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王乔丹 · 第二章


文/蔡骏

猫王失踪了。

曹家渡的三家商场升起巨幅的双十一打折广告。最近每次出门,我会检查整个车库,蹲下来看所有底盘,有人以为我是小偷或变态。我发现很多流浪猫,有的被排气管烫伤过,但再没见过乔丹。

天主教堂背后的三棵樱花树下,老头打开猫粮袋子,依次给大鲨鱼奥尼尔、滑翔机德莱克斯勒、小皇帝詹姆斯喂食。夕阳与落叶之间,他的面色灰暗阴沉,老人斑比上次多了一倍,原本挺拔的后背驼了,双手犹如罚篮的慢动作。风吹过草坪背后的小竹林,海浪般的沙沙声,他听得出神,袋子里的猫粮都被NBA巨星们抢光了。

“它会不会死了?”我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并为不经大脑思考而愧疚。当小动物预感死亡将近,通常会躲到一个阴暗角落,静悄悄地离开世界,如同年迈色衰的老妓女,羞于让别人看到自己死后悲惨而丑陋的模样。

老头最后一次见到猫王,在七天前。他经过曹家渡花鸟市场,看到乔丹走在苏州河边,叼着一只老鼠。那只老鼠的个头硕大,细长尾巴猛烈甩动,在猫口中挣扎。这说明乔丹的身体状况良好,哪里是病入膏肓等死的样子?

“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老头的口头禅,不管说起流浪猫还是NBA,都以此作为终极评判标准。

“它会不会离开曹家渡,去了其他地方?中山公园?静安寺?更远的徐家汇?对啊,那里也有一座天主教堂。”我仰望教堂背后山墙顶上的十字架,夕阳打上去如水花金光闪闪。

“不会,只要猫王乔丹还活着,它就不会离开曹家渡。只要我还活着,我也不会离开。”

老头确信由于不为人知的秘密,乔丹正隐藏在曹家渡的某个角落。离开小草坪和三棵樱花树,抛下一大堆以96黄金一代命名的流浪猫,其中大半是乔丹的孙子或重孙。我们绕到教堂门口的小广场,正对着曹家渡的十字路口。

二十年前,这是个五岔路口。长寿路到此为止,往西是长宁路,南面射出万航渡路,直通静安寺,北面分出两条路,万航渡支路与万航渡后路——我家就在这条路与横跨苏州河的三官堂桥(现在叫曹杨路桥)的交汇点。五岔路口之南,有块三角形孤岛,被万航渡路、长宁路、长宁支路包围,密集数十家商店、餐馆、理发店、照相馆、银行、邮局和新华书店,甚至有个胖嘟嘟的交警岗亭,如拥挤的曼哈顿岛。五条马路与三角形孤岛,无数根电线在天空纵横交错,13路电车拖着小辫子开过。当我戴着小学生的红领巾,正在曹家渡的中心路口,想象这是个神秘的五芒星,仿佛正大剧场在播的美国科幻剧《时间隧道》,辐射往五个地质纪元与三维时空。

这辈子我搬过很多次家,沿着苏州河东西两端颠沛流离。曹家渡是我住过的最诡异之处。东接静安,西临长宁,北倚普陀,沪西三区交界。对于躲避城管的排档和小贩而言,则是三不管的法外之地。我的小学和初中都在长寿路,所有人出校门往左走,唯独我往右走。坐13路电车,小学两站,初中一站。13路终点站,一头曹家渡,一头提篮桥监狱。我常被教育,若犯错误,从曹家渡上车一站到底。而今我温良听话的性格,可能就是如此养成的。每天早高峰,自行车铺天盖地,但因路窄,偶尔也会堵车。妈妈送我出门,终点站还要排队,分坐队与站队。我们选站队,反正一两站就到。公交站旁有个画像摊,给死人画遗像,不是对着尸体画,而是依照生前照片,我奶奶就有过这样一幅画。对面是沪西状元楼,糟卤老字号。隔壁的邮局,我此生写的第一封信,便是在这买了信封信纸邮票。边上是新华书店,小学毕业前,我进去买了本《世界地图册》,看过不下五十遍,以至于我的初中地理成绩是全校第一。地图册还藏在我的抽屉里,早已彻底翻烂。还有游戏机房,常年有人打街头霸王或三国志,反正我从没挤进去过。

许多黑夜,我跟外公睡在一张床上,听苏州河的航船汽笛声,运来上游的农产品,春天的竹笋,夏天的西瓜,秋天的茄子,冬天的什么忘了,还有船上的老鼠。暑假的清晨,外公带我走过桥下的农贸市场,水桶里的活鱼用哀求的目光看你,宁可被流浪猫叼去化作猫屎。沿苏州河边走十分钟,就到中山公园后门,对面是华东政法学院。还有个精神病院。在我的童年,曹家渡是个无所不有的国度,既有圣人,也有疯子。

此刻,站在教堂门口的小广场。华灯初上,车流如梭。新月被高楼顶施工的塔吊吞没。右边是后现代的玻璃幕墙商场,左边隔着万航渡后路是沪西电影院,背后藏着曹家渡花市。左斜对面是人气兴旺的悦达889广场。右斜对面三角形的街心花园,正是当年商店鳞次栉比的孤岛。状元楼、邮局和新华书店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原地搬迁一百米,热闹市口不再,泯然众人矣。对面烧烤排挡开张,曹家渡的黑夜烟雾腾腾。


猫王乔丹失踪的第二周,我在梦中跟小白重逢。它在我的潜意识之外,无主孤魂般流浪了二十年。缠满葡萄藤的院子,阳光像剪碎的玻璃纸。小白趴在我肩上,细长而坚硬的猫髭,刺破脸颊与颌骨,让我如一支冰激凌融化。

手机响了,打碎这梦,小白比我更早融化,变成黑魆魆的天花板。忘了睡前关机,凌晨四点,哪个要投胎的来电?房产中介已加班敬业到如此程度?我选择接听,想知道电话那头是谁?

“这里是派出所,你是蔡骏吗?”

“对不起,警方提示这是电话诈骗,公安局没有所谓的安全账户。”我挂掉电话,重新蒙头睡下。根据我的经验,如果惊醒时间不长,被打断的梦是可以续上的。一分钟后,小白没有回到梦中,派出所的电话又来了,让我现在就去领人。

凌晨五点,派出所,我见到鼻青脸肿的老头。我怒不可遏,刚要向市局投诉,老头说:“他们没有打我。谢谢你过来看我。”

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用毛巾擦着额头的淤青,像只等待宰杀的长颈鹿。

“谁?”

“花鸟市场。”

“天一亮,我就去找他们算账。”我虚张声势地撸起袖子管,老头指向对面——好几个头缠绷带的男人,鼻孔塞着棉花球,可怜兮兮地缩在墙角。

白天,老头去了曹家渡花鸟市场。那是个固若金汤的要塞,绝对可以防御重武器进攻。除了有个夜总会,底楼是几十家花店,价格比外面便宜很多,楼上是批发小商品的。花市靠苏州河的一边,有着鸟贩子的隔间,挂着成百上千的鸟笼子,从画眉到八哥、鹩哥、鹦鹉一应俱全——小时候我家里都养过,至今还有只会说人话的鹩哥。

此地是流浪猫的乐园,许多晚上关在笼子的画眉,早上只剩羽毛和爪子。猫是鸟贩子们的公敌,他们想尽办法驱赶流浪猫,比如养狗、投毒等等。老头怀疑是这帮人害死了猫王,大闹花鸟市场,在多家鸟店翻箱倒柜,不慎踩死几只画眉。他被鸟贩子团团围住,一言不合,拳脚相加。老头的身板超过所有人,并不惧怕打架这件事,撂倒一大片人后,鸟贩子准备抄家伙,有人打110警察及时赶到,不然就要吃亏。

老头和七个鸟贩子,一齐被派出所关了一宿。审讯确认鸟贩子最近没伤害过流浪猫,老头签字认错,双方都写了谅解书,彼此两不相欠。警察要求家属来领人,老头却报了我的电话。

“你没有子女?”

“嗯,我没结过婚。”

“也没亲戚?”

“有五个兄弟姐妹,但他们都死了,其他人几十年不来往了。”

“朋友?同事?”

“我的朋友都死了。”老头像吃枪药一样回答,“除了乔丹。”

我提前中止这段对话,走到隔壁房间,向给我打电话的警察道歉,抓紧时间聊几句。他问我是不是老头的亲戚?我说不是,我们是老邻居(我没说谎)。我看到老头的身份证,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79岁。本以为他顶多七十岁。登记的身高有192公分,年老后可能缩了一点。在他出生的年代是名副其实的巨人。

老头不是第一次来派出所。曾有居民报警,说他在公共绿地埋葬动物尸体,破坏环境传染疾病。派出所传唤过他几次,老头说这三棵樱花树原本就在他家门口,他有权在树下埋任何东西。三棵树长得格外旺盛,每逢复活节到清明节间,开满灿烂的樱花。许多人专程来拍照留念,作为曹家渡的一大景点。殊不知每片粉色花瓣里,都埋着一只猫魂。当樱花掉落成泥腐烂,大概就是猫儿们六道轮回时刻。

我交了三千块保证金,将老头领出派出所。天蒙蒙亮,曹家渡上空闪着深蓝色的光。他吐掉嘴唇裂开的死皮:“这帮鸟人,猫能吃掉几个雀儿?还不是关在笼子里闷死和挤死的?他们每弄来一百只鸟,路上就要死掉一大半。”

街边的早点摊开张,我给他买了豆浆和蛋饼。老头饿了一晚,接连吃掉四个蛋饼,才能补充巨大身体的热量。太冷了,我系紧纽扣,竖起衣领,煎蛋饼的地沟油烟,熏得我双眼模糊。

天彻底亮了,天主教堂的门打开。童年记忆里它并不存在。这两年搬回曹家渡,发现多了个教堂,但从未进去看过。

“从前这里有座庙,叫三官堂庙。”老头说。

“三官?”

“天官、地官、水官。”他给我解释。那时候香火旺盛,善男信女都来排队,文化大革命被拆了。苏州河上的三官堂桥,也是因这座庙而得名。眼前的天主教堂,原本缩在长宁路的弄堂里,最早是一户姓曹的虔诚信徒捐献的房子,一般人路过看不到。

我们穿过小广场,踏上教堂门口的台阶。门不起眼,里面大厅却很气派,配着哥特式穹顶,纵深直达东罗马式祭坛,交错装饰着生命树、牛膝草、掌形花等圣经时代的植物。弥撒时间未到,已有教众陆续进来,多是白发老人。门后有个小小的告解室。有个老太过来,用上海话向我说明告解由来,电影里神父假借忏悔传递情报全是瞎编的,以及我们所有人都是有罪的。老头不准我说话,拽着我坐到教堂中心的长椅。仰望墙上的彩色玻璃,画着圣经故事,比如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耶稣在约旦河受洗,在三棵樱花树下的流浪猫公墓就能看到。

“喂,老高!”有个大妈坐到对面,她穿着一身素净,打量老头的脸,“哎呀,你怎么了?”

“我没事。”老头粗暴地拒绝大妈的关心,他对我耳语,“我家隔壁邻居,烦死了!”

“又跟人打架了?还是为了猫?你看你都几岁了?”大妈喋喋不休,钻进旁边小房间,拿出药膏和药水,直接搽到他受伤的部位。

“弟弟配合一下。”大妈下了命令。我抓住老头双手,不让他犟头倔脑。大妈是他的克星,手势颇为专业,退休前是地段医院护士,关照每天抹三次药膏,很快就会痊愈。

“你第一次进教堂吧?老高。”大妈给我们拿了两瓶水,看得出她年轻时是一枝花,口齿也伶俐,“看到你这幅样子进来,我蛮心疼的。不过嘛,我又很高兴,只要进了这扇门,就离主又进了一步。”

老头白了她一眼,嘴上却言不由衷:“蛮好,蛮好。”

“在这里要庄重!你看祭坛上那副画——喂,不准对圣像拍照片!”大妈教训起来,我被迫收起手机,听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布道,“大天使弥额尔,上帝指定的伊甸园守护者。你看他是个金头发的男小孩,手握大天使之剑,在跟撒旦的七日战争中,将撒旦踩在脚下。”

画像上面有一行字母Quisut Deus——我估计是拉丁文,问了句:“阿姨,那是什么意思?”

“谁如天主。”

十年前,大妈的老公生癌症死了。第二年,她受洗进了教门,那时教堂还没搬来。她成了义工,坚持每天做弥撒,发展了好多新教友。而她最想发展的对象,就是住在隔壁的老头。有时大妈还陪老头一起喂猫,对于他把教堂背后的三棵樱花树当作流浪猫公墓也不反对,本来欧洲的教堂就有墓地功能嘛。只不过,老头顽固地拒绝教化,更不肯踏入教堂大门一步。

“老高,你终于相信自己有罪了?”

“不,我是来找猫王乔丹的,它会不会藏在这里?”

这个回答让大妈很不高兴,但她笑笑:“没关系,信仰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就算你信了其他教门,也欢迎进来坐坐。”

弥撒开始。我和老头是异教徒,识相地告退。走下台阶,背对钟楼,面对曹家渡的十字路口。老头把手指放到嘴里,打了个唿哨,一伙流浪猫窜出来,聚在教堂门口的小广场。他摸了摸它们每一个,依次叫出皮蓬、罗德曼、库科奇、朗利等最后一届公牛王朝的名字。唯独缺了乔丹。我的脑子里却闪过另一个人:“嗨,我能叫你禅师吗?”

“芝加哥公牛的主教练菲尔·杰克逊?”

公牛王朝让人难忘的,除了乔丹,还有绰号“禅师”的主教练菲尔·杰克逊。2000年后,杰克逊又打造了科比的湖人王朝。“禅师”是球员出身,身高两米以上,最有名的动作,就是把双手小指,伸到嘴里打唿哨指挥球队。

老头欣然接受“禅师”这个绰号,打了第二个唿哨,流浪猫们闻风散去。曹家渡的太阳照常升起,从长寿路沿着13路电车的天线而来,金灿灿地照亮哥特式尖顶的十字架。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蔡骏
蔡骏  @蔡骏
著名悬疑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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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青梅叶子酒
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乔丹时代太过久远,我们目睹了科比的职业生涯后期,我们正在经历这个库里,戴维斯的时代,但每个时代都有英雄啊,我们还是会看乔丹的录像,也会觉得伟大,可是怎样也不会有老一辈球迷的那种感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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