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第七话


文/夜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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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3日星期五



这一天,陆仁甲没有开车上班。因为每个人的车牌都在公司里有记录。车不再是一座私人堡垒,而很可能是一块移动标靶。他宁愿搭乘人多眼杂的公共交通,只是在站台上等地铁时,他很小心地一直背靠着墙壁。


从步入办公楼大厅的那一刻,陆仁甲就保持了高度警惕。在一群目不斜视、连深呼吸一口都嫌费劲的白领中,他左右观望的锐利目光显得特别突出。


高个子、整齐的背头、轻巧的眼镜、裁剪和质地一流的西装,走起路来旁若无人的气势,Andy的特征即便在这栋充斥这类人的办公楼里也很鲜明。而陆仁甲看的不止是人。垃圾箱、水牌、盆栽、大堂前台的座椅、保安的人数和位置、电梯按钮,很多陆仁甲平时根本没有注意也不会去注意的东西,现在都变得似乎具有了意义,值得看一看,记一记。陆仁甲已经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勘察擂台的拳手,想着说不定一个小细节就决定了生死。


好在这是一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若非如此,陆仁甲很难肯定自己不会干脆请假不去公司,哪怕这会打破他所保持的连续出勤记录。在电梯间等待的时候,陆仁甲甚至产生了“也许走楼梯才安全”的念头,只是想到了“27层”这个数字才作罢。


“诶?不喝咖啡啦?”


端着咖啡杯的徐杰会这么说,是因为陆仁甲破天荒地把一瓶运动饮料放到了桌上。


“咖啡喝多了不健康。”陆仁甲当然是随口敷衍,以往作为加班帝王的他可是一天也离不开咖啡,而这也是公司配备了上好的咖啡机和咖啡豆的本意。然而,从今天起,似乎任何属于公司的东西也不再是安全的了。


所以陆仁甲继续从包里掏出了第二瓶、第三瓶运动饮料放到了桌上。


今天,他不会再在公司的电脑上做任何调查5W游戏的事。今天,他会把全部精力放在完成工作上,抵消前几天的消极怠工。今天,他不会让Andy有任何理由把自己叫进那个玻璃笼子里,但他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好好地、悄悄地观察Andy,因为只有一天了。


陆仁甲观察过从门口到自己桌子路线上的所有人,知道他们用什么手机,放什么小摆设,喜欢吃什么零食,开小差的时候上什么网站,男的抽不抽烟,女的用什么保湿水,诸如此类。他从来没有刻意观察过Andy,因为Andy的存在感如此强烈,让人无法忽视。但这仅仅是Andy的职位造成的,真要把他作为一个个人分析时,陆仁甲突然发现对Andy几乎一无所知。


他结了婚,因为婚戒不离手,有孩子,因为桌上有相片。除此以外就没有了。他应该会打高尔夫,但办公室里没有球杆,他有男性魅力,但没有需要低声接的电话,他身体强壮,但从来不提健身,他开的车是奥迪A6,比他该开的差上一点,衬衫倒是惹眼的阿玛尼,但花纹低调得你几乎注意不到。除了工作上的话他几乎不谈别的,必要的时候他也开一两句玩笑,但一定会让听到的人感受到这确实是“必要的”。如果有个好记者跟踪采访他们公司一个月,一定会觉得Andy是全公司最无趣的人——除了陆仁甲以外。


这样的人,会去玩5W游戏吗?


陆仁甲在自问的同时就得到了一个答案,而且不是自己想要的。



下午茶的时刻到了,陆仁甲被一整天的高强度劳动和运动饮料搞得心烦意乱,决定必须找点吃的提提精神。


茶水间已经围了一圈人,一大半人拿了想吃的东西就走,还有一小半则趁机围在那里聊聊天。


陆仁甲把手伸向一块巧克力,却没料到被一只飞快的手抢先拿走了。


“还嫌日子不够甜蜜啊?”是王珍妮,她身后还有一个人朝陆仁甲点了点头,是……对,Jessica。陆仁甲当然明白王珍妮话里有话,上次徐杰关于他感情生活的爆料显然还没让她满意。但现在,陆仁甲实在没心情和她扯这些,于是干脆连话都不答,直接去拿桌上的其他点心。


另一只手拿着一块凤梨酥递了过来。


陆仁甲抬头一看,是Andy。“凤梨酥。”他冲陆仁甲一笑,像是一名小学同学,背着老师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懂的笑话。这是严厉的老板在轻松的场合抓住机会和员工搞好关系的面孔。然而此时此刻,这张面孔丝毫不能让陆仁甲感到亲切,只感到毛骨悚然。


陆仁甲不知道自己盯着Andy的手看了到底几秒,只知道一旁的王珍妮都诧异起来,不得已,才伸手接过了那块点心。


陆仁甲正打算就此转身走开,谁知Andy就加了一句:“尝尝看。”


“嗯?”陆仁甲似乎没听懂。


“尝尝合不合你口味,不好我就去投诉行政部。”Andy又开了一个玩笑。但这让陆仁甲手中的凤梨酥变得更加难以抬起。


然而看着这边的目光变得更多了,陆仁甲头一次发现自己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我行我素,可以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尽管内心一直在发出警告,他仍然只有硬着头皮,把手举起来,朝嘴巴伸过去。


凤梨酥入口的一刹那,陆仁甲就腾出舌头来嘟哝了一句:“不错。”然后再也不顾任何人的眼光,转身走出了茶水间,走出了公司大门,小跑着进了洗手间,在水池前一口吐出了已经溶解的凤梨酥。


尽管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遭毒杀的可能微乎其微,陆仁甲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凑上水龙头取水漱口。陆仁甲感到这辈子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然而牌子却是他一直以来最喜欢的牌子,该死。


当他像个呕吐的孕妇般抬起头来,却正撞上镜子里一个刚从马桶间走出来的同事的惊异眼神。跟陆仁甲眼神相触的刹那,对方连手也没敢洗,赶紧离开了。


陆仁甲看看镜子,才发现自己满脸怒容。他气的是一块小小的凤梨酥就能让现在的自己这样狼狈。


还有两天,折磨还有两天就会结束了。


电话铃响起,是周致淑打来的。陆仁甲想了想,摁掉了电话。随即发去一条短信:“我想静一静”。


其实他是不想再在公司里和她联系,以免把她牵扯进来,既然公司很可能不再安全。他已打定主意绝不在星期天去锦江乐园,而谁若想在哪里杀死他,除了绑架他本人,恐怕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亲友要挟他就范了。


这几天里,他都不能跟人生中最认真交往的女朋友见面,而这几天,可能是他的最后几天。


混蛋。


愤怒是治疗恐惧的良方,而它自身的副作用大小因人而异。陆仁甲克服它只用了大概二十秒的时间。


最后看了镜子一眼,他转身离开。


此时,Andy走了进来。



“Reggie,你还好吗?”


有一瞬间,陆仁甲真希望刚才被自己眼神吓走的那位仁兄仍在,或者身后的马桶间里还有其他人坐着。他在Andy面前的表情一定活像见到了鬼,他本可以用一句轻松迅捷的“很好啊”,把Andy的话化解成一次简单的问候,然后不动声色地和他擦肩而过,走回安全的大堂里。然而机会错过了。


他紧张地挤出一个微笑,点点头,“还不错。”表现得像演被老板抓住偷钱的会计的演员。


Andy摘下眼镜,这个动作几乎让陆仁甲后退了一步。而Andy只是打开了水龙头,把镜片放到水流底下冲洗,同时面带着微笑对陆仁甲说:“我很高兴你听了我的建议。”


“嗯?”陆仁甲不明所以。


“上周日。”Andy在这里又停顿了一下,指望陆仁甲想起什么。陆仁甲其实不需要这个停顿也能立刻反射出上周日发生的事:过山车、魔术风车、那个被调换的包和里面满满的钱……“我在游乐场看到你和你女朋友了。”


Andy说到“女朋友”这三个字时,陆仁甲才刚刚把回忆从钱转到周致淑那天的一颦一笑,这种先己后人的顺序几乎让他产生了一丝负罪感,好在立刻他就有机会补偿:Andy提及周致淑时,他从心底泛起了比爱情多得多的担心和恐惧。


“你也去了?”陆仁甲只是机械地喃喃,并没想到探查什么。

“和我老婆孩子一起,很久没去了,没想到难得去一次就会遇上你。你经常去吗?”

“不,就去过一次。”

“那真是太巧了。”

“嗯,是啊,好巧。”


Andy洗干净了眼镜,又重新戴上。转身朝小便池走去,显示出他刚才的耽搁其实只是为了和陆仁甲说说话。


陆仁甲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下子抽掉了,而肌肉却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他转身准备出门。


“嗨!”Andy扭头叫住了他。


陆仁甲心头骤然一紧。


“好眼光,4.0分的女朋友。”


听到这句话,陆仁甲原本以为不会更绷紧的胸腔肌肉又骤缩了一半。然后他听到有一个声音问:“10分里的4.0还是5分里的4.0?”


Andy开始走向洗手池,陆仁甲能看到他脸上真诚无比的笑容。


“是GPA4.0,满分啦。”


“谢谢。”机械地走出门去,陆仁甲才发现这声音原来是自己的。



这一天夜里,陆仁甲的房间。电脑屏幕上播放着《罪恶之城》的结尾:布鲁斯威利斯的剪影朝自己的脑袋开了枪。他想保护的女孩在走道里给母亲打着电话,踏进了杀手埋伏着的电梯。电梯门关上,杀手递过来一根香烟,有所察觉的女孩对电话说了句:“妈妈,我也爱你。”


陆仁甲躺下身去,开始了自己辗转反侧的一夜。


睡着以前他想到,他已经平安地坐了“阿丙”开的车,平安地从“夏洛克”手里领受了罚款单,平安地在“掌声雷动”领导下工作了五天……让他把这个“平安排比”继续下去,直到可以当上平安保险的代言人吧。只有那个老实青年“SM”的真名他还不知道。最不可能的就是最可能的?“疯子”会是他吗?还是就在他已经接触过的三个人中,而他只是还没有到最疯的时候?


而睡着以后,他像超级玛丽一样疯跑,沿途每个警察都朝他射击,每辆出租车都想撞死他,而他好不容易跑到公司门口,大楼背后有个哥斯拉大小的Andy吐着火冒出头来。


糟糕的是他没有被吓醒。




2015年7月4日星期六


星期六的早晨,陆仁甲破天荒地换上一身运动装,出门去跑步。他从来不喜欢运动,但也从来都重视身体对适当活动的需求。他从来没办任何健身卡,大学同学召集打球他也从来没去,但他总会抓住机会增加自己的活动量,确保每天都把吃下去的那多出来的600大卡消耗掉。


跑步只是个幌子。陆仁甲只是微微出了点汗,就跑下了第一个遇到的地铁口。


在站台边等车时,他背靠在大方柱子上,等车挺稳了,才让背脊离开广告牌。


下了地铁,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才跟随人流上了地面,走进了锦江乐园。


他冒险到这个明天就可能毙命于此的地方,不是为了提前赴死,而是为了提高自己生存的概率。


他买了包含了6个游乐项目的门票,花了两个多小时把整个园区走了一遍,一个游戏也没玩。


但是他发现了自己想要发现的东西:在峡谷漂流、单轨脚踏车、波浪翻滚、魔术风车、摩天轮、激流勇进的旁边,都有摄像头。有些和设施安置在一起,有些隐藏在树木间,不起眼,但能掌控全局。


最后,陆仁甲走到了入口处附近的游客中心,上一次,他就是在这里的寄包处收获了他的“横财”,这一次,他要靠这里的某个房间避免他的横祸。


装作寻找厕所,他避开了工作人员的眼神,走进了一条走廊。一间小门里成排的监视器能从门口处勉强看到,证实了大部分陆仁甲刚才勘察过的摄像头地点,而负责监视的保安打起的呼噜声似乎在邀请人进去。陆仁甲凝视了一会,转身离开。


他走向走廊更深处,目标是这栋建筑物的配电间,而网络接口也在那里。他要盗接这里的网络,好让自己可以代替懈怠的保安,监视这个游乐场的每个角落。


从电线丛中找到正确的那几根,把一个小盒子接上,一切用了不到五分钟。大三时,一个老师因为陆仁甲三次点名没到,给他吃了F。陆仁甲用一个这样的小盒子,把他电脑上的聊天记录复制了一份,连同几张精彩照片一起贴到了食堂外的公告栏上,就在新东方和话剧社的广告中间。陆仁甲早预感到这份经验早晚有再用得上的时候,但不知道第一次就要用在救自己的命上。


走出乐园,他又上了地铁,坐了四站,在徐家汇下了车。



“买电脑吗?”


“Surface3全新到货……”


太平洋数码广场里,陆仁甲靠着坚定的脚步和冷漠的神情,从围上来的推销员里开出一条路来,直奔二楼。



“看清楚了哦?确实没有坏点。”店主卖力地展示一台显示器给陆仁甲,陆仁甲却并没兴趣仔细看有没有坏点。


“能再便宜点吗?”陆仁甲冷冷地问。


“这都是白菜价了。”


“我要五台。”


店主一愣,“那我给你……我算算……”随后摁起了计算机。


“我还要一台UPS电源。”


“单位采购啊?”老板一边摁计算器一边指了指架子上的一款UPS电源,“这种好不好,供电15分钟,850,我帮你发票开高一点。”


“我自己用。”陆仁甲早就想要一个备用电源了,尤其是现在,他可绝对不想在紧要关头再遭遇停电了。“有没有供电更久一点的?”


“更久?那可贵了。15分钟存个盘够了吧。”


“存盘是够了,不过……”陆仁甲一时找不到措辞来解释。


“噢,我知道了,玩游戏刷副本是吧?”


陆仁甲愣了一下,随即回答,“嗯,对,玩游戏。”



陆仁甲的面前地上放着五台显示器和一个电源,等着出租车。


一辆“小众”停到了他面前。


“你先上吧。”陆仁甲让身后一个撑阳伞的女人先上去了。女人看了他一眼,奇怪多于感激。


陆仁甲上了后一辆车,设备没放在后备厢里,而是和他一起挤“坐”在后座,一路上他始终伸手护着它们,因为这是他现在的武器。



到家以后,陆仁甲花了两个小时做调试工作,终于把他的监视总部架设完毕。


现在五台新买的21寸显示器、一台原本台式机的25寸显示器和一台笔记本,构成了他的监视组。他在键盘上敲打几下,屏幕上拍摄的景色就随之移动、缩放了起来。掉落冰淇淋而哇哇大哭的孩子,肩带滑落而不自觉的少女,在禁烟牌子旁边大方地点起香烟的中年人,在摩托转盘上呼喊而过的人,这些都能收于眼底。陆仁甲简单地试了一下每个摄像头,就不再输入任何命令了,因为不想让乐园的保安人员看出问题。


最后他回到自己的笔记本面前,开始调看之前的录像。没费多少工夫,他就找到了6月28日的记录。


很好,在下午16:30到17:00前后,海盗船旁的监视器拍摄到了游客中心的人群。


陆仁甲耐心地看了起来。


18分钟25秒以后,他看到了Andy的身影。他身旁还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穿着黑白画面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气质不错,而她怀里抱着一个3岁大的孩子,活泼健康的样子让陆仁甲真想在别的视频记录里找找有没有他上魔法风车的影像。


让陆仁甲在意的是,Andy手里没有包。


16:31:14,Andy走进游客中心。


16:33:50,Andy走出游客中心。手里多了个包。


但那是一个双肩背登山包。


陆仁甲正感到失望,接着就看到Andy打开它,拿出一个女式手袋递给妻子。之后他就背起了包,和妻儿一起走向了出口。


陆仁甲真希望那时自己就能控制摄像头,让它跟踪着Andy走向停车场。但他也知道,就算走回车里,Andy也不会再次打开那只大包,把里面的东西展示给任何人——包括她的妻儿看的。


他到底是不是那个掉包的人?


陆仁甲又把这段录像看了三遍,试图从包的外形上,分析出里面是不是装着他换来了五十万的60D,但结果证明这是徒劳的。



躺在沙发上的IPAD上播放着《土拨鼠日》,而陆仁甲在打电话。


“……不,我不可能报警,什么都没发生,警察能查什么?……没事的……我绝对不会去的,放心吧……”


让女人别无谓担心就好像让蛐蛐别叫唤一样,除非让她经历一次无可挽回的失败。尽管如此,陆仁甲总算能在不用听到哭泣的情况下挂上电话,结束这一天。


IPAD上,比尔莫瑞扮演的主角正在通过触电、撞车、跳楼,想把自己从不断重复的一天里解脱出来。陆仁甲想,幸好这个糟糕的星期六只用过一次。



(《玩家》于每周二、四、六晚更新。)

(责任编辑:金子棋)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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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X
夜X  @夜X不到四个字符
作家,编剧。公众号:不投币故事贩卖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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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是不是淑敏的简称呢?
袖善
因为女友在关键的时候都会出场,所以本能的会联想到女友有问题,这算不上直觉或者推理,几乎是本能了。但如果女友真的有问题,我反而觉得没那么惊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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