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王乔丹 · 第五章


文/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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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起,曹家渡成了风月地,密集盘踞着几家有名的夜总会。我有个小学同学,外号“麻皮”,当年家住大自鸣钟,这几年还有联系。他约我吃了顿饭,胡扯些半真半假的风流韵事。他说附近有家夜总会,以前经常请客户玩,但最近不能去了。我问他原因?麻皮掏出块手帕,耐心地叠成小老鼠形状:“鼠灾。”

“带我去看看吧。”我低头摸了摸皮夹子,“我请客。”

夜总会就在隔壁,却已门庭冷落,原来的豪车都不见,倒是停满了助动车。小弟殷勤地把我们引入大厅,红地毯两边布满老鼠夹与粘鼠板,正好有只灰老鼠被粘住,发出吱吱的惨叫声,被小弟丢进滚烫的开水桶,扑腾几下发出滋滋的火锅涮肉声后安静了。装饰着LV、迪奥与爱马仕LOGO的包房,悬挂着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的油画,皇帝的左颊有道伤口,乍看是被库图佐夫的士兵用燧发枪狙击的,其实是被老鼠咬破的。沙发角落里散落大大小小的糖丸,若是警察来了必当作摇头丸的证据,旁边却压着文字警告:“老鼠药,请勿食用”。

麻皮说,原本这家店一只老鼠都没有,但在短短两个礼拜,老鼠从厨房、厕所发展到包房。夜总会想尽各种办法,无法解决鼠患,客人与漂亮姑娘们一个个被吓走。

“养猫呢?”

“早就试过了,那些宠物店买来的猫,看到老鼠就吓得屁滚尿流。”他拍拍我的肩膀,吩咐妈咪把姑娘带出来,“现在剩下没逃走的,都是些歪瓜裂枣的,你可别看恶心了哦。”

妈咪只带进来四个姑娘,前面三个确实吓到我了,但我认出了最后一个。

“小鱼?”

她戴着沉甸甸的假睫毛,脸上抹着厚厚的艳丽妆容,我依旧喊出她的名字,就像一只猫看到出水扑腾的鱼。跟我在沪西电影院看过《泰坦尼克号》的姑娘,仿佛在灌满冰冷海水的宴会厅中,她认出了我,低下面孔,转身就走。

麻皮却说:“等等!这姑娘不错啊!”她被拽回来。麻皮把她让给了我,毕竟今晚我买单,而他挑了个蛇精脸的姑娘。“麻皮”开心地喝着小酒,催我点歌。而我沉默是金,不敢看身边的小鱼。她倒是唱了首歌席琳迪翁的《My Heart Will Go On》。妈的,她唱得真好。麻皮完全听呆了。MV画面是电影原版。纵然一只老鼠从墙角窜过,也打不断这良辰美景。

一曲终了,麻皮起身鼓掌,敬了小鱼一杯。她不推辞,豪爽地一饮而尽。麻皮的兴致来了,点了首《黑猫警长》,抓起话筒高歌:“眼睛瞪的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机灵。耳朵竖得像天线,听着一切可疑的声音。你磨快了尖利的爪,到处巡行。你给我们带来了生活安宁,啊哈哈啊啊啊!黑猫警长!啊哈哈啊啊啊!黑猫警长……”

酒过三巡,麻皮夸我的歌也唱得好。唱到副歌,我仰头发出高音,看见天花板的贴脚线,爬过七八只黑色的大老鼠。它们真有音乐细胞。但我听到了姑娘的尖叫……

一路狂奔,逃出夜总会。我深呼吸,寒夜里的空气,带着浅浅的雾霾。望向曹家渡的中心,永远施工中的高楼,彻夜响着机器轰鸣。“你还会来吗?”我问小鱼。但她摇头,金黄色的路灯光束,笼罩脸上半寸厚的粉底,宛如敦煌洞窟里的画像。她卸掉假睫毛,拎着LV包走入黑夜。不晓得是去看一场午夜电影,还是去哪个男人身边?我独自走到十字路口,凝视头顶高耸入云的施工塔吊,仿佛一根刺入星空的巨大阳具。


“你谈过恋爱吗?”

“谈过。”

“嗨!什么时候?在哪里?她是谁?漂亮吗?个子很高吧?”我的脑子抽筋,莫名向“禅师”提出这一连串问题。这不符合我的性格。对于七十九岁的老头,一辈子没结过婚,我不可能得到真实的答案,我想。

“在部队里,你猜得没错,她差不多跟我一样高,也是打篮球的。”

“跟你很配啊,为什么没结婚?”

“她死了。”老头放开双手,怀里一只叫基里连科的大白猫,喵呜一声跳走。

不知是中药起了作用,还是身体底子太好?他的病基本痊愈,但后背再也不能挺直,像只阿拉伯的老单峰驼。“禅师”说出去找找猫王乔丹。我陪他走出孤零零地六层楼房,回望我住过四年的旧地,像一座关门歇业的博物馆。种着玻璃渣的墙顶,走过一黑一白两只流浪猫,也许是对刚打得火热的情侣,明天又会各奔东西。猫就是这样的物种,淫荡滥情并且天亮说分手,很适合为约炮软件代言。

爬上横跨苏州河的桥面,对面有个地铁站,过桥步行几分钟就到曹家渡的中心。这条河的两岸布满高楼,偶尔点缀几块绿地,包括天主教堂背后的三棵樱花树。曹家渡花鸟市场,坚固而硕大的四层楼房,仿佛扼守着河岸的巴士底狱堡垒。武宁路桥被改造成山寨版的巴黎亚历山大桥,每夜灯火通明地照亮可笑的欧式雕塑,大概为了跟家乐福的法国外墙保持一致。

河面上卷来刺骨的风,老头穿着羽绒服,白发被吹得像只毛茸茸的猫,高得就像桥上的路灯。他盯着桥栏下面,静水深流的苏州河:“1949年夏天,我在这条河里游过泳,就是从这个位置跳下去的。”

刹那间,我几乎要搂住他的腰。“禅师”放声大笑,骑助动车路过的快递员异样地看他。

“不要怕,找不到猫王乔丹,我是不会死的。”老头说。

他生在三官堂桥下的老房子里。那一年,曹家渡的太平岁月终被打破,太阳旗飘扬在上海天空,数万难民从闸北虹口逃亡而来。老娘被炮声吓得没了奶水,只能用米汤把他喂大。他爹是英商电车公司的司机,每天威风地驾驶有轨电车在曹家渡与南京路间来回。不知何故,爹娘与兄弟姐妹都是中等个头,他却比别的孩子大一圈,被叫惯作“长脚”。对面工厂有个日本工程师,他的小女儿带来一只叫小雪的白猫,他在马路边种了三棵樱花树,据说是从京都带来的种子。天皇在广播里宣读投降诏书那天,工程师仓皇逃回日本。一年前,他的女儿就得白喉死了,小雪被遗弃成了流浪猫。七岁的“禅师”把它捡回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日,展开七十年的养猫史。据说,我的小白就有这只猫的血统。

四年后,小雪病死,他又养了三只流浪猫。解放军进上海,一支炮兵过曹家渡,他抱着三只猫,挤在箪食壶浆的人群里,盯着乌黑发亮的炮管,发誓这辈子要当炮兵。十七岁,他如愿以偿成为炮兵团最高大的士兵,连长说他是填弹手的好料子。恰逢军区组建篮球队,教练看中他一米九的个头,立刻挑进体工队。他对篮球一窍不通,对连一次开炮机会都没有过耿耿于怀。

隔壁的女篮队里,有个叫小雪的姑娘。哈尔滨人,皮肤白得吓人,据说有一点点白俄血统。她的弹跳力出众,既可在内线单打,也能拉出来投三分,最强是篮板。多年后,“禅师”还记得小雪半夜打开球场,单独训练他上篮和罚篮的基本功。矫正投篮手形时,不可避免身体接触,他的心脏砰砰乱跳,像只死里逃生的猫。他们谈了七年恋爱,但有一个约定,必须进国家队才考虑结婚。三年自然灾害后,她入选了国家队,他因基本功太差而落选。1966年夏天,军区篮球队的最后一场比赛,小雪突然摔倒在球场上。当他背着她跑到医院,她的心脏安静下来,在他的背上渐渐变凉,像那只叫小雪的猫。

小雪死于马凡氏综合症。这是一种先天疾病,患者身材高瘦,手脚细长,容易心脏病发猝死。很多NBA的巨星,都在现役或退役后死于马凡氏综合症。

“但我没这种病。”老头补充一句,伸出巨大的手掌,抓紧桥栏杆,“你满意了吗?”

“对不起。”我为好奇心向他道歉。

那年夏天,他从部队退役,回到原籍的上钢八厂,做了一辈子机器修理工。钢铁厂在曹家渡隔壁的武宁路桥下,紧挨我念过的五一中学,每次路过大门,都能望见整堵墙上豪迈的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仿佛从切·格拉瓦到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有菲德尔·卡斯特罗纷纷遥相呼应。曹家渡、大自鸣钟还有曹杨新村,住这一区的多是工人阶级,我也是工人的儿子。中学毕业后第二年,我们学校就被拆了,原址造起金碧辉煌气象万千的夜总会,与斜对面的天上人间并称魔都夜生活“双璧”。唇亡齿寒的上钢八厂,在“禅师”退休前一年,联合了“全世界无产者”一并化为废墟。至于,他回上海以后的五十年,有没有再谈过恋爱?我没问下去。

夕阳洒在苏州河深灰色波纹上,像一整块打碎了的玻璃。我幻想看到猫王乔丹走过屋顶瓦片。乌云盖雪的皮毛,撒上一层金黄光芒,如油香四溢的焦糖布丁。我们下桥。遍地法国梧桐的枯叶,被狂乱的西风召唤,如一大群黄皮老鼠狂奔而来。


我陪“禅师”在苏州河上吹风的第二天,隔壁的大妈传来消息:教堂出大事了。

天蒙蒙亮,我和老头赶到教堂。好几个义工守在门口,更多的流浪猫蹲守在台阶前。它们的耳朵都往后竖,眼睛细眯起来,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禅师”说,猫的每种动作都有不同的涵义,这个就说明看到了某种猎物。大妈给我们开门,教堂地板上铺满老鼠。不,是老鼠的尸体。我有些害怕。弥撒已经取消。“禅师”蹲下来琢磨,甚至抓起一只老鼠尾巴,倒吊起来观察。老鼠的喉咙都被咬断,血被放光——教堂里这么说很是亵渎,但这确是猫王的风格。他能闻到乔丹的气味,在千万只猫中绝无重复,就跟老头自己一样,钢种锅里煮了几十年的老荷尔蒙,不甜不腻,浓稠绵密。

猫王乔丹并非嗜杀的冷血动物,吃饱喝足的前提下,不会随意捕杀老鼠,除非被逼到绝路。十五年前的冬天,它让一只年轻的母猫怀孕,小猫出生没几天,母猫出去觅食的空挡,整窝小猫被大老鼠咬死了。猫王开始对老鼠疯狂报复,捉住的每只老鼠都不吃,而是咬断喉咙放血而死。这么做并不残忍,甚至是最人道的一种死刑,至少痛苦的时间极短。而一只顽皮的公猫,有九十九钟既残忍且漫长的方法虐杀猎物。

本堂神父也来了,是个中国人,穿着便装,对我们和颜悦色。我想起《悲惨世界》开头放走冉阿让的米里哀主教。大妈介绍我们是灭鼠高手,我没表示反对意见,对“禅师”来说也不为过。神父带着我们走进地下室,没有发现宝藏或秘密,却看到一窝小猫的尸体——跟我在对面公寓楼上发现的小猫一样,开膛破肚,血肉模糊,必是同一作案凶手。

昨天晚上,本堂神父听到有小猫惨叫,就下来看了一眼,结果发现了恶魔。

“恶魔?”我对于此类话题,尤其是教堂地下室,总是深感兴趣。

那家伙难以详细描述,总之就是个怪物。从未见过的物种,体型差不多比猫还大,但绝对不是猫或近似动物。更不可能是狗。本堂神父背了《圣经》里一段话:

我又看见一个兽从海中上来,有十角七头,在十角上戴著十个冠冕,七头上有亵渎的名号。

我所看见的兽,形状像豹,脚像熊的脚,口像狮子的口;那龙将自己的能力、座位和大权柄,都给了它。

兽的七头中,有一头似乎被杀至死,但那死伤却医好了。全地的人都希奇,就跟从那兽,

又拜那龙,因为它将权柄给了兽;也拜兽说,谁能比这兽?谁能与它争战?

苏州河爬上来的水怪?想想苏州河流到黄浦江,黄浦江又从吴淞口潜进长江入海口,转个弯就摸到浊浪滔天的东海,穿过琉球群岛便是几千米深的太平洋,天知道藏了什么史前巨兽?

不管是老鼠?还是虐杀猫的变态者?还是圣经里的恶魔?有一点确凿无疑,猫王乔丹还活着,它在进行一场殊死搏斗,而且没离开曹家渡。这个发现让“禅师”略感欣慰,他很快就会再见到乔丹。为不辜负灭鼠高手之名号,我们帮助教堂里的大妈们,戴上口罩和手套清除死老鼠。“禅师”动作娴熟,看来精于此道。而我没敢吃午饭,害怕会呕吐一地,果然连晚饭都没吃上一口。

在天主教堂忙了一整天,直到黄昏走出这扇门,我俩依然是一对异教徒。教堂门口的小广场,隔壁商场的灯光照在“禅师”身上,投射出骷髅般的高大背影。我回头看自己的影子,怀疑多了一根尾巴?正对曹家渡中心的路口,有个长头发的流浪歌手抱着吉他,慢慢地唱一首英文歌:“Love me tender, love me sweet; Never let me go. You have made my life complete. And I love you so.”

猫王正分身在曹家渡的无数个角落,悄悄凝视我们。我这么温柔地想着。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蔡骏
蔡骏  @蔡骏
著名悬疑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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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 久    、
更多的描述是禅师 猫王像是穿插
良人
乔丹与禅师,追到第五章,越来越过瘾,哈哈。不过,好久没有养一只猫了
貓咪酱
只有我看不下去了吗?铺垫也太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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