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猜得没错，这个小男生应该有一对大门牙？”我说。
 
“门牙？”圆脸男人茫然地看着我，在回忆里搜索一番，然后坚定地说，“不，没有大门牙。脸上有几颗很浅的雀斑倒是，不挨近了看不出来。”
 
本来期望对方一脸惊讶地说出“料事如神”一类的称赞，没想到出师不利，险些闹了笑话。好在对方全没在意。
 
“您继续。”我冷静地说。
 
“本来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但小男孩走了以后，我觉得很不放心。上学的时间不去学校，要说秋游的话又没见到其他的老师同学。像他这么大的小孩，应该有家长接送、时刻盯着才对，就这样一个人在外面闲晃，很危险的啊！更何况我们旁边就是一个大湖，小家伙带着这么多玩水的玩具，如果不知深浅地跑到湖里去了，怎么办？我越想越不放心，赶紧往他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他说。
 
小胖子走的是湖边小路，没多远就拐进了树林。森林公园植被茂盛，林间小路错综复杂，圆脸男人很快晕头转向。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鸟们在高大的乔木间扑动翅膀的声响。他盲目地绕了几个圈，听到灌木丛深处传来人声，便寻声而往。
 
树丛尽头是一片茂密的银杏林，明黄的树叶厚实地铺满地面，秋阳如金。在一片碎金当中，围坐着一圈拳头大小的……东西。
 
“东西？”我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人。
 
“实在没有更合适的词来总结，您知道，它们根本就不属于同一类啊！”圆脸男人解释道，“我记得，有一个烧麦，一只饺子，一个西瓜，两个糖耳朵，一颗葡萄，一个毛豆，一只板栗，一个洋葱，一只土豆，一个麻团儿，一个面包，一只草莓……总之，就是很多人！”
 
“人？”我更摸不着头脑了，“按您刚刚的说法，应该是地上有一大堆食物？”
 
“不不不，虽然烧麦就是烧麦，洋葱就是洋葱，但你能明白地知道它们不只是烧麦和洋葱，而是一个个的人。噢！对对对，应该说是精灵？妖精？”圆脸男人两只手捉紧桌沿，“您是不是不相信？您一定要相信！”
 
“您不要着急。虽然我了解得比较多的是和动物相关的事，但食物里住着精魂的故事也听过一些。您接着讲下去好了。”我说。
 
圆脸男人松了一口气，说：“我也觉得难以置信，而且多少有些害怕，于是蹲下来躲在灌木后面。好在它们忙着议论什么，谁也没注意到我。”
 
七嘴八舌的小东西们当中，嗓门最大的是板栗。它双手叉腰，气呼呼地说：“我要去的那家，男人类只知道打电子游戏。哼，我去了之后，一定让他白天晚上睡觉的工夫都没有！”
 
“你真的要去那家吗？我听说这样的男人类没什么用，既不懂把我们喂饱也不懂照顾我们，去了以后会很倒霉的。”葡萄担忧地说。
 
“那有什么办法？抽签抽中了就不能改，何况天下人类一般呆。”板栗说。
 
“我运气不错，抽中的那家，女人类是个全职太太。我打算去了之后成天跟她挨在一块儿，白天晚上都挤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洋葱有些得意地说。
 
“真不错，我也想要去这样的人类家。”面包羡慕地说，“我抽中的是女人类是个老师，她会不会叫我背唐诗、做算术题？那可有点糟糕，我脑袋里都是豆沙。”
 
“不会吧，我们比人类聪明那么多。”土豆说。
 
“可是他们不知道呀！他们总以为自己最聪明，经常听不进我们的意见，还非让我们‘听话’。”西瓜说。
 
“我抽中了一个艺术家，据说这家的女人类会画故事书，男人类会做木头小火车，真是太棒了，好想现在就去。”毛豆说。
 
“我听说艺术家买不起纸尿裤。”洋葱说。
 
毛豆皱起了眉头：“我会亲自让他们意识到纸尿裤的重要性的。”
 
“我抽中的这家很有钱，女人类有一家大公司，到时候我应该可以匀一些纸尿裤给你。”饺子对毛豆说。
 
“听说有的女人类一出医院就会把我们交给老年人类，自己跑去上班，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苹果怯生生地问。
 
“有这种事？女人类不在的话，吃的从哪儿来？”饺子吓了一跳。
 
“据说他们会给你一个玻璃桶，里面装着一些给牛喝的东西。”苹果说。
 
“而且老年人类会给我们穿很多很多衣服。”橙子说。
 
大家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没关系，我觉得我们可以和女人类一起去工作，这样就不用和老年人类留在家里、喝牛喝的东西了。”草莓说。
 
“有道理。”大家纷纷表示同意，“女人类一定不会把我们撇下的。”
 
这时，天空中传来“桀桀桀”的鸟叫声，一只威风凛凛的猫头鹰降落在林间空地上。它一登场，之前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都停了下来。
 
“大家都到齐了？我们现在开会。我先讲讲相关文件。”猫头鹰清清嗓子，从腋下掏出一副眼镜戴上，又从另一只腋下掏出一卷纸。它的一只翅膀上有一圈暗红的花纹，看起来就像居委会戴红袖章的老太太。
 
“下面传达：关于成为人类幼崽的行动指南——

第一条 随身携带装备包，紧跟行动对象，人类一行动，各位就跟上；
 
第二条 进入恒温泳池后，第一时间用绳子把自己和女人类拴在一起；
 
第三条 正确选择成为人类后的基本特征，一般来讲，‘眼睛’要选‘大’，要选‘多’，‘肤色’要选‘白’，属性要选‘萌’——记不住也没关系，可以按照‘像爸爸’或者‘像妈妈’来选；
 
第四条 如果女人类吃了你喜欢的，踢踢左脚，如果女人类吃了你不喜欢的，踢踢右脚；
 
第五条 无聊的时候可以吃手，不要玩绳子；
 
第六条 感到游泳池变挤，请及时将头朝向门口，拿好行李物品，准备正式踏足人类世界；
 
第七条 如果还没来得及完成第六条就眼前一亮，请调整心态，等着被两只大手揪出来。
 
离开游泳池之后，你们会发现自己在一个非常亮的白屋子里，周围都是人类。很快你会被放在其中一个躺着的人类肚皮上，并且发现嘴边有一个巨大的、软软的、香香的东西。不要犹豫，叼紧它，那是吃的。”
 
猫头鹰一口气念了一大段，下面一片忙着记录的纸笔声。
 
“进入人类的家庭以后，你们会和男人类、女人类生活在一起。他们被叫做爸爸和妈妈。大家要记住，第一，哭能解决一切问题。凡是打针、洗澡、洗头、换衣服、换纸尿裤、无聊了、困了饿了累了，都应该哭。第二，妈妈是最好的人类，注意随时紧挨妈妈，一旦被放下就要毫不犹豫地开始大哭，以确保自己随时被妈妈抱着。爸爸使用起来有一点风险，注意保持警惕，尤其不能让爸爸靠近妈妈。妈妈是你们自己的。我们现在发放《爸爸妈妈使用手册》，大家散会之后自行学习。”
 
说着，猫头鹰掏出一叠宣传小册子，挨个发放。走到麻团身边时，它摘下眼镜，露出惊讶的神色。
 
“咦，你不是已经出发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坐在角落里的麻团原本一声不吭，被猫头鹰这么一说，在场的精灵们纷纷把脸扭过去看着它。麻团把头低得更低了，嘟囔着小声说：“我才不要去。”
 
瞬间炸开了锅似的，大家七嘴八舌地围了过来。
 
“你不是很喜欢那家人吗？每天都溜去看那个女人类。”
“你说她会唱歌、讲故事、做游戏，还有一只好听的手风琴。”
“对呀，你还说她头发软软，眉毛弯弯，被她抱在怀里一定很舒服。”
“没错，你不是已经准备了去游泳池要用的东西？听说你还买了很多海洋球！”
“我听说你还买了充气滑梯！”
 
被围在中间的麻团忍不住哭了起来：“买什么也没用，我去不成了！不能在恒温泳池里玩小鸭子，也不能从充气滑梯上滑进海洋球堆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会是……”饺子想到了可怕的事情，捂住了嘴。
 
大家也想到了可怕的事情，一齐倒吸一口气，纷纷伸出手捂住了嘴。
 
麻团抽抽搭搭地说：“这几天去看女人类拉手风琴的时候，就觉得她有些不开心，我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想到今天一早，就收到了中止行动的紧急通知。”
 
猫头鹰叹了口气，伸出一只翅膀拍了拍麻团的肩膀：“这种不幸的事情确实偶尔发生，不要紧，下次抽签还有机会。”
 
麻团拼命摇摇头，推开猫头鹰的翅膀，大声嚷道：“我才不要抽签，我再也不要做人类了！我要做一个云，一个马，一块石头，什么都行，总之，就是不要人类。人类，最讨厌了！”
 
说着，麻团奋力从精怪们的包围圈里冲了出来，眼泪也顾不上擦，飞一般地跑掉了。
 
“它本来是背对我坐着的，转过身来，我才见着了它的正脸——一个白白胖胖的脸蛋，上面撒着几颗芝麻般的小雀斑，身上穿一件鼓鼓囊囊的橘黄色羽绒服……”圆脸男人小声说。
 
“啊！是那个背书包的小胖子！”我不禁惊讶地出了声。
 
“没错。我也大吃一惊，蹭一下就站了起来。那些小东西们吓了一跳，又叫又闹，四处乱跑。只有猫头鹰临危不乱，翅膀用力一扑，扇起地上的银杏树叶，只一眨眼的工夫，大家就全部消失不见了。我想起要去追那个小男孩，哪里还追得到。”圆脸男人说。
 
他的情绪还停留在故事里的时刻，两只手紧紧握住玻璃水杯，指尖因为过于用力有些发白。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用低沉的声音说：“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全都明白了过来，但是我太太的电话已经无人接听了。我赶紧往医院跑，这辈子从来没跑那么快过。现在，我们的孩子快要一岁了。”
 
我愣了一会儿，最后这几句话说得我一头雾水。圆脸男人看出了我的疑惑，打量我一眼，说：“您看起来很年轻，大概还没有孩子？”
 
我连忙点头，不仅没有小孩子，连女朋友都没有。
 
“所以您没有听明白。”他把脸转到一旁，似乎盯着半空中某盏吊灯，又转回到手里的水杯上，“两年前的那个时候，我太太怀孕了。她在幼儿园工作，非常喜欢小孩。但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很困难，每个月挣的钱，房租就要占去大头。自己存钱买房子这种事，是想也不敢想的。孩子一旦出生，为了家人来照顾方便，我们势必得租更大的房子，还要买奶粉、尿不湿、衣服、玩具。不仅如此，我和我太太都没有本地户籍，以后孩子上幼儿园、学校，都成问题。
 
所以，再三考虑之后，我们只能忍痛决定，先不要这个孩子。我太太非常难过，我也痛恨自己的无能，然而，我实在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出生以后过着辛苦的生活。既然不能让他过得比他的父母好，又为什么要把他生出来呢？
 
然而，我太太非常不舍，一直拖延去医院的时间。很快就要三个月了，再往后手术就很困难，我太太只好和医院约了时间，而我，就在那天下午请假去医院陪她。是的……那天并不是偶尔提前下班，是特意请的假，去完成这件事。
 
虽然我做了理智的决定，但并不意味着我愿意面对即将到来的事实。于是在路过森林公园的时候，我走了进去——也许是为了拖延时间，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多次看到大人们领着孩子走进这个公园。我想看看，那些养得起孩子的幸福家庭是什么样子的。
 
后面的事，您都知道了。当那个小男孩说‘她有一只手风琴’的时候，我就惊醒似的想到了我太太，她就有一架手风琴，上音乐课的时候用。等他说‘早上收到紧急通知’，我就立刻想到我太太正是早晨去医院约的时间。我匆忙给我太太打电话，让她一定不要做手术。可是电话没有人接听，大概已经随衣物寄存，准备手术了。
 
我赶到医院，已经过了预定的时间。我心想一切都来不及了。没想到我在走廊上看见了我太太，她一见我就哭了起来。她说，刚刚的术前检查，她从胎心仪里听到孩子的心跳，最后关头，放弃了手术。
 
我们就这样回了家。半年之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第一眼我就确定，这就是他。”圆脸男人打开手机相册，递到我面前。果然，一个白白胖胖的圆脸男孩，脸颊上还有几颗淡淡的雀斑。
 
“孩子出生以后，健康活泼，全家都很喜欢。不过老实说，无论谁都说他是个非常难哄的孩子。经常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有时候睡着了还攥着拳头，只有在他妈妈面前乖巧可爱，片刻也不肯分开。大家都奇怪孩子的这些表现，只有我心里清楚：他还在生我们的气，害怕我们再次抛弃。老人们都说，不满一岁的孩子其实记得前世的事，只是他们说的是婴儿语言，我们听不懂。我们说的是成人的语言，他们听不懂。我太太也常说，婴儿期的记忆虽然长大后会被遗忘，实际上却会在人心中储存一辈子，影响人的一生。我非常不希望我的孩子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受父母欢迎的人，因此，我希望您能帮我这个忙。”
 
我正在投入而感慨地听他说话，突然被要求帮忙，脑子里一团雾水。
 
“我？我可一点儿对付小孩子的经验也没有啊。”我说。
 
“自然不需要您照顾孩子。实际上，在网络上看到您的文章之前，我曾经私下多方打听类似的事情，确实也收集了一些说法。这些说法无一例外地提到，孩子年龄越大，越能听懂成年人的话，他们自己独有的沟通方式和记忆就越衰退。也就是说，如果等到他能理解我的语言的时候，由我向他亲自道歉，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他八成已经忘了自己是个小精灵时候的事情，‘不受欢迎’这个印象也将永远留在他的内心深处。只有在现在，他还不懂语言的时候，向他把那件事解释清楚，才有效果。”
 
“话虽这么说，但是要怎么样才能跟一个婴儿把话说明白呢？我们谁也不会婴儿的话。”
 
“是啊，这就是为难的地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我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因此才非常希望和您见面，不惜一切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抱歉地说，“况且，即使我们真的找到了会说婴儿语言的人，您打算跟您的孩子说什么呢？毕竟那件事是存在的，虽然您是不得已为之，但无论怎么解释，孩子还是会难过的吧。”
 
“这个问题我早已想好了。”他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道，“就说，我，我……爸爸爱他。”
 
说完最后几个字，他的头已经要低到桌子下面去了。
 
有一阵子，我们谁也没说话。
 
“请留一个电话给我，一旦有了消息，我就联系您。”我说。

（《灰猫奇异事务所》于每周二、四、六晚在连载板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