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8日星期三Ⅱ
谭妙旗每天下午有时出门,有时不出门。出门有时是为了送洗衣服,有时为了做头发,有时像今天这样,为了买日用品。买日用品,她有时去楼下的便利店,有时去两条街外的家乐福,有时来这条路上的易买得。来这条路,她有时开车,有时走路,极少会把心血来潮时买来用作健身的自行车拿出来骑一骑——那上面已经积满了灰,擦起来麻烦,而且最不方便的是没有儿童座椅;而对于让小漪坐在书包架上这种属于上个世纪的粗糙办法,她这个当母亲的可不放心。
今天,她选择了走路。好动的小漪穿着CROCS的洞洞童鞋吧嗒吧嗒地跟在后面,手里攥着从妈妈那里缠了许久才要来的绳子,绳子另一头连在三岁的迷你贵宾犬叮当的脖子上。走路出门让叮当也很开心,一路上东闻西嗅,引来不少路人驻足欣赏。
走路的另一个好处,是能路过长颈鹿幼儿园,这家全区最好,一年后免不了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把小漪送进去的幼儿园。怀着小漪时谭妙旗就坚持每天听肖邦,现在让孩子去门口走一走感受下氛围,也是好的。如果管用,她以后要带女儿去的地方还有一长串:上海小学、上海中学或市三女中……复旦大学就算了,小漪以后是要考SAT去美国的。
因为在路过长颈鹿幼儿园的大门时脑子里都是这些,所以谭妙旗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叮当突然冲下了人行道,钻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福克斯前面,去拨弄地面上一颗装饰用的塑料球。那小球大概是婚车上掉下来的,金光闪闪,但轻得出奇,在小狗一爪之下就朝前蹦出了几米。叮当追了过去,也把小漪也拉着跟了上去。这一切统共才发生在3秒钟里,谭妙旗正张口说:“别跑到……”
“马路上去”四个字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越野车轮胎发出的刺耳刹车声盖过了。同时被盖过的,还有陆仁甲的手机对刚才他那句急迫的“喂是致淑吗?”作出的回答,以及这辆极光后制动钳的固定螺栓松脱出来,导致转向机失灵,让陆仁甲猝不及防猛打方向盘却发现毫无作用时发出的惊呼。在所有这些声音的背后,你得天生听力过人而且十分仔细,才能听到车下发出过两声十分微弱的呻吟,除非,你是个母亲,或者刚刚撞到了人的司机。
即便如此,你也不可能分辨得出这两声呻吟,哪个属于小狗,哪个属于孩子。
谭妙旗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看到车轮下的路面有一圈暗影在扩大,随后才意识到那是红色的。在暗影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轮廓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最后钻出头来,发出了尖锐的呜咽——
看到叮当沾着血渍却仍然毛茸茸的可爱脑袋,谭妙旗像是突然被插上音频线的音箱,开始尖叫了。
“啊——”
而陆仁甲被夹在弹出的安全气囊和座椅中间,却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的手机掉在车厢地板上,电话那头的声音兀自温文有礼地背着一套固定台词:“……回馈老客户,我行最新推出了一项客户答谢计划,您有时间听一听我们的介绍吗?”
周日的那场爆炸以后,杨思克大夫说陆仁甲有需要观察的中度脑震荡,如果他现在在场,就会得出结论:病患恢复良好。受到冲击后的短暂晕厥属于正常,当警察到达现场时,病患就醒了过来。弹出时速高达七十公里的安全气囊让他鼻梁青肿,眼球胀痛,但神智还算清晰,证明如下:当警察问他“你的驾照呢?”,他没有浪费时间在这辆不属于自己的车里徒劳寻找,而是干干脆脆地双手抱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所谓因为疏忽造成他人死亡,只是这样一个老套的红颜祸水版本:因为周致淑没有听话乖乖地去接男朋友出院,而是大意地答应了同事的代班请求,所以造成他男朋友急忙开车过来撞死了小孩。如此平常。
不,这一点也不平常!陆仁甲混沌不堪的脑袋里有一个清醒的声音在说话,先是恨恨地,随后一点点变得乖戾尖锐。这种事情可能吗?你生活在哪里?一千零一夜里吗?做梦的败家子在另一个人的梦里得知自己家后院埋有财宝?莎士比亚戏剧里吗?像麦克白那样为了打破预言反而实现了预言?Matrix里吗?由全能的电脑程序在那串代表方向盘的字符串里增删了几个零?还是会有命运规划局的人,掏出本本子看了看,发现“哦,今天这里应该撞死个人呢”,然后摁个暂停,在本来不想往这条路走的小朋友脑子里嘎嘣一声做个“调整”,把他送上了死路?还是这一切和《笔下求生》一样,你不过是个小说人物,有个恶意的作者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为你设计了这样的命运?如果是这样,哈哈真要恭喜你了,说明是你一整个世界的主角。可想想你爸都给你起了个什么名字,陆仁甲,“路人甲”,哈哈哈哈……
内心的这阵狂躁投射到陆仁甲的嘴角上,挤出了一丝诡异的笑,这副表情会让任何一个正常警察都觉得没必要再浪费时间问什么驾照了——看看眼前这个人,穿着病号服,刚刚在幼儿园门口撞了一孩子,表情痴痴傻傻还有心情笑,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可能性直逼九成。
周围指指点点做义愤填膺状的群众正在围过来,他们说的话陆仁甲一句都听不见,他的耳朵拒绝去把那些声音翻译成话语。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学会了读唇术,“作孽”、“神经病”、“残孤”、“寻死”之类的字眼仍一排排扑了过来,而即使他闭上眼,那些开开合合的嘴唇仍在把一句句谴责直接砸进他的脑子。
所以当有人拽住他的一边胳膊,把他塞进警车时,他几乎感到了一种解脱。
车开动了有一分多钟,陆仁甲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他坐在警车的后排,身前是一个警察,右边也是一个警察。前一个在开车,后一个则拿着个手机,在上面点点划划。
“叫什么?”
右边的警察头也不抬地问了个问题,他大半个身子朝向着左边,翘起的靴子几乎让陆仁甲的腿没地方放,陆仁甲看不到他的手机上运行着什么东西,但能挺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他不是夏龙一,也不是可怜的小顾,而是个有双下巴的娃娃脸。
陆仁甲没有回答问题,并不是因为他相信自己有什么权利保持沉默,而只是因为精神恍惚。提问的警察也完全不以为意,他仍拨弄着手机,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陆仁甲明知他指的是病号服,却仍然多此一举地低下头看了一眼门襟,没办法,此时此刻,他就是这样痴痴傻傻。“我之前,受伤了,都在住院……有急事,来不及换。”
“住哪家医院啊?”
“循海。”
“有驾照吗?”
“有……不过没带。”
“你现在就审上了?”前排开车的警察插了句话,也提醒了陆仁甲自己早该有此一问。
“呵呵,看他好玩,就随便问问。”娃娃脸回答,手指仍然没停。
有了这个解释,娃娃脸就开始像真正的提审一样,把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向陆仁甲——包括之前那句没得到回应的“叫什么”。陆仁甲老老实实地一个接一个地回答着问题,这是不让人误会成精神病的最好方法,他知道,但并不真的在乎,甚至懒得去想:是不是让人以为是疯子会更好一些?这些问答让他有事可做,可以不用去回忆相撞一刻轮胎传递过来的震动。这挺好,但还填不满他的脑子,可能那里有一个空洞是永远不会被填满了。除非……
除非这个时候,娃娃脸突然问出一个问题,以W开头的问题。
他没有问。
不过,在下一个他们停留的路口,红灯长得匪夷所思,横道线上蹒跚走过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的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一个装满了空饮料瓶,另一个则是废纸板,他的双肩背着一个早已看不清颜色的破背包,从一两个破洞里漏出金属的闪光。
他会引起警察的注意,是因为他走得特别慢;慢得绿灯开始闪烁了,仍未到横道线的一半。而他会引起陆仁甲的注意,则是因为他的背包顶端戳出了一根金属管,连着一面牌子,上面写着四个英文字母和一个问号:
When?
面前的红灯变成了绿灯,开车的警察踩下了油门,陆仁甲的视线仍死死地钉在那捡破烂的老人身上,直到扭痛了他的脖子。而老人也没有让他失望——在跨上人行道之前,他回过头来,朝着警车的方向咧嘴一笑。
跟配合好了似的,前排的警察司机同志大哥终于想起了打开空调。几秒钟之内,警车里的冷气和街道上的炎热就联手给车窗玻璃罩上了一层轻微的水汽,不幸托生在前挡上的,被窗缝排风吹散了,而在侧窗上的幸存了下来,变成了一张暂时性的纸,如果用手指头做笔,在上面划出线条,好像任何人都在浴室镜子前玩过的那样,就能给自己和情人留下两颗被箭贯穿的红心。
或者像陆仁甲这样,留下一串数字:
1420。
在14和20中间,还加上了两个点。是个冒号。
2015年7月8日星期三Ⅲ
根据陆仁甲严谨的习惯,本该在时间前面至少再加上年月日(甚至加一个AD?)然而,警车里的两位虽然心不在焉,却并非瞎子,不会允许他的手指头弄出更大的动作的。而且车窗上那点地方,也不允许写下更多的字了,否则就要缩小字体,只有视力极好的人才能看清他写了什么。
话虽如此,陆仁甲其实根本想象不出来,到底什么人,会在哪里,看到他写在车窗上的这串数字。街对面的某家店铺吗?十字路口的某个摄像头?下一个红灯时横穿马路的一个路人?还是对面飞驰而过的某辆车?
他不知道。他只能从身旁警察的手表上,知道现在是14点16分。这个世界即将发生点什么。也许是又一架飞机撞向哪里的大楼,也许是一枚蝉蜕被风吹离了树叶的背。谜底揭晓就在四分钟以后。也许五分钟。不会差得更多——如果连警察都戴不上一块走时精确的表,还有什么以信赖?
从他的角度不是总能看见秒针,而且他也不方便总是朝那只戴着表的手腕看。所以他依赖内置的生物钟,在心中默数:230、229、228……心跳声不时地前来捣乱,而他敛摄心神,步步为营,不为所动地数下去。
7。
一次微小的减速。
6。
公交车站上一对拥抱的男女。
5。
娃娃脸打了个哈欠。
4。
又一脚油门。
3。
陆仁甲自己打了个嗝。
2。
两个人招手拦下了同一辆出租车。
1。
他们争了起来。
0。
……他吸了一口气?
好吧,有误差不奇怪。陆仁甲这样自我安慰着,他实在不能接受那个身背“When”字招牌老人的出现只是个偶然,那里是一条上海马路,又不是白宫门前或海德公园。他也不愿去想也许自己留在车窗上的字迹被漏过了,更不愿意相信这番问答只关乎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出租车争夺战。应该是时间还没有到,应该还会发生点什么,给这已经陷入死胡同的人生一个出口。
他忍不住又去瞥了一眼身边警察手腕上的表,却看不分明。娃娃脸握手机的角度和刚才有所不同了,他的袖口遮住了手表的分针,耐心点,过一会他应该会……
突然,陆仁甲脸上一热,像是被溅到了温水,然后才听到了一声巨响:BANG……
警车的车头朝右一偏,冲上了右侧人行道,撞到了一家餐馆的红砖墙上,车尾则甩在了一根电线杆上,停了下来。而同一时刻周围起码有二十个声音发出了尖叫。
陆仁甲被巨响、尖叫和车辆的急速转向震得晕头转向,两秒以后才意识到,他脸上湿润的东西是前排警察的血……肯定还有别的,因为他的脑袋已经和靠背一样烂糊一片。挡风玻璃早已粉碎,只留下了最边缘的一部分还在坚守岗位。看样子,他们刚刚被枪击了。
什么人会在大街上枪击警车?
这是游戏的伏击?!为了杀我?!我死定了!这是陆仁甲的第一个念头。然后他就觉得时间变得慢了下来,脑海里一瞬间冒出了五十个念头,其中有他以为早已遗忘的小学同学面孔,有5W游戏的欢迎动画,有一盘CS游戏里穿墙爆头的一枪,有和周致淑云雨的想象场面,还有任何第一次面对枪林弹雨而没有立即死掉的人都会有的第二个念头:我死不了,我能逃生!而且还马上附加上了一个:这是游戏的伏击?为了救我?!
不,不可能。这样的一枪怎么能确保我不受伤?难道就因为我坐在后排?何况我不过是交通肇事,根本用不着被救。
以上所有这些念头,不过是发生在从陆仁甲看到冒着火光的枪口,到他本能地把身体缩成一团之间那短短的一秒钟内。如果存在一款测试大脑主频的软件,他这时候的跑分表现敢跟斯蒂芬·霍金叫板。
想着这些的同时,陆仁甲的表现可圈可点,他蜷缩在座位与座位的夹缝里,屏住了呼吸,好像这样就能减少中弹的概率——胸腔轮廓至少小下去了一毫米来。不过他显然还是不够苗条,很快撞到了另一个肢体:那个娃娃脸警察。
娃娃脸的制服已经半红,根本看不出那是他搭档的还是他自己的血。
“侧那!吾侧那!”娃娃脸叫骂着脏话,在一马路人群的尖叫下也显得毫不逊色。警校一定没有教过在上海大街上给女朋友微信到一半突然被人枪击时可以做点什么,陆仁甲想,这时候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骂娘。
而之后又传来了第二声巨响,这次陆仁甲明显感受到车身震了一下。这是散弹枪吧?枪击的方向也辨明了,就在他们刚才开过的路上,现在和车身右侧呈垂直的方向。娃娃脸停止了骂娘,陆仁甲几乎觉得自己闻到了皮肉焦味,娃娃脸的身体剧烈扭动了一下,脚尖因此踢到了陆仁甲的脖子。毫无疑问他受伤了,但他没有死,疼痛现在也许早因为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而消失了。中了一弹以后,他在陆仁甲眼中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反而冷静了,或者说发疯了,因为他伸出了胳膊,去够警车前排的一件东西。
是手枪。那两把配备给他们,本来只准备对付疯狂驾驶的精神病,而现在却遭遇悍匪的手枪。
陆仁甲突然之间对娃娃脸肃然起敬,那不是市民对人民公仆的敬意,而是一种男人对男人的敬意。这份敬意甚至使他见贤思齐地抬了一下头,好像目光能向枪口抗议似的。这一次抬头,让他看清了面前路面上的情况。在二十米开外的人行道上正是一家银行,银行门口一个男人端着一把黑乎乎的长枪对着他们,另一个看似他伙伴的人双手握着手枪,却枪口朝地,站在他身旁。这是从银行里走出来了第三个人,他拎着一个口袋,似乎在朝同伙吼着什么,说的似乎是“谁让你开枪啦”,但也可能仅仅出自一厢情愿的幻想。开枪的第一个人受了呵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三个人都戴着头套,而路边有一辆没挂车牌的黑色轿车看似在等他们。
抢银行?!那为什么……因为以为我们是第一批来阻止的警察吗?冤枉啊!我们只是凑路过啊!
等等,我们是路过,但真的是凑巧吗?难道发生这一切是……陆仁甲此时无比想看一眼娃娃脸的手表,但戴着它的那只手现在伸在前排……不!它收了回来,带着那把手枪。陆仁甲把全部视线集中到那运动的手腕上,努力分辨那上面的分针和秒针。现在是两点二十……
砰!娃娃脸双手握枪,打出了一颗子弹。
一秒以后,刚刚沉静下来的散弹枪就做出了新的回应,不同的是在散弹枪一发与一发之间的间歇,还夹杂了手枪的快速射击声。
尽管这些受到惊吓以后的乱射只有极少的几发命中了车内,但金属、塑料、皮革、人血和骨片仍在车厢的狭小空间里飞溅开来。娃娃脸的射击招致了严重的后果,更糟糕的是看样子他打出去的那枪给对方造成的损害为零。陆仁甲在心里把这个刚刚他暗自佩服的男人狂操了一万遍,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他果然立刻死了。
一颗子弹从他的右眼上方穿进了脑袋,另一颗打中了他的双下巴,他呼出的最后几口气从那个洞里喷出不少血沫子,如果不是被枪声掩盖了,那种漏风笛子般的声音应该刺耳非常。
但那些戴着头套乱射的人并不知道他死了。因为没有一条“刚才您已爆头了玩家娃娃脸”的提示会在半空中浮现,向他们汇报战果。他们还在继续朝这里开火,只不过从胡乱扫射恢复到了镇定下来后射击,次数更少,但也更精确了。
陆仁甲抱着头蹲在地上,只怨自己不是一颗弹子球,可以不起眼地滚走。在他鼻尖前方五公分,娃娃脸握枪的左手无力地耷拉着,偶尔晃动一下,提示它连接着的躯干又吃了几颗子弹。此时此刻,陆仁甲终于可以在那块静止不动的手表上看清楚秒针了。
现在是两点二十分十九秒。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不过只有在微博上装逼的时候才是个需要思考的问题,其他一切时候,只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尤其当子弹朝你迎面飞来。两具尸体在烟火的重围中发表出的血腥味刺激了陆仁甲的嗅神经,让他猛然发现,原来在蜷缩忍耐祈祷之外,自己还有一件事可干:开车门,逃出去!
陆仁甲保持着蜷缩身体的姿势,背过一只手去寻找车门把手。过了长得跟半小时似的三秒钟,他找到了。
却打不开。
也许是和电线杆的碰撞让车门变形了,也许在关押犯人的警车上这一侧的门本来就应该打不开,但不管原因如何,陆仁甲都气得发疯。他本来只要退、倒、滚、爬,甚至飞向后方,就能离开这口活棺材,把它当做自己的盾牌。但现在居然退无可退!
陆仁甲的肾上腺素再创新高,把他的目光引向了一件东西——那把从娃娃脸手里垂下来的手枪。
每一个看过九十年代港产枪战片的男孩都梦想过在危急时刻手握两把枪(一把也凑合),帅气地连扣扳机,枪枪命中那些威胁他生命的人,嗯,最好是坏人。
此时此刻,枪、危急、生命受胁、无数个坏人,一切条件都具备了。陆仁甲的右手,不,是每根手指头都仿佛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像一支超级英雄团队,热情而坚定地团结一致,握住了眼前的枪,全无害怕,毫不颤抖。而本应该指挥它们的大脑惊讶于它们的坚决,只剩下旁观赞叹的份儿,丝毫没意识到这根本算不上勇气,更不值得钦佩——因为反正丢命的又不是手指头。
每个自慰过的男人都会告诉你,手不懂得羞愧,也没有荣誉感可言,它唯一会做的就是行动,行动,行动。
在行动的狂潮中,大脑来不及回过神,就被分派了其实离谱却看似靠谱的工作:稳住呼吸,稳住手臂,寻找空隙,指派眼球去瞄准——而扣下第一次扳机完全成了反射神经的事。
所以那颗子弹就像一心过人的C罗一样,离膛而出,从真皮座椅、反光镜和右车门框架的夹缝中长驱而过,钻到了二十米外一根锁骨下方柔软的地方。
一枪命中!和游戏一样!
这份欣喜几乎让陆仁甲忘记了去开第二枪。而对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到了:拿着散弹枪的蒙面者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随即双腿一弯跪倒在了地上,上半身朝后倒下,却被膝关节所限无法平躺到地上。有一秒钟,他身旁双手持枪的同伴陷入了迟疑,做了一个伸手去扶他的动作,然后,才好像想起了自己的命更重要,跟随那名拿了袋子的同伴,闪身躲到了那辆黑色的桑塔纳背后——也就是车头那里。他那名看似头领的同伙也照做了。也许同伴被一枪撂倒的震惊让他们丧失了冷静判断,其实他们应该拉开车门,跨上车扬长而去才对。我绝对不会在这时开枪阻拦他们的!
该死!
该死他们没这么干!而更该死的是既然如此,我居然没有抓住他们愣神的机会!陆仁甲无比懊悔,并不知道其实他根本无法抓住这所谓的机会,因为从第二次射击开始,一切都回到了大脑的指令下,别说时机的把握,连扣下扳机都显得很费力了。
然而他仍有余勇。陆仁甲的第二颗子弹几乎和对方反击的子弹同时射出,也同样偏得荒腔走板。银行前一家酒店挂得两米高的灯箱中了一枪,而陆仁甲背后又发出了一串新的女高音,鬼都听得出真要被打中了是无法叫得这么气脉绵长的。
而第三颗子弹就没有那么容易打出去了。因为对方的两人开始分别从作为掩体的轿车两侧冒出头来,同时向他射击。在这一轮射击中,警车上残存的玻璃都已报销,车身又下沉了一次,看来有一只轮胎被打爆了。陆仁甲在警车后座里握枪困守,面前有一具尸体,他胡乱伸出左手推拽娃娃脸的肩膀,希望他能当个称职的盾牌。而这个念头很快被粉碎了,一颗子弹穿肩而过,几乎打中他的手。操,他们用的大概是54式吧,穿透力那么高。
陆仁甲又胡乱打出去两发子弹,吓阻意味远大于实效。此时此刻,他多希望自己真的是个连环撞死十几人的疯子驾驶员,那样或许来逮捕他的警车就会装备得好一点,就有92式微型冲锋枪,而不是这支天知道还剩下几发子弹的64式手枪。
陆仁甲扭头看了一下车尾,街道上四五辆车停在了原地,其中两辆还发生了追尾,车上的人大概在十几秒前就逃到了街边的店铺里。这一眼看得实在徒劳,因为毫不意外地,根本没有什么能帮他吸引火力。除非发生奇迹,否则看起来他和两名殉职警员一样饮弹毙命只是个时间问题。
像是在回应这份祈求一样,对面的枪声突然停止了。两个敌人完全缩回了桑塔纳后面。他们大概是打完了子弹吧?没准我可以趁这个空隙逃出车外去?陆仁甲没有数过对方到底开了几枪,但趁隙逃出车外的念头是那么诱人,尤其是考虑到他们有可能正在装填子弹,几秒钟后就会恢复火力。
不过也有可能这是个圈套,等着他走出车把他打成蜂窝。或者那两个家伙只是不知道打中了没有,想停下来观察一下警车里对手的生死?也许我应该装死更好一些吧?这只是些抢银行的劫匪,并没有和警察有什么深仇大恨,看到警车里安静了,他们就会带着抢来的钱离开吧?就这样呆在原地,低下头,屏住呼吸,什么也不做是最好的吧?
什么也不做是最好的。
不知道老师提问的答案时,什么也不做是最好的。
在车上看到小偷扒别人的包时,什么也不做是最好的。
发现领导交代的任务有错时,什么也不做是最好的。
不知道她是否喜欢自己时,什么也不做是最好的。
不知道那个要饭的是不是真有个患了绝症的女儿时,什么也不做是最好的。
在人生中每一次听到别人说起这样的论调时,陆仁甲都会在内心嗤之以鼻,所以他举了手。他挨了打。他领了奖金。他找到了周致淑。他无数次被人骂作傻逼也无数更多次地帮了人。而这一次,当他听到自己心里响起这个论调的时候——
本能先于理智做出了选择。
一秒之内他准确无误地打开了右侧的车门把手,使出全身力气,把娃娃脸的尸体推到了马路上,自己也紧随其后钻了出来。
当他低头为脚底是不是空地分了下神的刹那,一颗子弹打在了车身上。在听到枪声以前,他的额旁先感受到了风压。他随即明白,这下分神是值得的,如果他钻出车门的第一脚踩到了娃娃脸的手脚,朝右趔趄了一下,那么他就已经死了。
这一发意料之中的欢迎,突然让他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并非恐惧,反而像是刚刚获得了某种刀枪不入的保证,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不论这种感觉有多少根据,都让他在片刻间站稳了脚跟,端起了手中的枪,冷静地目视着他等待的方向。刚才是右侧的家伙打了一枪,他缩回去了,接替他的应该是左侧那个家伙。他马上就会探出头来。
三点一线,让准星与凹槽平齐,弯曲手肘,左手拖住握把。在陆仁甲预先瞄准了的地方,一条握枪的胳膊探了出来,0.1秒之后,貌似首领的劫匪探出了黑乎乎的脑袋。陆仁甲扣下扳机,“首领”往后就倒。如果他不是侧着脑袋,这一枪会打中他的人中,轰掉几颗门牙。而现在,这一颗子弹钻进了他的脑子里,把里面翻搅得一塌糊涂,留下一根预先接受好了命令的手指,几乎在中枪的同时扣了一下扳机。
子弹当然飞得不知所终,却刺激到无需闪躲的陆仁甲,让他又扣下了第二枪。这一枪稍抬高了一点,打中了五十米后二楼的一块招牌。
6枪中2,相当不错的成绩。如果是在打CS,现在该是摁下R键换弹夹的时候了。但陆仁甲没有弹夹,即便有,他也不知道该摁下哪里才能换。他甚至不知道枪里到底还有几发子弹。好像64式手枪的弹夹容量只有7发?还是8发?那就只有一发子弹了?也许一发都没有,谁规定弹夹起初一定是装满的?
万幸的是,桑塔纳背后剩下的那个人没有再冒出头来。同伴的死他一定看到了。也许他在震惊,也许他在愤怒,也许他在害怕。也许他会用愤怒掩盖害怕和震惊,丧失理智地跳出来冲向陆仁甲。也许他也和陆仁甲一样没剩下多少子弹了。也许他也和陆仁甲一样,冷静地等待着给对手致命一击。
面对不见其形、难以揣度的对手,只剩下了一两发子弹,攻击得手后自以为身带无敌光环的莫名自信消退了下来,陆仁甲现在开始真正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开枪射杀了人,也真正意识到了自己正在面对什么——可能立刻就要被射杀。
耳朵里自己的心跳声好像遥远的大鼓般沉闷模糊又不容置疑,刚刚在地面上站得无比坚实好像钢柱的腿现在虚弱得如同风中杨柳,必须调整一下位置,才能保持平衡。
于是他迈了一步。
鞋底在地面上摩擦出的声响,大得出乎陆仁甲的意料,尽管他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尽管街面上还有不少杂音,比如最早中枪的那个蒙面人发出的呻吟——他的散弹枪被甩在一旁,在子弹用罄的陆仁甲眼中相当诱人;比如隔开陆仁甲和蒙面人之间的那家百货商店大门里传出的音乐声——是的,就是那些能让你忘记时间,产生“走——看——买”的莫名节奏感的音乐。而那些被堵在里面的顾客们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危险时以为保持安静就能保持安全,这是人类的本能。
现在陆仁甲也身陷其中。他几乎被自己无意中迈出的一步吓了一跳,然后为了平复这种惊吓,不得不继续走了下去,就好像第一次撒谎、手淫、背叛或杀人的人,总是必须马上开始第二次一样。
于是他缓慢地朝着桑塔纳的方向靠了过去,因此也越来越接近了百货商店的大门。两步之后他才意识到:如果走到大门前的台阶,还没有一颗子弹飞来把他打死,那他就可以逃进百货商店。对方再疯狂,应该也不至于冲进来追杀他,哪怕那被打死的伙伴是他的亲哥哥什么的。毕竟,警察随时会来。
如此一来,百货商店的大门在陆仁甲眼里开始变得远比地上的散弹枪诱人。他越靠近,就越想更快地靠近它。但不能着急,万一他的举动让百货商店里的人产生了误会,万一他们开始惊叫起来,刺激到了对手怎么办?那个缩头乌龟缩得越久,在陆仁甲印象中的形象就变得越剽悍。这时候从那辆车背后冲出一个施瓦辛格、基努里维斯或至少周润发式的男子是一点也不会让陆仁甲惊讶的,而且在那些电影里,像他这样握着枪等待他们闪出来的那些角色的下场,他记得十分清楚。
就在这时,陆仁甲听到了一阵警笛声,其由远至近的效果和电影里简直一模一样。他心中一安。你们总算到了。已经有同袍替你们死了。已经由我这个犯人替你们完成了三分之二的工作。你们总算到了。
警笛从陆仁甲背后的方向逼近,而且能让人听清有两个声源,这让陆仁甲更为心安了。但他还是不敢把视线从眼前的桑塔纳移开。那小子肯定也听到了,警察的到来会让他缴械投降还是狗急跳墙,仍是未定之数,此刻大意不得。
“举起手来!”
身后传来警察的喝令。视力真好,居然从那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桑塔纳后面有人了……不对,我这个角度都看不见,他们更应该看不见才对啊。这“举起手来”,不会是在说我吧?
警察是不是也把自己当成了歹徒一伙?
陆仁甲惊觉这个问题以后,马上想到的就是把手高举过顶,但还在犹豫要不要把枪也扔掉。而就在这一刻,“砰——砰——”桑塔纳背后的家伙闪出了胳膊,朝他的方向连开了两枪。
枪法真烂!陆仁甲毫发未伤,正在鄙视对方,却听到身后传来了枪响的回声:“塔”的一下,第二下……第三下响起时,陆仁甲才确定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回声。
是警察开枪了!
这么果断?!陆仁甲没时间惊讶,因为身旁行道树被子弹打飞出来的木屑已经弹到了他脸上。
我不是抢匪!我没杀警察!陆仁甲真想大喊。但周围全是枪声和旁边百货商店里受到惊吓的人群发出的尖叫,此时此刻,喊破喉咙都不会有人听见的。
除此以外,其实陆仁甲心中藏着一个更深的恐惧,让他不敢扔下枪、喊出亮明身份的话。他害怕即便他澄清真相,身后的枪击仍然不会停止,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预定好的游戏。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是死定了。
“我死定了”是只有头脑才会做出的判断。身体却从来不愿意坐以待毙。所以在身后的警察射出第五发子弹之前,陆仁甲已经猫着腰冲了出去——目标,是前方的百货商店。
三级台阶他一跃而上,等待感应门打开的一秒却好像比奥运会开幕式还长。门开得刚到肩宽他就蹿了进去,逃离了门外的交叉火力,进入了门内的世界。
Olay、Maybelline、Staccato、ST&SAT、KISSCAT、Teemix、le saunda、佰草集、Enzo、周大福、电梯、取款机和厕所……四五十个形状迥异的标牌,还有数倍于此、几乎如出一辙的惊恐脸庞,同时撞上了他的视网膜,伴随着十几个在枪声中也依然高亢可辨的惊叫源一起,组成了对他的欢迎——
枪手来啦!待宰羔羊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