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猫奇异事务所·婴语者(一)


文/康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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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北京的火车上,我像一只脱了水的干瘪洋葱。过去一个月夜以继日的工作再次泡了汤:剧组解散,主创失踪。
 
事情总是大同小异:制片人胸有成竹,然后在发薪日前两天忽然消失。欠账的剧组如此之多,以至于制作横幅和标语都成了横店的一项产业。我也跟在要账的队伍后面去片场门口坐了一阵子,天下起雨,就回了宿舍。考虑到接下来几天都是雨天,我没有雨披,就打消了继续要账的念头,用仅剩的钱买了回北京的火车票。
 
本来就没有什么存款,这样一来,更到了难以为继的境地。
 
我决心到家后什么也不管,昏天黑地睡上二十个小时再说。不幸的是,因为离开时忘了关窗户,前两天的一场秋雨扫荡了房间,书本、纸张吹得满地都是,窗下的单人床上,被褥全部湿透了。
 
这时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十点,我一整天什么也没吃,胃里却像填满一袋砂石,每蠕动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困难。冰箱里只有一个鸡蛋,如果吃掉它,我担心饥饿的感觉加剧,如果不吃,又担心胃病发作。
 
在这两难的境地中,我坐在客厅里唯一的沙发上,任由冰箱门开着,看着那只鸡蛋,思考起另一件事来:到底是因为我从事了写作所以没有去做其它的工作呢,还是因为我根本什么都不会,才只好从事写作呢?就好比到底是因为我一事无成,所以只能住在“骡马市大街”的筒子楼里,还是因为我住在这样一个名字奇怪的地方,所以才运气不佳?这简直是鸡生蛋、蛋生鸡一样的难题。
 
好在,徐栖与我合租时曾经未雨绸缪,提出各自放五百块钱在家里一个秘密的所在,不到紧急关头不能动用。
 
我从沙发下面的角落里拖出一只灰扑扑的猫窝,把手伸进猫窝的夹层摸索。果然,我的五百元分文未动,徐栖的也还在。我拿着这些钱下楼,附近只有一家烟酒店还开着。
 
“你好,我想买被子。”我诚恳地说。
“什么?你是说买杯子吧?”看店的小姑娘睡眼惺忪。
“不是杯子,是被子,你没听错。”我沮丧地说。
 
小姑娘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好像瞌睡都跑光了。一位年长些的女性走了过来。
 
“你买被子?200块钱。”她说。
“厚吗?”我问。
“厚极了。”她说。
 
我掏出两百块钱放在柜台上,她立刻搬过楼梯,从最顶端的货柜上拖下来一床巨大的被子,塑料外罩上落满灰尘。那个小姑娘吃惊地看着这一切,看来她确实不知道店里还有一床被子可以卖。
 
把被子捧回家时已经接近午夜,我拨通了徐栖的电话,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
 
“我正在研究加拿大鹅的迁徙路线,鸟类真是记忆力超群!”电话那边传来徐栖精神奕奕的声音,果然还没睡,“这一次的项目怎么样?”
 
“老样子。”我敷衍道,“我打过来是想告诉你,你留在猫窝里的五百块钱还在这。”
 
“噢!搬家的时候忘记拿了。”他高兴地说,“真是好消息,天降巨款。”
 
我吸了口气,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最近经济上比较困难……”
 
借钱这种事,确实是很难开口。
 
没想到他立刻接过话头:“要不要我借你一点?我有。”
 
“你有?”我暗想,难道他又开始工作了?
“我有。”他肯定地说。
 
“多少?”我问。
“七百。”他毫不犹豫地说。
“这……”
 
“算上你刚告诉我的五百,正好七百。”他的声音愉快极了。
“这么说你手头只有两百了啊!”我不禁嚷了起来。
 
这时,话筒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摩擦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喂,三流编剧,有没有收到我的信啊?”
 
是那个家伙。我眼前浮现出它毛茸茸的圆脸蹭上手机话筒的情景。如果用摄像师的行话来说,它的脸型应该属于长宽比为16:9的宽屏脸。
 
“信?什么信?”和一只猫打电话的事实总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没有收到?怎么可能,信鸦从不出错。”它的声音严肃起来。我不明所以,目光扫一眼门缝附近,并没有发现什么快递信封。
 
“一封信,一封信!我让信鸦带给你的一封非常重要的信!你好好找找。”话筒那边传来它用爪子刨地的不耐烦的声音,徐栖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信鸦就是会送信的乌鸦,信是拴在它脚上的小纸卷,比较小。”
 
我揉揉太阳穴,趴到窗户附近的地上找了好一阵,终于在那堆被吹得七零八落的稿纸当中发现了一个铜管装着的小纸卷。
 
“这么点儿大,谁会注意到?”我抱怨道,“有什么事打电话就好了,干什么还送信?”
 
“哈,真的收到了呢!”徐栖惊喜地说,“我们最近在研究鸟类,灰猫说可以试试让信鸦给人类送信。”
 
“我说嘛,信鸦说你窗户生了锈,它好不容易才推开,肯定送到了的。”灰猫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我并没有忘记关窗户啊!家里遭殃,都是托灰胖子的福。
 
“行了,我继续睡了。”那家伙在电话那头打了个巨大的呵欠,“为你们人类我真是操碎了心。”
 
挂上电话,我展开那张小纸条,上面果然写着一行笔画极细的字,是徐栖的笔迹。信的右下方摁了一只猫爪印作为签名。
 
我反复看了好几遍,最终不得不承认这封“非常重要的信”上面写的是这样一句话:

“就是看看你能不能收到。”
 
……有什么办法,你又不能和一只猫较真。
 
说起来,上次写的那些故事,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了?想到这里,我打开电脑,登录了我用来存放卖不出去的零碎文章的网站,被涌进来的留言、评论、邮件吓了一跳。一个月没上网,关注人数反而增加了一倍,真是意外啊。
 
我小心翼翼地翻看邮件,有人催促我赶紧写下去,有人提供了一些他们所知道的关于动物的线索,还有人建议我赶紧开通微信公号,早日脱贫。说实话,我虽然也曾暗暗期盼自己受到欢迎,但从来没有同时接到过这么多读者邮件,就好像面前有几十张嘴在同时说话,让人不知所措。
 
在所有这些邮件当中,有一封十分特别。发信人资料显示,他是一位男性,住在北京,邮件写得十分工整。
 
“康夫你好,
 
我在网站上偶尔看到你写的寿司一家的故事,十分惊讶。别人可能以为这是小说,但我知道并非如此。
 
大约两年前,我有过一次神奇的经历,称之为神迹也不算夸张。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也为我留下了一个无法实现的心愿。
 
因为事件的特殊性,我无法同别人说起,甚至也不能告诉我的妻子。我一度以为我只能永远带着这个秘密和遗憾过下去,直到看到你的文章,才知道还有和我一样经历,不,比我了解的多得多的人。
 
我想,如果真的有人能够帮助我完成愿望,那只可能是你了。因此,我冒昧地恳请你同我见面(如考虑安全问题,你可以选择人多、熟悉的地方),听我把整件事情告诉你。
 
如果你愿意帮忙,我将十分感激,并奉上礼金酬谢。
 
请与我联络!”
 
邮件末尾,附上了他的联系方式。
 
这种恶作剧邮件本来应该直接送进垃圾箱,但“礼金酬谢”四个字让我犹豫起来。又从头读了两遍之后,我给对方回了一封邮件:
 
“你好,
 
虽然不知道是否可以帮忙,但我愿意先听听你遇到了什么事情。
 
请在周一下午2点钟,华贸漫咖啡三楼与我见面。我在靠窗有绿色灯罩台灯的桌子。
 
康夫”
 
从对方的ID来看,他加入网站已经十多年,那么年龄至少有三十岁。能在星期一下午从公司请假出来的中年男性,大概不会只是为了恶作剧吧,我想。
 
约在华贸漫咖啡见面有两个原因。第一,这里提供免费的冷热饮水,即使不买咖啡也没有人管;第二,自从这两年影视风投大热,到这家店里高谈阔论的十有八九是影视公司的人,言必称“大IP”、“破十亿”。和他们邻桌,无论一会儿与约我见面的人谈的内容多么匪夷所思,我也不会觉得别扭。
 
不过,咖啡馆三楼并没有我信中所形容的桌子。三楼的桌子用的是吊灯,有绿色灯罩台灯的桌子在二楼。从二楼这个座位,可以清楚地看到从楼梯上下三楼的客人。
 
大约一点五十的时候,几个年轻姑娘上了三楼,又过了几分钟,一个中等个子、穿厚夹克衫的圆脸中年男人一面东张西望,一面上了楼梯。看得出他并不经常光顾咖啡馆,店里五光十色、造型夸张的几十种灯饰令他吃惊不小。他也不是有健身习惯的CBD新贵,还没爬到三楼就停下来喘了好几次。没有拿包,要么是放在了车里,要么是不得不把包留在工位上伪装,以免被同事和上司发现上班时间开溜。咖啡馆窗下清一色停着豪车,看来,他也不是开车来的。
 
接下来的几分钟,没有人再往楼上走。两点零五分,我上到三楼,那个男人正拘谨地站在靠窗的位置,茫然四顾,试图寻找一张并不存在的桌子。
 
一个谨小慎微的工薪族,应该没什么危险。我想。
 
“请问,是您发的邮件吗?”我问。
 
圆脸男人立刻回过头,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从镜片后面紧紧盯住我,语气中夹杂着紧张和高兴:“您是康夫?我以为您不会来了。”
 
“真抱歉,有台灯的座位在二楼,我刚等了一会儿没看到您,检查邮件才发现是我写错了。”我大言不惭地说着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没关系,没关系。”对方连忙说道。
 
我们在桌子旁边坐下,为了避免他就我写的动物们的事问来问去,我单刀直入地说:“您在邮件里提到的事情,可以告诉我了吗?”
 
大约没想到我连寒暄也没有,对方尴尬了几秒钟,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神色,然后又像下了决心似的说:“当然,我趁午休时间从单位溜出来,转了两趟地铁,就是为了和您说这件事。”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说:“我姓张,在望京那边一家担保公司上班,太太在清河附近一家民办幼儿园当老师。我太太的工作很辛苦,每天很早就要到园里打扫教室、接小孩子入园,为了她上班方便,我们把家安在幼儿园附近,我每天在清河、望京之间往返。奥森就在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不过,我每天早出晚归,周末只想在家休息,一次也没有进去过。”
 
从清河到望京,往返得有40公里了,我在心里默默计算。
 
“大约两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偶然提前下班,路过奥森的时候突然想要进去转转。天气非常好,树叶五颜六色,不少大人领着孩子在玩。我这才知道奥森里面有好几个非常高级的儿童乐园,有的有树屋,有的有城堡,还有的可以攀岩、爬树、走独木桥,外面挂的广告都是中英文双语的,写着‘国际化教育理念的亲子活动基地’之类的词。
 
说实话,在我们家乡根本没有这么高端的儿童乐园,我太太工作的幼儿园条件也很一般,我完全没想到现在小孩子已经有这么好的地方玩了。不仅如此,他们用的东西我也很陌生:可以折叠变形、升高降低的婴儿车,造型复杂的瓶子、杯子、罐子,和袜子连在一起的外套,放在嘴里咬的塑料香蕉,特制的零食……总之都很讲究。我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每个小孩子都很快乐,由家人和保姆,甚至菲佣陪着,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愁。”
 
我不动声色地听他叙述,一边在心里推测他到底想说什么。奥森一带本就是城里著名的富人区,紧挨森林公园的几个楼盘都是豪宅别墅,这些家庭的孩子条件优越,是自然而然的事。
 
“不过,只有一个小孩子例外。我说不上他从哪儿出现的,好像是树屋后面,又好像是小卖部旁边。那是个胖胖的圆脸小男孩,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金黄色羽绒服,书包耷拉在胳膊上。他没有大人陪着,也没有和小伙伴一起,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垂头丧气地踢着石子儿往前走。尽管附近孩子很多,但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我心想,要么是为了考试没考好之类的事情发愁,要么就是因为挨了批评而逃学。他从我旁边经过的时候,我无意间看到一截橘红色的水枪枪管从没扣严实的书包里冒了出来。不仅如此,书包拉链随着他一摇一晃的步子越张越大,很快,一个海洋球从里面掉了出来,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一边走,就一边往下掉海洋球。我忍不住叫住他说,小朋友,你的玩具掉了。”
 
圆脸男人喝了一口水,看着我问道:“上学时间,背着一书包玩具,是不是挺奇怪的?”
“有点儿。”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听到圆脸男人的提醒,小男孩连忙回头去捡海洋球。不过他刚一弯腰,就有更多的海洋球从书包上方倒了出来。哗的一声,地上全都是五颜六色的海洋球。这下,圆脸男人也不能坐视不管,赶紧从椅子上起来帮忙。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捡海洋球。圆脸男人注意到,小男孩的书包里除了一大堆海洋球和一支水枪,还有潜水镜、泳裤、一卷绳子、一只橡皮小鸭子、一套儿童餐具和一只大纸盒子。
 
“我问他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他说是充气滑梯。我忍不住说,这么冷的天,你还要去水上乐园?没想到,被我这样一问,小男孩忽然瘪了嘴,马上就要哭。他忍着眼泪,鼻子红红的,又委屈又生气地说,本来要去的,现在去不成了。说着,他把书包往肩上一背,头也不回地走了。”圆脸男人说。
 
听到这里,我大概盘算出了下文。大冷天还喜欢玩水,准备了一大堆海洋球的小胖子,应该是水獭?森林公园有湖,有河,还有湿地,芦苇荡里藏着几只水獭倒是不奇怪。于是,我胸有成竹地打断了坐在对面的圆脸男人。

(《灰猫奇异事务所》于每周二、四、六晚在连载板块更新。)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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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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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omwww
我觉得文字有种看解忧杂货铺时的感觉!
路莫
康夫的故事总是轻快而引人入胜,就像每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秋夜,雨声戛然而止,天空如是一片清澈的橙红。
清姊姊阿芙拉
自称“三流”编剧的康夫老师写的故事总是一级好看又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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