个词。
对了,现在可是夏天啊,两周以前当然也是夏天。夏天,什么人会穿这样像西装一样的长袖上衣呢?
拍照的这个人穿着制服!他的身份范围一下子缩小了。
他也是个出租车司机?还是宾馆门房?还是……
陆仁甲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司机制服”,开始了搜索。
三十分钟以后,他在屏幕上找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袖子,而浏览器里的搜索栏里填写的是“警服”。
“夏洛克”是个警察?
难道就是新闻报道里,那个把阿丙带走的巡警?
“hhl”,输入法里这个词组的第一个选项就是“淮海路”,这原来不是姓名,而是巡逻区。
要杀我的疯子X,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可能,是个警察?
一个有权配枪,有权铐人,有权调阅我所有个人信息的警察?
有那么一刹那,陆仁甲拿起电话,又放下了。他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周致淑了,因为除了让她担心之外,别无作用。也许说了以后,如果某天陆仁甲在街头被当做歹徒一枪爆头,会有个人知道他是清白的,但这都是在死后的事情,已经于事无补了。
古人相信,陷入绝境的时刻才能看出男人的价值。现代人没有多少机会陷入绝境,有些人把失业、失恋乃至失眠当成了绝境的一种,还表现得很不像样。很少有人有机会像陆仁甲这样,遭遇到真正的生命威胁。这个时候,他就让我们看到,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震惊沮丧,越是危险,越是集中精神在努力。
陆仁甲努力的方式就是拼命敲打键盘。
“小本投资,竹纤维服饰招商,特价处理军靴/军裤/军刀/弓弩/电棍,买枪的SB别找我。”
这是某个人写在QQ上的签名档。
一般的顾客会信以为真。只有懂行的人会知道,QQ的主人最欢迎的就是那些被骂“SB”也毫不在意的主顾。陆仁甲点了“添加好友”,在对话框里输入了:“坑子介绍,想要条狗。”
等了五秒,QQ没有回应,微信却弹出了另外一个对话框。
“原来你也喜欢狗啊?”
陆仁甲一惊。对话框上的ID很陌生,“一梦如是”,陆仁甲的印象里没有这个聊天对象。再仔细看看登录的邮箱名:Jessica5935rj。
Jessica?哪个Jessica?那个Jessica?陆仁甲微微起身,朝三排之前的座位望去,王珍妮空着的对面,Jessica抬头给了他一个微笑。
他飞快地在微信上打下:“你怎么看得到我的聊天记录?”
“听你的键盘声听出来的。”
“别开玩笑,说正经的。”
“公司有监控,我在管”
陆仁甲再次抬头望了望,Jessica仍然回了他一个友善的微笑,但显得有点尴尬。原来如此。监控的存在从来不让陆仁甲意外,作为一家信息公司,能够允许员工使用即时聊天工具本来就肯定会有这种条件。但他(竟然)没想到,监控不一定是由专门的监控部门来做,也可能是由不同部门的比较闲的人来做,比如行政。
陆仁甲冲Jessica挤出了一个根本不能算是微笑的微笑。立刻低头打开搜索引擎搜索“宠物狗种类”,好应付接下来五分钟的闲聊。
如果这事发生在一周以前,陆仁甲连这五分钟都不会浪费。任何听信王珍妮教唆的热情剩女,哪怕热情的非剩女,他都不会搭理。然而现在,他强迫自己胡诌了一通雪纳瑞哈士奇。在另一边的QQ对话框跳出回应的时候,他只是简单地留了一个手机号,让对方打过来。
输入手机号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机械地想到这也会被Jessica看到会不会不妥。然后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开始对所有人疑神疑鬼起来。
X的五十万花得物有所值。
这一天,陆仁甲回家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
他从出租车上下来,不仅背着包,还怀抱着一个长条状的纸箱子,长有一米五,宽有40公分,厚有15公分,分量看上去也不轻。
“啥东西啊那么长。”司机好奇地问了一句。
“钓竿。”
“钓鱼啊,好兴致。”
陆仁甲不再搭腔。司机也闭上了嘴,比沈曹康识趣得多。
到达车库以后,陆仁甲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车,发现车胎是被钉子扎爆了。
难道是昨天最后回车库的这点路上扎到的?当时没发现?陆仁甲觉得这可能性很小。
但是如果有人故意这么干,要靠扎爆他的轮胎让他出车祸而死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他开车从来不快,不可能出什么大危险。那么这么做的目的何在呢?
也许仅仅是为了让陆仁甲神经紧张。
想想自己买的东西,陆仁甲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成功了。
回到公寓,陆仁甲打开灯,扫视了一遍房间。他放下行李,先走到放在茶几上的电话旁,蹲下看了一眼。那根他从自己头上拔下来,白了一半的头发还在数字键盘上静静躺着,位置、角度都说明没有人动过。
陆仁甲自己也知道这有点神经过敏的意思,他面对的毕竟不是联邦调查局,这里也不是水门公寓。但谁能猜到一个疯子会做点什么呢?
等确保了家里确实没有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按上窃听器或摄像头之后,陆仁甲才拿起纸箱坐到了沙发上。外包装里面是一个铝合金箱子,说是装钓竿的还算有点像,只是箱子把手上用铅丝拴着两把小钥匙,箱子侧面中间则安着两把锁,这钓客未免对自己的钓具太珍视了。
陆仁甲打开铝合金锁,又在两侧的弹簧开关上一扳,箱子打开了。
黑色的乳状海绵上,静静地躺着一支枪。
从外形看,枪是AWP,陆仁甲这代人最熟悉的狙击枪,每个玩过CS的人都会很熟悉,绿色工程塑料的枪身,黑乎乎的铸铁枪管,拎起来足有七八斤重,手感十足。
陆仁甲端着枪走到了阳台上,拉了一次圆球状的枪栓手柄,直到听见卡塔一声,再把它重新归位。
瞄准器里视野清晰,如果是白天,透过它一定可以把50米外树枝上的一只麻雀的羽毛看得很清楚。但现在,陆仁甲只能看清对面楼里炒菜主妇的头发。如果此时她抬起头来看看窗外,大概会吓得惊叫,没准打电话报警。但是她不会抬头,世上没有一个合格的主妇会在做菜的时候朝窗外东张西望。
陆仁甲稳稳托住枪身,回想起大学时军训打靶的感觉,放缓呼吸,直至完全停止的那刻,扣下了扳机。
“啪!”枪膛里发出一声脆响,但仍与游戏里AWP震耳欲聋的嘶吼不可同日而语。那只是空气被震动的声音,枪口什么动静都没有。陆仁甲皱了皱眉,低头拨开把枪膛下方的一个锁扣,把弹夹卸了下来。
弹夹里装的是6mm直径的BB弹,塑胶做的,圆润光洁。而可拉动的枪栓也只有装饰作用,这把枪真正的工作动力是压缩二氧化碳。这当然不是真枪,而是俗称“气狗”的充气枪,在买菜刀也必须实名的现在,自然属于违禁之物。想要不通过快递直接买到手,必须自己驾车跑到外环,直接从卖家手里拿过来。
陆仁甲检查了一下弹夹,确定并没什么问题,又把它重新装上,重新瞄准,重新扣下扳机。这一次枪口的声音更沉闷了,但一颗BB弹听话地钻进了树叶组成的暗影中,一只受惊吓的鸟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从瞄准镜里,陆仁甲能看到弹道偏离了多少。他调了调枪管上方的一个旋钮,再告诉自己开火时注意向右一点来抵消风势。第二次射击,他满意地听到了路灯的金属灯罩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当”。
精度还不错,但威力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卖家早已演示过,这东西能在五米的距离轻松打穿易拉罐,或是月饼盒的厚纸板。如果在两三米的距离让赤裸的皮肤挨上一枪,也许会打破皮流点血,但谈不上有什么杀伤力。面对穿着制服的人,也许只有打到面部才有点用。也许应该把弹药换成小钢珠?“波箱”提供的动能够吗?
但最大的问题其实是用到它的机会很有限——他不可能把枪带出去,也不太可能像坚守堡垒的狙击手那样,等到冲上门来的敌人在城墙外光明磊落地高喊“我是来杀你的!”然后从容地伸出枪管去给他个痛快。
不过敌人还是有可能上门的。
陆仁甲从背包里拿出了第二件新买的东西:一套监视摄像头。
一个多小时以后,陆仁甲已经可以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清晰地看到邻居张太太牵着狗,从门前过道里走过。这女人早已到了和世界互相漠视的年龄,完全没注意到摄像头的存在。陆仁甲只好等到十分钟以后,另一家邻居读初中的小孩补习班放学回家走过时,才能看清一张正对摄像头,好奇打量的正脸。
效果不错,陆仁甲甚至能看清小男孩唇上的缕缕绒毛。这套监视系统只预防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屋主为了看清谁在敲门而站在猫眼后面,结果被一颗子弹隔门击中。虽然这只是众多要他命的方法之一,但要人命从来只要一种方法就够了。也许有些人会觉得这是小题大做,但当这种“小题”发生在自己头上,恐怕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陆仁甲好好洗了洗被石灰和冲击钻机油弄脏的手,躺回沙发上喘了口气。
现在剩下要做的,就是查出警察“夏洛克”的相貌了。
警用网络用一般的方法连不上去,陆仁甲得费一番周折。但好在和现实中的组织架构一样,执法机构在中国不是一个独立的系统,还是和某些公务网络相联接,而这些公务网络并不是那么坚不可摧的。
1979年生的Richard同学,你有枪,我也有枪了(虽然比不上你的);你能知道我的真面目,现在我也要知道你的了。
一个小时以后,陆仁甲刚刚在键盘上放下手,拿起一瓶眼药水,周致淑的电话又打进来。
“喂……没有,我没查到他是谁……”
陆仁甲显然想尽快挂上电话,毕竟和大多数人一样,撒谎让她不自在。而她大概把这理解成了焦虑,没说几句就把时间留给他继续调查了。
他现在不想告诉她自己的成果,也许因为她帮不上忙,也许因为这种事情不太合法,说出来可能会连累人。虽然对于他决定要做的冒险来说,最好有个人提前知道来龙去脉,以防万一他冒险失败死了变成白死。
陆仁甲的人死观是:死了就是死了,哪管白不白?
(《玩家》于每周二、四、六晚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