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王乔丹 · 第四章


文/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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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到沪西电影院,约是1990年的暑假。我记得是部美国科幻片,最后是座海岛,有戴草帽的巨大石像,多半是复活节岛,发现史前的地外文明。放映厅黑漆漆的,冷气开得很足,银幕上的画面让我害怕。走出电影院,回到烈日下,双眼被晒得睁不开,只觉得生活在社会主义中国真幸福,至少外星人不敢入侵我们神圣的祖国,不是吗?那时候,沪西电影院有个巨大的圆弧形门面,不可一世地坐落在曹家渡五岔路口的东北角。大门两边的海报,画着最新的美国或香港电影。直到搬家离开曹家渡,才知道那些片子早已过时。

夜深后,我把车停在花鸟市场,出门右拐,一楼东北饺子馆,二楼香辣蟹,三楼才是电影院。顶上有栋三十多层的高楼,停业施工了整整五年。楼顶伸出个巨大的塔吊,宛若《星球大战》的飞船,永远悬挂在曹家渡中心的十字路口上空。沿街有个不起眼的售票窗口。午夜只有三场电影,我选了3D修复版《泰坦尼克号》。

坐电梯上三楼。早已不是童年的电影院,墙上贴着过期的海报,从《重庆森林》、《大话西游》、《黑客帝国》再到《暮光之城》。我看了眼电影院的介绍——始建于1926年。共产党与国民党还在蜜月期,北伐军刚从广州启程。曹家渡属于北洋军阀地盘,但不妨碍歌舞升平,阮玲玉甚至还没出道,人们只能看无声电影。九十年后,我独自坐进幽暗的午夜场,怀疑是否再次看到黑白默片?按照那个时代的习惯,影院里有一支管弦乐队,为银幕上的无声对白配乐,在大西洋的落日里响起《My Heart Will Go On》。

戴上3D眼镜,艨艟巨轮驶离英格兰海岸,茫茫无边的大西洋上,嫩得出水的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面向镜头,救下将要轻生的萝丝。放映窗里射出一束白光,银幕时而昏暗时而刺眼。整个厅里只有两名观众。她与我相隔三排座位,清汤挂面的长发间,脸庞被黑色眼镜遮挡。

一个半钟头后,巨轮撞上冰山。3D效果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被冰刀刺破肚子。紧张时刻,背后传来什么声音,会不会是猫王乔丹?我一回头,看到长发妹正哭得稀里哗啦。犹豫两秒,我坐到她的身边,掏出餐巾纸给她。恰好银幕上灯火通明,她摘掉眼镜,看来与船上的萝丝年纪相仿。

“我吓到你了吧?”她醒着鼻涕,泪水反射朦胧的光,像黑夜里流浪猫的眼球, “这部电影我看过十二遍,每次看到这里都会哭。”

“没关系,谢谢你,让我没有一个人看电影。”黑漆漆的电影院,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担心被当作骚扰的痴汉,“请问,你有没有看到过一只猫?”

她在黑暗中注视我的双眼,开出一张不是变态的鉴定证书:“你的猫长什么样?”

“不是我的猫,它是曹家渡的猫王。”我越是显得一本正经,就越是显得有精神病。然后,我用了漫长的三分钟,详细描述猫王乔丹的所有特征。

她戴回3D眼镜,不想漏过泰坦尼克号的沉没:“我记得这只猫,在我楼下看到过两次。”

突然,她尖叫。我没有占人便宜,打开手机光束照着地下,座位尽头窜过一条黑乎乎的尾巴。不是猫,是老鼠。她没逃跑,只是换了个座位。她说常来这里看午夜场电影,但没遇到过老鼠,真是见了鬼。电梯停了,只能走楼梯下去,我没有发现猫王的踪影。

影院门口是露天排挡,白帽子的穆斯林在烤羊肉、板筋和鸡翅。惨白路灯下,烟雾浓重如灰色的云,被寒风糅杂上夜空,横亘在天主教堂的十字架上空。食客们坐在小板凳上,多是刚从附近各家娱乐场所下班。撸串的还有两个老外,斯拉夫人长相的金发美女,身材甩了萝丝不知几条街。子夜后,秋风甚紧,我们坐在小方桌边,寒意逼人,我的鼻涕与眼泪同时掉落,用光了一包餐巾纸。她倒不怕冷,风吹得发丝乱飘,露出一截子雪白头颈。

“我叫小鱼。”她补充一句,“我姓鱼,你知道鱼玄机吗?”

“嗯。”我知道那个唐朝女人,有人说她是荡妇,但我不能这么跟她说。

她又说,猫爱吃鱼,她天生怕猫。小时候,碰到猫毛就全身过敏,医生说严重点会要她的命。烤鱼来了。我隔着烟尘看她,像看一条刚被猫逮住,还没被刮鳞的活鱼:“那你不适合住在曹家渡。你来这里多久了?”

“不到一年。”小鱼是北方人,眼睛细长,薄嘴唇,高而直的鼻子,像只白猫,“你呢?”

看着空旷的十字路口,我想了想说:“二十多年。”

“哇。”她吐出烤鱼里小刺问,“你为什么要找那只猫?”

“为什么?”这个问题难倒了我,“不知道。”

我啃着烤串,转头看马路对面,哥特式的教堂钟楼下,有只通体雪白的大猫走过。我在“禅师”家里看到过它,名叫保罗·加索尔。

小鱼的话不多,但比我多一些。拉拉杂杂说了几回合,像剪碎了的电影蒙太奇。我大致听出,她在曹家渡的写字楼上班,住在旁边的高层小区,租的单身公寓,养了两只仓鼠。

“喂,我家楼梯走道里,有一窝被母猫遗弃的小猫。但我不能养猫。既然你喜欢猫,求求你把它们抱走吧。”她咬着我的耳朵说。我在群里听说,偶尔会有母猫遗弃小猫,多半是初次怀胎,相当于我们的少女妈妈,毫无经验,自己也被生孩子吓坏了。

离开排挡,走几步就到她的公寓楼。小鱼在前面,头发丝几乎飘到我眼里,带着烧烤的烟熏味,让我忐忑不安。这块地皮当年是上海绢纺厂,初中时,老师带我们来这个厂实践劳动过,不知哪一年关门拆了?她按了电梯的19楼。幽闭空间,带着两个人扶摇直上。也许不存在被遗弃的小猫,只是个露水姻缘的借口。我很想随便按个楼层逃跑,但为时已晚。我们出了电梯,走廊很长,全是小户型单元,出租给外来人员,租金在四千到六千。

“小猫在哪里?”我煞有介事地问了句。没想到,她领我到逃生通道,推开一扇防火门,果然有个纸板箱的猫窝。我看到被褥,还有猫粮和猫砂,最后是四只小猫。

然后,我听到了小鱼的尖叫。

它们都死了。一窝小猫,总共四只,血肉模糊,墙壁和楼梯上,沾满血污,就像德州电锯杀人狂的拍摄现场。我能闻到空气里刚飞溅过血珠子的味道,在半封闭的逃生通道中挥之不去。我的鼻子颇为恐惧地连打七个震耳欲聋的喷嚏,恐怕惊醒了整层楼里熟睡的人们。我强迫自己靠近猫窝,像个勘察现场的刑侦人员。这些猫都被开膛破肚了,内脏和脑浆四溢。猫窝还有余热,说明惨案刚发生不久,我在隔壁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同时?

我把小鱼送到家门口,然后说再见,没有交换联系方式。


虐猫?

以前不是没发生过,比如杀流浪猫冒充羊肉串。“禅师”说曹家渡的地下有股戾气。七十年前,当他光着屁股在苏州河里游泳,此地尽是妓院、赌场与鸦片馆,或三者合一。曹家渡既是贫民窟,也是销金窟,更是亡命窟。解放后,三官堂桥下的咸肉碎尸案,死者身上有副带小孔的扑克牌,公安局遂据此破案,凶手是变扑克牌戏法卖圆珠笔的小贩。

教堂背后的三棵樱花树,“禅师”代替法医,检查被虐杀的三只小猫。伤口不是被刀切开的,而是某种锯齿状的工具,异常残忍。若是人类所为,绝对畜生不如。我问会不会是公猫干的?偶尔公猫会杀死小猫,为了提前与母猫交配。这种事一旦出现,猫王乔丹便会立即干预,犯事的公猫会遭严惩,轻则终身驱逐出曹家渡,重则横尸街头以儆效尤。我用铁锹挖开树下泥土,随处可见猫的碎骨头。个别头骨还很完整,跟活猫的形状完全不同,像某种史前怪物。

“1999年,我在这里埋葬了至少三百只流浪猫。”老头回忆,那年夏天,三角形小草坪光秃秃的,四周竹林低矮。如今的教堂还没影子,曹家渡依然是五岔路口,沪西电影院刚被改造。

公元后第二个千年结尾,传说世界末日将临,8月13日英仙座流星雨的一夜。虽然,全人类平安过渡到了新世纪,但对曹家渡的流浪猫来说,1999年是个不折不扣的世界末日。中世纪的黑死病,杀死过一半的欧洲人,从1347年一艘来自黑海的帆船里的老鼠开始的。1999年,苏州河的樯橹,一艘运鲜肉的船上,窜出几千只老鼠。港务部门禁止该船靠岸,但老鼠都是游泳健将,化整为零,密密麻麻爬上堤岸。猫王乔丹率领它的家族,守候在河边各个角落,逮住老鼠们大快朵颐,吃不下也得弄死。曹家渡鼠尸遍野,环卫局打扫了整整一昼夜。

七天后,瘟疫爆发。老鼠对猫的报复。轮到流浪猫横尸街头,皮肉溃烂,口吐白沫,眼珠弹出,从长宁路到长寿路臭气熏天。环卫工不敢再来处理尸体,因为有老鼠的前车之鉴,害怕传染上什么毛病。只有“禅师”亲手埋葬了三百只死猫,公墓就是那三棵樱花树。不仅草坪,还有旁边的竹林和绿地,全被他用铁铲耕耘了一遍。接触过那么多死猫,人们都认为老头必死无疑,看到他就远远躲开。隔壁邻居简直用消毒药水在洗澡。然而,老头活得好好的,曹家渡的流浪狗也安然无恙,更无任何人染病。据说这是某种潜伏多年死灰复燃的病毒,但只传染猫和老鼠这两个物种,对人类和其他动物完全无害。原来,猫鼠才是同生共死的关系。

猫王乔丹捕鼠最多,当然没能逃过病毒,尽管身强体壮,这次也病得奄奄一息。为了救猫王的命,“禅师”骑着自行车,把它放在网兜里去找医生。那时宠物诊所很少,他跨过三官堂桥,沿着曹杨路往下骑了四十公里,找到乡下的兽医站。猫王吊了一星期药水,老头就住在乡下,白天一刻不离地盯着,晚上睡在它身边。他知道乔丹的脾气,哪能安分守己接受输液?

终于,猫王起死回生,老头又骑着自行车把它带回曹家渡。染上瘟疫的流浪猫,差不多都死了,幸存下来如猫王的不过寥寥数只。四年后,当“非典”来袭,曹家渡街头人迹罕至,倒是成群结队的流浪猫们,放心大胆地躺在大好春光下晒太阳。

天冷后,黑得早,教堂尖顶化入天空。三棵樱花树下,我代替“禅师”挥舞铁铲,埋上最后几抷黄土。这窝不幸的小猫,很快会变成一堆骨头。我是斯蒂芬·金的脑残粉,他的《宠物公墓》写一只被阉割的猫,被公路上的车撞死。它被男主人埋入宠物公墓,当晚就活着回来了。虽然还是那只猫的身体,灵魂却早已被替换……这是我读过的恐怖大师最恐怖的小说。如果,这三棵樱花树就是宠物公墓,我的小白是否早已复活?

葬礼毕,围观默哀的流浪猫散去,就像殡仪馆散场的人群彼此寒暄,互相给个眼神或蹭一蹭痒,想想身后事,也是猫间十五年,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者乎?织田信长若是只流浪猫,作为尾张的猫王,前往桶狭间奇袭来犯的骏河猫王今川义元,大概也会如此高歌一曲。那么猫王乔丹,在整个上海西区的流浪猫战国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角色呢?至少不是老乌龟德川家康。鉴于猫的平均体重只有人类的1/15,在猫的眼中,人类的一切都要放大十五倍。我们的住房就是宫殿,小区和商场都相当于小型城镇。曹家渡,则是布满高耸如云的钢筋山峰,内里连接无数层复杂如迷宫的宽阔山洞,平畴阡陌由沥青浇灌,白线与黄线纵横之间,飞奔着危险的钢铁巨兽,再不济也是突突突的助动车铁马,其间点缀着山川密林、丘陵沟壑,真是个阿西莫夫笔下的未来国度。面积远远大于梵蒂冈,介于新加坡与马耳他之间。人类是这个国家在白天的主人,猫王乔丹就是黑夜的帝王。

“禅师”抬头看着对面的高楼,他猜那个虐猫的变态,很可能住在那栋楼的某个窗户里,说不定正躲在窗帘背后,拿望远镜窥视我俩呢。我有些担心,猫王乔丹虽有九十九条命,但碰到这样一个魔鬼,恐怕也难以侥幸逃脱。但我没有放弃,发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社交资源,甚至惊动了静安区团委,帮助我发布寻猫启事。

但我知道,最终能找到猫王乔丹的人,唯“禅师”一人。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蔡骏
蔡骏  @蔡骏
著名悬疑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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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大红
被情节深深吸引~每更必追!虐猫那段血腥了些,默默撸着自己家猫猫,还是难过了一把~
龙喵唔咪
虐猫的大变态!不爱也请不要伤害!人类太过于自我,把地球上其他生命都看的太轻了。其实任何一种生物都比人类要厉害,生存能力要强的多。
森海
四篇我都看完了,很好看!期待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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