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养猫之前,我先养过老鼠。
六岁,我住在外滩的背面,建于1921年的大楼里的一间斗室。爸爸带回来一对豚鼠,黑白双色与黄白双色,我管它俩叫豚鼠先生与豚鼠太太。记不清养了多久?一年?两个月?还是十天?小孩子眼里,一天也很漫长啊,哪像现在白驹过隙。它们的结局,是被我爸煮成豚鼠汤——在原产地南美洲是道传统美食。我忘了有没有吃过它们的肉?据说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勃罗·聂鲁达、巴尔加斯·略萨都吃过,老天啊。当时,我不知道它们死了,我还问妈妈,豚鼠先生和豚鼠太太去了哪里?妈妈说,它们去了动物之家,有宽敞的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与小院子,再也不用跟我们挤在一起。而这样的居住条件,对当时大多数上海居民来说,都只是美好的梦想。
搬到曹家渡,我们才住进宽敞的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与小院子。我收养了流浪猫小白。它在死亡前两天,叼回来一只死老鼠。那是小白第一次让我感到害怕。后来,家里的老鼠多了。外公没了之后,每晚我独自睡在棕棚大床上,常被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有时老鼠会窜到被子上,我只能保持缄默,等它自行离开。后半夜,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只小老鼠从窗户上窜过,月光下小小的剪影和轨迹。我很怕老鼠这种动物,长大后偶尔会在噩梦中见到。
三年前,我路过德国的阿尔滕堡。这是座萧条的古城,曾是有名的诸侯国,三十年前是社会主义东德的一部分。城堡中的自然科学博物馆门可罗雀。我独自在空旷的走廊徜徉,注视稀奇古怪的藏品,直到发现噩梦里的东西……硕大的玻璃柜子,海洋般的酒精溶液中,飘浮着一堆怪物。
何止“七角十头”,它有二十到三十个头,四十到六十个耳朵,八十到一百二十只爪子,无法统计的尾巴。但它不是史前生物,也不是基因变异的怪物,而是老鼠。或者说,是复数的“老鼠们”。博物馆标签上写着:Rattenkönig。
我查了字典,这个德语词的意思是“鼠王”。
这是一只硕大无朋,长着无数个脑袋和爪子的老鼠,还是无数个老鼠纠缠在一起?1828年,一个磨坊主在壁炉后面的缝隙,发现了这堆怪物,已成为烟熏的干尸,送到阿尔滕堡的博物馆。1845年,科学著作《哺乳动物》将它们标记为27只成年大鼠。但在1963年,民主德国的科学家打开玻璃柜精确计算,确认总共有32只老鼠,有5只因为残缺而被忽略。这些老鼠的牙齿长而尖锐,说明生前很久没有磨牙,困在墙壁缝隙里数月后才死亡的。它们如何又存活了那么久?也许是其他老鼠送来食物,鬼知道?
鼠王,英语rat king,法语roi des rats,德语Rattenkönig。以上都是单数。本意并非老鼠,而是人。马丁·路德说过:“那就是教皇,老鼠的国王,站在最高的地方。”众所周知,路德一生都与罗马教廷作对,因此口出不敬。十六世纪的《动物志》认为有些老鼠年老后由年轻老鼠喂养才形成鼠王。也有人认为鼠王是一只拥有许多身体的老鼠,而“王”用来形容巨大。传说鼠王是坐在打结的尾巴王座上的国王。
其实,鼠王并非一个特别的物种,而是许多老鼠的尾巴缠绕在一起,无法分开而被迫形成的共生关系。通常在管道和地洞,众多老鼠狭路相逢,难以转弯使彼此尾巴打结,加上鲜血、污垢、粪便甚至冰冻,这些老鼠越是逃跑撕扯,尾巴就越盘根错节,一团乱麻似的死结。
鼠王是极罕见的自然现象,甚至比白老虎或狮虎兽更稀有。欧洲人传说,一旦某地发现鼠王,便是大瘟疫或大战乱的噩兆。鼠王记录最多的是德国,至今在汉堡、哥廷根以及斯图加特的博物馆,都有酒精保存的鼠王标本。为什么是德国?我想起花衣笛手与鼠疫的故事,还有纳粹党卫军与奥斯维辛的焚尸炉,鼠王戴着万字王冠,盘踞在狼穴地堡的王座上,妄图成为整个地球的王者。也有人怀疑大多数所谓的鼠王,都是德国人把死老鼠尾巴打结伪造的。最近一次记录,是2013年的加拿大,六只活松鼠缠绕在一起被人发现,后来兽医给它们做手术分开,也许是世界上第一例重获自由的鼠王。
凌晨三点,曹家渡十字路口的高楼工地,前银行金库的地下,通过管道内窥摄像机,我看到一只巨大的鼠王。
唯一能让猫王乔丹发抖的东西。镜头稳定下来,LED灯光照亮鼠王全貌。我见到密密麻麻的老鼠脑袋,每个脑袋都配着两只眼睛,两个耳朵,还有两对呲开的门牙。它们彼此密不可分,就像从同一个子宫出来的连体怪胎。这些老鼠的尾巴纠缠在一起,像个辐射状的车轮,而轴心被牢牢粘住,像朵地底绽开的黑色大丽花。但它并非束手就擒的瘫患者,比如蚁穴里肥大的蚁后,否则早被猫王乔丹擒获。
镜头又对准猫王。它开始适应LED灯光,弓腰抬臀,前爪拉着地面,尾巴下垂。乔丹即将扣篮的姿势,时不时吐出舌头。但它没有轻举妄动,因为心里清楚,对面是怎样的敌人。稍有不慎,耄耋之年的猫王,就会死在这地狱来的鼠王身上。
十二月的寒夜,我的后背心全是汗水,与“禅师”两人凑在屏幕前,看着地下传来的画面。
虽然,鼠王中的任何个体,都不能单独行动,但鼠王作为一个整体,却可以毫不费力地迅速移动。它们中间有个带头大哥,那是一只黑色的大老鼠,目光咄咄逼人,毫不惧怕直捣黄龙的猫王。它是整个鼠王的发动机和中枢神经,通过它的大脑来判断。我猜鼠王中的每一只个体,都通过连接的尾巴,变成神经网络的终端,而带头的大老鼠就是中央处理器。它率领鼠王前进,动作和方向整齐划一,犹如百足蜈蚣,又如圆盘形战车,上百条鼠腿共同进退,绝无半点混乱,犹如孙子四如真言“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据说,鼠王是猫的天敌,尤其小猫,往往会被鼠王残忍地虐杀……而在曹家渡,被鼠王杀死的小猫,几乎都是乔丹的后代。
猫王决定复仇。这场隐秘的决斗,始于一个多月前。它远离所有人,包括“禅师”。虽然,乔丹曾潜入我的车里,向我表达友善,因为它是小白的儿子。不过,鼠王攻击与猫相关的一切,如果发现乔丹跟我们亲近,也许我和“禅师”都会遭殃。猫王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所以单独行动。它躲在曹家渡的某个角落,要么是屋顶,要是下水道,昼伏夜出。乔丹有足够的耐心,它用了一个半月,向所有的老鼠复仇,慢慢寻觅鼠王的线索。今晚,它在海底涝故意放过一群老鼠,让它们仓皇逃命到最近的鼠穴,终于发现银行的地下金库,正是鼠王的宫殿与王座。
猫王与鼠王的对峙,持续了整个后半夜,漫长得像一场世纪大战。
天快亮了。
寻找猫王乔丹的这些天,我在读奥尔罕·帕慕克的《我脑袋里的怪东西》。封面有个通天塔般的旋转高塔,孤零零站着一个男人,俯瞰围绕十字路口的密密麻麻的建筑。两千多年的伊斯坦布尔是“世界的中心”,被博斯普鲁斯海峡劈成两半。黄浦江把上海一分为二,从元朝建镇算起只有八百年。而在猫王乔丹与“禅师”眼中,曹家渡才是“世界的中心”。
清晨六点,空气几乎要结冰。我的眼眶熬得通红,饥肠辘辘,好在建筑工人递给我饼干和热水。谢天谢地,他们都是好人。这栋楼明年将改造完工,还会建造复杂的空中回廊,连接十字路口的四五家商场,到时候又是一番全新的景观。
曹家渡千变万化,只有一个人从未变过。我想。
那个人粒米未进,蹲在屏幕前,监视管道内窥摄像机的画面。猫王与鼠王都蓄势待发,如二次大战初期西线可怕的宁静。乔丹毕竟英雄迟暮,比不得八年前“五环寒灾”在冰冷的苏州河里游泳。哪怕篮球场上的乔丹,也有飞不动扣不进蓝的日子。摄像机所拍到的鼠王,绝对是开挂级别的怪兽,个头与猫王不相上下。别说是猫,就算是只豹子,恐怕也不敢拿它奈何。
“我们把金库打开!”老头霍地一声起来,“有没有电锤?”
他从前在钢铁厂做工人,偶尔会用到这种超强破坏力的工具。对付坚固的钢筋混凝土,普通冲击钻根本没用。他说在地下室钻个洞,不会破坏承重墙,更不会让这栋楼塌了。建筑工人们经过商量,决定帮助“禅师”救猫咪。他们搬出强大的电锤,怕老头年纪大了控制不住,大家一齐帮忙。整个工地响彻“突突”声,地面出了裂缝。给大伙儿打下手的我,震得心脏受不了,用餐巾纸塞住耳朵。“禅师”趴在通风口,两根小手指插到嘴里打个唿哨,往里高喊:“乔丹!勿要妄动!等我来!”
他已准备好家伙,一把山东德州出厂的电锯,马力强劲,听声音就鬼哭神嚎,轻轻松松能把鼠王锯成两半。金库天花板终被打穿,我的虎口几乎被震出血。而平常使用这种电锤,打穿楼层只需二十秒。一阵烟尘扬起,我们都捂着口鼻。工人用手电往里照射,地面露出直径半米的洞口,裸露断裂的钢筋,像人死后的神经。“禅师”准备直接跳下洞口,我拽住他:“等一等”!
我看到了猫王乔丹。光线穿过氤氲的灰尘,像刺破丛林的晨曦。它趴在地下金库的中心,乌云盖雪的毛发,已被染成一团灰暗。两只前爪,牢牢扣住地面,踩着一大团灰乎乎的物体。
鼠王。
看到这个车轮般形状的怪物,无数个老鼠脑袋和身体,我再次有了呕吐的欲望。“从海中上来”的怪物,“十角七头”的恶魔,无人能比这兽,无人能与它争战——除了猫王乔丹。
就在我们用电锤打开金库的十五分钟内,地下刚发生过一场血战。也许是自大天使弥额尔屠杀巨龙撒旦以来,我们所能见到的最可怕的一场战役。猫王身上有斑斑血迹,鼻头滴落浓稠的液体。诺大的鼠王被它擒获脚下,说不定已被送入地狱。
“乔丹!”老头沙哑地吼了一声。猫王回眸望向破开的洞口,猫眼被灯光刺得急剧收缩。
然而,我有句话还没来得及蹦出嘴巴,被踩在猫王爪子下的鼠王,突然动了。上百条鼠腿摆动,瞬间挣脱猫王的控制。它蹿上金库的墙壁和管道,几乎对着我们迎面扑来。“禅师”举起电锯要消灭它,鼠王已从他的裆下穿过。所有人都被吓住,幸好大门及时关闭。鼠王狼奔豕突,只能沿着楼梯往上逃。
猫王乔丹发出凄惨的“喵呜”声,也从天花板的洞口钻出来。它必在嗔怪我和“禅师”,为何在它即将胜利时,擅自打破金库,反而放走了鼠王?乔丹蹬起四条腿,冲上通往楼顶的阶梯。我第一个追上来,几个工人各自拿了铁铲和扳手跟上。我没看到“禅师”,我想他已没有力气爬上来了。
这栋楼有三十几层,施工过程四面围住,如密不透风的堡垒,鼠王无法半路跳下去。猫王紧追不舍,沿着鼠王一路洒下的鲜血,逐层往上冲刺。我一口气跑到七楼,几乎要把肺吐出来。咬牙冲到十层,小腿子抽筋,就要从楼梯滚下去,建筑工人才追上来,提醒一句:有电梯啊。
妈的!我差点吐血!不早说?两个工人守在这一层,防范鼠王再往下窜。而我跟着另外三个工人,坐进建筑工地的临时电梯,摇摇晃晃让我刚吃完的饼干呕吐出来。额头全是冷汗,我蹲在电梯角落,半分钟才升到楼顶。
三十五楼的天台,感觉整个人要被风吹走。我承认我有恐高症,只能遥望小半个上海的高空,无数摩天楼如刺破云层的山峰,抑或大雾弥漫的海面上的孤岛。
“乔丹!”轮到我高声喊它的名字。楼顶面积并不大,堆满各种建筑垃圾。还有个巨大的塔吊设备,用来装运施工原材料,远远伸出去十几米,悬空在曹家渡十字路口的百米之上。
我听到一声悲怆的猫叫,声音被风刮到四面八方,仿佛同时有无数个乔丹飞身灌篮。
“它在那儿!”有个工人眼尖,指向塔吊方向。黑乎乎一大团鼠王,正趴在塔吊末梢。猫王尾随而至。双方回到对峙状态,但金库深入地底,这里却是天空。一场上天入地的决斗。惊天地,泣鬼神。猫王,鼠王,似乎都是不死之身。英雄相惜,它们的阿喀琉斯之踵又在哪里?
背后响起刺耳的唿哨,“禅师”也乘电梯上来了。在曹家渡的制高点,他的身躯仿佛能顶破头顶的浓云。他冲到塔吊边,遥望猫王乔丹,连续吹了几个唿哨,要把它叫回来。猫王回头看他,一双绿色宝石般的眼里,充满浑浊的液体与污垢,还在流血。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死于卡车轮下的小白。它对老头无动于衷,继续站在危险的塔吊上,不杀鼠王,誓不罢休。
我问工人们,谁会开这个塔吊?所有人都摇头,一旦开启塔吊,对楼下会有危险,很容易把上面的猫王和鼠王都晃下来。
“禅师”等不及了,手脚并用爬上塔吊。我的脑子发热,想要跟着他爬上去,却被几个工人拼命拦住。老头如走钢丝的卖艺人,双手抓着塔吊的铁格子,一点点往前去。马戏团走钢丝的都很瘦小,他则是一米九的大个子,明年要过八十岁生日。高空上狂风吹来,老头的白头发全乱了,如同断了线的蜘蛛人。
我从毛细孔到骨髓都冻透了,仰望塔吊上的“禅师”、猫王乔丹,还有难以名状的鼠王,眼门前天旋地转。某种东西从浓云中坠落到我的眼里。一粒雪籽,冰冷的,从固体慢慢融化为液体,最后混合着泪水涌出眼角。
初雪来了。我的嘴里喷出大团热气,在这个高度由浓稠变得稀释。我听到三十多层楼下的警笛声。早高峰刚开始,曹家渡已被封路,车流一路堵到中山公园。上百米的高度,任何充气垫或防护网,都不可能拯救跳楼者的性命。但为防止塔吊上的人掉下来,砸到路人或产生车祸,警方必须封路。我声嘶力竭地高喊,劝“禅师”赶快从塔吊上回来。他看了看后面的距离,又对我摇头,意思是回不去了。白发苍苍的退役篮球运动员,爬到这个位置已是奇迹,再要原路返回爬回去……他又不是练体操出身的。就算是一只猫,爬到那上面也会恐惧。对啊,猫不会飞,它是会摔死的。
鼠王已爬到塔吊的极限,那是曹家渡的天涯海角,往前一步,就是乘电梯从天堂直坠地狱。幸好对地面上的人们来说,除非用高倍望远镜,没人能看清楚它的模样,不然将成为上千人终身挥之不去的噩梦。猫王乔丹在接近鼠王,咫尺之遥,猫爪在塔吊上磨刀霍霍。“禅师”继续往前爬,几乎要摸到猫王的尾巴,但他85公斤的体重,加上高空呼啸的狂风,让整个塔吊猛烈晃动。我能听到三十五层楼下女人们的尖叫声。
我克服了恐高症,从空中俯瞰天主教堂,整体平面形状是个粗壮的十字架。隔壁大妈正要去做弥撒,意外发现楼顶塔吊之上,竟是她所熟悉的男人。她不停地画着十字架,祈祷天主保佑他。教堂背后的三棵樱花树犹如小小的盆景。对面是我住过四年的六层楼房,孤零零矗立在苏州河畔。三官堂桥跨越波光粼粼的水面,因为曹家渡的封路,桥面上塞满了车。花鸟市场的大屋顶,像丑陋的瘌痢头。我家小区里金灿灿的银杏树,漂亮得像加勒比海盗的金山银海。悦达889广场与即将开业的长宁88中心,像两扇大门夹住眼前的塔吊。喂流浪猫的女人们赶到楼下,举起手机在微信群里直播。而我看到旁边19层的阳台上,小鱼清汤挂面的长发被风吹乱,像站在泰坦尼克号的船头,眺望另一艘船头上的猫王与鼠王,底下是黑茫茫的大西洋。
塔吊之巅,曹家渡的制高点,流浪猫帝国的阿尔卑斯山巅。大片雪花滚滚而下,猫王虎视眈眈,向前伸出锋利爪子。鼠王急得团团装,发出恐怖的吱吱叫声。中心纠缠的尾巴,紧紧收缩,陡然变成一团圆球。领头的大老鼠,做出此生最荣耀的决定。
鼠王飞向了天空。
它无法变出翅膀,却把自己压扁成薄薄的圆盘,既像个巨大的蝙蝠,又像一张灌满德奥古典音乐的黑胶唱片,更像外星人的微型飞碟,仿佛借着空气升力,就能高速旋转逃逸。
整个曹家渡都在尖叫,猫王把身体弯曲成一张弓,吐出舌头,全身舒展成一条乌云盖雪的丝巾,又如一颗对空发射的黑白色导弹,向着万丈深渊的高空,把自己发射出去……
我变成十二岁的男孩,抬头痴痴仰望,曹家渡中心最高的天空,漫天雪籽与阴霾之间,飞过一片光碟与一条丝巾,紧接着飞过一个老巨人。
你有没有在楼顶上打过篮球?三十五层高的楼顶,飞雪连天的一大清早。你要有强大的肌肉、肌腱和韧带,憋足了视死如归的气概,才能跳得足够高,感觉在空中翱翔。你舒展开持球的手臂,仿佛抓着一把斧头,用炮弹出镗的速度,正对篮筐直直地扣进去。传说中的战斧式扣篮,你就像砍倒一棵参天大树,或是敌军大将的脑袋,血脉贲张地爽。篮球进入篮筐,穿过篮网,向着篮球场的木地板坠落。在楼顶扣篮的坠落如此漫长,不仅是篮球,还有扣篮的你。一帧一帧慢动作,按了静音键。篮球与你同时自由落体。坠落一百五十米后,它与你无声地撞击地面,高高反弹跳跃,荡气回肠,粉身碎骨……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禅师”摔死在曹家渡十字路口的圆心。
上万人目睹了他的死亡,包括四面八方围观的群众,13路公共电车上的乘客,堵在四条街道上的司机,天主教堂的神父和信徒们,以及方圆一公里内高楼上的所有居民。据说,老头滞空滑行了将近半分钟,盘旋围绕着曹家渡的中心,大概是高空的风力太强,减缓了坠落速度,并且导致了螺旋形轨迹。我在想他从天而降的时刻,眼前所见是怎样的画面?最后撞到柏油路面前的一秒钟,他又想要说些什么?
曹家渡的封路和拥堵,直到中午才解除,“禅师”残破的尸体被送往殡仪馆,地面的血污早被融雪化走,顺着下水管道,排入最近的苏州河。
至于鼠王,未能如光碟飞出曹家渡。它更像澳洲土著的飞去来器,旋转数周后回到原点,几乎与老头同时落地。坠地刹那,鼠王原本盘根错节的尾巴,全被震得粉粉碎。它们终获解放与自由,摆脱了领头老鼠的控制,变成一团团的血肉模糊,散布在长寿路、长宁路以及万航渡路之间。人们在地面搜索三天三夜,才集齐鼠王的残骸,总共49只死老鼠。这是人类有历史记载以来最大的鼠王。
科研机构的报告说,鼠王每一部分都经过X射线检测。每一根尾巴都有厚厚的胼胝,就是俗话说的老茧,表明它们纠缠在一起后共同生存了至少数个月。49只老鼠中有28只雌性,其中14只正在怀孕,其他14只在成为鼠王的一部分后也生过小鼠。这是生物学界的重大发现,说明鼠王依然有旺盛的生殖力,尤其领头的大老鼠,可以跟鼠王中的任何雌性个体交配产下小鼠——站在整个鼠王的角度来看,形同自体分裂生殖。考虑到啮齿动物惊人的繁殖速度,拥有28只成年雌性的鼠王,每月都能生二十几窝,绝对是移动的播种机。小老鼠数周就会达到性成熟,又生出成千上万的后代。经过基因分析,鼠王不同于中国常见的老鼠种群,很可能来自战乱的西亚地区,比如约旦河两岸。随便猜想,从海外开来一艘万吨巨轮,停泊在黄浦江边的码头,一群入侵者从下水道流浪到苏州河,溯流而上到曹家渡定居。它们在狭窄的管道内纠缠,不幸尾巴打结,最终变成史上最可怕的鼠王。
我们侥幸躲过了一场大灾难——如果鼠王未被消灭,等到来年开春,不仅曹家渡,大半个上海与长三角都将陷入可怕的鼠患乃至鼠疫之中。我想,鼠王的尾巴会被人工重新粘连起来,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的玻璃柜中,成为自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也成为来参观的小朋友们毕生的噩梦。
至于,我们的猫王乔丹,它不见了。
原以为它会死在“禅师”边上,毕竟老头是为救这只猫,而从塔吊顶上纵身一跃而送命。鼠王跳下去是走投无路,猫王为什么也跳下去?有人说,猫无法看清远方,所以猫王根本不明白下面有多高,只见一片白茫茫的空气,既然鼠王敢飞出去,为什么自己不能飞?但我不这么认为,否则天天都有猫从楼顶跳下来摔死,你见过吗?
我和喂流浪猫的女人们,103室隔壁的大妈,天主教堂的义工们,以及大批闻风而来的志愿者,在曹家渡搜索了整整三个月,每块屋顶每条阴沟都没放过,至今未能发现猫王乔丹的尸体。除非,那天早上它飞进了苏州河,就像Jordan跳进了Jordan River。或者,它飞到上海的另一边,甚至苏州河上游的虎丘塔和寒山寺。是的,我固执地相信乔丹还活着,就像我相信过猫是会死而复生的动物。
“禅师”享年七十九岁,没有家属,我领取了他的骨灰,埋葬在天主教堂背后的三株樱花树下,并用一颗正版的耐克乔丹篮球陪葬。
《猫王乔丹》连载完结,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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