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心帮助“禅师”找到猫王乔丹。
寻找一只猫,可能是一只成精的猫,就像破一桩离奇的杀人案。为这只猫,我都进过派出所了,我必须如名侦探那样小心翼翼。不过,单靠“禅师”的鲁莽(这可跟他的外号很不相称)往往适得其反,他绝不能再出去闯祸了。我想到一条柔软的线索——女人。推理小说在这种关键时刻,侦探往往会跟女当事人或女证人上床,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楼下就有一窝猫,有人支援硬纸板和破棉布,加上猫自己叼来的树枝。一只黄色母猫,带着三只小黄猫,其中一只腹部雪白。公猫早已始乱终弃。小猫刚断奶,深夜在猫窝外喵呜地叫着,长到三个月,母猫就会把它们赶走,以便自己再找公猫交配。小区最深的角落,有个物业废弃的小屋,挂着牌子“请勿将小动物遗弃在此!没有遗弃就没有伤害!望各位勿爱心绑架!也请勿随意糟蹋爱心人士放置的猫粮及用具,请不要再有此种失德之行。”此地总是堆着猫粮,几十个猫屋里有旧衣服和被褥,常有小猫在这出生和过冬。管理这个秘密基地的,是居民中的爱猫者,全是三十岁以上的女人。
秋风飒飒,天上有六十八年来最大的超级月亮。我带着一大包猫粮,来到秘密基地,遇到三个家庭主妇。一个脸上化妆,一个穿着拖鞋和棉袄,还有个叼着女士烟。跟“禅师”相处久了,我认出这些猫是拉里伯德、萨博尼斯、哈达威、麦克格雷迪。我有轻度自闭症,跟女人说话会脸红,但为了猫王乔丹,我舔着脸跟她们交换微信,每人送一本签名书。有个大姐热情地把我拉进“曹家渡流浪猫爱心群”。这个群有五十多人,我是唯一的男性。我发红包求转,张贴寻找猫王的启事。大家七嘴八舌提供线索,有的明显扯淡,有的自相矛盾,也有故意添乱的。
其实,我从不认为是自己是爱猫人士。我想念的是陪伴过我的小白,而非猫整个物种。就像我也养过狗,养过兔子,养过乌龟和鸟。“禅师”拒绝参与聚餐,他跟那些喂猫的女人完全不是一路人。此人天生独来独往,如果我不是二十多年前的老邻居,也不是小白曾经的小主人,他不会跟我多说一句话。
我召集了爱猫人士的聚餐,挑了悦达889广场四楼的寿司店,玻璃墙对准曹家渡的十字路口,斜对面是天主教堂。这家店不贵,但符合她们口味。这些女人都比我有钱,老公不是当官的就是搞金融的,孩子也都不小了,才有闲工夫每晚出来喂猫。总共来了七个,全都精心打扮,各自暗暗较劲。其中一个日本主妇,小眼睛,高鼻梁,雪白的皮肤,会说简单的中国话,跟老公在我们小区租房住。我知道这些女人很寂寞,但我让她们失望了。她们的嘴唇如加特林机关枪般不停,但我没聊任何猫以外的话题。
说到猫王乔丹,她们只知道猫王,不知道乔丹。NBA巨星们是专属于“禅师”的秘密。但她们都知道“乌云盖雪”,还有黑猫白尾的“墨里藏针”、白猫黑尾的“雪里送炭”、黑猫白尾稍的“墨玉重珠”、白猫背上有黑斑的“将军挂印”以及全然纯色没有一根杂毛的“四时好”。但没人说起过白猫尾巴尖上有一朵火红,也许我的小白就是独一无二。于是,我给它也起了个雅号“飞雪封喉”。
这些女人说起猫来如数家珍。猫的黑夜视力是人类的六到八倍。我们双眼视野180度,猫则有200度。但猫不善于看远,只对眼前东西敏感。猫几乎是色盲,只能分辨蓝色和黄色——猫眼里的世界,我们都长着阿凡达的脸吗?猫能准确捕捉快动作,擅长抓老鼠捕鸟,但你要是给它做慢动作,它就不知所措了。
曹家渡的流浪猫,分为两类,一类是自然繁殖的结果,多是猫王的直系后代;另一类则是被遗弃的宠物猫,因为拆迁和旧区改造,有的纯属主人不负责任,少数是自己逃出来的。野外出生长大的猫,抵抗力和生存力都比较强,能自行寻找食物,也懂得如何躲风避雨度过寒冬。被遗弃的就很可怜,往往在饥寒交迫中死去,只能依赖爱心人士投放食物维生。
出乎意料,这一桌子女人都不喜欢猫王。她们常把流浪猫送去做绝育手术,这也是老头讨厌她们的原因之一。猫王攻击过一个女人,因为她抓了一麻袋猫去结扎——都是猫王的后代,它如魔王从树梢上跳下来,几乎抓破她的面孔。不过嘛,这件事仅限于口耳相传,无人亲眼见证,谁知道是猫王还是小三干的?
正说这段话的女人,一边吃着三文鱼刺身,芥末加多了,泪流满面。我请她们喝了清酒,但我只喝玄米茶。掉眼泪的女人有四十了,留着日式大卷发,苍白脸上长着雀斑。据说年轻时做过T台模特,不知有多少男人为她打破过头,如今围绕她的异性只剩下一堆被阉割的公猫。我避开她的目光眺望窗外,新月挂在对面工地楼顶,夜总会门口停满跑车。女人们酒酣耳热之际,忘了是谁起的头,聊起了“禅师”老头。
这个‘长脚老棺材’啊!还会打唿哨召集流浪猫,像有法术耶。他会帮助怀孕难产的母猫,收养被遗弃的孤儿猫,但身上那味道重的啊,简直就是流动的毒气室!哎呦,有时我们喂猫,只要他走过来,大家就提前散了。对啊,我亲眼看到过,他像个骷髅一样,抱着死猫去教堂背后的三棵樱花树下埋葬,我是再也不敢去那个地方了。好邪恶!他什么底细?只知道他在曹家渡住了很多年,一辈子都没结过婚,怪得不得了……
一堆女人七嘴八舌,她们早就给老头起了“长脚老棺材”的外号。我插不进话,坐在寿司店的阴影中,打量她们放肆大笑的鱼尾纹,谈到恐怖传说时翻出的眼白,还有牙齿缝间来不及清理的米粒。但我知道,她们今晚都很快活,哪怕偶尔落泪。
晚上九点,我负责买单。日本女人喝了好多清酒,微醺中,被人扶到门口,却提供了一条线索——悦达889广场B1层有个宠物诊所,她们经常带流浪猫去做结扎。两天前,她看到有人带一只老猫来看病,同样是“乌云盖雪”的毛色,很像猫王乔丹。
我背她到宠物诊所。医生正收拾打烊,他被我们这群人吓到,以为日本女人犯了什么急毛病,抓紧时间请他这兽医来处理。他说很遗憾,老猫已病入膏肓,年龄估计在二十岁以上,当天就不治身亡了。
“死了?尸体呢?”
“第二天就处理掉了,集中运送到宠物焚尸炉,如果是有主人的话,还会提供骨灰。”
“流浪猫呢?”
“下水道。”
听到焚尸炉三个字,我想,绝大多数动物,更愿意埋在教堂背后,三棵樱花树下,而非奥斯维辛。
医生打开电脑,从文件里挑出一张照片说:“我有个习惯,每只在我手里死去的宠物,都会给拍照留念——喏,就是这张,是不是你们要找的猫?”
我盯着电脑屏幕,躺在托盘里的死猫,既瘦且大,纯黑身体与尾巴,雪白肚子和四肢,眼角有白色液体,可能是死亡时流出的脏东西。
真的很像猫王乔丹。
数日后,上海的气温再降。曹家渡的许多树叶,犹如城郊结合部洗剪吹染发的乡村少年,颜色从翠绿到金黄到咖啡色不等。“禅师”病了。他不认为病因是上回跟人打架,也拒绝承认年纪大了难以抵挡风寒,自称是为寻找猫王乔丹而急火攻心。
我陪他去过一次曹家渡街道医院,从他家抽屉最底下掏出发霉的医保卡和病历卡,发现他已有七年没去过医院。挂号和收费窗口排着长队,大部分人年龄并不比他大,乐此不疲地取着药。我帮他排队挂号,带他找到门诊医生。我看到女医生露出不快的眼神。她打开原本紧闭的窗户,一句话都没问,也没做任何身体检查,戴上一副大口罩,就在病历卡上龙飞凤舞。突然,老头从医生手中抢过病历卡。女医生猝不及防,但手指头抓紧病例卡的一角,直接撕掉半页纸。灰白的大口罩后面,惊恐的双眼闪烁,爆出一句愤怒的上海话:“侬啊是有毛病啊?老棺材!”
老头已摔门而去,穿过狭窄曲折的走廊和楼梯,冲出街道医院。深秋街头,遍地落叶,犹如烤糊了的煎蛋。我在后面追问他怎么回事?老头像只炸毛的老公猫说,那个女医生嫌鄙他有一身猫味。我苦口婆心劝他回去,徒劳而已。
“禅师”固执地不去医院,在家里煎了好几包中药。次日,我去找他,刚走进楼道,鼻子里全是苦兮兮的味道,令人回想起住在这栋楼里的旧时光,疾病缠身如药罐头的外公。我在门口碰到隔壁的大妈,天主教堂义工,也是居委会成员。大妈说,邻居们投诉过无数遍,说老头家里太臭,总有流浪猫翻墙进出,有时跑错到别人家。但老头屡教不改,宁愿跟整栋楼的全体邻居为敌。有些楼上的家伙不怀好意,把脏东西直接扔到底楼天井。她让我劝劝老头,喂流浪猫不是不行,但要掌握分寸。我看着大妈胸口晃着的十字架,搔搔头说我尽力吧。
一进门,“禅师”问我:“隔壁的寡妇又说了什么?”
“哦,让你注意身体,有病一定要去看病,不要关在家里煮中药,邻居们又要投诉103室的怪味道啦。”
“放屁!”他绝对是在门后偷听呢,“不要把她的话当回事。”
“她喜欢你吧?”我想我说出了真相。
老头关掉煤气灶的火,从铝锅里倒出一碗中药,味道像发霉了七天的猫屎。他把我引到客厅,故意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低声说:“我早就知道。”
两只流浪猫从我脚下窜过,看起来有气无力,大概被中药味熏的。他正在看NBA,洛杉矶湖人VS金州勇士,杜兰特又一个暴扣,斯台普斯球场鸦雀无声。第三节休息,大胸妹子啦啦队上来跳舞,我放下一筐水果,抱起名叫帕克的花狸猫。“禅师”非但不谢,反怪我没带猫粮。
老头掏出个铁皮罐头,黄色与红色包装,印着“乐口福”三字。他用指甲撬开盖子,倒出黄色粉末,用热开水冲进搪瓷杯。屋里除了中药和流浪猫的气味,多了浓浓的奶粉与可可味。麦乳精?他说放心喝吧,没变质,现在超市里还有卖。我啜了一小口,果然是童年味道,极甜而腻,尤其粘稠,现在没人受得了。时光在此折叠,而我上次喝麦乳精,也是在这个房间,外公亲手给我冲的,而他已没了二十多年。
我家还在曹家渡的时光,外公住过多次医院,未能逃脱最后一次。有一晚,我从医院探望出来,独自走了好久回家,沿着江苏路到三官堂桥,眺望整个曹家渡。也许年轻气盛的猫王乔丹,就藏在某个屋顶的瓦片间。一抬起,意外发现满天星斗,那是在上海能用肉眼看清猎户座三颗星星的最后一年。那年深秋,外公没了,我家从曹家渡搬走。小白死后,我爸养了几十只鸽子。我还有两只长毛兔,一只小乌龟,一对虎皮鹦鹉,家里一度挂满圆的方的各种鸟笼。更别说蟋蟀、金铃子、叫蝈蝈……爸爸被迫杀死鸽子和兔子,煮了一冰箱的鸽子汤与兔头,精心修理的花园变成荒芜的圆明园。
当我说起悦达889广场宠物诊所提供的线索,“禅师”吐出一口痰:“猫有九条命,猫王就有九十九条命,它不会轻易死的,除非见到尸体。”
1995年,乔丹成为方圆一公里内的猫王,统治核心在苏州河边的菜市场,连续让三十六只母猫怀孕生了上百只小猫。流浪猫家族风调雨顺,公猫荷尔蒙旺盛,母猫春心荡漾,老猫身体健康,该交配的都交配了,绝无剩男剩女,几乎每一窝小猫都存活了。大量居民投诉,流浪猫发情叫春扰民,影响准备高考的孩子复习。许多人家过年把咸鱼、风鹅吊在阳台上,常常半夜被飞檐走壁的贼猫掠去。秋冬季,马尔萨斯理论应验,恰逢严重的通货膨胀,菜市场价格暴涨,肉食供应紧张,水产尤其金贵。僧多粥少,要贴秋膘的猫,饿得皮包骨头。往年是鼠患猖獗,而这一年的老鼠被猫吃光了,曹家渡猫满为患,大街上有成群结队的猫族出没,根本不惧怕路人,犹如打家劫舍的强盗,看到好吃的就蜂拥而上,引起街道党委的高度重视。曹家渡分属三区,干部们隔一条街老死不相往来,此番打破行政界线,坐在沪西状元楼开现场办公会。一众人酒足饭饱,糟溜黄鱼和醉鸡在胃里发酵,联合发起规模空前绝后的“灭猫运动”。各居委会大妈带头,在主要路口张贴横幅“严格执行计划生育,严厉管控野猫数量”。计生委传授各种绝招,大量投放含有毒药和避孕药的猫食;联防队员彻夜巡逻,看到流浪猫就用网兜捕获,送去猫肉煲批发市场;他们在流浪猫最喜欢出没的地方,放置危险的捕兽夹,夹伤了一个男孩的腿才撤掉。每天早上,都有几十只猫横尸街头,更不用说在阴沟里饿死与冻死的,死猫腐烂的臭气熏天。1995年是中国乙亥年,“禅师”将之称为“乙亥之乱”。
猫王为保护家族,跟三个街道的干部,进行持久而惨烈的对抗,无数次偷袭联防队员,许多人被它抓伤咬伤。它甚至夜闯街道办公室,在主任的桌上留下猫屎,撕烂“灭猫运动”的红头文件。街道办恼羞成怒,贴出告示,悬赏两百块,捉拿“恶猫”,打死也给钱。每天都有“乌云盖雪”的死猫送到街道办,无法确认是否猫王,一律给两百块打发了。冬至过后,“禅师”给电视台写了封信,晚间新闻报道了“灭猫运动”,市领导刚出国考察归来,有感于猫狗在国外地位崇高,亲自下了条子,批示这种“运动”劳民伤财,破坏投资环境,有违国际大都市形象。“灭猫运动”无疾而终。经此一役,到了1996年春节,猫王家族的种群数量降到不及五十只,处于灭绝边缘。第二年,曹家渡的老鼠泛滥成灾,街道办再次动员居委会大妈张贴横幅,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灭鼠运动。
说话之间,有那么几秒钟,“禅师”变得一动不动,仿佛一具骷髅,或一尊化石。我不太相信如此戏剧性的故事,1995年的“灭猫运动”,更像天方夜谭。不知不觉,麦乳精已见底,我的胃里装满奶粉、可可豆、小麦粉。这个布沙发有热烘烘的猫味,让我像个小男孩昏昏欲睡,我随口说了句:“禅师,你这个故事足够拍一部电影了!”
“电影?”老头像只侏罗纪公园的长颈龙一样起来,“我想起一个地方——沪西电影院,放映厅楼上有很多猫窝。有一年,猫王乔丹就是在那里过冬的!”
《猫王乔丹》于每周二、四、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